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向文成給武備寫完信,眼前變得一片漆黑。他對秀芝說:“秀芝,今後我眼前不再有白天了。”


    秀芝早就發現向文成眼睛的變化,她發現他把擺在眼前的《冀中導報》翻過來掉過去就是不看,便知道他不是不想看,他是看不見了。秀芝看著向文成隻暗自掉淚,向文成卻還是摸索著報紙不放手。他把從前他看過的舊報和沒看過的新報分開擺放,又拿起幾張新報對秀芝說:“把這幾張給我念念吧。”秀芝犯了難,心想這是怎麽了,難道不知道我不識字嗎?正在納悶兒間,向文成又說:“你也不必犯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也算是個近墨者了。我沒有考過你,我估計你識二百字隻多不少。識三百字就可粗讀文章了,你試試,不認識的字我遞說你。”向文成和秀芝說話,不看秀芝也不看報紙,兩眼隻看著屋頂。秀芝無奈,展開一張《冀中導報》,“念”起來,這張報紙上有歐洲戰場上的新聞。秀芝沒念過報紙,但她知道念報要先念標題。她對著一行大標題念道:“歐……洲前線大……”她不認識“大”字後麵那個字。向文成看著房頂說:“那是個‘捷’字,一個提手,這邊像個‘走’字,可不是走,念捷。捷就是勝利的意思。”秀芝說:“捷報也是這個捷吧?”向文成說:“對,也是這個字。捷除了當勝利講,還當‘快當’講,常說快捷就是這個捷字。”秀芝不認識“捷”,可知道捷報。近來捷報越來越多,有首歌唱道:“捷報捷報碉堡又攻克了,捷報捷報縣城也拿下了……”秀芝接著把歐洲大捷的文字磕絆著“念”完,又念下一篇。她對著標題念道:“蘇聯元師華西……”向文成截住她說:“那不是個師,是個帥,隻比師少一橫。這是華西列夫斯基元帥的事,你快念吧。”秀芝又磕絆著念起來。向文成從這段文字得知,蘇聯元帥華西列夫斯基已從歐洲戰場調至遠東戰場。聽完這個消息,向文成對秀芝說:“這消息看來隻是人事調遣,其實這裏麵可有了大學問。華西列夫斯基為什麽能從歐洲調回來?這說明那裏不需要他了。為什麽不需要他了?因為歐洲戰場的戰事已接近尾聲了,就是說德國戰敗已成定局,這老華才能拔出腿來遠東,遠東就有好戲看了。”現在向文成願意把華西列夫斯基元帥叫做老華,他這樣叫顯得挺親切,就像他管尹率真叫老尹。


    向文成既已知道老華到了遠東,就又迫不及待地問秀芝,問她這張報紙上的標題還有沒有遠東或者日本兩個字。秀芝挨著往下找,原來就在“老華”來遠東這篇文章的下麵還有幾個大字:“蘇聯對日宣戰”。這幾個字雖然也不小,但排在了老華來遠東的下方,秀芝發現這幾個字也就晚了一步。她把這個標題念給向文成,向文成一驚,對秀芝說:“報上這個安排有問題,這麽大的事怎麽放在這麽個不顯眼的位置。”秀芝說:“字倒不小。”向文成說:“字不小位置不對也不妥。這報上的文章是各有其位的,就像一家人排輩分,誰在哪兒就得在哪兒。辦報辦報辦的就是這個規則。這蘇聯對日宣戰是世界上的頭等大事,這老華來遠東不過是這裏麵的一環。沒有蘇聯對日宣戰,哪有老華的來遠東?往下念吧,快啦,快啦!”向文成這“快啦”指的是日本人的末日。他讓秀芝繼續念報,不再提遠東、老華和日本,隻提醒秀芝在報上找兆州兩個字。說:“兆州這兩字你橫豎是不生。”秀芝把報紙反了個麵兒找兆州,她找到了,有段豆腐塊大小的文字說,適應抗日形勢的發展,“兆州代安日軍據點被攻克”。向文成說:“我就猜著該有代安的事了。還有哩,你找吧。”他說的還是兆州。秀芝又在報上一陣尋找,果然又有了兆州的事。文章說的是兆州前大章戰役。前大章戰役是八路軍一次有準備的圍殲戰,如同蘇聯戰場的斯大林格勒戰役。斯大林格勒戰役扭轉了歐洲戰局,前大章戰役也扭轉了兆州的抗日形勢。笨花的金貴就死於這場戰役。那天金貴的屍首運回笨花,下葬時,金貴媳婦哭得死去活來,不顧村人的勸阻,非要往金貴的墓穴裏跳不可,哭著喊著:“金貴我要跟你走呀!”消息傳到向家,秀芝對向文成說:“她跳的哪門子,金貴又不稀罕她。要是小襖子跳還差不多。”向文成說:“其實,她倆誰也不跳,金貴媳婦就盼有個人拉住她哩。小襖子要是還活著更不跳,她準保躲得遠遠的。”


