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流的第一天我去了沙街,沙街上曾經走著呂覺悟,她就住在我的隔壁。我們住的房子像舊時代的客棧,多少年來,每當我看到客棧這個詞,就會想起沙街我住過的房子。門前有騎樓,窄而深,有三進天井,有三層樓,一樓有一間房,很暗,二樓也有一間房,采光不錯,隔著天井與一樓的房間相對,我小時候曾住在這裏。三樓有兩間房,客人來了就住那。一九六六年,我的姐姐住在那,我的表姐們,她們也曾住在那裏。沒有人住的時候我經常聽見三樓有竊竊的語聲,我覺得那是鬼,母親說,那是風的聲音。


    我住過好幾間屋子,除了二樓,我還住在樓下,靠近第二個天井的房間,那個天井晾衣服,站在天井裏曾看見父母睡午覺,在夏天,他們穿很少的衣服,光裸的腿搭在一起,在大床上。這個房間門口對麵有樓梯,能上閣樓。閣樓很矮,地板不平整,一麵沒有牆。閣樓上曾經堆放過許多生殖器模型,塑料的肉色,是用來做計劃生育宣傳的。還堆著我舅舅的舊書,《物理》、《化學》,以及《古麗雅的道路》、《第四高度》,這兩本書對我的精神影響至深。我還住過靠近第三個天井的房間,這個房間當過新娘房,母親的同事鄒潔阿姨,她和張叔叔在這間房子結婚,他們的婚禮在醫院的大廳裏,每個小孩都分到了餅幹、糖果和甘蔗。


    我蓋過他們結婚用的喜被。緞麵的新棉被,一床綠色,上麵有尾巴長長彎彎的鳳凰,一床大紅,有瞪著眼睛的龍。我蓋著那張新的綠緞被子在新床上睡了一夜,表姐則蓋了大紅的。柔軟光滑的緞子在皮膚上的快感令人戰栗,多少年過去,這戰栗仍從沙街的舊房子裏傳來,它沒有消失,仍保存在那裏,在空氣中,而這所房子早已不在。鄒潔阿姨還在這裏生了她的第一個孩子,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新生嬰兒,生下三天,臉上皺皺的,紅的,眼睛閉著,兩隻小手緊緊握著拳頭,身上用舊布裹著,小腳露出來,紅彤彤的,五隻小腳趾擠成一團,上麵還有趾甲呢。我們參觀這個嬰兒,摸摸手和腳,聞聞他臉上的氣味,一股奶腥。而這嬰兒如今已有四十歲。


    天井,公共廚房,水龍頭下放著大水缸。茶麩水和空心菜,是跟水缸聯係最緊密的兩樣東西,它們在水缸的旁邊。


    空心菜葉子細長,生長在水裏。它脾氣古怪,不能用刀切,它傷刀,傷得厲害,用刀切了空心菜就會變得很難吃,必須手摘。手摘空心菜有一種特殊的快感,即使看別人摘,也有快感,摘成一段一段的,手上握了一把,一捏,一種柔軟的暴力使空心的菜莖破裂並發出“■■”的聲音,既像撒嬌又像歡呼。有一次我看一個老妓女摘空心菜,看得入了迷,她已有七十歲,手指卻白皙修長,而且十分靈活,這雙手如長在一個小姐身上,是要在鋼琴上飛來飛去的。南流鎮管妓女叫老舉,老妓女叫老舉婆,我覺得老舉不如妓女好聽。


    我蹲在地上看老妓女摘空心菜,她把一籃菜都摘完了,隔壁的女人來跟她說話,菜是別人的,她們一人坐在一張竹椅上,我光著腳蹲在地上,像一朵蘑菇。老妓女的手在綠色的菜梗上滑動,像細長的蘭花與綠葉,菜梗斷裂的聲音弄得我心裏癢極了。看了老妓女摘菜後我就愛上了這件事,她把摘菜的美表現得淋漓盡致,我完全被迷住了。


    一籃菜,一根一根的空心菜,經過了老妓女白皙柔軟的手,變成了一截一截的,籃子裏的菜越來越少,終於空了。她們說著話,不理我。我懷著極大的失落,從沙街頭走回家。這時候,奇跡出現了,一擔菜正停在我們婦幼站的騎樓下,我遠遠就看見了,我不顧腿麻,奔跑起來,越來越近,果然,我看到這個菜擔子的一頭正是空心菜,它們細葉薄殼,形狀婀娜,在全世界都找不到!現在,它們就停在了我家的大門口,濕淋淋的,剛從地裏摘下來,整齊地碼著,長長的薄殼的長梗,光滑明亮,它們將要發出那種悅耳的斷裂聲,然後,在清水裏晃一晃,炒菜的鐵鑊熱了,鑊底下木柴的火焰在跳動,倒上花生油,油在鑊頭裏也冒出了煙,丟進兩顆拍開的大蒜米,“吱”一聲,濃烈的蒜香炸開,白色的蒜米即刻變得焦黃,一切都迫在眉睫,箭在弦上,說時遲那時快“嚓”的一聲倒進洗好的空心菜,水汽上升,一片迷蒙,動作要快,翻兩下,再翻兩下,菜就軟了,灑上鹽,拍一拍,趕緊出鍋,一秒鍾都不能耽誤,多一秒鍾都會老了,炒一盤空心菜不能超過一分鍾,從頭到尾,在一分鍾內,一大筲空心菜迅速縮小,成為一盤,碧綠油滑,落到飯桌的中間。


