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我引用過一條脂硯齋批語,說到三十八回,全書就超過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可見她所看到的曹雪芹的原稿,全書不到一百二十回,可能是一百零八回或一百一十回。八十回後,要用二三十回來收束全書,可見,情節的流動一定會加快。我估計,首先,會寫到元春的慘死,那對賈府當然是非常沉重的打擊,徹底地傷了元氣。緊跟著,就應該是賈府的第一次被追究,可能就被抄了家,大家應該都還記得,第七十五回,寫到了榮國府為江南甄家藏匿財物,甄家被皇帝查抄,他們居然跑到都城賈家寄頓罪產,這是嚴重違反王法的,而賈家也


    就替他們藏匿這些本來應該交給皇家的東西,當然屬於膽大妄為。元春死後,這事被皇帝發覺,就重點針對榮國府先進行了一次懲治——那是順理成章的,應該出現這樣的情節——榮國府就先亂起來了。賈母在這種情況下,可能本來就有了病,加上驚恐,就死了。再後來,皇帝會發現,賈家的問題不僅是替甄家藏匿財物,他們家根本就屬於“月派”政治集團,原來他們家藏匿秦可卿的事情,已經給予過寬恕,讓那女子自盡了結,對外還允許說是正常死亡,允許大辦喪事,後來因為元妃的關係,對待他們家一直很好,萬沒想到,三個年頭過去,發現這家人竟然還跟義忠親王老千歲的殘餘勢力勾結在一起,參與謀反,那還了得!於是,新賬舊賬一起算,寧國府藏匿秦可卿的事情,舊事重提,原來的寬免作廢,諸罪並究,當然,藏匿皇族罪家子女的罪過最大,因此前麵第五回寫下預言——“造釁開端實在寧,家事消亡首罪寧。”榮、寧兩府,在第二波打擊中,就呼喇喇大廈傾,昏慘慘燈焰盡,秦可卿的預言也就化為了活生生的現實,賈府的人是各自須尋各自門,樹倒猢猻散,家亡人散各奔騰。那麽,在大廈傾倒的前後,有不少的人,是被迫尋到了死亡之門,前麵第八回裏還有兩句詩,記得嗎?很恐怖,叫做“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而黛玉和寶釵就是在狂風暴雨中先後隕落的兩位紅妝。


    黛玉這朵淒美的芙蓉花,應該是隕落在寶釵那朵冷豔的牡丹花之前。


    上一講末尾,我已經分析到,賈母一死,黛玉頓失靠山,她跟寶玉的結合徹底無望,她活著已無盼頭,沒有了生趣,隻能是以死了結。


    曹雪芹在前八十回裏,寫下很多伏筆,預告八十回後,她的死亡原因,以及死亡的方式。


    根據第一回裏麵所寫到的,二玉的一種命定的關係,作為天界的絳珠仙草,黛玉下凡,是為了向先她一步下凡的,在天界於她有雨露灌溉之恩的神瑛侍者,也就是榮國府的寶玉,來還淚的。那麽到了黛、釵合一以後,到第四十九回,曹雪芹就寫到,寶玉說,大概意思是,你這人,每天總要哭一會子,才算完了一天的事。黛玉就說,近來我隻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裏隻管酸痛,眼淚卻不多。當時寶玉還說,這是你哭慣了心裏疑的,豈有眼淚會少的!曹雪芹寫得很巧妙,他等於是告訴讀者,下了凡的二玉,並不自知他們在天界的身份和關係。但是,根據命運的設定,下凡後的黛玉,她那個眼淚,跟別的凡人不一樣,卻是有一定的總量的,那個總量,應該也就是在天界被灌溉的雨露的那個量。因此,黛玉那個話,你還記得嗎?其實就是告訴讀者,絳珠仙草對神瑛侍者的還淚,剩餘量是越來越少了,那麽,一旦淚盡,當然也就是完成了償還灌溉之恩的任務,就要再回到天界去了,也就是說,人間的黛玉,她的生命就結束了。盡管這以後,書裏還寫了幾次黛玉哭泣流淚,但她將淚盡而逝,這是文本的神話式預先設定,後麵一定會這樣來寫的。


