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很白,白得發黑。天空豔藍,麥子又黃了。原野又騷動了。


    一片片脊背朝著太陽。男人女人的腰們朝麥田深深地彎下去,太陽味兒麥子味兒從麥壟裏融融地升上來。鐮刀嚓嚓地響著,麥子在身後倒下去。


    隊長又派楊青跟在大芝娘後頭拾麥豄兒捆麥個兒。大芝娘邊割麥子邊打豄兒,麥豄兒打得又快又結實,一會兒就把楊青丟下好遠。


    楊青不再追趕大芝娘。她隻覺得這麥田、這原野,大得太不近人情了;人在這天地之間動作著,說不清是悲是喜。


    人們又向前湧去,前頭一定是歡樂。新上任的隊長又朝後頭喊話:"後頭的,別絍懈著!前頭有炸磷印⒙潭狗固籃蜃拍懍ǎ管夠!管飽!"


    楊青索性坐在一個麥個子上。大芝娘也沒跑過來招引她,她們離得太遠了。如今她覺得離她最近的是平易市。她把那個天地想得很具體:馬路邊上每一棵中國槐,每個商店門窗的顏色,甚至騎車上學時,車輪在哪裏要軋過一個坑窪……那裏,那一街一街的舊門窗裏,終將是他們的歸宿。他們會在那裏搭個窩兒。


    他們,她是指她和陸野明。


    春節過後,陸野明一直沒回端村。人們說他正在外地伺候他生病的父親——一個害風濕病的退休幹部。


    春節時,楊青找過陸野明。還邀他出來去過一個被大雪覆蓋著的公園。開始陸野明不去,推托家裏有事,推托自己感冒,推托要等一位同學。後來那些推托在楊青麵前到底變成了推托。他跟她去了那公園。


    楊青想和陸野明並肩走,陸野明總使自己落後一步,仿佛是對楊青的懺悔。


    雪很厚,他們那深陷下去的腳印十分明確。腳在深雪裏陷著,發出咯吱吱、咯吱吱的聲響。陸野明走在楊青身後,朝那一路新雪狠狠地踩著。他願意把那咯吱吱、咯吱吱的聲音變成對她的訴說:他一時一刻也沒有喜歡過沈小鳳。有了那一夜對她的厭惡,才有了對她永遠的厭惡。終於,腳下的咯吱吱變成了憤怒的語言:那個人、那個人!


    楊青理解那"語言",卻小心地在前邊踩。她腳下的聲音很小,像在勸慰著陸野明:我懂、我懂!


    雪地的行走才使楊青徹底放下心來。在端村,他們默默駕駛起的那條小船,終於到達了彼岸。她和他完整無損,她和他都沒有失掉什麽。日子報複的不是他們,她還深有所得。現在他到底是屬於她的,那來自身後的聲音便是證明:


    咯吱吱、咯吱吱!


    那個人、那個人!


    咯吱、咯吱!


    我懂,我懂!


    一個輕柔的回答。


    …………


    鐮刀又在楊青的不知不覺中揮動起來,男人女人的腰們又朝著麥壟深深地彎下去,一片脊背向著太陽。脊背們紅得發紫,有的爆著皮。


    那脊背的虔誠感動了藍天,藍天忽然涼爽下來。遠遠滾起雷聲,雨絲也開始在田野裏織羅。人們直起脊背,抱住雙肩,朝著剛剛戳起的新麥垛奔去避雨。


    楊青選了一個最近的麥垛。那個由橫三豎四的麥個子摞成的小垛,容納了她。身後是麥稈,頭上是沉甸甸的麥穗。雨水順著麥穗往下滴落,在楊青眼前形成一片閃爍著的珠簾。楊青用手接雨水,很難接滿一捧;然後就用腳接,雨水順著腳麵流到腳腕,再濺上小腿。她發現自己的腳丫兒很寬、很白。細碎的汗毛稀稀疏疏地貼在小腿肚子上,雨點濺上去,很愜意。


    後來有個人站在她跟前。這個垛離有人的地方分明很遠。


    楊青先看見一雙男人的腳,又看見一張男人的臉。是陸野明。


    "我看見你在這兒避雨。"他說。


    "你回來了?"她問。


    "嗯。"他答。


    "剛到?"


