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練車練了幾年,直到插隊,都還沒有練熟。長期以來,我做夢都想著騎上家裏的自行車到大街上去,然後再到馬路上去。我熱衷於練車,星期日或者暑假,拉上單車,綁上扁擔,在體育場的跑道上,蜻蜓、晚霞、浮動的人、尤加利樹葉燃燒的氣味、車輪壓在沙子上、膝蓋微疼、眼睛微辣,那就是我陶醉的時刻。


    我總是練車。在體育場我騎得很好,上車,下車,拐彎,快騎和慢騎,甚至單手騎,我嫻熟極了,我感到自己業已人車一體,業已身輕如燕。但一上街,我對車的感覺就變了,車不再是車,而是一堆死鐵,它忽然變得沉重僵硬,好像一夜之間生了鏽,它活動的關節到哪裏去了呢?我一上車,車身就倒了,該停的時候它不停,該行的時候它又行不利索,見了人也不知道躲,見了車子倒往車輪裏鑽。每次都是這樣,一上馬路我就不會騎了,一到體育場我又會了。南流把會騎車叫做熟車,自行車猶如一隻肉粽,我怎麽煮都煮不熟,怎麽煮都夾生,別人煮三天就煮熟了,我煮三年都沒煮熟。


    母親不讓我騎車,母親說,家裏沒有車給你騎啊,你就走路去吧。走路的經曆令我恥辱,高中兩年,教育革命,總是要騎車開門辦學,每一次開門辦學都是我的難關,計有:農忙假去十二倉插秧、到環城大隊給農民安裝電燈、參觀大容山水電站、參觀南流縣印刷廠、到鬆花大隊小學講革命故事、到民安公社體驗生活。


    班主任說:會騎車的同學請舉手。一次又一次,舉手的人越來越多,不熟車的人越來越稀薄,我覺得自己無端陷入了一個溶洞裏,空氣就快沒有了,亮光越來越少。丁服、張英敏早就舉手了,她們好像天生就熟車,天生就有車騎,車是她們家的一隻狗,見了她們就搖頭擺尾的。沒過兩天,盧甲蘭、張飛燕也舉手了,她們為人爽快,做事利索,她們會騎車是天經地義的,她們不會誰會呢!但我萬萬沒想到,過了幾天,姚紅果也熟車了,她個子最小,遇事最驚慌,在班裏最嬌氣,最受不了委屈,即使她學會了家裏也不會讓她騎的。但她不光舉了手,還咋呼一聲,她得意、興奮,臉通紅,像一塊生鐵,隔著兩排座位燙著了我。本來有一半的人不會騎車,我覺得地上安穩,空氣充足,但姚紅果一熟車,我就感到地缺了一大塊,空氣也頓時稀薄,啊,我們的地盤已經這麽小了,我的立足之地快要沒有了麽?從此,我就要一個人孤零零地走路嗎?萬舸爭流,萬馬奔騰,大家的車從我身邊嗖嗖飛過,車鈴一片,他們的車騎得並不快,說笑,勾肩搭背,唱歌,人和車,混成一片浪頭,在陽光下閃爍。他們太晃眼了!我寧可他們騎得快一點。但不管快慢,他們都是騎在車上的,他們是河流中上了船的人,他們踏實、安全、快捷,乘風而去,而我獨自留在河中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我一時覺得回家的路實在太遠了,我還要走過很長的機耕路才到十二倉,從十二倉到大興街又是那麽遠,然後到水浸社公園路到東門口,真是無比漫長。如果有張英敏一塊走路,我們說東說西,這點路半個多小時就走到了;如果是邱麗香作伴,我就跟她說孫向明;如果是安鳳美,可說的則更多,雜技、功夫、文藝、男女,但她在哪裏呢,我完全記不起了,高中的勞動課,我對她毫無印象。


    我一個人走著,烏雲密布,所有的自行車都已走光,風已起,烏雲已來到頭頂,雨就要下,雨水斜著刮過來,我的身上就要淋濕了,我在教室裏感到自己的身上已被大雨淋得精濕,我痛感自己不會騎車,所以才淋雨,我感到眾人已經拋棄了我,我在臆想的大雨中絕望無助,我快要哭了。還有誰不會騎車呢?我要找到一個人,和我一樣不會騎車的,我一定要找到她,她是我在黑暗溶洞裏的空氣,是雨具,如果大雨驟至,我們就像兩隻鴨子,在雨中一搖一擺地趕路。


