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講我們得出兩個結論,第一個結論就是賈氏宗族在娶媳婦上是不含糊的,第二個結論就是《紅樓夢》是一個自敘性的小說,它的人物都是有生活原型的,底下我們就來討論秦可卿,看她有沒有原型。


    紅迷朋友都很清楚,關於秦可卿的出身,《紅樓夢》裏麵是有明確交代的,就在第八回的末尾,這個交代非常古怪,和曹雪芹寫別的人的家業、根基很不一樣,每一句都古怪,現在我們就一句一句來分析一下。


    在第八回的末尾,寶玉和秦鍾要到家塾去讀書,於是以這個為由頭,順便就提到了秦鍾和他姐姐秦可卿的出身。說是秦業係現任工部營繕司郎中,營繕司郎中是一個很小的官,可能是管工程建設的。秦業這是曹雪芹所設定的秦可卿養父的名字。有一點特別值得注意,就是後來高鶚和程偉元續《紅樓夢》的時候,他們不但在八十回以後續了四十回,前麵他們也有所改動。例如在這一回秦業這兩個字上他們就改動了,很奇怪,這個有什麽值得改的呢?高鶚他們就把秦業的名字改成了秦邦業,可見高鶚和程偉元對這個名字是敏感的,為什麽?因為在古本《紅樓夢》上,脂硯齋在批語裏麵對“秦業”這個名字是有非常明確的評論的。脂硯齋怎麽評論的呢?她說“妙名,業者孽也”。大家知道在中國繁體漢字裏麵,比如“造業”和“造孽”,這個“業”“孽”是相通的,說“業障”和“孽障”是一個意思。秦業,“秦”是諧音“情”,因為曹雪芹是從江南移居北京的,所以《紅樓夢》裏邊有很多南方口音,南方人zh、ch、sh和z、c、s,l和n,in和ing往往不分,所以他認為“情”和“秦”是相通的,是諧音的。秦就是諧音“感情”的這個“情”,業就是諧音“孽”,合起來的意思就是因為有感情而造成罪惡。他這個名字命名是有含義的,在以後我會進一步加以揭示。高鶚、程偉元他們也可能看出這個含義了,他們不想因為這個書稿惹事,甚至還有更壞的想法,所以就把它改了。所以你看曹雪芹的書,命運很坎坷,很曲折的。


    根據曹雪芹的話,秦業是一個小官,“年近七十,夫人早亡”。書裏麵秦可卿出場的時候,大約應該是二十歲的樣子,那麽就說明秦業是在五十歲左右,得到了她,因為當年無兒無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並一個女兒,這就是秦可卿的來曆,這是很古怪的。


    上一講我們已經提到了,封建社會是非常重視血脈相傳的,就是今天的社會,很多人也還是很重視這個的,不但重視別人的血緣,更重視自己的血緣,我是不是自己父母親生的兒子?現在有一種新的科學技術叫dna檢測,可以去檢測的。現代人在血緣上尚且有這樣的困惑,何況曹雪芹所表現的那樣一個時代,這個血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秦業因為夫人早亡,無兒無女,就決定到養生堂去抱孩子,雖然他是一個小官,宦囊羞澀,但是他怎麽這麽來延續自己的子嗣呢?還是很古怪。首先我們要搞清楚什麽叫養生堂?我個人對“養生堂”這三個字是非常敏感的,為什麽?我出生在1942年,出生地是四川成都育嬰堂街,當時我家住的那條街上就有一個育嬰堂,育嬰堂就是養生堂,這兩個名字是相通的。成都話說起這幾個字,發音是“喲音堂該”,我就出生在叫做育嬰堂街的那麽一個地方,所以我父母告訴我以後,我再讀《紅樓夢》對此就很敏感。20年前我還曾經跑到那條街,去找那條街上的育嬰堂的痕跡,但社會發展很快,已經無痕跡可尋了。


