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自己是否親眼看到長腳表演的魔術,在曬穀場,汽燈的逆光中,長腳曾經拿著一隻籮筐轉圈嗎?他從空籮筐裏變出公雞之後,又從空氣中抓到兩根竹軸,就手一展,一幅是向江青同誌學習,一幅是向江青同誌致敬。


    這兩幅標語我肯定是看到了,是在另一個節目裏,紅布的底,黃顏色的字,是用宣傳畫顏料寫上去的,紅布有點舊,也有點髒。這兩幅標語被人用手舉著,繞場一周,它在空中緩緩飄動,離地三尺。這麽說來,它肯定不是被長腳舉著的,而且,舉著的人也不可能站在地上,她必須站在高處。


    翟青青,這個名字,這個人,隨著一輛獨輪雜技車的晃動,停留在我麵前。那兩幅標語,正是她在獨輪車上舉著的。她瘦削、蒼白,神情嚴肅,她穿著一件紅色的演出服,兩根長辮子在頭頂繞了兩個環。最讓我難忘的是那雙軟底鞋,很像芭蕾舞的那種鞋,隻是尖頭沒有硬殼。白色,瘦長,病態,神秘,超越了現實,卻又因為與樣板戲芭蕾舞《紅色娘子軍》、《白毛女》裏的鞋子相似,而與現實保持了一種奇怪的聯係。


    我特別喜歡這雙軟底鞋。小學五年級,學校裏排練《白毛女》第一場,林南寧,我們小學的文藝老師,極富熱情和野心,私自帶領五名學生去n城學舞,回來之後才讓學校報銷了路費,但住宿費等一概沒有,她們住在親戚家,到處鑽牆打洞,挖空心思,一個星期回來,還買回了五雙芭蕾舞鞋。一雙是紅色的,另四雙則粉色,俱是緞子,閃閃發光。這可是震驚全南流鎮的大事,芭蕾舞鞋,那麽奇異,那麽超凡脫俗,除了專業的縣文藝隊,哪裏還會有呢!在我們凡俗庸常的生活之上,在南流鎮的米粉和酸蘿卜之上,在我們的頭頂,閃耀著光芒的芭蕾舞鞋,它根本就不是人穿的,仙女的腳才能穿得進去呢!難以想象,它竟從天而降,落在我們小學裏。《白毛女》第一場,《紅色娘子軍》的序幕和第一場,縣文藝隊還沒演過呢,我們就演了。這是小學教師林南寧的傑作,是她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全南流的中學和小學,他們望塵莫及。林南寧,後來我還遇見到她,她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悲劇人物。


    我太喜歡芭蕾舞鞋了,我把翟青青的軟底鞋看成是芭蕾舞鞋的替身,影子和姐妹。我等在禮堂門口,我說,翟青青,把你的鞋給我看看吧。她有點舍不得,她看看我,又看看鞋。我拿過鞋摸了又摸,它不是緞子麵的,足尖不硬,鞋底也沒有牛皮,但它顏色素淨,鞋形又是那樣瘦削俏麗,有點像翟青青本人。我真想穿到腳上試試,翟青青好像知道我的心思,她一把就拿過去了。她把鞋抱在懷裏,說,這鞋外麵買不到,沒有鞋,什麽節目都做不了。我就問:這個鞋是從哪裏找來的?


    當然,是她家裏的。不問也知道。一個雜技世家,跟雜技有關的一切她家都有。就如同她家有獨輪車,有演火流星的碗盞,有走鋼絲的鋼絲,她家也有軟底鞋。一九七四年她來到我們學校,在我的上一屆。她並不引人注目,她穿著平淡,沉默、憂鬱,眼睛從來不看人。她一個朋友都沒有,她總是一個人走路,在勾肩搭背的女生中,她的身上有一種寂靜空曠的氣息。我們同在文藝隊裏,但我從沒見她笑過。她不跟我們一起排練,她自己練,在家裏,每次演出有她一個節目,插在我們中間。


    她的身體極其柔軟,向後仰頭彎腰,一直彎下去,再從兩腿間伸出頭,嘴裏咬著花,頭上還能頂一隻碗。像一株病態的植物,令人驚悚。沒有人覺得翟青青是個妖精,她身懷絕技,但極其膽小。我們不明白一個身懷絕技的人為什麽如此膽小,那是多麽令人費解啊!任何人,任何事情好像都能使她受驚嚇,她在人麵前低眉順眼,隨時準備受傷害。她被什麽事情嚇壞了呢?