    從人間凡人的角度來看,黛玉體弱多病,第三回她一出場,就是那麽一種身體麵貌怯弱不勝的狀態,她的不足之症,是一望而知的。當然,曹雪芹塑造的這個形象,雖然病態,卻極有美感,叫做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雖非健康美女,卻又勝似健康美女,寶玉愛她,固然首先是心靈相通,但對她的外貌風姿,也確實是為之傾倒。第二十五回,寫寶玉、鳳姐被魘病重,薛蟠也來探視,古本裏有一句,說他忽然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裏。後來的通行本全把這句話刪去了,可能是覺得通過薛蟠的眼光來寫黛玉的美,不恰當,似乎是玷辱了黛玉,其實,我覺得這一筆很重要,否則,會有讀者覺得寶玉對黛玉外貌風度的欣賞,不過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罷了。有了這一筆,就可以知道從純客觀的角度看去,黛玉之美,也是足能令人驚魂的。但是,黛玉多愁多病,畢竟是個問題,第三回黛玉說自己打小從會吃飯時起,就吃藥,從未間斷過,眼下還在每天吃人參養榮丸,於是,賈母聽了就說,這正好,我這裏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賈母所說的“他們”是誰呢?就在這個地方,有一條脂硯齋批語:“為後菖菱伏脈。”菖菱應該是兩個人,賈菖和賈菱,這是賈氏家族裏跟賈蓉、賈蘭一輩,草字頭輩裏麵的兩個人,他們雖然不是榮國府或寧國府的正式成員,但是,他們被安排在榮國府裏辦事,後來不是賈芹、賈芸等賈氏宗族的府外人士,也都到賈璉、王熙鳳麾下謀到了差事嗎?賈菖、賈菱也屬於這種人,他們入府辦事應該比賈芸早,第二十三回一開頭就提到他們,說元妃省親後,匾額對聯題詠都確定下來,要磨石鐫字,這事賈珍負責,因為人手不夠,又把菖、菱兩個叫來監工。當然,那隻是臨時的任務,平日這兩個人負責什麽呢,應該就是負責配藥的,榮國府裏的總管理機構下麵,有一個專門的藥房,管配藥等事宜。脂硯齋看到過八十回後有關菖、菱配藥的情節,而且那情節應該跟黛玉有關,所以,才會在第三回這個地方特別注明,這裏是個伏筆,伏延千裏。而所謂“千裏”以外的那段情節,會是怎樣的呢?有紅學專家推測,是菖、菱配錯了藥,導致黛玉服用後,惡化了病情,使她痛苦難熬,本來精神上就受熬煎,再加上錯藥加劇病情,黛玉也就斷絕了活下去的念頭。這應該是黛玉死亡的第二個原因,作為凡人,在人間,在榮國府裏,活不下去的一個具體原因。


    賈菖、賈菱配錯藥,是無意的,還是有意的?應該是有意的。可是,他們為什麽要那樣做?他們兩個人,應該跟黛玉無冤無仇,沒有利害衝突,從自身利益出發,犯不上那樣去害黛玉,那麽,他們應該是受人指使,誰指使了他們?有的紅迷朋友可能會懷疑王夫人和薛姨媽,會不會是她們,在賈母還在的時候,就故意讓菖、菱配些不但不對症,還起反麵作用的藥,給黛玉服用,以造成她慢性中毒,從而最終失去與寶釵在嫁給寶玉方麵的競爭力呢?我的看法是,那不大可能,從八十回書裏對王夫人和薛姨媽的總體描寫上看,她們都沒有那麽


    歹毒。那麽,不是她們,又會是誰呢?古話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如果把王夫人、薛姨媽比喻成螳螂,她們竭力想得到一個將寶釵嫁給寶玉,以形成王氏家族全麵控製榮國府的局麵,那樣一個“蟬”;那麽,別忘了,有比她們更焦急,而且什麽歹毒的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另外的存在,那就是趙姨娘和賈環。賈環曾推倒蠟燭台想燙瞎寶玉的眼睛,趙姨娘曾用賄賂的方式,讓馬道婆去魘寶玉和鳳姐,使姐弟二人幾乎墮進鬼門關;那麽賄賂府裏藥房的配藥人,讓他們配出慢性毒藥,去給黛玉服用,以加快黛玉的死亡,那樣的事情,他們做起來當然不會有任何心理障礙。事實上,趙姨娘和賈環,就是更可怕的黃雀,他們是不但要獲得那“蟬”,“螳螂”也想照單全收。有紅迷朋友會問,趙姨娘、賈環為什麽要這麽幹呢?下什麽慢性毒藥,下副猛藥不就結了嗎?但那樣太露形跡,搞不好就自我暴露了。下慢性毒藥,那意思也不是說在藥裏明顯地加入有毒的成分,也就是故意不對症,查藥方測藥質,全沒明顯問題,但是服用以後,隻有反作用。菖、菱二人長期管配藥,一定很精,他們見錢開眼,昧良心做這樣的事是完全可能的。有紅迷朋友又會問,趙姨娘、賈環害死黛玉,那不是為寶釵嫁給寶玉開路嗎?二寶婚配,王夫人勢力擴張,那不是對他們更不利嗎?但是,趙姨娘、賈環,他們旁觀者清,深知寶玉愛的是黛而不是釵,黛如死亡,寶一定悲痛欲絕,很可能殉情死去,寶玉死了,王夫人、薛姨媽的美夢也就徹底破產了,那時賈環作為賈政惟一的兒子,繼承榮國府全部家業,也就水到渠成了,是不是?所以,第三回的短短一條脂硯齋批語,可以讓我們推測出這麽多八十回以後的內容。當然,你也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不過,我覺得這樣去分析,還是符合邏輯的。