    說到廚房,我就想起了吃。在沙街吃的東西比在別的地方有著更誘人的記憶。在龍橋街防疫站,我的記憶是食堂的飯菜和我家的臘肉,住醫院宿舍時,也是食堂的飯菜,以及我家的蔥煎鴨蛋、水滑豆腐和苦麥菜。在沙街有兩年我吃得很差,隻吃鹹蘿卜幹。南流鎮的鹹卜有很多種,濕一點的,和幹一點的,有一種是帶纓的小蘿卜棍,全須全尾地用鹽醃,並不曬幹,濕漉漉的就可以吃了,微酸,很脆,切成片,用肥肉炒,放一點醬油和少量的糖,非常下飯。這種帶纓的小蘿卜南流鎮叫“死老鼠”,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吃到了。小時候在沙街我吃的那種,是普通的鹹蘿卜幹,斜刀切,小火烤幹,放上花生油,或者跟肥肉一起炒,也是很好吃的。不過我不炒,我自己一個人在家,十歲,我不開火。我用清水洗幹淨兩根鹹蘿卜,放在碗裏用開水燙一會兒,覺得就可以了。每頓都是這樣,兩根鹹蘿卜,我從來沒有吃膩過。


    不開火是因為有一次差點釀成火災,我一個人在家玩火,一不小心,火勢就蔓延開來,廢報紙和木柴堆在一起,它們互相激發,紙的火輕盈跳動,忽左忽右,短暫;木柴剛開始穩穩的,它被紙燃燒著的火烤得發熱,但它忍著。紙的火太旺了,燒掉了一張,緊挨著的一張又著了,我看得很入迷。一張紙燒著了是很好看的,很無趣的紙,燒著了就會變成火焰,像一朵花一樣,金黃色,它是氣體,又是燙的,抓又抓不著,趕又趕不走,它是不會離開那張紙的,紙燒盡了,火焰就滅了,紙和火就像一對戀人,然後它們一起變成灰燼,灰色片狀的東西,它經不起手一碰,更經不起風吹,風一吹,就消散了,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有一次鑽到床底下,用火柴點著了兩張紙,那紙有點潮,又是下雨天,我用掉了半盒火柴才把它們點著,卻很快就滅了,潮紙就像兩個老人,沒有熱情。


    經常獨自在廚房裏,那裏有劈好的木柴,還有用來引火的鬆明,南流鎮管鬆明叫鬆光,鬆光聚集著最多的鬆脂,有著紅銅的顏色和光澤,散發出濃烈的鬆香味,是柴中的詩人,一點就燃,冒著油,冒著濃黑的煙,發出的叫聲。鬆光引火最好使,它們很珍貴,被劈成筷子般大小或更小,另外放著。廚房就是我玩火的天堂,我喜歡把舊報紙撕下一塊,揉皺,再點火,或者舉著一張紙的一角,讓它在手上燃燒,燒到最後才撒手。那一天玩大了,我同時點著了好幾張紙,它們燒著了木柴,木柴的火堅韌而持久,它又燒著了更多的紙,不好了!這回真的著火了,我奔向水缸,用水勺一勺一勺地救火;水都澆不滅,火像是更大了,這邊剛澆滅那邊又起來,我慌了,即使喊救火也沒人聽得見。我後背一下出了汗,並蔓延到額頭和手心,壞了壞了壞了,我眼前出現了滿屋子的火光,這火光衝出屋的瓦頂,升到沙街的上空。我的心狂跳著,一邊扔了水勺,端起洗菜用的瓦盆,一氣潑了好幾盆水,這才把火撲滅了。


    這樣驚心動魄的事情從未跟人講,玩火玩水的事,都是母親不喜歡的,她知道了要關黑屋子。這場大火我早就忘記了,多少年都沒有想起,原來它也沒有消失,就藏在這裏。


    跟廚房有關的東西太多了,我的舅舅從城市回到南流鎮,他帶著他的新婚妻子,美麗的舅媽,歸國華僑,她的嘴唇上方有一顆美人痣。他們在廚房裏,灶旁邊就是我家的飯桌,他們坐在矮凳上就著辣椒喝粥。辣椒是生的,綠白色,切成一圈一圈,灑了鹽。舅舅對我說:飄揚,這種辣椒是甜的,不信你嚐嚐。我知道世界上的辣椒都是辣的,尤其是這種尖尖的綠辣椒,叫朝天椒。但舅舅說肯定是甜的,一點都不辣,他示範給我看,夾了一大筷子放進自己嘴裏,有滋有味地嚼著,很不像是辣的樣子。他說他保證是甜的。我就上當了,夾了一小圈辣椒放進嘴裏,馬上就辣出了眼淚。


