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該掛鋤了。掛鋤是農事的一個階段性標誌:這時,莊稼已顯出成色,澆水和鋤草都可以停止,隻等待收割了,鋤頭就被主人掛起來。今年,笨花的莊稼種得潦草,人們種莊稼已分不清階段。莊稼該吐穗的時候不吐穗,該開花的時候不開花。鋤,變得可掛可不掛。


    中午,悶熱難耐,向家院裏分外安靜。取燈走了,家裏隻剩下同艾、文成和秀芝。十四歲的有備也脫產參加了分區後方醫院,當下醫院就設在向家大西屋。不過脫產的有備目前並沒有離開家,並沒有脫開他笨花的“產”。身為八路軍的向有備,身上也還沒有子彈,沒有槍,沒有軍裝,沒有軍帽,隻有一個皮挎包。皮挎包是有備從尹率真那裏動員來的,有備離八路軍越近,作風也越是模仿著八路軍。他先學會了“動員”,動員是同誌間的一種親情,一種親熱得不分你我的時尚。取燈脫產時,西貝時令要求取燈動員他一樣東西也是時尚。一次尹率真來向家,適逢有備要脫產。尹率真十分高興,把有備誇了又誇,說有備聰明,多才多藝,在抗日隊伍裏放到哪兒都行。還說參加了醫院,不久就是一名手藝高超的外科醫生。冀西有所白校1,將來還可以被保送上白校。


    尹率真誇有備,有備似聽非聽,是在想自己的事。他想怎樣才能更像八路軍呢?他就想從尹率真身上動員一樣東西——誰讓尹率真和他第一次見麵就用門上的對聯和他拉關係呢。你說你叫率真,我叫忠厚,那麽八路軍向忠厚就得動員八路軍尹率真一樣東西。最後,有備才物色到了尹率真的皮挎包。有備想,這東西合適,也是一個醫生的必備之物(有備早已把自己想成一位醫生了),裏麵放藥品、繃帶,連刀子、鉗子都放進去,背在身上也能顯出職業特點。有備動了心,就對尹率真說:“尹叔叔,你……你是說過你叫率真我叫忠厚嗎?”尹率真說:“說過。處事無奇但率真,傳家有道唯忠厚。”有備說:“咱倆離得那麽近,我又脫產了,動員你一樣東西行……不行?”尹率真說:“行呀,除了我的鋼筆和槍一文一武之外,動員什麽都行。”有備一聽,覺得有可能,就說出了他的心願。尹率真從身上摘下皮包,掂量掂量說:“給你吧,我還有一個小包袱哪。說著就把文件從皮包裏掏出來,包在了一個小包袱裏。尹率真還有個小包袱,裏邊有文件,也有替換的衣服。逢到轉移時他把小包袱往腰上一圍,把兩個角係在身前,包袱在身後貼住脊梁。也許尹率真覺得皮包對他來說不如小包袱用途大,而皮包對有備卻有更大的用處,他是個行醫的。


    有備從來沒有想到要行醫,先前他對父親的世安堂就缺少興趣。向文成叫他學“抓藥”,他不學,他嫌太單調。向文成叫他學配製丸散膏丹,他不學,他嫌太麻煩。向文成教他學號脈,他更沒有耐心。總之,凡是世安堂的事他就總躲著。進出門時他單繞著世安堂走,他怕父親向文成喊他。現在向有備卻要行醫了,那是抗日的需要。現在雖然還沒有人叫他向醫生,可他是抗日後方醫院的脫產軍人。他想,這和向文成叫他學抓藥可不是一回事。


    後方醫院在向家的大西屋成立是不久以前的事。有一天,走動兒領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姓孟,三十多歲;女的姓董,才十幾歲。他們都是外地人,說話帶著外地口音。向文成一聽他們說話,先對老孟說:“你離保定不遠,可不是保定人,不是易縣就是淶水。”姓孟的說:“你猜得真準,我真是易縣人,易縣大龍華,就在西陵邊上。”向文成一聽大龍華,馬上就接上說:“大龍華,就是楊成武2打仗的地方。”姓孟的說:“一點不錯,大龍華因為楊成武更出了名。”向文成又對姓董的說:“你離保定也不遠,不是安新就是雄縣。”小董說:“你又猜對了,我是雄縣人,我們村緊挨著白洋澱。”向文成一聽白洋澱,立刻又接上說:“雁翎隊的事跡也是盡人皆知的事。”走動兒插個向文成說話的空兒,把孟、董二人來笨花的目的告訴了向文成,說他倆都是從冀西白校分配來的,到笨花是來組建後方醫院。老孟是院長,以前是白校的教員;小董是醫生,是白校的畢業生。孟院長又對向文成說,後方醫院屬分區領導,主要接收分區武裝力量的傷員。目前醫院才隻兩個人,醫院的組建和發展還要靠向文成的幫助,上級讓走動兒帶他們來找向文成就是這個意思——向文成是醫生,又是自己的同誌。


