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黃昏,走動兒把區長尹率真領到向文成家。尹率真在向文成家住了三天,和向文成一家很投脾氣。他和向文成分析形勢,研究在笨花如何發動群眾建立自己的政權。閑暇時兩人還看向文成書架上的書,說《聊齋》,說《三國》,說胡適和陳獨秀,說李大釗,說河北梆子的發源地到底在哪兒,說人身上到底有沒有經絡存在。逢向文成不在時,尹率真就和取燈說保定。原來尹率真真是保定二師的學生,那年保定二師鬧學潮,他正在二師讀書。當時他們到南關去貼傳單,貼完南關大橋,又把傳單貼到了同仁中學門口。可惜當時同仁中學沒有人出來響應。取燈說,同仁中學根底是教會學校,學生隻顧學業,對國家大事可不像二師學生那樣熱心。再說,那時候她還在琅瑚街上小學哪。逢到取燈不在時,尹率真就和有備說話。他對有備說:“來吧,忠厚老弟,說說你今後的誌願吧。”有備知道什麽叫誌願,他對自己的誌願也有個朦朧的打算,但他說不出來。有備說不出來,尹率真就替他說。尹率真對有備說:“別看你離醫生近,你長大肯定不當醫生。”有備覺得奇怪,不知為什麽尹率真了解他心裏的事。他說:“你是怎麽看出來的?”尹率真說:“我看你整天在牆上畫畫,準是要當畫家吧?”有備說:“像畫什麽就是畫不像。”尹率真說:“先前我在保定上師範時,學校有圖畫課,講究對著實物作畫,叫寫生。對著房子對著樹畫叫寫生,擺個飯碗,擺個南瓜對著畫也叫寫生。那時候我也畫過,覺得挺有意思。你練練寫生也許有幫助。”有備搬了個南瓜去畫寫生,尹率真就去幫秀芝燒火。尹率真坐在灶前拉風箱,知道什麽時候需要大火,什麽時候小火。秀芝說,沒想到,一個區長什麽都懂。尹率真說,都是從小在家裏幹活兒練出來的。他的老家雖然在東邊,離笨花百八十裏,和笨花的風土人情卻差不多。尹率真不光會拉風箱,連貼餅子、蒸窩窩頭都會。尹率真替秀芝燒一陣火,趁捂鍋的工夫,看見同艾在廊下曬豆瓣醬,就走過去說,他們老家曬醬都用西瓜協調,曬出來的醬叫西瓜醬,格外好吃。同艾說,保定人也拿西瓜做醬,她就是沒學會。尹率真就把做西瓜醬的要領講給同艾聽,說現時西瓜過了季節,不然他就會親手給她做一次。同艾聽尹率真對做醬很內行,就把自己做的醬給尹率真嚐。尹率真嚐嚐說,也挺好,要是再有點西瓜味兒,吃著吃著再不斷吃出幾個西瓜籽,那滋味就更不同一般了。


    這時向文成從外麵走進來說:“嗬,好一派和平景象。”


    尹率真說:“也算是忙裏偷閑吧。日本人雖然就在幾裏之外,可咱們的日子還得過。”


    尹率真在向文成家裏一住三天,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他又被走動兒領走了。他給笨花布置下的工作已經正式展開。支應局已經成立,看來是為支應日本人而成立,實際這就是抗日政權的基礎。作為局長的瞎話已經就任,還支應了一回日本人,也算受到了鍛煉。老糖擔兒作為村警,也把糖鑼換成了大鑼。現在老糖擔兒把大鑼可著村子一敲,村人就往街裏走。老糖擔兒看著人們說,這是都聽見了。都聽見了就好,今後我一敲鑼你們就朝茂盛店裏走,這就是支應局有事兒了。


