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五年夏天我沒有來得及回幼兒園。我坐在劉國標的轎車裏,路過舊自來水廠,一路黑燈瞎火,我不知道到了什麽地方。然後上坡,路很小,我聞到了一種我熟悉的氣味,我意識到,那就是幼兒園的氣味。微腥,有一絲奶香,微酸。最新鮮的生命聚集在一起,就會有這樣的氣味的吧。


    二00五年的舊縣委會,左邊依然是幼兒園,右邊已新蓋起一家高檔賓館,那裏有全南流最豪華的ktv。高中畢業三十年,我在南流隻見到了四個同學。包間裏光線微弱,劉國標說,我們都四十七歲了呢。他陷在沙發上,他說,他的家族不長壽,他也不會活得太久。沒有多少年了,他說,想玩什麽就得趁早了。


    潘智最先到,他一進門就自嘲,說自己囊中羞澀,兩手空空。他跟一九九八年判若兩人,那年他衣冠楚楚,意氣飛揚,有一輛桑塔納轎車。他向來不悚大地方,他去過幾次北京,找到過某部的部長,曾在北京飯店貴賓樓請人吃過三千元一桌的飯,他承包公路,大開大合。但他現在不行了,車已經賣掉,連電話費都出不起了。同學聚會他一概不來,尤其回避姚紅果,這其中的緣由無人得知。他說,風水輪流轉,風水輪流轉。然後就拿起了麥克風,他的歌唱得很好,曾得過全市第二名。他說:李飄揚,我唱一個歌,看你記不記得。他便唱:莽莽昆侖冰雪消融,滔滔江河流向海洋,我們偉大的祖國,雄偉壯麗的河山,到處都照耀著燦爛陽光。


    不可能不記得,永遠都記得。全校歌詠比賽,我們班合唱的歌曲,歌是我選的,沒有人反對。但合唱總弄不好,太抒情了,有點唱不起來。我指揮打拍子,節奏也總是不對。但班幹部們全都很來勁,李衛星、魏嘉等人絞盡腦汁設計了一個隊形,由一個大弧形和兩個小弧形組成,眾人拍案叫絕,認為憑此隊形就能奪冠。果然,我們班以全票獲得冠軍,每個人喜氣洋洋。


    莽莽昆侖冰雪消融,滔滔江河流向海洋。我相信,這首歌已經沒有人記起,它不像那些成為紅色經典的歌曲,仍在卡拉ok裏被人傳唱。一九七五年到現在,三十年,我從未聽任何人唱過這首歌,它在無聲的深淵中,越墜越深,沒有人能拉得住它,我也不能。我希望我能活得久長,我們全班都能活得更久長,這首歌,它曾經在一九七五年,被我們全班六十三個人唱成了全校冠軍,這是它此生最輝煌的時刻,它再也沒有機會與六十三個中學生相遇了。我們全班六十三個人,已經有人不在人世。蘇淑良,九十年代初死於車禍,是在廣東出的事。還有一個男生,剛畢業就已病亡。下一個會是誰呢?


    一九九八年,張飛燕專門到家裏找到我,她給我帶來一張座位表。我吃驚不已,從來想不到,二十多年過去,竟還有人保留著中學時代的座位表。她說,我給你抄了一份。十六開的白紙,用圓珠筆畫了格子,每個人的名字用鋼筆端正填上,用鉛筆,在亡故的同學名字上畫了框框。留著座位表,就意味著每一個人都在記憶中,六十三個人,一個都不會忘記。它是我們班的文物,價值連城。


    二00五年,紙上的六十三個名字,隻有五個人坐在局促微暗的包房裏。黃文惠和盧甲蘭很晚才趕到。有人在玉林,有人在n城,有人第二天要起早上班,有人下崗了,要想盡辦法掙錢養家。張飛燕,這個保留著全班座位表的人,她不在南流,她到廣東當遊醫去了。她的姑媽治療不孕症,她便也治療不孕症。她沒有上過專門學校,沒有文憑和行醫資格,但她治療不孕症。這一切難以想象。


    我想念座位表上的六十三個人,每一個人都使我百感交集。我也想念孫向明和麥大安,想念公雞二炮,它斑斕的羽毛隱隱發光,在時間的深處和遠處。唱完了莽莽昆侖我們的班歌,我就點了《懷念戰友》。《冰山上的來客》是我們熱愛的故事片,它所有的插曲都穿越了它誕生的時代來到了當今卡拉ok的曲目單上,《花兒為什麽這樣紅》、《烏雲不會籠罩著冰山》,我相信,不止有一億人會唱,它的旋律和歌詞,將在一億人的喉嚨裏浩浩蕩蕩,像一條大江,奔向海洋。


    天山腳下是我可愛的家鄉,


    當我離開它的時候,


    好像那哈密瓜,


    斷了瓜秧。


    天山腳下住著我心上的姑娘,


    當我和她分別後,


    好像那都它爾,


    懸掛在牆上。


    瓜秧斷了哈密瓜依然香甜,


    琴師回來都它爾還會再響。


    當我永別了戰友的時候,


    好像那雪崩飛滾萬丈,


    啊,親愛的戰友,


    我再不能看見你雄偉的身影,


    可愛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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