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五年夏天,我回到南流,南流已經不再是一個小鎮子,舊的街道已經蕩平,城區無限製地擴展,南流成了全地區最大的縣級市。我住在縣二招,心情沉鬱。


    一開始誰都找不到,姚紅果在n城,她說到南流找劉國標就行了,劉卻在廣州。張英敏和吳一梅都在玉林,黃文惠的電話始終沒人接。


    高中畢業三十年了,離上一次見麵也已過了七年,大家各自活著,活著活著,過去的人就慢慢不見了,過去的事也都沒了影蹤,經過的和沒經過的,也都不知道了,高興的和不高興的,恨的和愛的,也都過去了。而人就都老了。就像劉國標說的,我們都四十七歲了呢。


    連續幾天,我吃完早餐就獨自上街閑逛,我到縣二招對麵,舊電影院旁邊吃米粉,舊電影院門口掛了一個牌子,上書“綜合治理辦公室”。米粉是現蒸的,有很好的鹹卷,軟嫩滑,是南流給我的安慰。


    我從公園路到東門口,到沙街,沙街已經被拆得隻剩一小段,它不再是街道了,也不再叫沙街。我從西河橋繞到老的龍橋街,龍橋街又細又長,有我的小學。是星期天,沒有多少人,舊舞台已經沒有了,我上過課的教室也已拆掉,上一次,一九九八年,它們都還在。然後我往回走,到了防疫站舊址,我三到七歲就住在這裏,四十年過去,它還在,是防疫站的房產,防疫站沒有錢拆了蓋新房,所以它還停在這裏。每次回南流我都來看它,它一年比一年舊,積滿了灰塵,正如一個老人,風燭殘年。房子裏住著人,是防疫站的職工,我對他們說,我一九六五年以前住在這裏。他們說,喔啊,四十年了呢。我走到天井,看到了四十年前的舊水池,有人正在洗菜洗衣服,水龍頭嘩嘩流著水,四十年前它就是這樣流著水,在木盆裏濺著水花,落在我小時候那件白底藍點的衣服上。左邊的一個天井也還在,那上麵有一排房子,是化驗室,那裏麵有一台顯微鏡,張英敏的媽媽整天對著顯微鏡看細菌。右邊是辦公室,沒有住人,堆著舊桌椅,四十年前的一隻白色的山羊躺在那上頭,它被綁著四肢,大人抽它的血,一管又一管。我在宿舍那邊聽見羊的嘶叫聲,由高到低,漸漸微弱,我躲在屋子裏,不敢去看。英樹帶著英敏去看了,英敏看到一個情況就跑過來告訴我,山羊哭了,山羊拉出了羊屎豆,山羊的嘴裏出了很多白沫,山羊不會動了,山羊沒氣了。晚上食堂吃燉羊肉,香味彌漫了整個防疫站,每人都端了一盅羊肉湯,喜氣洋洋。湯麵上漂著幾節甘蔗,用來去膻味。這是我童年時代驚心動魄的事件。


    我沿著走廊走過我母親的宿舍,我朝裏張望,黑洞洞的,沒有窗,母親出差,我就一個人睡在這裏,在食堂開半份菜,五分錢,屋簷下掛著臘肉,有我家的一掛,我讓師傅割幾片,放在我的飯盅裏一起蒸。我嘴裏含著臘肉的餘香,走過當年的衝涼房和廁所,這些都沒有了,後門,後門呢?


    不再存在的後門無聲地打開,四十年前的陽光照耀在龍眼樹上,我和英樹曾偷過那上麵的龍眼果,他身手敏捷,縱身一躍,就抓著了一串果子。龍眼樹多年前就已不在。張英樹,我女童時代的白馬王子,他比我大三歲,張英敏比我大一歲,他們來自北京,既會講一口地道的南流話,又能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他們家訂有《小朋友》、《紅領巾》、《中國少年報》,我剛識字,他們就讓我看這些南流罕見的雜誌報紙,我穿著張英敏的小花連衣裙照了相,歪著頭,編著兩根小辮子,這張照片至今在我的影集裏。他們的母親帶我去看電影,我和張英敏手牽著手走在公園路上,心裏長滿了雞蛋花、玉蘭花、萬壽果和紅色的火水豆。


    後門的平台是我第一次知道日食的地方,灰磚之上,放著一盆水,那是張英樹端來的,他在臉盆裏滴了藍墨水,墨水在水中像煙一樣。他要在水裏看日食。他蹲在水盆邊等著,也讓我蹲著。他手裏還捏了一塊玻璃,那是他事先用煙熏黑的。他抬起頭,用煙玻璃擋著看太陽,忽然他一把拉起我,把煙玻璃按到我的眼睛上,他說,你快看快看。玻璃已被曬熱,他的一隻手碰到了我的臉頰,燃燒的太陽在煙玻璃裏浮動,它的邊緣缺了一小塊。浮動著的還有張英樹本人,他是我眼中全南流最英俊的男孩,劍眉,麵部棱角分明,身材勻稱挺拔,知識廣泛,伶牙俐齒,我和女孩子跳房子,他在旁邊看,我感到我和他之間有無限的默契。那就是我的幸福時光,它凝固在一塊青花瓷片上,右腳縮起,左腳輕輕一踢,瓷片閃著白光呼嘯而去。


