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向明是突然離開的,他再也沒有回到我們班。事先一點跡象都沒有,前一天的晚自習他還照常到班上轉了一圈,布置了第二天的勞動。第二天是個雨天,深秋的雨,一下冷了起來,每人都加了衣服,有人感冒了,不停地打噴嚏。學校安排高一高二全天勞動,就在學校的操場邊挖地基,要搶建一幢兩層的教學大樓。每個人都帶了鋤頭或鐵鏟,大家坐在教室裏,誰也不想講話,空氣滯重潮濕,雲頭壓得更低了,雨密密地下,沒有要停的樣子。正不知是不是取消勞動,心存幻想,都在等著孫老師來。


    孫老師沒有來,來的是麥大安老師。


    麥大安是科任語文老師,他滿臉不情願地走了進來。他說,從今天起我是你們的代理班主任,孫向明老師有事回湛江去了。等下我們要去挖地基,現在我來宣布安全事項。


    一切太突然了,停了幾秒鍾,有幾個人同時問:孫老師什麽時候回來?麥說:什麽時候回來學校沒通知我,學校隻通知我來代你們班的班主任。


    這樣冰冷的話讓我們生氣。我們本來就不喜歡麥大安,他跟我們不親,我們跟他也不親。我們跟麥大安的關係很是奇怪,按道理,我們班的語文水平全年級第一,高中語文組還組織別班的語文老師來聽麥大安的課,我們課堂氣氛活躍,回答問題有水平,很為麥掙臉,但除了丁服,誰都不愛找麥大安。我們喜歡孫向明,不喜歡麥大安。


    我們既然不喜歡麥大安,一般來說也就不會喜歡寫作文,但恰恰相反,我們每個人都喜歡寫作文,而且每個人都寫得不錯。直到現在,我們還認為,四班的作文全校無敵。


    但我們同時認為,我們的作文好跟麥大安無關。


    麥大安皺著眉頭,看了我們一會兒。等我們不說了,他就說:不要以為我想當你們班主任,學校要我當,我沒辦法。既然我當了,我希望在我代理班主任期間,你們中的任何人,都不要出任何事情,不要擦破一塊皮,不要鋤傷一根腳趾頭,也不要踩著瓦片玻璃,割傷腳得破傷風,別的就更不要說了。出意外是很容易的,上周圍牆倒了還壓死人了,誰能想到啊,誰也想不到。當班主任責任重大啊,你們知道嗎!麥大安又沉痛又無奈,把我們說得安靜起來。


    雨在下,秋風一陣又一陣,我們想起了上周的事情,學校的圍牆倒塌了,正好壓著過路的兩個人,是準備結婚的一對,女的當場死了,男的受了輕傷。出事的時候正在上課,後來封鎖現場,不讓學生靠近。隻聽說這兩人進城買喜糖,女的口袋裏還剩五塊錢,她一被挖出來,男的就翻她的口袋找錢,而且,那男的沒有哭。我們隻看到圍牆的一個大缺口,像戰爭片裏被炸開的口子,猙獰,古怪,想到曾經壓死了一個準備結婚的女人,越發觸目驚心。


    我們本以為,學校的圍牆是萬古長存,永遠不會倒塌的。它從來就在那裏,從來沒有倒塌過。我們小時候它就穩穩的,長大了它也很穩。那是很厚的磚牆,牆上有長年累月的灰塵和青苔,向著公路的那麵多灰塵,向著學校那麵多青苔,但兩麵都有牆縫長出草,有時是蒲公英,寬寬的葉子,毛茸茸的小球,很是好看,也有長出一小株木本小樹的,這使圍牆更加奇異了。


    圍牆一倒,還死了人,我們都受到了驚嚇。看上去多堅固的圍牆也有倒塌的一天,沒有萬古長存的東西,圍牆是圍牆自己的,它不是我們的,它想倒的時候可不會問我們願意不願意。世界不是我們的,孫向明老師也不是,他來南流教書,當我們的班主任,但他現在走了,回湛江,湛江才是他的,南流不是。我們好像明白了事理,卻又心亂如麻,他家出了什麽事呢,是他的父母出問題了嗎?他為什麽不跟我們說一聲,為什麽?為什麽?


