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戰鬥就像是被後方醫院“盼”來的。那戰鬥十分激烈,槍聲十分密集。笨花人把這種密集的槍聲形容成“炒豆”,他們說:聽啊,像炒豆。


    孟院長和全醫院的人站在院裏聽“炒豆”,向文成也在聽。他們都判斷戰場當在笨花以南,也許五裏,也許六裏。醫院立時進入了戰鬥狀態,大家都預感到他們麵臨任務的嚴峻。這將不再是給長癤子的抹藥、給水鼓病人放水那麽簡單了。


    很快,走動兒跑進來。走動兒後邊跟著擔架隊。走動兒告訴大家,戰鬥是在一個叫大西章的村子進行的,原來這村子距笨花六裏,緊挨著石寧公路。走動兒還就他的所知把戰鬥作了描述。這是一次日本人對分區大隊的突襲?熏住在大西章的區大隊要突出重圍,衝鋒和反衝鋒持續了整整半天。四個村口都在進行著肉搏戰,敵我雙方倒在血泊中的人堵塞了村口,鮮血在車輒裏流淌,又把車輒裏的黃土凝固……


    民兵把擔架抬進院子,擔架橫七豎八在院中擺開。有備第一次看見了傷員,他這才知道槍子不長眼是怎麽回事。他眼前是流淌著的血,翻飛著的肉和斷裂的白骨。一位被炸斷了腿的傷員,斷腿連著皮肉就斜垂在擔架外麵;一位讓子彈把胳膊打斷的戰士,那胳膊反常地擰在一邊;一位傷員的腸子流淌在肚子外頭,那傷員正不由自主地抓起自己的腸子往肚子裏摁……有備受著驚嚇,有備又不願讓人看出自己正在受著驚嚇。大西屋變成了手術室,三個用門板搭成的手術台已經開始緊張地工作。孟院長去為那個傷員收拾腸子;佟繼臣給那個斷腿的傷員實施截肢術;董醫助為一個肩胛骨被打得粉碎的傷員清理創傷。他們都伸出手向有備要藥品、要器械。有備把藥品、器械分送到三個手術台前,然後他還要按照醫囑,為手術後的傷員實施包紮。包紮就是打崩帶,原來打崩帶也有學問,戰地外科有一門學問就叫崩帶學,教材上畫著各式各樣的圖譜。先前有備隻看著圖譜拿崩帶在自己身上練習,他時刻記著董醫助的話:槍子是不長眼睛的,槍子打道哪裏,哪裏就需要包紮。現在槍子就打在了戰士的肩胛骨上,有備就遇到了包紮肩胛骨的困難。有備拿起崩帶在那戰士肩上左繞右繞,崩帶怎麽也繞不上去,隻在戰士的肩上鬆垮著。這時董醫助騰出手來就給有備做示範,崩帶在她手裏上下反複交叉有序,終於在戰士肩上固定下來。有備仔細觀察,也才記住了肩上打崩帶的套數。


    有備在驚嚇中受著鍛煉,他還記得那次給東湘村那位女患者導尿的事。如果說那位婦女的外陰讓有備受到過驚嚇,那麽今天,有備看見的這些和那次相比,那次的事簡直微不足道了。今天有備才真正嚐到了驚嚇是什麽滋味。比如,當醫生把傷員流出的腸子重新往肚子裏安排時,你的任務是要用手拉開傷員被切開的腹肌;比如,你要把一塊塊的碎骨用鑷子從一個人的爛肉中找出來;比如,你要把一條人腿抬出去掩埋。那位被佟繼臣截肢的傷員的一條斷腿,就是有備和董醫助抬出去掩埋的。當佟繼臣為傷員作完截肢術後,他一邊在臉盆裏仔細地洗手,一邊喊著有備。他口氣高傲地說:“向有備,過來。”有備走過來,看著正在洗手的佟繼臣。佟繼臣不看有備,仍然洗著手說:“清理一下汙物吧。”有備知道“汙物”是什麽,那是指處理傷員之後,遺留在手術台上和手術台下的一切廢物:一條繃帶呀,一堆不潔的棉球呀,廢瓶子、髒膿盤呀……有備盡量不理會佟繼臣的高傲,他按照佟繼臣的吩咐,開始認真清掃。這時他總會想到父親向文成對他的囑咐:他不因該和佟繼臣“攀也”,佟繼臣是醫生,他應該聽醫生的。