    現在秀芝一念到前大章戰役,又想起金貴媳婦要往墓穴裏跳的事,向文成想的卻是這一張報紙顯示了一個世界,從歐洲一直顯示到兆州的代安和前大章。向文成想著,就催秀芝接著在報紙上找,說:“你念了歐洲,念了兆州,你還隔著地方呢。”秀芝問她隔著什麽地方,向文成說:“你還隔了縣一級。報上不能從歐洲一跳跳到村鎮,代安和前大章再重要也是個村鎮。我估摸,河間和安平的事也該有了。”秀芝按向文成的指示在報上找河間和安平,她真找到了。她把報紙翻了幾個個兒,說:“總算找著了,在這兒呢。”秀芝找到八路軍攻克河間和安平的消息,很是喜出望外。她喜的是這兩個縣城被攻克了,她喜的是,這是她用自己的眼睛從字麵上認出來的。她暗自高興著,她終於有機會認識了自己的閱讀能力,這能力是伴隨著一條條勝利消息被證明出來的。她又拿起一張報紙要念,向文成卻說:“先停止吧,剛才你念的這張分量可重,能頂平時的好幾張。行了,這就大局已定了。”他囑咐秀芝,再來了新報紙千萬保管好了,近期的報紙一份也不要丟,把形勢連起來看,才會越看越明白。


    抗戰以來,郵路不通,向文成訂不到別的報紙,就隻剩下這一張《冀中早報》。這《冀中早報》,鉛字被印在窗戶紙一樣的紙上,版麵也不似先前的《申報》熱鬧,沒有市井的花邊新聞,也沒有梅蘭芳牌的香煙廣告。但向文成很看重這張報紙,他覺得這是自己人辦的報紙,上麵的文章條條都可信賴。


    向文成養病,照顧不了世安堂,秀芝就把世安堂的門打開做些清掃。遇有鄉人找向文成看病,秀芝還是熱情地帶著病人來找向文成。若是同艾遇見看病的同鄉,她就會把鄉人截在院裏詢問病情。待她對病症有所“判斷”時,就說:“不用找文成了,跟我來,吃一劑六味地黃丸吧。”邊說邊把人帶進世安堂拿藥。同艾這些年身子軟弱,吃了不少湯藥、丸藥,也是久病成醫了。但她“行醫”是有分寸的,六味地黃丸屬調理藥,適度調理對病人總不會有害處。她隻把世安堂那些溫和的調理藥開給鄉親,她願意兒子向文成有更多的時間安靜地調養自己。她給鄉人包好六味地黃丸,還不忘囑咐一聲,吃時如果用兩盅黃酒做引子,效果會更好。


    喜人的消息越多,後方醫院就越加忙碌。有戰事就有傷員,戰事多傷員就更多。後方醫院所到之處,常常是整個村子都成了病房。後方醫院還住在代安。


    日本戰俘鬆山槐多也一直跟著後方醫院活動,目前他快要成為一名外科醫生了。他穿著八路軍的軍裝,身係白圍裙,挨家串戶地為八路軍傷員打針換藥,看上去和八路軍沒什麽區別。村民們大都不知道他是個日本人。關於他的去留,上級找他談過幾次話,鬆山槐多表示他決心要留在後方醫院。他工作積極,對人和藹,和大家相處得很友好。他平時少言寡語,和有備單獨相處時,話才多起來。他喜歡操著他所掌握的漢語,和有備無拘無束地交談,隻在取燈犧牲以後,他才遠離了有備許多天。那時他不敢再接近有備,他知道他的同胞抓住有備的姑姑都幹了些什麽。那些日子有備對槐多也變了態度,他沉著臉,看見槐多隻當沒看見。鬆山槐多很苦惱,後來他終於想出辦法改變了他和有備的關係。一天早上,有備睡覺醒來,發現枕頭邊上有一張紙,他一看便知這是槐多本子上的紙。有備拿起紙來看,紙上是一幅畫,畫個日本兵跪在地上,脊背上寫著鬆山槐多,畫旁還有標題,標題是:“日本人認罪圖”。有備拿了這張畫去找槐多,槐多對他說,紙上的鬆山槐多並不隻是槐多一個人,他代表全日本,總有一天日本會向中國認罪的。