    賈母死去後,失去靠山而又病重淚盡的黛玉,就決定自己結束在人間的生命,她選擇了什麽樣的死法呢?我認同周汝昌先生的考證,那就是,八十回後,曹雪芹的原筆,是寫黛玉沉湖而死。


    我們都記得,前麵已經說得不少,第七十六回,黛玉、湘雲聯詩,她們聯出的最後兩句,湘雲那句是“寒塘渡鶴影”,林黛玉那句是“冷月葬花魂”,這兩句詩,實際是把她們兩個最後的命運,勾勒出來了。


    “冷月葬花魂”,有的本子上寫的是“冷月葬詩魂”,通行本也選擇了“詩魂”,其實,曹雪芹的原筆就該是“花魂”。“花魂”是一個《紅樓夢》裏出現過多次的語匯,比如第二十六回末尾,寫黛玉哭聲感動了花鳥,就有兩句形容:“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再如黛玉的《葬花吟》裏:“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細考究各種古本,有的先把“花魂”抄錯成“死魂”,再輾轉地抄,有時候可能是一個人讀,另外幾個人筆錄,南方口音又s、sh不分,就進一步把“死”聽成了“詩”,“詩魂”流傳下來,很可能就是這麽一個過程。


    “冷月葬花魂”,就是湖心倒映著寒月,而如花美眷,就沉入湖中,魂消魄散。


    有的人一定會說,黛玉葬花,她看見寶玉用衣服兜著桃花瓣,將那些花瓣抖落到水裏,不是發了話嗎?她說,撂在水裏不好,你看這裏的水幹淨,隻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依舊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有我一個花塚,如今把它掃了,裝在這絹袋裏,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幹淨?可見黛玉如果自比為花,她是希望土葬的,是不願意水葬的。你現在說八十回後,在曹雪芹筆下,她是沉湖而死,難道曹雪芹他會前後自我矛盾嗎?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我們再來讀《葬花吟》,下麵這些句子,大家是耳熟能詳的:“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細品這些詩句的意蘊,我們就感覺到,黛玉在這些悲詞裏,實際上表達著強烈的向往,那就是,希望自己能被人愛,與愛人結合,並且過一種正常的生活,有一個正常的生命結局,不被玷汙,不被拋棄,也不自我拋棄,最後能正常地安眠在“香丘”裏。但是,她的這個理想,卻總在被現實蹂躪、碾碎,《葬花


    吟》裏另外一些詩句,也表達得很清楚:“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豔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那麽,怎麽辦呢?她“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去找一個更幹淨的歸宿,但是,“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她沒有找到,她現在如此體貼落花,但當她自己有一天也成為落花時,卻不會有人為她準備香丘——“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所以說,如果一方麵曹雪芹寫出黛玉強烈地追求幸福和生命的正常結局,一方麵又寫她最終事與願違,花落水流紅,沉湖而亡,那並不能說是自我矛盾,他是在寫,一個美麗的生命在那樣一種社會環境裏,無法根據自己的意願安排自己的生與死,但是,那又是一個倔強的生命,她生時抗爭,死,也由自己來安排,包括那具體的形式。


    花落水流紅,是《西廂記》裏的名句,第二十三回,寫黛玉隔牆聽曲,就特別引入了這個句子,又特意讓黛玉聯想到其他類似的句子,比如唐詩裏的“水流花謝兩無情”,李煜詞裏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很顯然,這就都是在暗示黛玉生命的結局,都有花魂入水的意思在裏頭。


    黛玉在書裏,被稱做“瀟湘妃子”,她寫詩就屬這個別號。傳說中的瀟湘妃子,指舜的兩位妃子娥皇與女英,舜出巡時死於蒼梧,她們兩個就奔赴九嶷山,先是啼哭,染竹成斑,後來就淚盡入水,死在江湖之間。黛玉的這個別號,既點出她愛哭,是淚盡而亡,也預言著她的結局是入水殞命。