    有備清理完台前的汙物準備離開時,佟繼臣又叫住了他,說:“向有備,還沒有清理完哪。”有備圍著手術台尋找,就見台下還有一條帶血的床單,那床單底下就是一條人腿。有備這才想起佟繼臣剛才做的本是截肢手術。一條人腿可以嚇昏有備,一條人腿也可以使有備清醒。原來他的職業正聯係著這些長在人體上的胳膊、腿,和脫離人體的胳膊、腿。床單下的這條人腿是從高位截下來的,大腿的肌肉翻開著,骨頭的斷麵從肌肉裏戳出來。有備知道這塊骨頭叫股骨,股骨的上端連著骨盆,下端連著脛骨。董醫助說過,股骨、脛骨是支撐人直立行走的主要骨骼,股骨外麵有四頭肌包圍。但是現在不是有備學習研究股骨和四頭肌的時候,現在是要他扛起這條包括股骨、脛骨和附在上麵的肌肉的腿,去把它掩埋,這件事不允許有備有半點猶豫,可他還是閉住了雙眼。他閉著眼搬了搬那條腿,覺的分量不輕,他還是去找了董醫助,求她幫忙。董醫助審視了一下眼前的事,動手先把那條帶血的床單鋪開接著就去搬腿。她搬起了大腿的一頭,有備學著董醫助的樣子,搬起了有腳的一頭。他們把腿在床單上放好,用床單包住,再用繩子捆緊,拿根木棍抬出了村。


    黃昏中,他們把那條人腿埋在笨花村南的一個青草坡上。七月,正是悶熱天,那條脫離開人體近一天的腿放出腐敗、惡臭的氣味。有備和董醫助埋好腿,沉默著往回走。還是董醫助先開了口,她看著一路無話的有備問:“有備,你怕不怕?”有備不說怕也不說不怕,隻是低著頭走路。董醫助又自言自語似的說:“要說不怕才是假話呢。可這就是咱們的工作,淨是你想不到的事。那回出診我讓你導尿就難為了你,這回又是一條人腿。下一次,誰知道還有什麽想不到的事……對了,你還沒有包過死人哪,我可包過。”有備問董醫助人死了為什麽還要包,董醫助對有備說,八路軍有規定,犧牲的戰士每人要用兩匹白布包裹後埋葬。誰來做包裹哪?也是這些醫護人員。有備聽著董醫助講包裹死人的事,又正值黃昏時刻,便覺的更加瘮人。卻不知道這樣瘮人的事,還真是正等著他。有備和董醫助回到大西屋,那個淌著腸子的戰士死了,戰士身邊就放著兩匹白布。佟繼臣一見有備和董醫助進了院,就喊住他們,讓他們去包裹這位戰士,有備正在躊躇,孟院長走過來說:“這件事讓我和小董吧,有備還是個年輕同誌,不能給他這麽大的壓力。”孟院長說著,把白布展開,就準備往戰士身上繞。小董搬起了戰士的身體,有備看見那戰士的身體很綿軟、很蒼白,肚子上縫合過的口子還滲著血。他克服著眼前的恐懼,主動參加進來,蹲下,扶住了那戰士的一個什麽地方,戰士的肢體已經發涼。轉眼間,戰士被包裹完畢,被包裹成一個圓柱子。孟院長這才對小董和有備說:“一發追擊炮正炸在肚子上、升結腸、降結腸、空腸、回腸雖然都做了連接,還是沒能活過來。”


    晚上還有擔架抬進來,醫院又經曆了一個不眠之夜。經過治療的傷員們被分配在笨花的幾個堡壘戶家。一天一夜,有備就像度過了許多年。他隻覺得自己很老很累,才體會到人為什麽需要“歇會兒”。過去有備從不知道什麽叫累,笨花人管累叫“使得慌”。那時他聽見大人說使得慌,就想,這是怎麽回事,莫非人還有使得慌的時候?他奶奶同艾看見不拾閑的有備常說:“也不嫌使得慌”。有備就笑同艾,心想怎麽專跟我說我不知道的事。現在有備才覺出,人果真有使得慌的時候。懂得了使得慌的有備,又老又累的有備隻覺得一陣陣天旋地轉,腳下也不自主起來,看來真該找個僻靜地方歇會兒了。