    又過了些日子,甘子明和向文成開始研究辦夜校的事。其實上夜校識字是表麵現象,今後村裏各項抗日工作的展開,夜校將成為一個活動中心。甘子明和向文成研究夜校,還特意叫來了取燈。甘子明說:“咱們那個支應局其實有點荒誕不經,舉出瞎話去和日本人周旋也是個權宜之計。這‘局’的前途早晚得轉成抗日的一級政權。夜校呢,這可是咱笨花的精神。好在辦學也是咱們的長處,取燈要參與進來,我就更有信心。你比我們兩位老朽更有朝氣。”取燈說:“我可不同意子明叔對我的評價,也不同意你對你們自己的評價。你和我哥哥可不是老朽。要是沒有你們,我還能做成什麽?”向文成說:“咱們誰也不是諸葛亮,誰也不是臭皮匠。咱們都是臨危受命,這危就是國家和民族的危難,咱們的責任就更非同一般。可目前咱們愁的不是個人能力,而是教材。”甘子明說:“教材好說,夜校先開三門課。我還是老本行,教數學;取燈教語文;政治就由文成教吧。”向文成說:“挺合適。老尹給我留下一本《新民主主義論》,足夠我講的。子明的教材更不用愁,還不是輕而易舉。末了就剩下了語文。”取燈就說:“這你們得幫我想想,讓我教語文我可挺著急。你說用小學吧,那都是教給小孩子的,第一課:狗。就一個字。第二課:大狗小狗。多了一個大一個小。第三課:大狗叫小狗跳。多了一個叫和跳。再深一點就是‘排排坐吃果果,哥哥吃大果,弟弟吃小果……’我覺得都不適合夜校用。”向文成說:“取燈你也別發愁了,我書架上有兩本書可以作參考。一本是幾年前南京政府教育部發行的實用國文,另一本是葉聖陶在定縣辦平民教育時推行的平民千字課。兩本書相比較平民千字課淺一些,實用國文深一些,屬於半文言。不過講解得當也能收到識字和長知識兼有的效果,課文裏還貫穿著愛國思想哩。比如第一課‘國旗者,一國之標誌也。無論何處如見本國之國旗必表行禮。某日,學校開課懸國旗於堂上,教員率學生向之鞠躬者三,禮畢,隨開課’。你看,有深度,也好解釋。”向文成介紹完平民千字課和實用國文,甘子明和取燈都覺得這兩本教材合適,但取燈又提出了問題,她說,實用國文上說的國旗是青天白日旗。甘子明說,青天白日旗是孫中山定的,這無妨。這裏突出的是國民要敬重國旗,敬重國旗就是愛國。取燈想了想,覺得甘子明說得有道理,可她又對平民千字課提出了問題。她說,平民千字課她翻過,通俗倒是通俗,可裏麵有些內容不恰當,有教人知足長樂、不思進取的思想傾向,這和目前的形勢不相符合。目前的形勢需要人們振奮精神,共赴國難。比如平民千字課裏有一課是:“有個農民去趕集,人家騎馬我騎驢。回頭看見推車漢,比前不足比後有餘。”甘子明和向文成都笑了,甘子明說,這就靠你取燈了,沙裏淘金把課文挑選一下就行了,去掉那些有消極傾向的。


    夜校開學了,為避免夜校招搖,夜校沒有用村東頭的“洋學”舊址,夜校設在了向家的大西屋裏。向文成為了改變原先山牧仁辦主日學校時的教室格局,叫長工群山幫忙,抬走了原先的方桌,用土坯壘成土墩,土墩上搭上木板當課桌,上課時學生一律麵朝前坐。向文成又親自到後街買來高麗紙,叫秀芝把窗戶糊嚴實。他還用鍋底黑和上膘膠在牆上刷了一塊黑板。因為夜校是晚上上課,需要有足夠的光亮。向文成就效仿著戲台上的照明方式,做了幾盞秫秸稈掛燈。他把秫秸的大頭劈成四瓣編個馬蓮座,馬蓮座上放個飯碗,碗裏倒上滑籽油,擺上燈撚兒,再把秫秸的細頭彎個對頭灣,插在房梁上。燈碗垂下來,幾盞吊燈一字排開,高燈下明。取燈和秀芝則一直跟在向文成後頭,忙不迭地拾掇夜校。就連同艾也不時走進來東看西看找問題。她看見油燈不亮,就對秀芝說:“搓燈撚不能用紅花1,紅花絨短,不吸油。我屋裏還有陳花,去拿吧。”秀芝知道,向家前幾年的陳花強,今年向家的花最賴,人心惶惶地沒種好,頭噴花二噴花都糟蹋在地裏,末了就摘了幾包袱霜降過後的紅花。秀芝到同艾屋裏去找來陳花,果然搓出來的燈撚雪白,點起來就是和紅花不同。吊燈點起來,向家人都跟著向文成為這燈、為這屋子興奮。