    第七十回黛玉填一闋《唐多令》詠柳絮,第一句就是“粉墮百花洲”,百花洲是水域,花粉墮水,這應該也是暗示。


    第四十四回,大家看戲,正演《荊釵記》裏的《男祭》一折,賈寶玉剛偷偷出去私祭金釧回來,他掩飾得很好,這時候偏黛玉跟他說,這王十朋——王十朋是戲裏的男主角——也不通得很,不管在那裏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上來作什麽?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哪裏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我覺得,這是一石三鳥的文字:首先,暗示別人都猜不出來寶玉去哪裏了,但是黛玉猜出來了,意思是你就在大觀園舀碗井水,也就祭奠了金釧了,何必跑到外麵遠地方去?再一層意思,是暗示將來黛玉也會入水而死,這是一句所謂的讖語;第三層,就是預告八十回後,有寶玉舀水祭黛玉的細節。總之,這不會是一句可有可無的廢話。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眾女兒抽花簽為戲,每支簽都暗示著人物的性格命運,黛玉抽到的是芙蓉花,簽上寫著“風露清愁”,有句詩是“莫怨東風當自嗟”。我們都知道芙蓉花有兩種,一種陸生的,一種水生的,水生的也就是荷花,那麽黛玉是哪種芙蓉呢?到第七十八回,寫到小丫頭告訴寶玉,晴雯死後成了芙蓉花神,於是寶玉就寫了《芙蓉誄》來祭奠晴雯。書裏寫得明白,那小丫頭本是胡謅,因為看見池中芙蓉盛開,就隨口那麽一說,但寶玉很認真地寫出了《芙蓉誄》,還拿到水邊去讀,讀完以後,黛玉忽然出現,兩個人就討論那誄詞,改來改去,最後改出兩句是:“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成了祭奠黛玉的誄文了。可見黛玉若以花為喻,那麽她就是水芙蓉,就是荷花,她後來沉於湖而未被汙染,作為一個凡間女子,她再弱小,沉湖後的屍體也還不至於像那些花瓣一樣流出大觀園去,最後勢必也還是會被埋於黃土壟中;而作為仙界的絳珠仙子,沉湖後,她就又升華到太空,回到仙界,回到西方靈河岸三生石畔。她的生與死,都如詩,如歌,如夢,如幻,異常美麗,異常動人。


    第七十九回,寫迎春出嫁後,寶玉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徘徊。脂硯齋在這個地方批道,先為對景悼顰兒做引。很可能,黛玉沉湖的具體位置,就是大觀園裏的紫菱洲。


    元春省親那一段,寫到演了四出戲,第四出是《牡丹亭》裏的《離魂》,其實就是第二十出《鬧殤》,脂硯齋批語說,這是伏黛玉之死。那麽你去細讀這出折子戲裏的唱詞,就會發現有兩句是:“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殘生今夜雨中休!”“恨匆匆,萍蹤


    浪影,風剪了玉芙蓉。”可見黛玉這朵玉芙蓉的確是隕落在浪影中,而時間呢,是在中秋節,應該就是“三春去後”,那第四個年頭的中秋節,在她和湘雲凹晶館聯詩的整一年後。


    請大家注意,我一再地使用著一個概念,就是沉湖,我沒說投湖,投湖是站在岸上,朝湖裏跳,一個拋物線,咕咚,掉下去,動作急促,非常慘烈。黛玉不會是那樣的,她是沉湖,就是慢慢地從湖邊朝湖心方向一步步走去,讓湖水漸漸地淹沒自己。黛玉她活著時,是詩意地生活,她死去時,也整個是在寫一首詩,一首淒婉的詩。這是一個把生死都作為行為藝術來處理的詩性女子。


    像黛玉葬花,那絕對是行為藝術,不像寶釵撲蝶,寶釵撲蝶是一次偶然的,甚至對寶釵本人來說,是一次失態的行為,是她雖然吞了許多的冷香丸,想壓抑下青春女性的爛漫天性,卻沒能壓抑好,所形成的一次春光泄露。黛玉葬花,她是有整體構思,準備得非常充分的,是蓄意而為,自我沉醉的。你看曹雪芹的描寫,她去葬花,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裏還拿著花帚,她那麽個病弱的人,能使用市賣的鋤頭笤帚嗎?一定是她自己精心設計,小巧輕盈,造型美觀,讓紫鵑、雪雁、春纖等丫頭,按她的指導,包括那個花囊,一起製作出來的。她還事先選好了葬花的地點,也就是香丘,那麽也就一定設計好了路線,更事先就寫好了《葬花吟》,在葬花的過程裏逐句吟唱。黛玉葬花,堪稱是近乎完美的行為藝術,放之四海,與今天各種五花八門的行為藝術相比,無論是其內涵還是其外在的形式,水平都絕對一流。這當然是曹雪芹的藝術想像、藝術創造,是他通過書麵文字所完成的一次行為藝術。想想真令人驚歎,二百多年前,我們的老祖宗,就有這樣瑰麗的行為藝術設計,那個時間段上,別的民族,別的文化裏頭能達到如此水平的行為藝術,究竟有幾許?希望能有人做出比較研究,那是很有意義的。


