經過一段時間透析治療,寇粉英病情惡化的趨勢暫時被遏製住,葉毛感到些許安慰。


    那天張秋秋一番哭勸強烈震撼了葉毛的心靈。連續好幾個夜晚,小夥子都失眠了,他對這段時間的經曆感到後怕,懊悔不迭。他認為張秋秋說得對,哪怕自己給母親捐腎,也不應該和黑社會勢力、販毒分子攪在一起,那畢竟是一條死亡之路!這段時間他入睡很困難,好不容易睡著,動輒又被惡夢驚醒。他總是夢見熊老板一夥的猙獰麵目,有時候覺得他們就站在身後,正伺機要把自己推進深淵,或者夢見警察來抓捕,“哢嚓“一聲給他戴上手銬,甚至夢見被判了死刑,五花大綁押赴刑場……從噩夢中驚醒,葉毛經常是一頭虛汗。


    葉毛隻能靠僥幸支撐著。他在心裏祈禱老天爺保佑,和熊老板一夥做過的事情千萬別東窗事發!他對染上毒癮也悔恨萬分,深深陷入對毒品深惡痛絕而又不得不依賴它的矛盾之中。


    有一天,葉毛接到張秋秋電話,她泣不成聲,說郭楓死了。葉毛大吃一驚,急急忙忙趕了過去。


    郭楓死於自殺。郭楓在結束生命之前給自己拉了個墊背的——她的準老公,作家海嘯。


    這兩年,海嘯在外地操作暢銷書,每弄出一本來都能賺三五萬甚至更多。這是一條很不錯的生財之道,海嘯恨不得分身有術,最好能長出三五個腦袋瓜,同時也長出像章魚爪一樣多的手來,那樣就能齊頭並進同時操作好幾本書,很快把自己搞成富翁。他除了自己寫還雇“槍手”,但“槍手“寫出來的東西差強人意,往往不夠離奇、不夠血腥、不夠顏色,所以市場效果並不怎麽看好,於是他仍然需要親自動手。這樣,海嘯難免忙得不可開交,顧不上回祁北市來與郭楓卿卿我我。近來他萌生一個想法,要到南方某濱海城市定居,利用那裏良好的商業氛圍把暢銷書的事業做大、做強,這樣,養在祁北市的金絲雀幹脆成了累贅。海嘯想采用冷處理的方式擺脫郭楓,打算長時間不回北方,也不搭理郭楓,想必兩人的關係慢慢就變涼了,大不了把祁北那套房子白給這騷女人。


    海嘯萬萬沒想到,郭楓並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想輕易擺脫她談何容易?


    “海嘯你回來。要麽你在祁北市做事情,我還能幫你,要麽你把我帶到南方去,總不能讓我守活寡。哪怕不想跟我過,你趕緊回來算算賬,把咱倆之間的事情了結掉,你愛做啥子再去做。格老子的,你瓜娃子想把老娘晾到這兒旱死?門兒都沒有!”郭楓打電話對著海嘯吼。


    “你這臭婆娘,幾天沒刷牙了,嘴那麽髒!你是誰的老娘?誰是瓜娃子?”海嘯對郭楓心生厭倦,他想不明白當初咋就看上這麽一個粗俗的娘們兒?那段時間他對郭楓喜歡得不得了,一片心全在她身上,畢竟對方年輕漂亮,可眼下感覺全變了。


    “你不是瓜娃子,你是龜兒子!你當初跟老娘海誓山盟,信誓旦旦要娶要嫁,要白頭偕老,這陣兒做啥子不想老娘了?你說說你多長時間沒回祁北市了?錢也不好好給唦。我寡老婆等漢子就這麽傻等著,原汁原味全尾全須給你留著,你龜兒子還不領情!你是不是在外頭又掛搭上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了?你是不是逼著老娘再去重操舊業掙錢給你弄一串串綠帽子戴?你個龜兒子……”郭楓來了情緒,連珠炮似的連說帶罵,弄得海嘯插不上嘴。