    "剛到。"


    "沒想到下雨。"


    "沒想到下雨。"


    陸野明站在雨中,背對正在淅瀝著的原野,臉朝著這個充實而又無聲的堡壘。雨水順著他的眉毛往下滴。


    雨水把他的眼睛衝刷得很亮。那眼睛像對楊青說:我能進來避一下雨嗎?你看,我正站在雨裏。


    楊青放下褲腿往旁邊挪了挪身子,也用眼睛對他說:這還用問,這兒有的是地方。


    陸野明閃過那麵閃爍著的珠簾,一彎腰,坐在楊青旁邊。


    他們眼前更加朦朧起來。四野茫茫,一時間仿佛離人類更遠。


    這裏分明就是一個世界。


    楊青又想起那個使她蘇醒的黃昏。充實和空曠都能激動起人的蘇醒。她想,發生點什麽,難道不正是這個時候?她微微閉起眼,切盼起來。


    她像在熬日子過。


    一切的一切都告訴她,沒有發生什麽。什麽也沒有發生。雨停了,雨滴仍然順著他們頭頂上的麥穗閑散地濺落。這兒那兒,他們四周是一整圈小水坑。


    陸野明在距楊青一拳的地方抱腿坐著。楊青發現,有幾個腳趾頭從他那雙黑塑料涼鞋裏探出來。楊青覺得它們很愚昧,就像幾個彎腰駝背的小老頭。她莫名其妙地怨恨起它們,仿佛是它們的愚昧,才使得陸野明忘記了她的存在——多好的淅淅瀝瀝的細雨。


    太陽很快就出來了。人們的脊背又從四麵八方的麥秸垛裏露出來。他們吆喝著,感歎著,怨那雨的短促,怨那雨的多餘。


    大芝娘又在招呼楊青,那聲音在雨後的原野上格外迅速,格外嘹亮。


    楊青站起來,抻抻自己的衣裳,轉身對陸野明說:"叫我呢。你先回點兒上換件衣服吧,我包袱裏有你的背心。鑰匙在老地方。"


    楊青說完撲著身子向前邊的歡樂奔去,剛才的遺憾被丟在那個橫三豎四的小垛裏。


    找到大芝娘,楊青又回身向後看。陸野明正在麥茬地裏大步走。


    "看,陸野明回來了。"楊青對大芝娘說。


    大芝娘看著陸野明的後影,一時找不出話說。她想起沈小鳳那兩對枕頭。


    楊青身上有了勁,她決心跟緊大芝娘。


    第二天陸野明回隊割麥子,一天少話。收工時沈小鳳在一片柳子地裏截住了他。陸野明想繞過去,沈小鳳又換了個地方擋了他的去路。


    麥茬地上升起一彎新月,原野、樹木正在模糊起來。


    "你就這麽過去?"沈小鳳說,口氣就像通常那些對著自己男人的女人。


    "不這麽過去,怎麽過去?"陸野明索性站住,麵對沈小鳳。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她說。


    "不回來到哪兒去?"他說。


    "我不希望你對我這麽說話。"


    "怎麽說?"


    "像那天晚上一樣說。"


    "那天晚上我說了好多話,你要哪句?"


    "要你最願意說的那句。"


    "我最願意說你走開,我過去。"


    "你沒說過這句。"


    陸野明不言語,兩手插在褲兜裏,眼睛死盯住那越來越模糊的地平線。腳下有一群鵪鶉不知被什麽驚起,撲撲拉拉飛不多遠,跌撞著又落下來。


    "我那封信呢?"沈小鳳又開始追問起陸野明。


    "我收到了。"


    "收到了為什麽不回信?讓我好等。"


    "你願意等。我不能一錯再錯。"


    "你錯了?"


    "錯了。你沒錯?"


    "我沒錯。"


    "沒錯寫什麽檢查?"


    "那是不得已、不情願。不情願就等於沒寫。"


    "我願意寫。"陸野明說。


    "這麽說,你不愛我?"


    "不愛。"


    "不愛,為什麽把我變成這樣兒?"


    "所以我錯了。"


    "你回來就是要對我說聲錯了?"


    "就是。"


    "那以後,我還是你的嗎?"


    "不是。"


    "我是,就是,就是!"