    沒想到向有備首先受了後方醫院的吸引,他看了一個時機,單獨對向文成說:“我……我想參加呀。”有備說著,局促不安著,不知向文成將有何表示。


    向文成看著局促不安的兒子說:“好奇怪,你可是個不進世安堂的人呀。”有備說:“這可不是世安堂,這是大醫院。”向文成說:“這麽說你是嫌世安堂小,是不是?”有備不說話了,心裏說,小不小的吧,誰願意整天守著自己的爹呀!有備不說話,向文成心裏卻明白。心裏說,我知道你不是嫌棄醫學,你是怵我。不過,有備主動要求脫產行醫,向文成心裏還是有種說不出的高興。他對有備說:“這件事我答應。醫院連著抗日,抗日連著醫學。可先說下,既參加了就不許三心二意,對工作更不許挑三揀四。”有備說:“知道了。”


    向文成幫助孟院長完整著組建後方醫院的計劃,醫院又就近接納了幾位新人,有男有女。新人裏還包括了笨花的佟繼臣,佟繼臣是自願參加的。孟院長通過向文成了解佟繼臣的家庭和經曆,又征求向文成的意見,向文成說:“佟家在笨花村,不能算是進步家庭,大革命時我們在村裏搞鬥爭,針對的主要就是他家。可那已經是曆史了。抗戰開始,他家倒沒有明顯的親日傾向,佟繼臣在天津也隻是學醫。眼下抗日統一戰線正在擴大,佟繼臣既有此熱情要求參加,也不奇怪。笨花全村的抗日熱情,也不能不影響他。”孟院長說:“聽說佟繼臣在天津開過私人診所?這段曆史清楚不清楚?”向文成說:“這段曆史,笨花無人了解,一來他開診所時間不長,二來笨花無人在天津做事。”孟院長說:“目前我們是用人要緊,急需把醫院先組建起來,像這種技術骨幹就更需要。不清楚的地方慢慢了解吧。今後戰鬥會越來越多,傷員也會越來越多,抗戰已經進入了相持階段。”


    後方醫院接納了佟繼臣。佟繼臣參加醫院和有備的身份不同,參加後的做派也不同。向有備隻知道斜背著他的皮包東走西轉,一副不軍不民的模樣。佟繼臣是正式外科醫生,舉手投足都帶著職業特點。就說洗手吧,佟繼臣的洗手,和別人(也包括孟院長和小董)就有所不同。別人洗手就是洗手,把手在盆裏匆匆一涮,搓搓肥皂在涮一次,用手巾擦幹,完事。佟繼臣洗手卻有著嚴格的規範程序,他先把袖子高高卷起,再將手在臉盆裏浸泡片刻,然後搓打肥皂。搓完肥皂將兩隻手的手指奓開,雙手手指再交叉起來仔細摩挲一陣,最後到盆裏衝洗。衝洗幹淨,兩隻手還要在身體兩側狠甩一陣,盡量把沾在手上的水甩掉,這才用塊毛巾去擦。佟繼臣有自己的專用毛巾,他專心看護著自己的毛巾,不似他人,不論誰的毛巾抓起來就用。對於佟繼臣的洗手,醫院同誌就有議論,有備用笨花話對小董說:“洗個手也……也值當的喲。”小董卻對有備說:“佟大夫洗手最正規,咱們都應該學習。”