    夜校開學了,閨女居多,也有半大小子,他們坐在後排很是不顯眼。這年頭,所有村子裏都是閨女顯著多。閨女越多,半大小子就越不顯。最後排坐著幾個大人,其中也有群山。


    上課了,向文成先講政治,甘子明和取燈在後排坐著聽。這天後排還坐著一個人,是西貝時令。尹率真走後,笨花又來了西貝時令。時令也是從東邊來,目前他是尹區長的助理員。西貝時令來笨花不用走動兒領,他走不錯門,不存在危險。


    上課了,向文成先根據尹率真的精神講辦夜校的意義。他知道在座的學生,年齡不一,思想也不一,把辦學的政治目的講得太透徹了,興許還會有問題。他想,政治目的是個慢慢貫徹的事吧。他麵對燈下的一屋子學生,先講識字的重要性。他說笨花人世世代代從來都重視教育,現在遇上事變,東頭的洋學暫時荒廢著,可,人不能荒廢著,多識一個字就有多識一個字的好處。他說,人為什麽要識字,識字是為了長見識。有了見識才能講文明。就文明而言,世界上的文明事多著呢,就怕你不知道。就說這茅房吧,茅房也有文明。笨花的茅房就是半截牆頭圍著一個土茅坑。可茅坑不光有土的,還有瓷的呢。保定火車站的茅房裏就有一排瓷茅坑兒,人拉完屎一走,人走屎也走。再說點怪事吧,說說街。咱笨花的街是黃土街,保定的街是石頭子街,漢口的街是洋灰街。可紐約還有一條像皮街哪,人一到了像皮街上就不用走了,人不走,街走……


    本來,剛才向文成講保定火車站上的瓷茅坑時,學生們就忍不住亂了起來。一些人交頭接耳,一些人笑得前仰後合。坐在後麵的時令一看課堂秩序大亂,心想都是瓷茅坑兒惹的禍,就從黑影兒裏“忽”地站起來,衝著向文成不客氣地說道:“哎哎,跑題了,跑題了,打住,打住!”學生們聽見後麵有人說話製止向文成,扭頭一看是時令,暫時先安生了下來。向文成在時令的嗬斥下,也止住了自己的“文明之旅”,臉上的表情很是落寞。一時間課堂上鴉雀無聲,取燈看看甘子明,甘子明正張口結舌地呆在座位上。西貝時令見課堂冷了場,才又對向文成說:“接著講吧。”口氣裏似帶著命令。


    向文成苦笑著,臉上的肌肉抽搐幾下,接著講起來。再講時他顯得語無倫次,最後又把上學識字歸結為反封建,爭自由。


    學生們一聽說爭自由,下麵秩序又亂了,閨女們就顯得格外活潑。她們站起來,從頭上摘下卡子就去撥燈,撥亮了還撥,撥亮了還撥,見燈花掉在本子上、紙上,就一驚一炸。向文成又壓不住陣了,甘子明就悄悄對西貝時令說:“時令,去鎮一鎮吧,你是代表區上的。”


    時令再次從黑影兒裏閃出來,他不緊不慢地走到講台前,和向文成並肩站下。學生們一看時令上了台,都安靜下來。他們大都知道時令來自何處,也知道他代表著誰。平時笨花人就怵時令,現在他雖然也穿著和笨花人一樣的衣裳,腰裏可係著皮帶。係皮帶的人,這是一種標誌,標誌著這人已不再是普通老百姓。


    時令往前一站,把桌子一拍,把臉一沉說:“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是西貝時令。”西貝時令又指著向文成說:“他是誰?你們都會說是向文成,向先生。這才對了一半。現在我們倆站在這兒,不僅代表著自己,還代表著政府。什麽政府?抗日政府。向先生剛才隻說上學是為了識字,識字是為講文明。叫我看,識字也是為了抗日。不遵守夜校的秩序,就是對抗日缺少起碼的認識。再說嚴重點,就是破壞抗日。再鬧,我就給你們做個時事報告。現在都安心聽講吧,再鬧,我還會把武工隊帶過來鎮鎮你們。”