    有備原諒了槐多。他對槐多說:“你不要躲著我了,我想清楚了,我對日本人的仇不會記在你的身上。現在全世界都在為我取燈姑報仇呢。”


    槐多哭了。


    這天上午,有備和槐多為一個傷員換完藥往回走,不知不覺走到村外的梨樹趟子裏。代安村正處兆州梨區,村子被梨樹包圍著。這裏的梨屬兆州的上好品種雪花梨,聽代安人說,哪棵梨樹都有幾百年。正值七月,梨隻待成熟,槐多和有備不斷用手扒開擋住他們去路的樹枝朝梨園深處走。槐多問有備:“有備,你說現在是我帶著你走,還是你帶著我走?我是個日本戰俘,你是個八路軍。”有備說:“依我說,都可以。我是八路軍,可你的歲數比我大呀。”槐多笑了,說:“你的回答是很機智的。”他們走到梨樹趟子深處,就著一塊細砂土坐了下來,梨們齊著他們眼睛,槐多伸手托住一個青梨說:“那時候,我們麵前要是有個青梨就好了。”槐多一說那時候,有備就知道他說的是戰前,“那時候”是指他的一次旅行。槐多去東京學美術以前,在屬於長野縣的信州念中學,家裏還有當農民的父母和一個妹妹。父母努力培養著槐多,希望他能成為一個公司職員。槐多也希望按照父母的意願考取大學,報答父母的厚愛。可是中學裏有一位姓加藤的老師卻把他帶上了學習藝術的道路。為了培養槐多對美術的興趣,加藤不辭辛苦,經常自己出資讚助槐多到各地去看美術展覽。有一次他們在京都看一個叫“二科會”的法國畫展,就在這個展覽會上加藤老師還為槐多買了一本德富蘆花著的《自然與人生》的書,這是一本描寫法國畫家柯羅的書。一次畫展一本書,終於使槐多下定決心去考東京美術專科學校了。有了決心,接下來便是在這種決心鼓動下的旅行。加藤老師是決心要讓他的學生認識日本的山川之美的。加藤又邀請了兩個學生,他們一行四人由加藤老師帶著,在一個假期走遍了長野的山山水水。他們的同學中還有一位女生,這給他們的旅行增添了浪漫。他們一路走著、畫著,大自然,、友誼和愛情常使槐多激動得不能自製。說到愛情,槐多總要解釋一句:“其實我那叫什麽愛情,隻不過是對那位女生的傾慕罷了。我傾慕人家,可人家並不傾慕我。我看見人家心就跳,可人家就知道為我們燒水做飯,飯熟了就喊:‘喂,我說槐多,你不吃呀?’那是我正在山上看著她發楞。”有備說:“正在傾慕?”槐多說:“正在傾慕。”自此有備腦子裏便多了一個形容詞叫傾慕。


    “其實飯也沒什麽好的,也就是農民的飯食,煮蘿卜。”槐多說。他手托眼前的青梨,又想起了那次的旅行。是啊,那次要是有個梨該多好。有備也替槐多想。槐多說:“其實蘿卜在我們那一帶算是最好的食品了。”他說,每逢他放假回家,母親也是早早煮好一鍋蘿卜等他回來。


    聽見槐多說蘿卜,有備插話說,他爺爺就喜歡種蘿卜,可他奶奶說,爺爺總也種不成。槐多沒有詢問有備的爺爺種蘿卜的事,因為他又想起了他們那裏的芥末。他對有備說,他們那裏除了蘿卜還有芥末。離他們村子不遠有個地方叫穗高町,專門種植芥末,穗高町的芥末全日本有名。槐多問有備兆州有沒有芥末,有備說,兆州也有芥末,長得和油菜差不多。待芥末開了花打了籽,把籽軋成末,就是芥末粉。槐多說,穗高町的芥末不這樣,不吃籽,專吃根,把根軋成芥末醬。你到穗高町去參觀,農民做的芥末醬可以隨便品嚐。“好吃呀!”槐多說。


    槐多給有備講蘿卜和芥末,每次都能講出聯係著蘿卜和芥末的許多故事。故事把有備帶到一個個不可知的神秘地方,就像槐多的美術學校一樣神秘:畫室總連著天窗和模特兒,教具總連著阿波羅和雙麵女神。蘿卜和芥末總連著日本的山川和槐多的“傾慕”。