    黛玉的詩意生存,是寶玉的榜樣,寶玉也是盡其畢生力量,追求在大地上詩意地、率性地爛漫生存,但寶玉跟黛玉比,就未免稍遜風騷。可以再隨便舉點例子,第二十七回,那還是在跟寶玉生氣的情況下,黛玉從瀟湘館往外走,她邊走邊囑咐紫鵑,說你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你細想想,這是一般地命令丫頭打掃屋子嗎?這實際是一個藝術家,在指導助手幫她完成一套行為藝術,或者叫做裝置藝術的創作啊!第三十五回,寫她聽見所養的鸚鵡念詩,她就命令丫頭把鸚鵡站的那個架子摘下來,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子上。於是進了屋,自己坐在月洞窗內,隔著紗窗,那紗窗應該用的是霞影紗,銀紅的紗窗外,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翠綠潤澤的庭院。窗外的鸚鵡架上,站著美麗的彩色鸚鵡,黛玉就隔窗調逗鸚鵡作戲,又把素日自己喜歡的詩詞教那鸚鵡念……你想想,那是怎樣的生活。王熙鳳的生活方式,書裏也有詳細的描寫,比比看,王熙鳳的那種生活裏有權勢有富貴卻沒有詩意,所以說,如果寶玉和黛玉能夠結為夫妻,那不僅是愛的結合,也是詩的結合啊。


    但是,在那個時代那種社會那樣的家庭裏,曹雪芹很忠實地寫出了現實的嚴酷,二玉沒能結合,黛玉淚盡,失去了外祖母這惟一的靠山,又病情加重,她就選擇了沉湖,來詩意地告別人間。黛玉沉湖的具體景象,大家可以自由想像,那應該如同一首淒美哀婉的長歌。


    有人激賞高鶚所寫的黛玉之死,我也認為那是他續書裏寫得最好的部分。但有人說如果曹雪芹真寫了黛玉之死,恐怕也未必能寫得有高鶚好,這個判斷我就不敢苟同了,曹雪芹“冷月葬花魂”的總體設計,實在是如詩如畫,如夢如幻,長歌當哭,動人心魄的。


    第五回裏金陵十二釵正冊首頁,黛、釵詩畫合一,畫的是兩株枯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那旁邊的判詞是四句詩:“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裏埋。”畫與詩都象征著黛、釵二人的名字,這不消細說,有的紅迷朋友提出這樣的問題,就是枯木懸玉帶的畫和“玉帶林中掛”這句詩,是不是在暗示黛玉是在樹上上吊而亡呢?我認為不是,上麵我已經舉了很多證據,告訴你曹雪芹多次暗示,黛玉之死與水有關,就是沉湖。我猜想,他寫黛玉沉湖的步驟,很可能是先解下腰上的玉帶,懸在湖邊樹上


    ,而且,很可能她的披肩,長長的紗巾,也讓風吹到樹林裏,掛在那裏。我已經分析過,黛玉在日常生活裏,例如她葬花,都是作為行為藝術來精心處理每一個細節的。那麽,她沉湖而死,這是她在人間最後的一次行為,她一定會尤其地藝術化、詩化,她是從容不迫,問心無愧,那樣地結束她人間的生命,回到仙界裏去的。


    那麽,寶釵呢?她在八十回後的命運,前輩紅學家有許多揭示,對有的關鍵情節的推測,我都認同,比如在家長包辦下,她嫁給了寶玉,她有所謂“停機之德”——東漢有個樂羊子,他外出求學,中途輟學而歸,他妻子本來在織布,見他回來就停止織布,停下來不是表示高興,不是說,啊,你可回來了,而是非常不滿意,並且就當著他的麵割斷了布上的經線,那布匹就“嘎嘣”裂為兩半,什麽意思呢,就是責備丈夫,說他不該中斷學業,應該繼續去謀求功名,如不繼續去讀書上進,就跟那斷裂的布匹一樣,不成材,沒有用了!寶釵在嫁給寶玉以後,非常地遵守婦道,舉案齊眉,對寶玉照顧得非常周到,跟樂羊子妻一樣,德行很高,但是寶玉覺得很不幸福。“可歎停機德”,她這種德行令人歎息卻並不令人高興,“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寶玉內心裏不愛她,弄得婚後的寶玉沒有愛情,沒有詩意,隻有痛苦,隻有鬱悶。