    後方醫院設在向家,已經當了八路軍的有備現在就還在自己的家中。家中有許多專屬於有備的地方,先前有備一個人經常在家裏“失蹤”,連他娘秀芝都不知道他的去處。他到哪兒去了呢?房頂芝麻秸下,他不去,那是秀芝、取燈常去的地方;世安堂他不去,那是他父親向文成的去處;大西屋他不去,他嫌太空曠。家裏人都找不到有備,其實有備的去處很普通,大西屋房後有個廢菜窖,有備在廢菜窖裏有一盤“炕”。他還去哪裏呢?他還有一個穀草垛。說起向家的穀草垛,它高大得在全村屬第一。這裏堆放著新的和陳的穀草,穀草個子碼得像城堡,城堡裏還有有備的幾個暗洞。有備脫產了,好久不來這城堡暗洞了。今天,累得天旋地轉的有備終於又想起了這裏。他看了個時機(這時有備還自覺有幾分不光明),躲過了同誌們的眼睛,潛入了他那久別的草垛,就像回了他久別的家。他在穀草垛裏左鑽右鑽,直鑽到一個誰都不會發現他的地方,靠下來輕輕喘氣。這時意外發生了:有備看見眼前有一雙腳,是一雙穿著大皮鞋的腳。這是日本兵的大皮鞋,日本兵來笨花,就是穿著這種大皮鞋。這鞋是土黃色的,高?兒,硬邦邦的底子上還釘著鐵釘。這皮鞋走在笨花的大街上,常踢起一溜溜的土花。孩子們不怕日本人的大洋馬,怕的就是這種大皮鞋。有備順著皮鞋往上看時,他看見黑暗處有一雙眼睛朝他閃爍,就像夏夜天空裏兩顆遊移不定的星星。這不是星星,是人。他想著,把斜靠在穀草上的身子直起來,有些緊張地衝那兩顆星星問道:“你是誰?”


    散亂的穀草抖動了一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有備又問:“你是誰?”


    穀草又是有一陣抖動,那雙皮鞋卻縮進草裏不見了,“星星”也消失在黑暗中。有備渾身的疲勞忽然一掃而光,他決心把眼前的事弄個明白。他猛地扒開了穀草,兩隻皮鞋再次暴露了出來,還露出了一個人的腿和身子。有備看清了那腿上的褲子,是草綠色的軍褲,一條腿上還纏著白毛巾。有備心裏一驚:這是一個日本兵,他是怎麽鑽進我家草垛的呢?有備從來沒有這麽近地和日本人遭遇過,他該怎麽辦,是喊,還是先弄清這人的身份?他決定先弄清他的身份。他開始對著穀草裏的人發話,語氣竭力帶出一個八路軍應有的威嚴:“快出來!滿院子都是八路軍!”


    穀草裏又一陣窸窸窣窣,這人從草下坐起來,果真是一個日本兵。他沒有軍帽,隻穿著白襯衣和軍褲。隨著有備的問話,他努力把身上的穀草拍打幹淨。他的目光終於和有備對視了,卻沒有要反抗的意思。有備還是要顯出些威風,他厲聲對這人說:“把手舉起來,有槍就快放下!八路軍優待俘虜。”誰知對方聽了有備的發話,既不舉手,也沒有任何動作,兩眼隻是盯住有備。有備這才想到,這人是不懂中國話的。他也才明白自己無力處理眼前的事。他急忙鑽出草垛,衝著院子大喊起來。他的呐喊引來了董醫助,董醫助和孟院長都來了,佟繼臣也來了,有備把草垛指給眾人。


    草垛裏的日本兵在眾目睽睽之下鑽了出來,在人前盡力把身體站直。從他那條綁著毛巾的腿上看,腿是受了傷的,有血從毛巾上滲出來。他瘸著腿走了兩步,又站住了。這是一個個子偏高,麵孔白皙清瘦的年輕人,耳朵和嘴唇都很肥厚。臉上帶著深深的愁容,愁容裏還有驚慌。孟院長向他問話,他搖了搖頭,擺了擺手,意思是他是不會講中國話的。佟繼臣便過來用日語和他交談。孟院長這才想到佟繼臣在日本留學的事。孟院長對佟繼臣說:“先問問他是哪個部分的,為什麽來到這裏。”佟繼臣問了日本兵,日本兵說,他叫鬆山槐多,是兆州倉本部隊的一個下士,今天在大西章戰鬥中小腿負了傷,藏在了老百姓家中。戰鬥結束,日本人在打掃戰場時把他漏掉了。他求生心切,晚上看見一個無人的擔架,就偷偷爬上來,沒想到被人抬進了八路軍的醫院。卻又擔心被認出,在混亂中他才又悄悄鑽進了這個草垛。雖然他想求生,但是對於死他也作好了準備。