    黑暗中,陸野明又感受到了那雙小拳頭的捶打,比平時要狠——那雙雪白的小拳頭。接著,那頭亞麻色的頭發也潑上了他的胸膛。


    "你……"陸野明站著不動。


    "你什麽?你說,你說。"沈小鳳死死抵住他的胸膛。


    "你是你自己的。"陸野明到底推開了她。


    他繞過一蓬柳樹棵,踏著沙土地,大步就走。


    陸野明疾步走,想趕快逃出這片柳子地。他用心聽聽後麵的動靜,沈小鳳好像沒有追上來。陸野明這才放慢腳步,無意中卻又來到那個麥秸垛旁。當他意識到這是個錯誤路線,沈小鳳早從垛後轉出來截住他。


    頃刻間沈小鳳已不再是剛才的沈小鳳。她撲到他的腳下,半臥在麥秸垛旁,用胳膊死死抱住他的雙腿,哆嗦著隻是抽泣。陸野明沒有立即從她的胳膊裏掙紮出去。他竭力鎮靜著自己,低頭問她:"你……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有。"沈小鳳說。


    "那你說吧。"


    "聽不完你不許走。"


    "我不走。"


    "你真不走?"


    "真不走。"


    "我……不能白跟你好一場。"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得跟你生個孩子。"


    "那怎麽可能!"陸野明渾身一激靈。


    "可能。我要你再跟我好一回,哪怕一回也行。"


    "你!"陸野明又開始在沈小鳳胳膊裏掙紮,但沈小鳳將他抱得更死。


    "我願意自作自受。到那時候我不連累你,孩子也不用你管。"沈小鳳使勁朝陸野明仰著頭。


    "你……可真沒白在大芝娘家久住。"


    "就是沒白住,就是!"


    "我可不是大芝爹。我看你簡直是……"


    "是不要臉對不對?"


    "你自己罵出來還算利索。"


    陸野明趁沈小鳳不備,到底從她那雙胳膊裏抽出自己兩條腿,向旁邊跨了一步,說:"我希望你和我都重新開始。"


    陸野明走出麥場,沈小鳳沒再追上去。


    她沒有力氣,也不再需要力氣。她隻需要靜聽。她又聽見了"乳汁""乳汁",再聽便是那徹夜不絕的紡車聲:吱扭扭,吱扭扭……那聲音由遠而近,是紡車聲控製了她整個的身心。


    當晚,沈小鳳沒回知青點。大芝娘家沒有沈小鳳。


    第二天有人為沈小鳳專程去過平易市,平易市沒有沈小鳳。


    端村、太陽下、背陰處都沒有沈小鳳。


    遠處,風水在流動,將地平線模糊起來。


    又是一年。


    知青們要選調回城。那知青大院就要空了。臨走前,人們又想起那好久不喝的薯幹酒。晚上,有人領頭敲開供銷社的門,打來一暖壺。女生們也參加了,還托出她們保存下的凍柿子、冰糖塊、榆皮豆。人們隻是喝酒、吃柿子,沒人開始一個話題。


    後來,不知誰起了個頭,大家便齊聲唱起那個電影插曲:


    咱們的天,


    咱們的地,


    咱們的鋤頭咱們的犁。


    窮幫窮來種上咱們的地,


    種地不是為自己,


    一心要為社會主義,


    嗨,社會主義!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唱到最後隻剩下了男生,並且歌詞也作了更改:


    咱們的天,


    咱們的地,


    咱們一大群回平易。


    上來下去為什麽呀,


    你問問我來我問問你,


    一心要為社會主義,


    嗨,社會主義!


    ……


    陸野明沒唱。


    楊青也沒唱。


    陸野明綽起煤鏟添爐子。他狠狠地捅著爐子,狠狠地添著煤,像是要把那一冬的煤在一個晚上都燒掉。


    楊青端著茶缸喝了一口薯幹酒,沒覺出那酒的過分刺激。接著她又喝了一口。


    陸野明扔了煤鏟,蹲在牆角吃凍柿子。牆角很黑,柿子很亮。


    第二天又是個霜天。一掛掛大車載著男生女生和男生女生的行李,在萬籟俱寂的原野上走。牲口的嘴裏噴吐著團團白色哈氣。


    近處,那麥秸垛老了;遠處,又有新垛勃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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