    麥大安沒有跟我們解釋為什麽,他沒有這個義務。他看我們安靜下來,就說,大家帶上工具,就到工地去吧,以小組為單位,安全第一,能挖多少就算多少吧。


    雨下著,我們失去了孫老師,這個念頭既不準確又不吉利,但我們就是這樣痛切地感到,孫向明雖然還活著,但他突然就從我們中間消失了,他的身影和聲音,他的舊軍衣,他那把被邱麗香裝扮過的鐵鏟,都不會出現了。


    雨落在我們的臉上,我們不覺得涼,那是因為我們的心中有著空茫和不適,還有著疼痛。


    我們預感到孫向明不會再回來當我們的班主任了。誰也不知道這預感從何而來,是從烏雲還是從雨水,還是從倒塌的圍牆。這一天,空氣中布滿了預感,像細小的針,肉眼看不見,但它們悄悄潛入我們的身體,每個人都感覺到了。每個人,最沒心沒肺的人,全都感到了不適和空茫。


    邱麗香鏟著土就哭了起來,她抽噎著,然後就嗚嗚哭出了聲。大家聽著她哭,看她把眼淚抹了摔在泥土裏。沒有人問她為什麽。我覺得她是替大家哭,我們的淚水跑到她的眼睛裏去了,它們從空中經過雨水轉運,變得浩大,源源不斷,我們仰頭看雨,看到它們拚命飛奔,不管不顧地落到邱麗香的頭上。


    第二天中午,打飯的時候,丁服告訴姚紅果,孫向明回家是因為他愛人生孩子了。姚紅果飯都顧不上吃,一秒鍾都沒耽誤,馬上就把這消息告訴了每一個人。她在亂糟糟的飯堂裏找到我們,飯堂裏飄著煎魚的香味,難得一遇,魚是學校魚塘養的,下雨漲水,魚自己跑了出來。魚香使我們更加饑腸轆轆,每個人都咽著口水,吸著鼻子,等著輪到自己。姚紅果卻找到了我們,她說,她知道孫向明為什麽突然回湛江。為什麽?因為,他愛人,生孩子了。


    簡直就是晴天霹靂。


    四班的女生,站在學校的飯堂裏,煎魚的香味一陣又一陣,但她們聞不到,又有一大臉盆的煎魚被端上了案台,香氣更加濃鬱,每人都有一條,但她們還是什麽都沒有聞到。她們的肚子也不餓了,她們的耳朵裏聽不到別的聲音,滿腦子,隻有姚紅果沒心沒肺的話:孫向明的愛人生孩子了!


    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有愛人啊,沒有任何人說過。我們都以為他沒有結婚,他根本就是一副沒結婚的樣子,我們本來以為,世界上的事情,隻要我們視而不見,那就是不存在的,我們不想讓孫向明在湛江有一個妻子,他的妻子就是沒有的。但姚紅果卻說,他的愛人生孩子了。


    我們覺得,我們的心被人無端抓了一把,這個抓我們的人就是姚紅果。姚紅果啊姚紅果,你的消息是從哪裏來的?


    姚紅果比全班女生都小,小一到兩歲,她最小,最活潑,最無辜。她把壞消息帶給了我們,她飯麵上的煎魚都涼了。


    那一頓飯,很多人飯盅裏的煎魚都涼了,學校的飯堂白白浪費了那麽多的花生油,涼了的花生油蒙在魚身上,像是蒙了一層膜,魚也像是假的。我們的心思不在煎魚上,魚刺也知道了,我們的舌頭在魚肉上盲目地頂來頂去,頂了半天也頂不出魚刺來,這些舌頭不像是人的舌頭,倒像是木的舌頭。魚刺順利地通過舌頭的封鎖線,到達我們的喉嚨,並停留在那裏。那一頓飯,魚刺卡住了不少人的喉嚨。飯堂裏一片咳刺的聲音,難聽之極。而另一種魚刺,還要繼續卡在我們的喉嚨裏。


    在後來的日子裏,姚紅果還給大家帶來過幾次孫向明的消息,每次消息都使我們更加絕望,她說,孫老師的愛人生了個女孩。她又說,孫老師的愛人身體不好,是難產,最起碼,這個學期孫老師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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