    佟繼臣把鬆山槐多的話翻譯給孟院長,孟院長避開鬆山槐多,對大家說,戰場上上碰見這種事並不奇怪,他在冀西時,也遇見過日本兵跑到八路軍醫院來的事。這種情況一般都有特殊性質,一是日本兵求生心切,就像這個鬆山槐多說的,看見擔架就上。二是這種人對侵略戰爭存有矛盾心理,所以一旦負傷無援時,不用日本的武士道精神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是采取其他求生方式。孟院長在冀西時收治過這種人,過後他們還自發成立過反戰組織,表示要為抗日出力。


    鬆山槐多小腿上的傷勢並不嚴重,子彈沒有打著脛骨,隻打穿了腓腸肌。佟繼臣給他清理了傷口,又用日語問了他不少話,像審問。有備在旁邊作助手,覺得鬆山槐多回答佟醫生的話是認真的。鬆山回答著佟醫生的話,還不時看看一邊的有備,似乎是對有備說:你相信我的話嗎?我說的都是實話。有備為鬆山槐多包紮傷口,孟院長還專門檢查了有備的包紮。


    佟繼臣把鬆山槐多的答話向孟院長作了匯報,他說,鬆山槐多是日本長野縣穗高町人,一年前應征入伍的,今年才十八歲。入伍前是東京美術學校的學生,屬西洋畫科。東京美術學校的學生有不少人存有反戰情緒,但鬆山槐多說他自己並不是一個激進的反戰者,隻是戰爭使得他不能再繼續心愛的學業了。到達中國後他隻盼戰爭早一天結束,好讓他再有機會回到他的美術學校。


    孟院長聽完佟繼臣的報告說:“怨不得他的挎包裏有一頂黑學生帽,帽徽是個‘美’字。挎包裏還有一個本子,畫著不少中國的風光。”孟院長思忖片刻又說:“鬆山槐多自己講的這個故事,目前我們也隻能當故事聽聽,也有日本兵為了生存,編出一些虛假故事的。”


    鬆山槐多被安排住在向家一個廢棄的草屋裏。笨花人說的草屋並非用草搭成,這是百姓為存放牲口吃的碎草和農具的屋子。這屋裏還有一盤小炕,現在成了鬆山槐多的病床。他在向家一住半個月,享受著和醫院工作人員一樣的生活待遇。每天為他換藥的是有備,每次換藥時,有備把繃帶解開,先用雙氧水為他清洗傷口,再把紅汞紗條塞入傷口中,再重新包紮起來。開始鬆山槐多隻觀看有備的操作不說話,但幾天後他的傷口不見好轉,傷口裏還化著膿。有備再換藥時,鬆山槐多就比劃著要過有備手裏的器具,開始自己給自己處理傷口。他先把一條蘸著紅汞的紗條塞進傷口,再把紗條從傷口另一麵拽出來,兩隻手再捏住紗條的兩端用力拉拽,鮮血立刻從傷口裏流出來。鬆山槐多咬緊牙關,臉上卻帶著笑容對有備說:“要這樣。”他指示有備也學著他的方法去做。有備學著鬆山槐多的動作為他換藥,隻覺得這動作未免太殘忍,當他學著鬆山槐多的辦法為他處理傷口時,覺得疼痛就成了他自己。可是,在做過幾次鬆山式的處理後,鬆山槐多的傷口還真有了明顯的改善:新肉正從傷口的四壁長出來,鬆山槐多欣喜地把新肉指給有備看,有備身上輕鬆了許多。


    有備的輕鬆不僅是因為鬆山槐多的傷口長出了新肉,在給槐多換藥的日子裏,他還學會了用簡單的日語和鬆山槐多交流。他管他叫槐多,他管他叫有備。槐多也學會了不少中國話,和有備相比,槐多掌握的中文比有備掌握的日文更多一些,因為日語裏就有不少中國字。遇到兩人語言不通時,就在槐多的本子上用中文寫。