    脂硯齋透露,八十回後有一回的回目是“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可見到了家族敗落、自己處境也很糟糕的情況下,寶釵和鳳姐這兩個人還是不改其思想性格,寶釵不知道是抓住了寶玉一句什麽話,又對他實行諷諫,無非還是要他讀書上進,參加科舉,謀一個所謂的前程。你想寶玉煩不煩啊!二寶婚配,應該是在黛玉沉湖不久,寶玉曾經跟黛玉說過,還記得嗎?第三十回,他說黛玉死了他就做和尚,在婚後,甚至是新婚的當天,他就跟寶釵說清楚,他不會跟她圓房,他要像和尚那樣,起碼,要成為一個居士。也許他真自己跑出了府去,在哪個廟裏待了一陣,後來大約迫於家族和社會的壓力,又一度回到家裏,在風雨飄搖的家裏沒待多久,遭逢巨變,他也被逮入獄。在那以後,又經過一些波折,他應該有第二度出家,這回一定是真成了和尚。寶玉兩度出家當和尚,前麵是有暗示的,曹雪芹他那《紅樓夢》的文本,信不信由你,就是那麽個特點,似乎是無意隨手寫下那麽一筆,結果,後麵的文字就會顯現出來,全有埋伏,這是精心設計的伏筆。有的人總是說,那麽寫累不累啊,這麽讀累不累啊,但我們麵對的就是這樣的文本,怕累,可以不這麽讀,或幹脆不讀,但真細細讀進去,就會體會到,曹雪芹他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不是那種僅憑一點靈氣,一揮而就的輕鬆寫法。他自己說他寫得辛苦,愛爾蘭的那位喬伊斯,他那部《尤利西斯》,就寫得很累,讀起來絕不輕鬆,大比喻套小比喻,話裏有話,有無數層意思在裏頭,不僅是愛爾蘭人,不僅是英語世界,包括我們——改革開放後的中國,多少人佩服啊,出了兩種全譯本,不少人買到後精讀,一唱三歎,說你看多了不起啊!是了不起。那麽,對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曹雪芹的《紅樓夢》,這可是遠比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出現得早的文學創作啊——我們有什麽理由懷疑裏頭也是充滿玄機的呢?好,還是來說《紅樓夢》裏關於寶玉兩次出家的伏筆,就在第三十一回,黛玉、寶玉跟襲人一起說話,襲人說到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黛玉就笑說,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麽樣,我先就哭死了,這時候寶玉就說,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於是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做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做和尚的遭數兒!這難道又是廢文贅語?不是,這就是伏筆,伏後文,寶玉在八十回後,是兩次出家。


    早在第二十一回,脂硯齋就在批語裏說:“寶玉之情古今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後半部,則洞明矣!”我在前些講裏多次告訴你,曹雪芹在全書最後的《情榜》裏,給寶玉的考語是“情不情”,就是他對甚至是完全無情的事物,都能去賦予感情,那麽,對婚後的寶釵,他怎麽又會那麽無情呢?脂硯齋告訴我們,那是一種“情極之毒”,就是因為他對黛玉太有感情了,在那個時候他不能接受另外的妻子,尤其不能接受所謂以“金玉姻緣”為輿論前導的包辦婚姻,而且,從極度尊重寶釵出發,他覺得不


    應該跟寶釵過虛偽的生活,於是,他采取了極端行為,就是出家當和尚。脂硯齋接著批道,寶玉有三大病:一是惡勸,厭惡寶釵、襲人等勸他走仕途經濟之路;一是重情不重禮;還有就是情極之毒。脂硯齋說,正因為寶玉有情極之毒,所以後文裏寶玉才能懸崖撒手,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她說,這是寶玉一生偏僻處。


    也是根據脂硯齋批語,我們可以知道,八十回後,大約是在賈府因藏匿甄家罪產而遭受第一波打擊後,不得不遣散大批丫頭奴仆,襲人也被點名索走,多半是讓忠順王府要走了,後來嫁給了戲子蔣玉菡。襲人被迫離府時,囑咐寶玉說,好歹留著麝月,麝月在照顧寶玉方麵——八十回裏幾次寫到——很有襲人的作風,而且她這人性格平和,不招人注意,所以隻要還允許寶玉夫婦留下丫頭,哪怕隻讓留一個,他們就一定留下麝月。在賈府遭遇第二波打擊前,那段歲月裏,寶玉不管怎麽說,他有寶釵那麽美貌,而且那麽有德性的妻子,又有麝月那麽忠心,模樣也很不錯的侍婢,又有蔣玉菡襲人夫婦暗中供奉他們。按一般俗人的想法,也算幸運,應該珍惜了,可是,寶玉卻因為有情極之毒,居然忍心離開釵、麝去當和尚,懸崖撒手!


    寶玉婚後,究竟跟寶釵有沒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呢?高鶚的寫法,是他們還生下了兒子賈桂——後來賈家“蘭桂齊芳”嘛;有的紅學家則推測出來,寶釵是難產而死,二寶雖然沒有後代,但是他們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寶釵是懷過孕的。曹雪芹在八十回後,會是怎麽寫的呢?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曹雪芹去世七八年以後,有位富察明義,在他的一本《綠煙瑣窗集》裏,有《題紅樓夢》的二十首絕句。前麵的講座裏我提到過,紅學界有所謂“四條不解之謎”的說法,那第四條謎指的就是明義的這二十首絕句。其實明義的這些絕句,從詩歌創作的角度來說,思想內涵不怎麽高明,藝術性甚至可以說相當地差,那麽,為什麽紅學界重視它,而且紛紛去破解,聚訟紛紜,以致使它成了不解之謎呢?那就是因為,明義說,“曹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固然使曹雪芹的著作權得到了肯定,但是,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古抄本,書名幾乎都是《石頭記》,明義看到的,卻已經叫做《紅樓夢》了,他說:“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餘見其抄本焉。”“未傳”就是沒有流傳開,社會上一般人根本不知道,看不到,而他卻看到了抄本,他看到的那個抄本怎麽不叫《石頭記》而叫《紅樓夢》呢?他看到的那個抄本,究竟是隻有八十回,還是一個不止八十回的全本?從他寫的第十七到二十首來看,似乎他看到的是一個故事完整的本子,第十八首寫到黛玉,“傷心一首葬花吟,似讖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說明他看到了黛玉之死,他同情黛玉,甚至想去改變小說的結局。第十九、二十首寫到“石歸山下”“王孫瘦損骨嶙峋”,還意味深長地感歎:“青娥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這都說明他看到的全本應該不是別人續的,而是曹雪芹的原筆。