    後方醫院在向家大西屋開張了,近期無戰事,眼前還沒有傷員。醫院開張先驚動了笨花人,笨花人知道醫院是專治外科的,一時間擁來不少外科病人:長瘡的,長癤子的,發眼的,長痄腮的……都來了。孟院長對這些病人毫無準備,也沒有藥品,他就找到向文成說:“向先生,世安堂有沒有什麽外科用藥,先貢獻一點,應付一下眼前的急需。”向文成說:“孟院長,我這兒就有一小筒凡士林,一小包硼酸,連紅汞、碘酒都沒有。”向文成以前隻攻內科,凡士林和硼酸都是山牧仁送給他的,讓他留著自己用。現在向文成把它貢獻了出來。孟院長一手托著凡士林,一手托著硼酸,把它們交給小董,讓小董配成硼酸軟膏。他說,痄腮和癤子都應該用伊比軟膏,硼酸軟膏雖然代替不了伊比軟膏,可咱們沒有配伊比軟膏的原料伊克度。硼酸軟膏隻能緩解各種炎症。他讓小董配軟膏,還讓小董把方法教給有備,說,醫院準備培養有備作調劑。


    小董教有備配硼酸軟膏,沒有工具,也沒有容器。有備問小董配軟膏要用什麽工具和容器,小董告訴他,工具起碼要有一把刮刀一塊瓷板。至於容器倒好說,配完盛在一個大碗裏也行。小董說完覺的還是概念,就又告訴有備刮刀什麽樣,瓷板什麽樣。有備仔細聽完說:“又辦法了,我做一把刮刀,瓷板也會有的。”有備找了一段竹眉子打磨成一把刮刀,又到家裏廚房把當年向喜待客的大魚盤拿了過來。小董檢驗了這兩種工具,稱讚了有備,便開始教有備調製軟膏。她把凡士林盛在大魚盤裏,讓有備調製。她告訴有備說,調製時一定要耐心,把硼酸加入凡士林時要逐漸加,刮刀用力要均勻,盡量使硼酸在凡士林裏溶解充分,硼酸是不容易溶解在油脂裏的。


    有備調製出了硼酸軟膏,這是調劑員身份的向有備“入道”以來第一次配製藥品。他托著自己的成果去見孟院長,孟院長拿起刮刀仔細鑒定了盤中的軟膏,肯定了有備的工作,並立刻讓有備把軟膏送給大夫使用。有備滿心歡喜地托著軟膏去找佟繼臣,哪知佟繼臣隻拿眼輕掃了一下有備的盤中物說:“叫董醫生去給病人抹吧,抹上一點倒也沒有壞處。”佟繼臣的語氣顯得十分不在意。有備對佟繼臣來醫院本來就有看法,他常想,向家人怎麽能和佟家人共事呢。他去找他爹向文成表述他的看法,向文成卻說:“有備你記住了,你是來抗日的,人家也是來抗日的,大目標是一個。各人有各人的習慣,也不能強求一致。他有長處你就學,他有短處你就記在心裏。遇事不要大驚小怪,也不要和人家‘攀也2’。人家學醫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呢,你跟他比什麽。他看不起硼酸軟膏也有道理,叫你配製的這軟膏本來就是個權宜之計。”


    有備托著軟膏找小董,小董熱心地肯定著有備的成績,熱心地為病人塗抹。有病人敷上還真見了效。長痄腮的不服這軟膏,皮下化了膿,膿排不出來,痄腮又紫又紅。小董就去找孟院長反映,孟院長一時也覺得束手。就此他想了許多,他想,醫院建立了,人員也能應付了,剩下的當是藥品。現在才是碰到了一兩個長痄腮的,將來戰鬥一打響,傷員一下來,缺藥可就成了大問題。孟院長帶著這個問題又去找向文成,他說:“文成同誌,我來笨花前就聽尹縣長說過,你有一個買藥的線索可直通天津。現在咱這裏急需的也是藥品,我來兆州時倒是帶了一部分東西,都裝在一個驢馱子裏,白求恩大夫把這種馱子叫‘盧溝橋’,可這裏麵大都是器械,‘盧溝橋’走得也慢,現在還在路上。即使到了笨花,其中的藥品也有限。我是想說,天津的線索咱們能不能利用一下?”向文成想了想說:“天津的線索我倒是利用過一次,那次是我為一個病人找鏈黴素。藥也運到兆州了,被日本人扣了。這件事你讓我再想一想,因為這件事還得通過神召會的山牧師。”孟院長一聽山牧師的名字又說:“聽說這個瑞典牧師對中國的抗日戰爭甚表同情。”向文成說:“不光是表示同情,還真願出些力哩,那次的事他還親自找過倉本。雖然藥品沒能要回來,可也看出了對咱的真心。所以山牧仁這裏問題不大,關鍵是藥品怎麽運到笨花。這樣吧,你先拉個單子吧,剩下的事我考慮。”