    槐多的本子不是一般的本子,是東京美術學校的速寫本。本子上不光寫字,還畫著許多速寫畫,有鉛筆的也有蠟筆的。這些速寫畫引起了有備的極大興趣,從前他聽尹率真和取燈都說過這種寫生畫,今天才終於見到了什麽是寫生畫。他翻開一頁看,是兆州的古城門,他看出這就是兆州的東門:土城牆上矗立著一個城門樓,門樓上有塊匾。從這個門洞出去走八裏,就是笨花村。在這幅鉛筆畫的下邊寫著字:支那兆州,昭和十八年六月二十日。他又翻開一頁,是幾顆古柏樹,下麵的記載是“支那兆州柏林寺古柏,昭和十八年十月五日”。再翻,是一棵大白菜,旁邊寫著“兆州的白菜比長野的白菜大”。再翻是一個光頭的男子像,有備看出是槐多的自畫像,畫的雖然潦草,也能看出那是槐多本人。有備繼續翻槐多的速寫本,他翻到了自己家的草垛,這是槐多剛畫上去的。槐多先用鉛筆畫出草垛的形狀,又用蠟筆在上麵塗了顏色。下邊的文字注明是:支那兆州笨花村草垛,昭和十九年七月餘養傷於此。


    槐多的速寫本使有備向槐多說出了自己對美術的興趣。前些天,當有備得知槐多是個學美術的學生時,還不願把自己的興趣告訴槐多。那時他想,自己是個八路軍,而槐多是個日本兵,給日本兵治傷是八路軍的政策;和日本兵談畫畫就沒有原則了。但是今天,當他翻看了槐多的速寫本後,他有點要向他請教的願望了。他對槐多說,其實他也畫畫,可是畫什麽不像什麽,這是為什麽。槐多說:“你畫畫讓我看看。”他就勢為有備擺了一個軍用水壺,讓有備在他的速寫本上畫。有備畫了一陣,覺得和眼前的水壺還是有距離,就問槐多是為什麽。槐多說:“我看出了你的問題。你畫一種圓東西,先要找出它的直線。圓線沒有標準,直線有標準。”槐多邊說邊從有備手裏拿過本子,為有備作示範。他先用虛線畫了一個長方形的方塊,又用直線在方體裏找水壺的各個圓線,然後再把這些不完整的圓線連接起來,紙上便出現了一個完整的水壺輪廓。槐多又在這個輪廓上畫出了水壺的明暗,一個水壺便呈現在紙上。


    槐多的作畫方法使有備的眼界大開,心裏一陣豁亮。接著槐多又給有備講了比例的重要。他說,畫畫要先講比例,比如一個房子前臥著一條狗,狗旁邊還有一隻雞,那麽這三種東西之間就產生了比例,這種比例就叫比例關係。比如一個成年人大約有七個頭高,這也是個比例關係。槐多對有備說,繪畫的道理還很多,我講的都是最基本的,都屬於觀察能力。在美術學校學美術,就是要鍛煉自己的觀察能力。


    有備為槐多治傷,槐多也培養著有備學習繪畫的觀察能力。槐多的傷腿逐漸痊愈,臉上的愁容也漸漸消失。閑暇時他常和有備一起到屋頂上畫寫生。有備問槐多,長野縣和兆州一樣不一樣。槐多說:“不一樣。長野縣有山,有水;兆州沒有山,隻有一條孝河,河裏也沒有水。”有備說:“你是說兆州沒有長野好,是不是?”槐多覺出自己的言語有失,急忙說:“不是不是,不是這個意思。長野好,兆州也好,要不然為什麽我在本子上畫兆州。”有備說:“兆州好在哪兒?”槐多說:“兆州和長野許多地方都相似。這裏的平原就很像長野,看到它就能引我想到我的家鄉。長野有條千曲川,兆州有條孝河。孝河裏雖然沒有水,但它們彎彎曲曲的樣子實在一樣。我常常看著兆州想家鄉。”有備說:“那誰讓你們非要來中國不可。”鬆山槐多不說話了,可思鄉的心情顯然還在繼續,頓了一會兒,他喃喃地說:“……是的,誰讓我來中國呢?”鬆山槐多沉默了,枕著自己的手掌在屋頂躺了下來。有備也躺在鬆山槐多的旁邊。兩人靜默了一會兒,鬆山槐多歎了口氣說:“有備,我給你唱一首歌吧,這是一首回家的歌。”他用日文低聲唱起來,唱得婉轉動情,自己還流著眼淚。


    有備聽槐多唱完,就問他這首歌叫什麽,唱的是什麽意思。槐多說,這首歌叫《小小的晚霞》,這是一首童謠,唱的是烏鴉回家的事。他吃力地用中文給有備翻譯著歌詞:


    晚霞啊晚霞,天黑了,


    山上寺廟的鍾聲響了,


    手拉著手都回家吧,


    就像烏鴉歸巣一樣。


    孩子們回家了,


    月亮出來了,


    小鳥做夢的時候,


    亮晶晶的星星閃耀了。


    有備聽完槐多的歌詞,覺的天上仿佛真有亮晶晶的星星在閃耀。從前有備不知道什麽叫朋友,他常聽大人說:“這是我的朋友。”“來了個朋友。”“去送朋友。”他想大人們真有朋友嗎?人真要朋友嗎?此時此刻,趟在屋頂上的有備想起了朋友這兩個字。他問槐多:“日本人管朋友叫什麽?”槐多告訴有備說:“叫莫塔其。”說完他問有備:“你問這幹什麽?”有備本來要說:“我們做朋友——道莫塔其吧。”但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不能這樣說。槐多再好也是個日本兵,而他是個八路軍。槐多這時也警惕起來,在他看來,眼前這個小孩顯然已經是他的中國朋友了,可他沒有自不量力,他沒有把自己的心情告訴有備。


    平時,槐多喜歡隨意把他的黑帽子戴在頭上,現在帽子就放在他身邊。有備喜歡這頂帽子,它那黑呢子的質地,黑色亮皮的帽簷,都讓有備覺得新奇。尤其綴在帽子正中的黃銅“美”字帽徽,更顯出它和一般帽子的不同。有時,有備替槐多換藥時就故意把這頂帽子戴在自己頭上。現在,有備聽完了槐多的歌唱後又拿起了這頂帽子,他把它戴在自己頭上說:“咱們先回家吧。”他拉起仍然躺在房上的槐多說:“我娘蒸糕呢,我聞見味兒了。”


    有備曾把鬆山槐多介紹給向文成和秀芝,並偷偷對爹娘說:“這個日本兵和別的兵可不一樣,可別拿他當日本兵對待。”向文成說:“你說他和別的日本兵不一樣可以,可你說別拿他當日本兵對待可就說不通了。好壞他也是個日本兵。”向文成說著看似不疼不癢的話,也早就在觀察鬆山槐多了。一次,向文成看有備給鬆山槐多換藥,無意中也看見了鬆山的速寫本。他翻到兆州城門那一張就說:“城門的匾上還有四個字哪,你光點著四個黑點。匾上光點四個黑點不行。你應該添上去。”鬆山說:“匾上是有四個字,可一張速寫畫,不一定非把文字寫上不可,畫速寫是要講些概括的。”雖然鬆山委婉地拒絕了向文成要他往畫上填字的提議,可他由此發現了向文成的熱忱,他向他請教,問他那是四個什麽字。向文成說:“‘東門鎖鑰’。看,多麽雄壯的四個字。那字寫得也好,出自唐代大書法家虞世南之手。”向文成說這番話時本能地流露出一個中國人的自豪。鬆山重視起向文成的話,但他並沒有把字直接寫在速寫畫的“匾”上,他在圖畫下方又添了一行小字:“此城門的匾上有四字為:東門鎖鑰。字體雄壯、有力。”鬆山受了向文成的感染,寫字時好像也帶著中國人向文成的心情和願望。


    有備和鬆山從房頂上下來,去向家吃糕。這天秀芝真的蒸了一鍋黃米糕。有備就覺得,這是他娘專為槐多蒸的。可秀芝不這樣說,她給鬆山和有備每人夾了一盤子,又從籠屜裏夾出幾塊,叫有備去給醫院同誌送糕。有備興高采烈地去給大夥兒送糕,又覺得他這舉動似又減輕了秀芝款待槐多的分量。


    向文成也來吃糕,他對鬆山槐多說,他知道日本人也吃糕,東亞人都吃糕,可每個國家有每個國家的吃法。就此,你們講的大東亞共榮就行不通。鬆山槐多笑起來,笑容裏有幾分不自在。


    秀芝看著鬆山槐多吃糕,說:“今年的棗沒長好,年頭不好,棗也長不好。”


    鬆山明白秀芝說的年頭是什麽,那是因為他們這些日本人的存在。他羞愧地放下了筷子。


    向文成看出鬆山的尷尬,圓場似的說:“看明年的吧,明年沒個長不好。”他說得信心百倍,帶著“東門鎖鑰”般的豪邁。


    鬆山也聽出了向文成話裏的意思,重又把筷子拿起來,對著向家人說:“我預祝明年的好……年成。”


    向文成糾正他說:“應該說好年景,不是年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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