    趙細蘭,在滿眼舉起的手臂中我看到了她,她也正扭頭看我,我們像兩個互相找到組織的地下黨員,滿懷驚喜,心領神會,兩隻巴掌在教室上空拍得山響,這聲音別人都聽不見,唯我二人能聽見,不光能聽見,還感到了空氣的震動,一波一波的,微微地碰到了我們的臉。我們的眼睛還碰出了驚喜的火花,像火柴和火柴盒,一擦就擦出了火苗,金黃色的火,在我們之間盛開,一朵又一朵,像三月的木棉花,我飛一朵過去,她飛一朵過來,教室裏是一種秘密的喜氣洋洋。


    那時候,我經常做一個在天上飛車的夢,在夢中,一輛自行車從天而降,它有時候是半舊的,男式、雙杠、半邊鏈蓋、二十九寸,夢裏是誰告訴我,這自行車是屬於我的了,它是我的,不是借的,我推著車把拉到門口,它是如此的輕,它不像是鋼鐵做的,倒像是棉花做的。我揚起後腿,迎風展翅,穩穩地坐在了坐鞍上,我剛一坐穩,自行車就自己動了起來,它向上升,一下又一下,它一下離開了地麵,再一下就升到了窗台高,再一下就升到了屋頂,再升,竟升到了有電線杆那麽高。我又心慌又興奮,我擔心它無限製升上去,那樣我就升到月亮上了,在空中我吃什麽呢,而且,我要撒尿怎麽辦呢?我緊緊夾著自行車,就像夾著一匹馬,我像電影裏看到的那樣,衝我的自行車說:籲——停,它真的就不再往上升了。它在電線杆那麽高的空中滑行,飛越在南流鎮的上空。南流街盡是平房,灰黑色的瓦,一片片的,有天井、街道和樹木,西門口也有兩幢樓,華僑大廈和工商聯,各有三層樓,而我的自行車長著眼睛,它不衝樓房撞過去,我熱愛和平,強烈譴責自殺性襲擊。遇到高樓,自行車就自行升高,一升高我就看到了南流鎮周圍的田野和圭江河,還有馬路邊的尿缸和魚塘,看到尿缸我就想起自己要尿尿,這時我就醒了。


    有時候,夢中的自行車是嶄新的,閃閃發光,不但發光,而且還是女式車。女式車,那是一個多麽激動人心的詞,全南流,我隻見過兩輛女式車,一輛是我們學校歸僑女教師的,深紅色;另一輛,也是深紅色,常年放在龍橋街街頭孫家的門口。孫家二姑娘孫美麗,小兒麻痹症,她一瘸一瘸地拉著車,她一騎上車,就像健康人,不但健康,還像皇後,她把頭發梳得高高的,仰著頭,她深紅色的座駕駛過南流街,人流讓開,紛紛注目。她家是怎樣弄到女式自行車的呢?真是有本事,任何自行車都是要有指標的,憑證購買,女車壓根就沒有指標,它簡直就是從天而降的,它從天而降,就在我麵前。


    現在,這輛女車就在我麵前了,它也深紅色,車杠是彎的,上車沒有障礙,鏈蓋不是半邊,是整的,它不大大咧咧,有著姑娘家的矜持。它是那麽矮,我一坐就坐上去了,用不著迎風展翅的虛張聲勢,它真的就是女車,它不喜歡女人張開腿,像狗撒尿似的才能上得了車。它體貼、溫柔,且性能良好,我一坐上,它就自動上升,它一邊上升一邊問我:爽不爽,我說:爽!


    這時我的全身比任何時候都輕,我的骨頭也是輕的,好像我騎的不是一輛自行車,而是一匹神馬,它可以縱橫四海,日行千裏,我也跟著狂起來,膨脹得不行。南流鎮是裝不下我了,我要到遠處去,我駕著女車飛越在空中,東門口,西門口,我再也不看你們了,百貨公司食品公司糖煙酒公司,我也不看你們,甚至電影院,甚至體育場和燈光球場,我也都和你們暫別,沙街和龍橋街,醫院和防疫站農業局,我一一和你們告別,呂覺悟和雷紅雷朵,你們不在也不要緊,將來總是要見的。我騎車在空中,頭也不回地向南流縣汽車站的方向飛去,馬路、菜行、醫藥公司、體育場,一一在我身下掠過,我來到公路的上方,公路通向玉林,在夜晚,道路是一條淺灰色的河,樹木在河的兩岸,我沿著樹梢前進,樹葉嘩嘩碰著我的臉,使我很想打噴嚏,但我擔心一打噴嚏就會掉下來,籲,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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