    沒有人知道。


    有一天,文藝隊集中開會,我一走進禮堂就感到氣氛異常。禮堂很大,文藝隊開會排練隻占其中的一小個角落,但這幫人大多有表現欲,能把一個角落的動靜弄到禮堂的外麵去,那天很反常,那種安靜非同一般,靜得堅硬,帶有重量,這種重量我一進門就感覺到了。


    人比往常多,工宣隊的幾個領導都在,還有校團委書記,平時這些人也會來看排練,但隻有在彩排的時候才會到齊。他們神情肅穆,好像已經進入臨戰狀態。肯定是有什麽事情發生了。我發現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坐著一位中年女同誌,她剪著短發,樣子幹練。我不認識她,但她從容地坐著,並不像是客人。


    團委書記說開會了,他先給大家介紹新來的工宣隊隊長徐同誌徐隊長,就是這位女同誌,以後文藝隊就由徐同誌直接領導。接著是徐同誌講話,她說她先來宣布一個組織上的決定,原工宣隊隊長劉某某同誌犯了生活作風錯誤,經研究,撤銷其駐校工宣隊隊長職務,留校勞動改造,以觀後效。


    一時更加安靜,這安靜像座山壓在頭頂上,誰都說不出話來。


    太突然了,工宣隊劉隊長,那是跟校革委會主任有著一樣權力和威嚴的人,相當於現在的校長,跟校長並列執政,甚至更有權威。他背著手,在校園裏走來走去,可不是個親切的人。他極其嚴肅,時不時地到禮堂看我們排練,但他並不說什麽。生活作風錯誤,令人震驚,我看不出,他不像。在我眼裏,犯這種錯誤的人都是色迷迷的,看見好看的女生就兩眼放光。他不是。他來看我們排練,背著手,臉上像鐵板一樣嚴謹。


    像鐵板一樣嚴謹的人犯了生活錯誤,是真的嗎?組織上又是怎麽知道的呢?千真萬確,劉隊長沒有到場,他已經到學校食堂勞動去了。在後來的日子裏,我看見過他,他戴著舊草帽,騎著舊自行車,車後馱著一隻大籮筐。他當了食堂的采購員,專門買米買菜。


    另一個人是誰呢?那個受害者。


    徐同誌沒有說,她申明的是這件事的錯誤程度,她說在這個生活作風的錯誤裏,他們發生了不正常的男女關係,但經組織上證實,沒有發生性關係。她強調了兩遍,沒有發生性的關係,沒有性關係,所以從輕處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性關係這個詞。從來都是說男女關係,搞男女關係。性關係跟不正常的男女關係又是什麽關係呢?這個問題太令人費解了。男生女生們個個低著頭,不敢看別人,每個人心裏亂糟糟的,既困惑,又驚慌,好像到了一個又陌生又危險的地方,不知怎麽辦才好。


    這個事件之後翟青青就不見了,文藝隊演出的節目裏,也就沒有了雜技。翟青青去哪裏了,沒有人知道,沒有人議論她,她本來就不是我們中間的,她不是南流鎮人,她講的一口白話既不是廣東的,也不是n城的。從口音到膚色,到她的身懷絕技,她的軟底鞋,都不能使我們有同類感。誰會對她有持久的興趣呢?