    孟院長拉了一個進藥的單子,其中盡是戰地外科的必備藥品。像碘片,紅汞,磺胺,甲紫,黃碘等。孟院長拉好清單,在中文後麵又注上拉丁文,然後把單子交給向文成。


    孟院長拉著清單,向文成就考慮著事情該如何運作,不能讓藥品再像上次那樣落入日本人手裏。向文成左思右想,終於想出了辦法。可眼下他不能親自進城去見山牧仁,那麽這事還得通過三靈。可是讓誰去叫三靈呢?向文成想來想去想到一個人,這人便是素。向文成決定讓素進城到福音堂去把走動兒媳婦三靈叫來。


    素不愛梳洗自己,是個邋遢閨女,混在人堆裏不顯山水。向文成想,完成這個任務就得找個邋遢閨女進城。秀芝叫來了素,向文成把進城找三靈的事講給素。開始素很害怕,說,城門口有日本兵站崗,她怕日本兵,日本兵淨欺負閨女們。向文成說,這件事雖存有一定危險,素的顧慮也屬正常。可日本兵在城門口站崗和出來“掃蕩”還不一樣。直到今天,還沒有聽說日本人大白天在城門口欺負女人的事。他讓素就穿平時的衣裳,也不用梳頭洗臉。越這樣,越不會被日本人注意。向文成說服了素,他又囑咐素說,站崗的要是問她進城幹什麽,就說到仁和裕抓藥。向文成還真給素開了張方子,讓素裝在衣服口袋裏,還給了她抓藥的零錢。


    素進城叫來了三靈,向文成把托山牧仁買藥的事給三靈作了交代,他特別讓三靈轉告山牧仁,天津的班牧師買到藥品後,藥品不能再走石家莊、兆州城這條線,要走滄石路。在滄石路上的前磨頭卸車,再運到兆州的梨區。在梨區一個堡壘戶家,把裝藥的箱子換成梨筐,再找個“賣梨的”,把梨筐用小車推到笨花。向文成照著孟院長的清單估摸過藥品的分量,他說兩個梨筐一輛小車是可以盛下的。


    三靈回到城裏,把向文成的托付詳細告訴了山牧仁。山牧仁又托了天津的班牧師,後來,藥品按照向文成為其策劃的路線果然平安運到了笨花。


    藥品運到後方醫院,全院一片歡騰。孟院長把藥品拿出來,一樣樣給大家講解,向文成也在一旁細聽。原先他隻知道紅藥水,卻不知道配製這紅藥水的原料是紅汞,紅汞原來是一些鹽粒大小的塊狀物。向文成隻知道碘酒,卻不知道碘酒的原料是碘片,碘片的形狀像蕎麥皮。他還從孟院長那裏得知,碘片不溶於水,隻溶於酒精。紅汞是溶於水的,卻不溶於酒精。


    藥品的到來,使有備的調劑工作也正式開始了,引導他入門的還是小董。小董在白校時就學習過調劑,還學習過拉丁文,她教有備配伍和配伍禁忌,還教有備拉丁文。有備在大西屋的一頭,開辟了個小藥房。他讓群山幫他釘了一排藥架,又讓秀芝給他找了一個包花的大包袱皮,把藥房和外麵的診室隔開,有備整天身挎尹率真的皮包撩開白布出出進進。藥房裏井井有條,常彌漫著石炭酸的氣味。小董走進來,聳起鼻子聞聞,笑眯眯地對有備說:“我就愛聞石炭酸的味兒,有了這味兒就像個醫院了。”她又看看正在淋蒸餾水的有備說:“淋蒸餾水的時候,水的溫度不要太高,太高了就會把水堿濾進來。”原來,小董教有備製作的蒸餾水並非真正的蒸餾水,製作真正的蒸餾水要用蒸餾器,他們沒有。他們隻讓秀芝把涼水在大鍋裏燒開,然後他們把開水倒進一個容器,再通過一塊脫脂棉將水過濾到另一個容器,濾去水中的雜質,便成了“蒸餾水”。向文成走進來看看有備在製作蒸餾水,說:“這和古代的‘漏’是一個原理,漏是計時器,是靠滴水計時。”有備就一本正經地對向文成說:“原理一樣,可用……用處不一樣。”向文成說:“是啊,我說的是這個原理。”說完又問小董,這種蒸餾水和真正的蒸餾水有沒有區別。小董告訴向文成,還是有區別,脫脂棉隻能濾掉水裏的雜質,終不如蒸餾水純淨。有備就覺得向文成問的過細,也不是時候,就像成心揭後方醫院的短一樣。有備雖然沒有見過真正的蒸餾水,但他知道,沒有真正的蒸餾水也得開醫院。也許向文成也覺出自己的問題不合時宜,就走出“後方醫院”去了世安堂。小董感到有備對向文成態度生硬,對有備說:“有備,你爹問問你也沒什麽呀,咱們用土辦法是無奈。”


