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快到了,大芝娘抱著五星在炕上說話。


    那天大芝娘從隊部搶出五星來,便沒往小池家還。小池爹娘太老了。


    "老爺兒正南了,做飯唄?"她問五星。


    五星不篬胳膊不蹬腿,也不說話,隻把後腦勺往大芝娘胸前蹭。這胸脯還是那麽肥大,那裏仿佛永遠會有充盈的乳汁。乳汁就要迸射出來,能噴小五星一臉。


    大芝娘摸透了五星的脾胃。五星得了大芝娘的滋潤,臉比花兒離村時鼓崢了許多。當初,五星不愛吃飯,每天光喝幾口菜白粥。大芝娘掰一小塊餑餑塞在他手裏,五星攥著那餑餑就是不吃,從早晨攥到中午,一臉愁苦相兒。大芝娘往餑餑上抹了黃醬,夾上蔥白,五星攥起餑餑放在鼻下聞聞,還是不吃。急得大芝娘忙去供銷社給五星買餅幹,買回來解開紙包雙手捧著,叫五星自己抓。五星冷眼望著那珍貴物件,連手都不伸。


    大芝娘拍著炕席說:"可憐見!真把我愁死?這麽個吃法,多咱才能長成個男人,┛詘勃?"


    五星聽懂了大芝娘的話,鼻子一皺,嘴一咧,"哇"的一聲啼哭起來,臉更黃了。


    大芝娘趕緊把五星攬進懷,撩開衣襟叫他叼xx頭,那大而實的xx頭。"委屈了我孩子!委屈了我五星!"她輕輕地搖著身子,搖著五星,搖得五星住了嘴。五星抽噎著,那xx頭直在嘴裏逛蕩。


    小池來了,看個小坐櫃坐下,望著五星那一臉愁相,忽然對大芝娘說:"嬸子,我記起來了,這小人兒……怕不是也喜好辣的吧。"


    大芝娘立時被提醒起來,抱著五星走進知青點,見了楊青,急得話都跟不上了。


    楊青把大芝娘讓進屋,問:"嬸子,這麽急,有事兒?"


    大芝娘說:"有點兒事,找你,找點兒東西。"


    "找什麽你就說吧。"


    "是這麽回事。"大芝娘說,"花兒那工夫害口,不吃東西,不是找你討換過辣椒醬?這孩子現時也不吃東西,莫非也隨他娘?"


    楊青明白了,趕緊從桌上拿起半瓶豆瓣辣醬,舉到大芝娘眼前說:"咱試試。"


    楊青用指尖從瓶裏勾出一點辣醬,在五星眼前晃了晃,五星的一雙小眼馬上就亮起來。楊青把醬抹進五星嘴裏,五星便咂摸著嘴,高興地又舉胳膊又彈腿,張開嘴還要。


    大芝娘樂了,楊青也很高興。一個女生跑進夥房掰了塊餅子,抹上辣醬遞給五星,五星使勁攥住那餅子,張大嘴就咬。


    "瞅瞅,這麽個沒出息的貨!"大芝娘樂著,拍著五星的屁股。


    幾個男生、女生都把自己的"存貨"拿出來,交大芝娘帶回家去。


    五星胖了,笑時臉上連褶子都不顯。小池來了,大芝娘對小池說:"忙抱五星進城照張放大相吧。掛在家裏誰看著都喜興。"


    小池嘴裏"嗯哪"著,抬頭看見大芝娘那一鏡框相片。鏡框玻璃被煙熏火燎,裏麵的人很模糊,分不清誰是誰。隻看見有人笑,有人不笑。不知怎麽的,小池忽然覺得花兒也在鏡框裏,她身子很笨,最模糊。小池把眼從鏡框上挪開,對大芝娘說,他正在家起圈,是出來找鐵杈的。說完便起身出門。


    老爺兒真地正南了。大芝娘鬆開五星,到院裏麥秸垛上撕幾把麥秸,回屋填進灶膛點著,火苗一哄而起。大芝娘趁著火勢,再塞上一把棉花秸。被引著的棉花秸在鍋底下劈劈剝剝直響,屋裏顯得很熱鬧。


    五星仰著臉在炕上踢腿。


    知青點傳來練隊的腳步聲。塵土飛揚。


    又過了些天,知青大院空了。分了紅,每人又分了二斤棉花,十來斤花生,人們回城過年。


    沈小鳳不回家。


    幾個女生開始勸說。沈小鳳還是不肯,說:"我知道你們怕我出事。你們不是不放心嗎?這麽著吧,我先走,我有地方去。"


    沈小鳳真地卷起鋪蓋卷兒就往外走。女生們跟到街裏,看見她進了大芝娘的門。


    楊青說:"既然她是進了大芝娘的門,咱們也就放心了。"


    沈小鳳走進大芝娘家,一眼就望見了衝門那個被掏空了一半的麥秸小垛。她不再往裏走,聲音哆嗦著叫起"嬸子"。


    大芝娘高聲應著,從灶坑站起來,看見是抱著鋪蓋卷兒的沈小鳳。


    "嬸子!"沈小鳳又叫。


    "忙進來,有話屋來說。屋來!"