    笨花人都知道武工隊,武工隊都扛著槍。


    時令講完又回到後邊的黑影兒裏。向文成隻覺得時令的話裏雖然也帶著給他的助威,對他的撫慰,可向文成心裏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從前,向文成在人麵前說話時,有誰讓他“打住”過?又有誰說過“跑題兒”?可時令說了。當他聽見時令黑虎著臉說學生鬧就是破壞抗日,就更覺得生硬。但是,向文成心裏不痛快著,還是按部就班地講起他選定的《新民主主義論》。學生們被時令教訓得也更安靜了。向文成先把這本書的來曆和意義講了講,然後一字一句地給大家念。當向文成念到“……****聲浪忽又甚囂塵上”時,課堂一下又亂了營,學生們互相打問著什麽叫“甚囂塵上”?你們這樣兒就叫甚囂塵上。都知道了吧。”學生們聽懂了,知道甚囂塵上就是不安生吧,就不再說話。


    向文成試驗著講了第一課,他覺得這第一課講得並不成功,心裏千頭萬緒。下邊當是取燈的課。課間,向文成教學生們唱了一首歌,是他把《漁翁樂》的曲調配上了抗日的歌詞。他把歌詞逐字寫在新刷的黑板上,一屋子人唱得很高興。


    大家唱完歌,取燈走上講台。閨女們看見走上講台的取燈,自然又是一陣議論紛紛。有人說,取燈雖然也穿著和他們一樣的衣裳,可看起來還是不一樣。有人說,看取燈的頭發鉸得多精神,趕明兒她們也要鉸成那樣。當然也有人議論起取燈的身世。有人小聲說,聽說她娘並不在保定,是個唱戲的。也有人說,不是唱戲的,是個耍猴的……但不管怎麽說,取燈的出現還是給人們帶來了無限的興奮,閨女們悄悄議論一陣終於安靜下來。取燈學著用笨花方言講課,她從平民千字課裏選了一課不深不淺的課文作為開始。她教大家念課文,還在黑板上教給人們按正確的筆順寫字。


    夜深了,學生們嘁嘁喳喳地走出課堂。大西屋裏隻剩下向文成、甘子明、取燈和時令。


    時令對大家說:“你們注意到這秩序不好的原因沒有?”


    大家不說話,都等著時令作總結。


    時令就接著說:“我注意到小襖子也坐在閨女群裏,這是為什麽?小襖子這種人一出現,秩序肯定好不了。你們說像這樣的人夜校該收不該收?”


    甘子明一聽沒了主意,就對時令說:“你說吧,你代表著組織。”


    時令說:“你也代表著組織,你就是笨花村最高領導。身份不公開,咱自己的人也知道。”


    甘子明說:“這件事看似不大,可關係著領導的意圖,還是你定吧。”


    時令想了想說:“叫我說,不能收。對課堂秩序不利,對夜校影響也不好——夜校成什麽了。”


    向文成覺著時令今天說話一次比一次生硬。他想,抗日的政策就這麽貫徹?統一戰線的方針也是從上邊傳過來的呀。你說我講課“跑題”讓我“打住”,我忍一忍就過去了。可夜校把門關得死死的有什麽好處?他想說說自己的看法。他對著時令說:“上夜校不同於參加組織,叫我說,學生多一個是一個。先前小襖子上主日學校就有人議論,主日學校都沒把小襖子拒之門外,咱們的夜校就更不應該把小襖子拒之門外。這個閨女不笨,淨鬧出些出其不意的事。你看那天當著日本人就說起日本話來了,說不定今後此人還有用項。抗日既是持久戰,門該開大點就得開大點,夜校也是個‘大門’。”


    向文成的意見和時令相悖。按照組織原則,向文成無疑是頂撞了時令的。誰知時令卻沒有再堅持個人的意見,他轉瞬間就附和起向文成,他說剛才他的意見尚不成熟,如果大家都同意把小襖子留下,就留下吧。


    西貝時令今天的舉止,也讓甘子明十分意外,他想,一個剛脫產的幹部少不了忽左忽右一陣,慢慢成熟吧。他也願意向文成能這麽想。


    小襖子留下了,可過後向文成還是為那天的事有幾分不快。他想,時令作為一個脫產幹部,又是當著鄉親,實在更應該體現出政策水平。但他沒有再和甘子明交換意見,也沒有再向取燈透露過他的心情。


    1.紅花:霜降過後摘的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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