    有備願意聽小董說話,更願意聽小董講課。小董在後方醫院不僅教有備調劑,還擔任著為新人講課的任務。她講藥理學,還講解剖學,她的正式職務叫醫助,人稱董醫助。個子不高的董醫助,整天快樂地搖著一頭齊耳的短發,把在白校學到的知識毫無保留地傳授給新同誌。她在大西屋那塊黑板上畫著人的骨頭,人的肌肉,教新人辨認、牢記。有備就從皮包裏掏出本子,在本子上學著畫。有一次董醫助在黑板上畫了一套男人的生殖係統,又畫了一套女人的生殖係統。麵對這兩套東西,有備的心裏生出一陣慌亂,手在本子上畫著也不聽使喚了。其實有備對人的這些部分並不陌生,先前他就從向文成的醫書上看見過。小時候他看不懂,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終於看懂了。仿佛就因為他看懂了這些生殖器,他才變成了一個“大人”;又仿佛,因為他變成了一個大人才看懂了這些生殖器。聽董醫助講課的有備當著人在本子上畫生殖器故意畫得潦草,故意不加注釋。一天董醫助查看作業,翻開了有備的本子,她一頁頁地看,看得很仔細,說有備比她畫得還好,將來她再畫解剖圖時就該請有備了。當小董翻到有備畫的生殖器官時,就覺得有備畫得太潦草。她問有備,為什麽把這兩部分器官畫成這樣,也不加注釋?“你記住它們的名稱了嗎?”董醫助問有備。有備吞吐著說:“記……記住了。”董醫助指著一個地方問有備:“這地方叫什麽?”有備說:“叫膀胱。”董醫助又指著一個地方問有備:“這個地方哪?”有備說:“叫睾……睾丸。”他說得很吃力。董醫助又指著一個地方問有備:“這地方叫什麽?”這次有備橫豎是不說了。董醫助指的是男人的****。她見有備實在為難,就說:“我知道你不是不知道,是說不出來。我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可是戰爭教育了我。那次大龍華戰役,一個戰士就是被日本的手榴彈炸傷了大腿內側,還連帶著****和睾丸。我不光知道那個地方的稱呼,還要每天為那個地方換藥包紮……”後來董醫助又讓有備在女性生殖器上指出一個什麽地方,有備也死活不指。董醫助發現這時的有備臉頰通紅,有汗珠正從腦門上流下來。她不願再難為有備了。


    董醫助給有備講解剖學,好像給有備的身心發育實施著催化劑,一時間他覺得自己真的變成大人了。他覺得當一個人對人類自身的生殖係統了如指掌時,你肯定就是個大人了。先前他從向文成的醫書上看生殖器,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大人,他是“冒充”。


    後方醫院運來了藥品,也迎來了各式各樣的病人。孟院長的器械也運到了笨花,佟繼臣也主刀為病人解除著各種痛苦。有備看佟繼臣為一個水鼓病人在肚子上放水,竟然放出了滿滿一筲。病人的增多,使有備的工作也不僅僅限於藥房的調劑了。他打針,換藥,縫合傷口,哪兒需要他,他就到哪兒去。有時他還跟隨董醫助出診。一天,他跟董醫助到一個叫東湘的村子出診。患者是一個女性,她已經發熱三天三夜,卻幾天不敢進湯水,因為進了湯水就要小便,偏偏她撒不出尿來。這婦女小腹漲滿,臉憋得紫紅,頭發“擀著氈”,痛苦地一個勁兒在炕上打滾兒,董醫助和有備一時都看不清她的年齡。董醫助給她試了體溫,聽了心跳。以小董這外科醫生的身份,對這婦女的病一時也診斷不清,但是憑直覺,小董認為應該首先為這婦女排尿,她決定和有備配合著去完成。她給有備交代了“醫囑”,把一隻筷子粗細的導尿管交到有備手中說:“需要排尿,快!”她說著,上手就撩開了病人的被子,病人的下身被徹底暴露了出來。