    “你愛咋咋的,我就不回來,也沒錢給你花!”海嘯對女人也不客氣。


    “這是你說的?好好好,龜兒子你別後悔!”郭楓聲嘶力竭喊,狠狠把電話摔了。


    海嘯能聽出女人已經歇斯底裏。他連續抽了幾支煙,沉思半晌,決定回祁北市一趟。長痛不如短痛,該出血的時候不出也不行,趕快把這個女人了結掉,再做起事情來沒有磕磕絆絆,弄一本好書出來就夠再養個女人了。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女人遍地都是,再找一定找個有修養、溫柔賢淑的女人,最好有點文化能給自己當助手,不能光看臉蛋子嫵媚,遇上狐狸精真害死人!


    兩人見了麵,海嘯提出分手,他說:“我在南方還沒站穩腳跟,沒法帶你去。再說啦,你去除了重操舊業還會幹啥?咱倆分開吧,你提要求,我盡量滿足你。”


    “海嘯,在你心目中老娘就是一隻破鞋,想穿就穿,穿膩味了腳丫子一輪甩啦?你非要分手?也好,老娘成全你。這套房子歸我,要辦正式的產權手續,然後你再給一百萬。這一百萬老娘一半用來養老——你知道我是個賣的,再沒別的本事,這幾年批發給你浪費了,現在我該退休了,你龜兒子得給我養老。另外一半呢,老娘拿來過煙癮。我吸毒都是因為你,五十萬還不一定夠呢。其實我上有老下有小,這些賬不跟你龜兒子算了。你能答應我的條件,放下一百萬塊錢走人,你不答應,我跟你走,你走哪兒我跟哪兒,哪怕吃糠咽菜喝涼水我也認了。”郭楓說。


    “一百萬?郭楓你心夠黑。這幾年我總共才掙了幾十萬,還要搭上這套房子。給你一百萬,除非把我賣了,可我不值錢,還趕不上你身上一個零件。你要好好說咱還有商量,你要是不講理,就沒得說了,你愛咋咋的。我這次回來就帶了二十萬塊錢,這套房子也可以給,再多我拿不出來,你也休想。你不就是個婊子嘛,你以為你是誰?”海嘯讓郭楓一席話氣得打哆嗦,他覺得女人太過分,於是說話越來越難聽。


    “海嘯你覺得委屈是不是?我當初跟了你,本來死心塌地,隻要你把我當人看,錢多錢少老娘不在乎,哪怕跟上你吃苦受累也行。可你呢?根本把我當玩物,當籠子裏養的鳥,想玩了給一把小米,不想玩了哪怕我凍死、餓死也難得見到你的人影。老娘如今抽大煙,弄得生不如死,為了啥,還不是因為對你有情,還不是因為叫你龜兒子傷透了心?你這陣兒說溜就溜,二十萬元就想把老娘打發了?告訴你海嘯,門兒都沒有!老娘要是沒活路,你也別想好……”郭楓傷心了,說得聲淚俱下。


    海嘯感覺捧了一個燙山芋,想吞吞不下,想扔扔不掉,不扔還燙手……


    兩人吵了半天,也吵不出什麽結果,眼見得天色已晚,海嘯肚子咕咕叫,對郭楓說:“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事情有事情在,完了再慢慢商量,我先請你吃飯去吧。”


    郭楓吵架吵得累了,心想吃飯就吃飯,吃完飯你還能跑了不成?就是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海嘯請郭楓吃飯,也曾萌生過把她灌醉,然後一走了之的想法,但他根本沒預料到,這頓飯竟是他最後的晚餐。


    兩人吃得不錯,在祁北市最有名的一家海鮮酒館,喝得也不錯,幹掉了一瓶52度五糧液,至於誰喝得更多已不可考。


    當有人發現這一男一女時,他們死在男的為女的提供的“金絲雀籠“裏,兩人並排躺在一張大床上。海嘯脖子上似有勒痕,但據法醫說不足於致命,至於是不是他酒後突發心髒病、腦溢血啥的,再沒有人細細追究。郭楓顯然死於割腕,血流了一床一地,臉色黃裱紙一般,表情安詳。奇怪的是,他們當天晚上回屋竟然沒有關門,第二天,與郭楓有來往的一位鄰居大娘徑直進去,發現了這起慘案。