    槐多的話題大半都結束在他的應征入伍,當時他是東京美術學校西畫科三年級的學生。他有一副叫《靜》的作品畫了長野縣的黑姬山,剛剛參加完學校的年展,他便應征入伍了。他們從神戶上船向中國開拔時,加藤老師到港口來送行,還不忘送給他兩個速寫本。他傾慕過的那個女生也來了,她沒有學美術,現在她已是加藤夫人。原來在那次旅行中她傾慕的是她的老師加藤。可槐多一點也沒有忌恨加藤和那個女生,他對有備說:“自作多情的事是常有的。”


    槐多的描述,有備並不是都懂,但槐多還是像麵對大人一樣向有備傾訴。他手托著兆州的青梨,又給有備講了些旅行、蘿卜和芥末。天近中午時,他們才回村,在村口碰見了西貝時令。


    槐多不認識西貝時令,西貝時令卻認識他,敵工部早就注意過這個日本人了。時令的眼光先在槐多身上掃了一下,就轉向有備說:“鄰家,你看巧不巧,我正找你們哪。”


    有備立正似的衝時令站著。他和時令雖然是鄰居,但歲數相差太大,平時相互少言語,現在時令突然一叫他“鄰家”,他還是有幾分拘束。他立著正說:“時令叔,你找我?”時令的眼光又從有備轉向槐多說:“找你也找他。”槐多和有備都覺出事情有些奇怪,正在不知如何答對,時令又說:“走吧,有備先帶我去找孟院長吧,孟院長會把以後的事告訴鬆山槐多同……先……”時令想對槐多稱同誌,又想稱先生,卻半途而止。


    槐多一個人回住處,有備領著時令去找孟院長。時令一邊走著,和有備拉家常似的說:“要不是在村口碰見你,找孟院長還不好找哩。代安這麽大,有咱笨花村五六個大。先前我隻從據點跟前走過,沒進過村。”


    時令見到了孟院長,他並不忌諱有備的存在,就把來找鬆山槐多的目的告訴了孟院長。原來敵工部還兼管做日本戰俘的工作,目前抗日既已進入反攻階段,就需要動員一切力量同日本人作最後決戰。軍區就有個由日本戰俘組成的反戰同盟,為抗日工作作了不少貢獻,鬆山槐多雖不在反戰同盟之列,但上級已經得知此人有爭取的可能,就讓時令來給鬆山槐多交代一個任務:現在兆州的據點大部已被攻克,隻剩下孝河以南沙河店據點的日軍還在負隅頑抗。縣大隊幾攻不下,便想利用一下槐多,讓他配合縣大隊的攻擊,作一次對敵人的“喊話”,爭取讓日偽軍放下武器投降。隻要他同意了,喊話內容讓他自己定。


    孟院長欣然同意時令的要求,和時令一起去給鬆山槐多布置任務。時令把任務向槐多作了交代,槐多非常願意去沙河店喊話,當即就跟著時令離開代安向沙河店急行。行前時令讓孟院長派一個人和槐多同行,孟院長派了有備。


    沙河店是個和代安相仿的大鎮,在縣城以南,與高邑、元氏兩縣交界。日本人很重視對這裏的經營。據點上駐紮著日本一個小隊,村裏還駐著警備隊的一個中隊。兆州人都管這裏叫小兆州。現在縣大隊把沙河店包圍了三天,幾攻不下,雙方均有傷亡。


    鬆山槐多和有備在時令的帶領下,經過半天的急行軍,趕到沙河店已是夜裏。一路上槐多醞釀著他的“喊話詞”,他決定循序漸進,他準備先給他的同胞講世界形勢,講完形勢再講日本國內因為戰爭所造成的悲慘景象。最後,他要勸他們投降,說沙河店已經是兆州的一個孤立據點,唯有投降才是唯一出路。最後,他還要為他們唱一首歌,便是那首《小小的晚霞》。這首在日本家喻戶曉的童謠,唱的雖是夕陽中烏鴉想回家的事,但也正符合現在走投無路的日本兵的心情。唱完歌他還要再喊:“同胞們,連烏鴉都回家了,我們這些本來就有家的男兒,也趕快回家吧!”