    二00一年冬天,一個陌生女人給我打來電話,她說你可能不記得我了,我是你母親的同事,在昌平搞了一個戒毒所。她說她醫科大學畢業在北醫三院幹了幾年,後來辭職去了海南,現在是做的私營戒毒所。她讓我有空去看看。我始終想不起來她是誰,說的是普通話,聲音似曾相識,又像是完全陌生。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說你還是沒想起我來吧,那你記得張英樹張英敏嗎?還有呂虹、陳黎明,這幾個跟你年齡不相上下,都是醫院子弟。你肯定記得張英樹,她說。張英樹就像一道閃電,他瞬間照亮了這個女人,我想了起來,她叫曾仰紅,當年衛校畢業,到醫院實習,還帶我和張英敏下圭江河遊過泳。二00四年十月,我和曾仰紅約在王府井見麵。三十年沒見,我一眼就認出了她,除了略胖些,基本容顏未改。她衣著自然,穿著一雙旅遊鞋,沒有任何矯飾,但我相信,她是一個人物,說得上是叱吒風雲。她給我帶了南方的水果,楊桃,大番石榴,芒果,都是南流鎮常見的水果。我們說到了南流鎮,醫院、西門口、縣委會,突然間就說到了張英樹,她說張英樹娶的老婆很犀利的,燙著滿頭小卷。


    我沒有說話。我看到過張英樹和他滿頭小卷的妻子,一九九三年冬天,我站在南流縣婦幼保健站的樓頂平台上看到了他們,那是我高中畢業後第一次看到他,我曾去過幾次他家找張英敏,看到過他們年邁的父母,但一次都沒有見到張英樹。很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忘記他,但從來遇不見他。他們家庭出身不好,地主成分,在六七十年代舉步維艱。兄妹倆險些就沒上成高中,英敏留了一級,輾轉來到我們班,英樹沒能在南流城鎮讀高中,後來他到城鎮附近的一個公社高中讀了兩年。


    柳阿姨,他們的母親,是我最佩服的女人,永遠堅強樂觀,永遠自尊,她在家講一口純正的北京話,出門就在北京話裏夾著南流話的某個詞,聽上去很古怪拗口,她就這樣操著南腔北調跟南流鎮上上下下的人打交道,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女人,她是怎樣去跟公社下麵的人交涉,讓他的兒子讀上高中的。她一生的英雄業績之一,是改正兄妹倆的家庭出身。高中快畢業的時候,有一天,張英敏鄭重其事地特意告訴我,她的家庭出身不是地主成分,已經改過來了,是中農成分。她說當初她爸爸稀裏糊塗,在部隊,組織上問他是什麽出身,他說不知道,又問他家裏有什麽財產,他說有幾間房子,組織上覺得他既然有幾間房,就算有財產了,於是定了地主成分。她爸爸實在糊塗,不知道這是天大的事情。柳阿姨知道,這件事情不改過來,英敏英樹將永無出頭之日,她隻身一人,長途跋涉,去到江蘇農村老張的老家,疏通各種關係,到底開出了書麵證明。因為有柳阿姨,英敏英樹身心健康,性格完好。


    一九九三年冬天,我在南流縣婦幼保健站樓頂平台上看到了張英樹,七歲以後我就很少看見他。一九七一年,我十二歲,從沙街搬到醫院宿舍,防疫站、婦幼保健站、醫院三家合並。我常常到張英敏家看書,我從家裏出來,走過操場,穿過舊產科門前的空地,那裏枇杷樹和苦楝樹枝葉映掩,然後到前麵的院子,穿過放著乒乓球桌的過廳,在那棵大芒果樹的右邊,就是張英敏家。她家隻有一間屋子,收拾得很幹淨。我有時會在她家看一整天書,但一整天都看不見英樹。


    他會炒菜,我見過很多次,就在他家門口的過道上,放了一隻爐子,他把燒殘的蜂窩煤用火鉗夾出來,再把新的蜂窩煤夾進去,我覺得他的動作很好看。他在燒得冒煙的鐵鑊裏倒上油,吱的一聲響,放上了薑末,嚓啦一下,倒進了切好的菜。他把鑊鏟炒得咣咣響,手勢嫻熟,熱火朝天。我見過他做芥蘭炒臘肉,西紅柿炒雞蛋,炒卷心菜,韭菜炒鴨蛋,每一種菜,它們的香味進入我的五髒六腑,長久地停留在那裏。十二歲,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吃上張英樹做的菜,但我至今也沒有等到機會。他在過道裏炒菜,他專注,英俊,隻有十五歲。


    我在平台上看他,那時他應該是三十八歲,他住在醫院的舊留醫部,醫院的宿舍,他在洗衣服,他在水龍頭旁接一桶水拎到洗衣台跟前,他的妻子站在一旁,一幅很家常的圖景,他理著平頭,有些發胖,但仍算得上勻稱。他洗的是被套,夫妻兩人齊心協力,一人擰一頭。我一直看到他們把被子洗完晾好。我沒有想到要去找他,隻有一牆之隔,我下樓,出一個大門,再進另一個大門,最多五分鍾,就能站在他的麵前。張英樹,他還記得我嗎?


    我沒有去。


    我在七歲的時候為自己找到的第一個白馬王子,就這樣失掉了。他近在咫尺,但已遠隔千裏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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