    很多年後,一九九八年,我回南流,路過n城,和舊日的朋友吃飯,一家文學刊物的編輯突然提起了這個名字,翟青青。你還記得翟青青嗎?他問,她說是你的中學同學。翟青青,這是二十多年來第一次有人提起她,十分意外,朋友說翟青青多年來一直從事文學寫作。南流鎮是一個離文學特別遙遠的地方,很多年裏買不到像樣的文學刊物和書籍,我的所有同學,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沒有人閱讀文學書籍,更沒有人寫作。在整個南流鎮,我沒有聽說有人寫作並堅持二十年。


    他說翟青青一直在寫,有很長時間沒有生活來源,但她一直在寫。她曾上過北大作家班,隻去了一個月。後來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寂靜與芬芳》,他曾看到過稿子,小說不合常規,沒有完整的結構和紮實的人物,但句式奇異,感情痛切,讀過的人都會心有所動。小說沒有能出版,無論書商還是出版社,都嫌無利可圖。翟青青沒有知名度,年紀也大了,她的小說可能沒有機會出版了。他又說,現在她可能還在北京當北漂。


    我會遇到翟青青麽?


    g省的文學北漂,絕少有能熬過三年的。他們在北京的各文化單位打工,文學雜誌、文化雜誌、時尚雜誌、房地產雜誌,各類出版社、電台電視台、網站,各種寫作班研究班,到處都有他們的身影。他們拿最低的工資,住地下室,吃方便麵,夜晚寫作到深夜。他們參加各種文學活動,也看畫展,看地下電影和戲劇,出席頒獎儀式,聚會,故宮和長城,也都趁機去了。有人寫出了作品,發表了,又寫了作品,又發表了。他們一邊寫作一邊尋找愛情,找到了,兩人就住到郊區縣的便宜房子裏,就算留下來了。找不到的,熱情就消退了,愛情也跟文學一樣,令人難以捉摸。而文學又是多麽無用的一件事,既不能當飯吃,又不能帶來榮耀,仍然要住地下室吃方便麵。就這樣,他們消耗了青春期的熱情,覺得自己老了,於是他們就回到了故鄉。有的人,覺得當過了北漂,就算實現了夢想,總算按照自己的心願生活過了,沒有像白癡一樣,一輩子,都過著上班下班的單調生活。


    北漂生涯是他們一生中的華彩,或者說,是一次大學,一個人生的台階。他們回到n城,找到了工作,結了婚。麵對新的朋友或工作對象,如果有人提起北京,他們就會漫不經心地說,我在北京呆過兩三年呢,那地方風沙大,太幹燥,經常流鼻血,很難適應。


    翟青青會是這樣的麽?很難想象。此刻我仿佛看到她,在某一次活動,人不算多,但也不少,三五成群的,人和人紮著堆,但翟青青隻有一個人,她臉色蒼白,就像沒有吃早飯。她的辮子早就不辮了,頭發中分,在腦後紮成一把,她拎著一隻牛皮紙口袋,上麵印著某某出版社字樣,那是某一次新書發布會得到的。現在她拎著它,裏麵裝著通訊錄、筆記本、書、雜誌,還有傘、太陽鏡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她不跟人搭話,也沒有人注意她,她走來走去,慌亂,茫然,她太想看到一個熟人了。但是沒有。她孤零零地走來走去,不時地翻翻紙口袋裏的東西,那裏麵其實沒有什麽要她折騰的。


    多半會是這樣。她使我想起林多米,落落寡合,在人群之中也如同在人群之外。也很難想象她嫁人,我寧願她不嫁,她不適合家庭。總有一小部分女人是不適合家庭的。這類女人無處可去,我們這塊土地沒有修道院,如有,也許翟青青會喜歡。她身材瘦削,麵容聖潔,沒有邪念。為了自己的理想,能義無反顧,獻出自己。


    但她現在在哪裏呢?


    我希望有一天,有一本叫做《寂靜與芬芳》的書,出現在書店裏,署名翟青青。它不合常規,沒有完整的結構和紮實的人物,但句式奇異,感情痛切,我讀過之後將會流下眼淚。那個二十多年前的翟青青,在文學中潛伏了這麽多年,她終於來到我的跟前,在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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