    海嘯在祁北市有領工資的地方,是某個文化單位的公職人員,何況他還是社會名流,所以有人給他安排喪儀,包括遺體告別、火化、安葬立碑等一係列過程。倒是和作家死在同一張床上的郭楓給操辦喪事的單位出了難題,主要是她與海嘯的關係以及她本人的身份不好認定。好在那個鄰居大娘一口咬定郭楓是海嘯的媳婦,證據是海嘯為郭楓買了房子,他隻要回祁北市就住在這裏。”都這樣了,郭楓不是他媳婦是啥?”老大娘當麵質問市上主管文化的領導。


    盡管如此,郭楓隻不過得到被拉去火化並掩埋的待遇,據說聯係不到她的親屬。郭楓的墓穴並沒有和海嘯挨著,估計是因為海嘯家屬反對,但兩人的墓穴相距並不遙遠。送別郭楓的時候,張秋秋哭得最傷心。曾經請郭楓、張秋秋吃過飯的書店王老板也來給她送別,獻了一個大大的花圈。王老板特意來到張秋秋麵前,握著她的手說:“秋秋妹子,節哀,保重。”張秋秋覺得這個王老板還算有良心。郭楓的墓穴是活動的,假如哪天她家人來了,骨灰盒也能拿出來抱走。


    “毛毛,我不敢相信,楓姐怎麽就死了呢?”張秋秋對葉毛說。


    “人死不能複生,楓姐解脫了。咱活著比她還難受,不知啥時候是個頭。”葉毛冷靜得像個哲人。


    有一天葉毛和張秋秋一起吃飯,回到家晚上九點多,程劍和黎飛飛還在等他。


    “毛毛,你咋才回來?手機也打不通。”程劍問。


    “哦,手機沒電了。你倆找我有事?”


    “是這樣的,我托人給你聯係好了,把你送到我老家天北市,那兒有個戒毒醫院,咱自己花錢把你的大煙癮戒掉。今晚上十一點鍾的火車,我和你飛飛哥都安排好了,寇姨也同意。”程劍說。


    “你看,這是火車票,劍哥生意上離不開,我送你。”黎飛飛說。


    “這,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我走了,我媽咋辦?”葉毛僅剩的一點兒酒意忽然全沒了,麵對兩位哥兒們的安排他手足無措。


    “寇姨的事情我們也商量好了。你去戒毒,大不了幾個月的時間,你哥說了,他和你嫂子一定會好好照顧老人,我和飛飛也會經常來看看。到醫院做透析照常,錢不夠了我有,等你把毒癮戒了,咱再想辦法給寇姨把病徹底治好。你說呢毛毛?”程劍說。


    “我媽的病要徹底治好,光做透析不行,最後少不了做腎移植手術。我得掙錢給我媽換腎,不能去戒毒醫院。”葉毛說。


    “你還想掙錢?你怎麽掙錢?毛毛你再和毒販子粘乎,小命恐怕都保不住。即使你不想再幹,熊老板那些人能不找你?送你到外地去戒毒是最好的辦法,讓那些人找不到你,過段時間也許就安全了。”程劍表情嚴肅。


    葉毛眉頭緊鎖。其實這兩天熊老板已經給他打過電話,想讓葉毛繼續與他們合夥販毒。


    “毛毛,你來!”寇粉英在臥室裏大聲呼叫。客廳裏小兒子和他哥兒們的談話她能聽得見。


    “媽,我走了你咋辦?我放心不下呀。媽,都是我不好,沒本事、沒出息,還學壞,惹您生氣。媽,我心裏不好受哇!”葉毛來到臥室,撲通跪倒在母親麵前。


    “毛毛,你起來。”寇粉英也“哇“一聲哭了,“你聽程劍的,趕緊到天北市去戒毒。你出去戒毒也是逃命,那些人不會輕易放過你,再跟他們胡混,肯定要了你的小命。咱已經錯了,不能一錯再錯,你先躲一躲,把大煙癮戒了再說。咳咳,咳……”寇粉英劇烈咳嗽,臉憋得烏青,程劍趕緊給她遞上一杯水。