    明義的詩,對應該是前八十回裏的故事,概括得也有些奇怪,紅學界爭議很大。這裏不去參與關於明義二十首絕句的全麵探討,隻挑出一首來細說說,那就是第十七首,它的四句是這樣的:“錦衣公子拙蘭芽,紅粉佳人未xx瓜;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帳兒紗。”“錦衣公子”當然是說賈寶玉,“拙蘭芽”是指他不善性行為;“紅粉佳人”,我覺得說的是寶釵,“xx瓜”,有的人覺得這樣的字眼非常刺眼,粗鄙,甚至下流,但在那個時代,卻是一個可以入詩的詞匯,“未xx瓜”的意思就是還是處女。這就是告訴我們,他所看到的那部手抄本裏,後麵的故事,就是錦衣公子寶玉和紅粉佳人寶釵雖然結婚了,卻並沒有過正常的夫妻生活。當然,也有研究者認為,這四句都是寫寶玉和黛玉,說的是第十九回,寶玉和黛玉同榻聊天,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那段故事,這裏不展開辯論,不過分歧如此之大,可見說這些詩是“不解之謎”絕非偶然。我的看法是,後兩句可能是說十九回的情節,但頭兩句,不可能是說二玉,明義不至於有那樣的心思,就是覺得二玉既然同榻聊天,就可能發生性關係,隻是他們由於種種原因,沒那樣做而已。我認為他不至於寫出那麽一種感慨,他歎息的,應該還是二寶雖結為了夫妻,卻並沒有過正常的夫妻生活。


    在八十回後,究竟寶釵死沒死呢?應該是死了,但根據這個人的一貫性格,她不會自殺。第七十回,大家寫詠絮詞,根據我前麵分析,她已經參加過選秀,已經被淘汰掉了,但是,她仍然固執地認為,不能悲觀,她寫的那闋《臨江仙》,反駁了黛玉那闋《唐多令》裏的“粉墮百花洲”的悲歎,“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她仍然向往著:“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她嫁給寶玉後,當然就希望寶玉能回歸“正道”,憑借“好風”,在科舉考試中金榜題名,她會把這樣的人生目標堅持到底。但是,嚴酷的現實最後徹底碾碎了她的向往


    ,賈家在接踵而至的打擊中瓦解崩潰,四大家族,包括她娘家,一枯俱枯,她應該是在抑鬱中、焦慮中因病而亡。“金簪雪裏埋”,她可能是死在嚴寒的冬季,她徹底地冷了,僵了,再不用吞食冷香丸,也失卻了香氣,悲慘地化為了白骨。寶釵的命運,尤其值得我們深深地喟歎,她從思想立場上來說,是忠於那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是拚命壓抑自己的人欲,去迎合那個社會的規範的。但是,那個社會裏的政治,那種虎兕惡鬥的權力之爭,對個體生命的價值是毫不顧忌的。你就是忠於我的價值觀,你所屬的那個家族如果被宣判為罪方,而且遭到了失敗,那麽,對不起,也就會把你像螞蟻一樣,一腳碾死,管你是否曾經努力地勸說過你那個家族的成員,如何地走“正路”,你自己又如何地自我收斂,自我滅欲,努力地做到中規中矩,到頭來,你就還是個隨逝水、委芳塵的下場!曹雪芹他就這樣升華著《紅樓夢》的主題,他等於在告訴我們,個人是曆史的人質,個體生命無法從時代社會的大框架裏逭逃。這樣的主題,在全世界,特別是在西方,是到十八、十九世紀,才在文學中冒頭的,可是曹雪芹在十七世紀上半葉就寫出來了,真是非常地超前;而且,他通過寶玉、黛玉、妙玉這些形象,還表達了衝破這種“人質”身份的努力,那就是,堅定地避開主流,在邊緣尋求完整的個人尊嚴,追求詩意的生與死。