    時令把槐多和有備領到據點的隔離溝以外,槐多和有備按部隊的命令趴在隱蔽處。有人交給槐多一個鐵皮大喇叭。這天夜裏分外漆黑,四周一片寂靜。連續了幾天的槍聲暫時平息下來,敵我正在對峙。這時,鬆山槐多的喊話聲突然從隔離溝這邊升起來,他把一路醞釀的喊話詞抑揚頓挫、充滿感情地送上空中,送上了據點。他一遍遍重複著他對同胞的規勸,喊話過後,四周仍然一片寂靜。鬆山槐多顯得更加動情了,再喊時,他那男中音般的語調差不多變成了朗誦,然後這朗誦終於又演變成了歌唱,他唱起了日本人家喻戶曉的那首童謠《小小的晚霞》。他唱著想著:歌中唱的那映著晚霞、襯著寺廟鍾聲的烏鴉和孩子們都回家了,他那些被包圍在據點裏的同胞們也一定想回家的。


    在鬆山槐多的歌聲結束的一瞬間,據點上突然亮起幾盞探照燈,這探照燈一齊射向了黑暗中的鬆山槐多。顯然,槐多在喊話時,敵人準確地判斷了他的隱蔽方位。隨著探照燈的驟亮,一排機槍子彈雨點般地向槐多射來。有備和槐多都聽得清楚,這是日本人的歪把子機槍。此時這槍聲聽起來就像一個不懷好意的女人的狂笑。隨著這“女人”的笑聲,緊挨在槐多身邊的有備仿佛聽見槐多倒吸了一口氣,接著他的身子便衝有備傾斜過來。已經有了戰地收治傷員經驗的有備判斷出了他身邊發生了什麽——槐多中了子彈。他先把槐多拖出幾步,然後把他背起來,竭力要跑出敵人的火力圈。又有槍聲響起,子彈落在他們周圍,但有備已經把槐多背進一塊莊稼地裏。他放下身體綿軟的槐多,小聲叫著“槐多,槐多!”可槐多不呼吸也不說話。幾個戰士趕過來,時令也來了,他們都意識到,據點上的日本人是決意要結束他們這位同胞的生命的。


    有備扳住槐多的肩膀一陣搖晃,槐多的身子卻更軟了。有備想哭,想喊但都不可能,泉湧似的眼淚淌出來,他拽住袖子擦擦淚,趕緊打開急救包給槐多包紮。可是天太黑,他找不出他的傷口在哪裏。更重要的是,包紮對於槐多是無濟於事了。


    很快,東方就顯出魚肚白,有備終於看見了槐多的傷:原來他身上有許多彈孔,僅頭部就有三處,有一粒子彈打穿了他的帽子——他那頂東京美術學校的黑製帽。有備這才注意到,槐多來喊話之前,是特意戴了這頂帽子的:他頭上有個“美”字,他要用“美”來提醒他的同胞,是回家的時候了。帽子美,《小小的晚霞》也是美的。


    時令和有備又返回了代安,他們是護送著槐多回來的。後方醫院為槐多舉行了一個八路軍規格的埋葬儀式:他被兩匹中國白布纏身,一口就地買來的楊木棺材成殮了他。墓地設在代安一個坐西朝東的土坡上,孟院長特意為槐多選擇了這個土坡。他願意讓槐多朝著東方,朝著太平洋上那個島國——日本。全醫院都參加了槐多的葬禮。入殮時,孟院長發現有備手裏尚有一頂槐多的黑製帽,他讓有備把帽子也放進槐多的棺材。有備當著眾人,向孟院長請示說,他願意服從命令,他又願意留下那個“美”字帽徽——本來他是想連帽子都留下的。孟院長想到槐多生前和有備的友情,就答應了他隻留下那個帽徽。同時,孟院長還把鬆山槐多的兩個速寫本也送給了有備。


    有備時常打開槐多的速寫本翻看,那是一個學習美術的日本青年對戰時中國農村的描繪:兆州城,柏林寺,拉碾磨的毛驢,臥在門口的狗……還有不少中國男女老少的肖像。槐多竭力要把一個正經曆著戰爭傷痛的中國畫成一片和平景象,也許那才是他心目中的中國。有一幅畫是槐多精心畫出的,有備知道他一連畫了好幾天——那是笨花村的全景,當時鬆山槐多就是坐在有備家大西屋房頂上畫笨花村的。槐多在畫麵上記載的是:“昭和二十二年五月畫於兆州笨花村,這是我的小朋友向有備的村子。”當時向有備並沒有意識到他將要和槐多交朋友,但是槐多已經把他當作朋友了。有備每逢翻到這一頁,總要念上幾遍槐多寫下的這段文字。每次,當讀到“朋友”兩個字時,他都會想起鬆山槐多教過他的日語“朋友”,這時他就情不自禁地說出了“道莫塔其”。而在以前,當著鬆山槐多,他從沒有說過“道莫塔其”。


    有備把“美”字縫在他的皮挎包上,有不認識這個標誌的人問他,這是個什麽標誌,有備不作回答,因為他覺得,這並不是一件對誰都能說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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