    “媽,我聽您的。”葉毛表態說。


    可是,葉毛這次戒毒仍然半途而廢。


    剛開始,葉毛戒除毒癮的決心十分堅定。他想著隻要努力,肯定能戒除毒癮,把自己變成一個正常人,然後像過去一樣,靠勞動掙錢,養活自己,孝敬老娘。所以他表現挺好,是個遵規守紀的戒毒人員,受到過管教人員多次表揚。當然,戒除毒癮的過程很痛苦,藥物治療隻起輔助作用,主要靠強製手段。戒毒所隔斷了吸毒者和毒品接觸的渠道,讓有毒癮的人忍受著痛苦,強製戒除。盡管很難受,葉毛仍願意堅持。


    隻可惜好景不長,葉毛戒除毒癮的決心很快就動搖了。


    原來,戒毒所裏的煙民很複雜,他們中間有的已經是二進宮、三進宮了,有人告訴葉毛:“能戒個毬毛!在這裏頭實在沒辦法,硬忍著,隻要一出去,百分之百複吸。毒癮一旦染上就是終身的,尤其海洛因,吸過的要戒掉,除非你死了。”讓這些人耳濡目染,逐漸地,葉毛也對能否戒除毒癮產生懷疑。更可怕的是和葉毛一起戒毒的人裏有毒販子。盡管處在嚴密監視之下,有一個姓海的回族人仍在吸毒者中發展他販賣毒品的下線,盡管他本人倒是真心實意想戒除毒癮,他說倒販“白麵兒“的人自己都不吸,他染上毒癮十分後悔。姓海的曾多次參與販毒,據他說家裏早就蓋起了小洋樓。後來葉毛還知道姓海的竟然是省城熊老板的同夥,他不由得打個寒噤,從此不想在這裏繼續待下去。


    另外,葉毛非常思念張秋秋。他來到天北市強製戒毒,幾乎是被脅迫的,甚至沒來得及給張秋秋打招呼。後來他借口要給母親打電話,經管教人員同意得到一次往外打電話的機會。葉毛急切地告訴了張秋秋他的所在,表達了他對她的思念之情。結果,打完電話第二天,張秋秋就趕到天北市來看他。


    “毛毛,你瘦多了。”張秋秋第一眼看見葉毛眼眶深陷、麵容憔悴的樣子就哭了,弄得葉毛心裏一熱。


    “沒事兒,我好著呢。”葉毛盡量做出輕鬆的樣子,“你怎麽跑這兒來了,那麽遠的路!”


    “不遠,隻要我想見你,跑到天涯海角也不遠。”張秋秋擦幹眼淚,“毛毛,你到這兒來戒毒是對的。你要咬緊牙關,把毒癮戒掉再回來,我等著你。你回來咱倆就結婚,我和你一起伺候你媽。”


    “秋秋!”葉毛心潮澎湃,將張秋秋緊緊擁抱,恨不得將她一口吞了,和她融為一體,永不分開。


    “毛毛,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我懷孕了,是你的。我跟客人做都采取措施,隻有跟你……不過你放心,毛毛,我考慮這個孩子不能要,我知道該怎樣處理。我就是想讓你知道,我是你的人,我愛你……”


    葉毛目瞪口呆,心裏麵翻江倒海。


    張秋秋臨走時眼淚汪汪,眼神勾人魂魄,葉毛招架不住。


    張秋秋走了以後,葉毛對她的思念一天比一天強烈,相思之苦,苦不堪言。管他戒毒不戒毒,我要回去,我要見秋秋!再說,在這兒也不一定能戒除毒癮,危險性也不比在祁北市更小。葉毛想。


    早日見到張秋秋,和她在一起,是葉毛離開戒毒所重要的動力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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