    沈小鳳進了屋,仍然抱著鋪蓋站著。


    "想和嬸子就伴兒啦?"大芝娘去接沈小鳳的鋪蓋。


    沈小鳳猶豫著鬆開手,站在當地不動。


    "忙坐下。我再多添一瓢水,咱娘兒仨壓狐萊浴"


    大芝娘去添水,沈小鳳倚著炕沿坐下。她看見五星衝她笑,就去捏五星的臉蛋兒說話。


    大芝娘在外間不停地拉風箱,伴著風箱的節奏說:"一口豬殺了一百五,這集剛賣了半扇。剩下半扇,一半拿鹽搓了醃起來,一半咱娘兒仨留著過年,打著滾兒吃也吃不清。"


    沈小鳳和大芝娘一起吃狐潰誰也沒有提那件事。


    沈小鳳在大芝娘家住下來,從年前一住住到二月二,閨女回娘家的日子。


    晚上,大芝娘睡得很早,晚飯前就鋪好了被窩。被窩裏放一隻又長又滿當的布枕頭。沈小鳳盯了那被磨得發亮的枕頭看,大芝娘說:"慣了。抱了它,心裏頭就像有了著落。"


    沈小鳳並不完全能夠體味大芝娘的"著落",那個又大又飽滿的枕頭隻叫她又想起自己那生澀、迷茫的愛情。她常常在半夜醒來,每次醒來都看見大芝娘披了襖,點著油燈坐在被窩裏紡線,紡累了就再去和那枕頭親近,然後坐起來再紡。直到窗紙發白。


    黑夜,端村人都見過大芝娘窗紙上的亮光,都聽見過那屋裏的紡線聲,卻很少有人了解大芝娘為什麽不停地紡線,就像沒人能明白那個大而飽滿的枕頭在她的生活中有什麽意義一樣。對於大芝娘來說,也許沒有比度過一個茫茫黑夜更難的事了。她覺得黑夜原本應該是光明的,於是她才發現了自己那雙能做事的手。她不停地做著,黑夜不再是無窮無盡。她還常常覺得,她原本應該生養更多的孩子,任他們吸吮她,拋給她不斷的悲和喜,苦和樂。命運沒有給她那種機會,她願意去焐熱一個枕頭。


    紡車一次又一次叫醒了沈小鳳,又一次次催她睡熟。有一夜她夢見和陸野明結婚,婚禮就在端村,一切規矩都是端村的老規矩。她被楊青攙著,踩著紅氈,從女生宿舍走到男生宿舍,腰裏掖了大芝娘塞給她的一本黃曆。她牢記著大芝娘囑咐過她的話,一進門就要將那黃曆壓在炕席底下。她照著做了,那炕席底下鋪著麥秸。陸野明正對她笑,她終於看見了他的笑容。她很幸福。人們很快都不見了,原來他們給了他和她機會。他擁抱了她,那擁抱溫柔而又有力,她的心顫抖著,用雙臂繞住他的脖子……縣"知青辦"的幹部衝進來了。


    沈小鳳醒了。醒著,哭著,緊閉起雙眼。她想再做一次哪怕是同樣的夢。


    紡車吱吱地叫。


    大芝娘說:"閨女,忙醒醒。準是做了噩夢。"


    "嬸子,不是噩夢,是好夢。"沈小鳳睜開眼說。


    "好夢、噩夢左不過是夢。夢見他了?"多少天來,大芝娘第一次提起他和她的事。


    "嗯。"沈小鳳說。


    "人活一世,誰敢說遇見什麽災星。一個漢們家。"大芝娘停住話頭,停住紡車,摘下一個白鴨蛋似的線穗子。那穗子已放滿一個笸籮。


    "嬸子,那不怪他,怪我。"沈小鳳說。


    "他不知道要挨批判呀?讓一個閨女家受牽連。"


    "我不在意這個。"


    "不在意也是閨女家。有二十啦?"


    "過了年就二十。"


    "看,二十歲的大閨女讓人家審問。"


    "我不怕。隻要以後我是他的人,我不怕人家審問我。"


    "鬧不清城裏怎麽提倡,村裏要是有了這事兒。那男的不娶也得娶。"大芝娘說。


    "都得娶?"


    "不娶,算什麽漢們家?叫閨女嫁給誰?"


    沈小鳳再也睡不著了。度過了被審問的日子,她仿佛掉進了一個無底洞。現在大芝娘才又給了她新的勇氣。天明她給他塗塗抹抹地寫了一封信。


    寫信費了半天時間,她不知道怎樣稱呼他。她不想連名帶姓一塊兒叫,那樣太生硬;她又不敢另叫他的名字,也許他會惱她。於是她開頭就寫:"你一猜就知道我是誰。"她繼續寫。"發生了那樣的事,我並不後悔。我愛你,這你最知道。我有時表現不好,喜好和人們打鬧,但我是幹淨的,這你最知道。自從那件事後,更堅定了我的決心。我要永遠和你在一塊兒,這你最知道。平時你不愛搭理我,我不怪你。都怪我不穩重,這你最知道。現在我和五星一起住在大芝娘家,我盡可能的每天都很高興。真希望你們過完年就快點回來。給我寫一封信吧,盼望來信。"


    寫完信,沈小鳳借來小池的自行車,去縣郵局粘牢信封,粘牢郵票,把信投進郵筒。她終於體驗到寄信的愉快。


    寄完信,她又去縣城商店給大芝娘買了桃酥,給五星買了糖塊,給自己買了漂白線和夠做兩對枕頭的白十字布。


    晚上,當大芝娘的紡車又開始響時,沈小鳳乖詒晃牙鏤蝕籩ツ錚"嬸子,我想問你個事。"


    "就等你問哩。"大芝娘搖著右胳膊,甩著左胳膊說。


    "我打算繡兩副枕頭,繡什麽花樣合適?"


    "男枕石榴女枕蓮。"大芝娘立時就明白沈小鳳的用意。


    "去哪兒找花樣?"


    "我給你替。"


    第二天大芝娘就給沈小鳳替來了花樣。


    一個正月,沈小鳳坐在炕上繡枕頭。在石榴和蓮花旁邊,她還組織下甜蜜的單詞,用拚音表示出來。把大芝娘看麻了眼。


    一個正月,窗紙上有時有陽光,有時有寒風。有時沒有陽光,也沒有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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