    這是有備第一次看女人的下身,呈現在他眼前的是意外,又是他想象中的必然。意外就在於,他沒有思想準備在他這個年齡就去麵對一個女人的下身,那地方是足可以使他受到驚嚇的。是想象中的必然就在於,女人的那個部分其實早就湧入了他的想象之中,他甚至還有幾分看見它們的期盼。現在他看見了,這初次的看,隻是為了按照醫囑去執行醫生的意圖:他應該把一根管子插進那裏,卻不許有半點胡思亂想。有備手持導尿管,走到病人跟前。董醫助這時倒自願作起了有備的助手。她扳開了病人並著的腿。病人轉過臉,羞澀地看了看有備,臉上現出幾分痛苦中的尷尬和無奈。也許她心裏說,你是醫生嗎?你才幾歲,就這樣看我,擺治我?有備感到了她對他的不信任,躊躇起來。但小董又在命令他了,這一定是命令,不然有備還會躊躇下去,甚至半途而廢。小董一邊命令著有備行動,一邊又遞給有備一盒凡士林。有備知道,小董給他凡士林,是讓他抹在管子上作潤滑劑用。聰明的有備領會了小董的意圖,把凡士林在管子上抹了抹。接著小董又把導尿的要領向有備作著具體布置,她說:“左手扒開大****,右手持導尿管,徐徐前進。”小董說得自然,就像在說生活中最平常的一件事。有備照小董的“醫囑”一步步做著:左手的動作,右手的動作,他努力完成著,他竟然將那個管子送進了女人的下部。這時小董讓病人的家屬拿來尿盆接尿。然而,沒有尿流出來。病人痛苦地看看有備,又看看小董。小董心存疑問地去檢查有備的工作,她發現了有備工作的差錯,錯就錯在有備插錯了地方。小董趕緊把管子校正過來,這才有尿液流入盆中,病人臉上的痛苦漸漸消失了。小董又給病人留了藥,囑咐了她該囑咐的話。


    小董和有備離開東湘村回笨花,一路上有備抬不起頭。他不敢看小董,不敢看四周,隻低著頭看地。地就像在不停地旋轉,本是平坦的大地似乎變得凹凸不平了,他走得深一腳淺一腳。小董看看身邊的有備說:“有備,不用抬不起頭,這不算什麽,哪個醫生都會出差錯,這也不算大錯。再說,女人的外陰部本身就很複雜,xx道口比尿道口又寬大。光看我在黑板上畫的圖可不容易了解。”董醫助如敘家常一樣地描述著女人的外陰。接著,董醫助又告訴有備,今天這件事為什麽讓他去做?熏因為戰地外科常常要遇到導尿的事,也是一個外科醫生必須掌握的操作技術之一。現在才是遇到了一個女人,為男人導尿更難……有備用心聽著小董的講解,心情才慢慢平靜下來。


    過了兩天,東湘村的那位婦女患者好了,她在丈夫的帶領下來答謝後方醫院。兩口子在大西屋碰見有備,有備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患者,原來她是個年輕媳婦,人很飽滿,看上去也很懂得收拾自己,把那天“擀著氈”的頭發梳得很直。齊肩的黑發順溜地披在肩上,顯得她人很新鮮。她衝有備笑著,笑容裏有幾分羞澀,也有幾分坦然,她好像在對有備說,那天被你看見的就是我。有備在這樣的笑容麵前又是一陣無地自容,他竭力躲開了那婦女的笑容和眼光,去叫董醫助。董醫助接待了患者夫婦,又詢問了婦女的病情後說,她得的是急性膀胱炎,那天要是不馬上排尿,就有尿中毒的危險。最後,董醫助又給婦女開了藥,她把一張處方交給有備去調劑。有備接過處方辨認著上麵的拉丁文,他認出了,那是:sulfamiga。有備還知道,這藥簡稱為:s、g。


    有備並不知道從前他父親向文成也遇見過這種病,得病的就是奔兒樓的娘。中醫是不懂得為患者排尿的,中醫也不直接麵對女人的生殖係統。


    1.白校:白求恩醫士學校。


    2.攀也: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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