    好吃的菜記得更長久,它們的滋味停留在舌頭上,覆蓋了辣椒的味道。在我熬過了隻吃鹹蘿卜下飯的日子後,家裏就出現了很多好吃的菜,因為母親懷孕了,不再下鄉,又因為有了新的父親,每星期,他都提回家一大兜活的泥鰍或活的塘角魚。塘角魚,在我看來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魚,扁扁的頭,在頭和身過渡處有一對鋒利的角,頭頂有兩根須。塘角魚是最難殺的,要緊緊卡住它的角,一不小心就會被戳傷,它很滑,跟泥鰍一樣,而且極有爆發力,要掰斷它的頭太難了。但它肉質鮮嫩,極香,除中間一根骨頭外再無別的骨頭。它滑溜溜的,你要按住它的角,把它的頭掰斷,然後放上薑酒和一點醬油。


    在鍋裏蒸,加兩根木柴,火燒得大大的,沸水頂得水裏的碗噠噠響,鍋蓋也噗噗響,沸水在鍋裏扭來扭去,蒸氣越來越多,魚的腥氣就變成了香氣,混合著薑和酒的氣味,高亢而熱烈,人的口水是阻擋不住的,我感到自己口腔裏的涎水奔湧而出,向著塘角魚的香味奔跑,就像聽到了起跑信號的運動員。我對塘角魚的激情至今沒有消散。泥鰍每次都是煎來吃,連頭帶尾。泥鰍們跟手指一樣大小,在竹笤裏一跳一跳的,下油鍋,小火,變成堅硬的金黃。


    黃豆燉豬腳,蘿卜燉骨頭,有時是花生燉骨頭。


    我是否在這個廚房裏吃過一次老鼠肉?像炒雞肉那樣好吃,隻吃過一塊,是鄒潔阿姨家的保姆炒的。我仿佛看見一隻又大又肥的老鼠,它從第二個天井飛跑而過,一眨眼消失在牆縫裏。保姆飛快拿來稻草堵上,她點上了火,潮濕的稻草濃煙滾滾,她又用葵扇使勁扇煙,一隻粗肥的老鼠就被保姆拿在手上了。她拎著老鼠尾巴,意得誌滿。她大概就是蹲在水缸旁邊,割掉老鼠的頭,整隻鼠皮剝光,再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她用了我家的砧板嗎?用了我家的菜刀嗎?我沒有看見這個場麵。


    除了老鼠,還有胎盤。胎盤湯很甘甜,臍帶最好吃,用剪刀剪成一小截一小截的,入口既柔韌又有一點脆。胎盤體本身並不好吃,有點像豬肺,太脬,口感很差。我經常把臍帶挑出吃完,再喝一點湯。我身體差,母親每隔一段時間就帶一隻胎盤回家,她在飯桌上說,今天這個產婦很健康,又年輕,還是頭胎,這個胎盤最靚了。她總是說,飄揚太弱了,要補一補。我母親從自行車上下來,她推車進屋,車頭上掛著一隻小菜筐,她把醫用的托盤帶回來,那種腰子形狀的托盤,白色的搪瓷,深藍色的邊,有蓋。裏麵的胎盤顯得特別清潔,科學和文明。


    胎盤在中藥裏叫什麽?是紫河車嗎?這個名字真是美麗。


    胎盤和老鼠肉,永別了。


    廚房的灶邊上還放著茶麩,圓的,很堅硬,被煙熏得很黑,每周我就用茶麩水洗頭發。我找來臉盆和菜刀,臉盆放在地上,茶麩豎立放在矮凳上,用菜刀一下下地砍成條屑。有一小捧就夠了,用水泡上,過半個小時或一兩個小時,泡出黃色的汁,再用毛巾或紗布,把渣濾掉,衝上熱水。


    我的長發泡在黃漿似的茶麩水裏,頭發變得光滑柔順。再用清水過兩遍,過不幹淨也不要緊,茶麩水一點都不傷頭皮。小時候,每次就是這樣洗頭的,如此複雜、漫長,帶著菜刀、煙和茶油的氣味,親切、遙遠,令人難以置信。有人用香皂洗頭,那很奢侈,但頭發並不喜歡,香皂洗了頭發,頓時變得幹澀糾纏,梳都梳不通。一九七一年海鷗洗發水開始在機關裏風行,褐色的小瓶,小口,倒一點點在手心裏,就夠了。很香,頭發也喜歡的,如此方便。茶麩漸行漸遠,慢慢就找不到了。


    它漸行漸遠,它的身影又圓又黑,它的片狀彎而長,帶著菜刀、煙和茶油的氣味,親切、遙遠,令人難以置信。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們拋棄了它,直到本世紀,三十年過去,我們意識到,茶麩這種東西,正是純天然的洗發水,與我們的頭皮、頭發、毛孔,我們的嗅覺皮膚最親和。但它已經沒有了。


    永別了,茶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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