    寶釵必死,在第八回,她和寶玉互看佩戴物那段情節裏,通過作者詠通靈寶玉的一首詩,把這個意思表達得非常清楚。那詩裏說,“好知運敗金無彩,堪歎時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通靈寶玉並不是賈寶玉,是一個見證者,它見證著書裏每一個角色的命運,這幾句詩就暗示著,寶釵最後變成了白骨。她還不像二玉,書裏為二玉設計出了一種非人間的天界身份,無論是死去回到天上,還是繼續留在人間,都還不至於成為白骨,但寶釵隻有那樣一個非常悲慘的結局。


    其實所謂“不解之謎”,不止前麵總結出的那四條。第一回,寫賈雨村中秋節高吟一聯雲:“玉在櫝中求善價,釵與奩內待時飛。”表麵上,這當然是表現賈雨村這個人的野心,但脂硯齋有非常明確的批語,說“表過黛玉則緊接寶釵”,又說“前用二玉合傳,今用二寶合傳,自是書中正眼”。可見,也是伏筆。但是,寶玉怎麽會在匣子裏追求一個高價錢,寶釵又怎麽會在妝奩盒子裏“待時飛”呢?寶釵固然是向往“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可是,第一回明白交代,賈雨村他姓賈名化,字表時飛,別號雨村。薛寶釵怎麽會等待賈雨村呢?一位紅迷朋友跟我討論,他說他就猜測,寶釵在寶玉第二次出家後——那時候賈雨村夫人嬌杏死去了——就成為了賈雨村的續弦夫人了。我告訴他,他那個思路不可取,你想寶釵一生是多麽尊崇封建禮教,從一而終,這個封建道德規範,她一定實行到底,她不可能再嫁給任何人。但脂硯齋批語說得那麽肯定,說這個對聯是“二寶合傳”,而且是“書中正眼”,我們不能別的地方相信脂硯齋,這個地方就偏不相信。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這條不解之謎,願大家都來參與破解。


    我的初步理解,現在講出來,僅供大家參考。我認為是這樣的,第一回先講了天界的事情,告訴讀者二玉是從天上下凡來的,那段文字是二玉合傳。而那個對聯呢,則是預告人間的故事,寶玉是個既有天國之愛,又有俗世之婚的人。那麽他和寶釵,就是二寶,在八十回後,會陷於俗世困境,寶玉在賈家第二次被抄被懲治時,鋃鐺入獄,在獄裏被派擊柝,就是打更,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後來,皇家允許外麵的人花錢將他贖出,但是監獄非常黑暗,多少錢也喂不飽相關的官員,因此,寶玉一度就總在那黑匣子似的監獄裏,盼有一天,有人出了一個相關官吏能接受的大價錢,把他給放出去。寶釵呢,她盼時飛,很可能確實是盼賈雨村,盼這個人出麵,來緩解甚至解除她和她家族所麵臨的窘境,希望能幫助把寶玉贖出來。我特別注意到,第四十八回,平兒講強奪石呆子扇子的事情,罵賈雨村是“半路途中那裏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不是麵對別的人,就是跟寶釵一個人私下裏說的。寶釵因此深知賈雨村是個奸雄,在混亂的政治局麵裏,這種毫無操守、惟利是圖的奸雄,往往恰可利用其特點特長,來解決一些實際的問題。寶釵雖然是個極為尊崇封建道德規範的人,但又是一個特別善於權變的人,在不犧牲自己的根本利益,比如貞操、尊嚴等方麵的前提下,犧牲些金錢或者不那麽重要的人際關係,以求自己的利益得到保障,她是很有靈活性的。比如第二十七回,她撲蝶撲到滴翠亭,偶然聽見小紅和墜兒說私房話,而小紅她們眼看就要推開窗戶,在那個緊急時刻,她就不惜使用金蟬脫殼的伎倆,把小紅她們的注意力轉移到黛玉身上去。這樣做,按封建道德標準衡量,也屬於嫁禍於人,是很惡劣的,但曹雪芹就寫出了人性的複雜,寶釵在特定的情況下,為了自己的利益,她也會采取非常靈活的應變措施。我認為,脂硯齋對那個對聯的批語,所透露的,就是二寶在八十回後會有的一種狀態。當然,最後賈雨村不但沒有幫忙,還落井下石,寶釵在驚恐憂鬱中死去,而寶玉卻被人以重金贖出,贖他的,可能是傅秋芳。


    黛、釵的結局,大體就是這樣。下一講,我們將探討史湘雲,有紅學專家根據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判定八十回後將寫到寶玉最終和史湘雲遇合,最後他們生活在一起,白頭偕老。這可能嗎?如果真是這樣,賈寶玉又怎麽談得到懸崖撒手呢?“石歸山下”又怎麽解釋呢?看來,我的揭秘之旅,真是前路漫漫。但是,我從中獲得的快樂,真是難以用語言充分表達,願您也能隨著我的講述,對《紅樓夢》產生更濃厚的興趣。下一講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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