    什麽叫做育嬰堂或者養生堂,我們可以看一幅上個世紀著名作家漫畫家豐子愷的漫畫,他有一幅漫畫,題目叫《最後的吻》,畫麵上是一個貧窮的婦人,抱著一個孩子,她養不了這個孩子了,她決定把他送給養生堂。在送走之前,她給他最後一吻,畫麵的一角還有一隻狗,那隻狗卻不拋棄自己的孩子,還讓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的懷抱裏麵得到溫暖。這是畫世相的一幅漫畫,整個情調很淒楚。養生堂接受棄嬰的遊戲規則是很古怪的,今天我們看來的話,會覺得有點匪夷所思:養生堂的人是不見孩子的父母的,養生堂建築的牆上會有一個大抽屜,這個抽屜可以兩麵拉開,明白這個意思吧,牆壁外麵可以把抽屜拉開,牆裏頭也可以把這個抽屜拉開。豐子愷這個漫畫,畫的就是一個婦女抱著一個孩子,她養不下去了,就把嬰孩送到養生堂,把那個抽屜拉開——畫麵上已經把抽屜拉開了——告別的吻之後,就要把嬰孩放到抽屜裏麵了,放進去後就可以把抽屜推上,她就可以轉身走掉了。養生堂的人,會隨時檢查這個抽屜,把這個抽屜打開,空的就說明這個時段,沒有人來拋棄孩子,若打開一看有孩子,就把這個孩子抱出來養大。實際上養生堂的條件很糟糕,往往也養不大就死掉了,勉強養大的,也多半營養不良,或者形成殘疾。養生堂的孩子可以由社會上的人抱養,小時候沒人抱走,大了以後就往往會被人領去當苦力,男的充當苦力,女的可能更慘,不少被妓院領走,淪為娼妓。因此,隻有最沒有辦法的人才會把自己的孩子拉開抽屜送給養生堂,或者是實在窮得沒有辦法,或者是罪家的子女,或者是因為父親或者母親血緣有問題,或者有別的什麽問題,不想要了,或者是殘疾嬰兒,才會送給養生堂。


    曹雪芹的文字,是很古怪的,他說秦業因為無兒無女就到養生堂去抱養孩子。那我們推敲一下,在秦業所生活的那個社會,按一般家族血緣延續的遊戲規則,如果他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子,沒有兒女的話,他要解決子嗣的問題,第一招就是續弦,你夫人死了就再娶一個嘛,娶的夫人還不生育的話,那你就納妾嘛,當時實行一夫多妻嘛,娶小老婆是社會允許的,是不是?你這樣繁衍你的後代不就完了嗎?也可能有讀者要跟我討論了,說人家秦業可能沒有生育能力了,但根據《紅樓夢》後麵的文字描寫,這個秦業他有生育能力,後來他生了秦鍾嘛,所以秦業是有生育能力的,他要延續子嗣的話,沒有必要到養生堂去抱養孩子。而且很古怪,一般到養生堂去抱孩子,如果為了延續子嗣的話應該抱男孩,而這個秦業一抱呢,就抱了一對,一男一女。按說你要有能力養兩個,抱兩個男孩雙保險,你不就更可以延續你的秦姓嗎?他卻又抱了一個女兒,看來這個女兒是非抱不可的,誰讓他抱的?恐怕未必是他願意抱的,但是不管怎麽樣,他抱了一兒一女。而且更古怪的是,最後兒子又死了,死的還不是女兒,是兒子,隻剩一個女兒。隻剩一個女兒,要延續子嗣的話,再去抱一個兒子不就完了,養生堂的男孩很好抱啊,隨便你選啊,你也不是最窮的啊,你是一個營繕郎,是一個小官,跟賈府沒法比,但跟社會上一般人比的話,你還是不錯啊,很奇怪,他就隻養這個女兒,不再抱兒子了。


    另外,在當時那個社會,如果自己實在生不出兒子,還可以從兄弟或堂兄弟那裏過繼來一個兒子。上一講我就講到,曹寅死了,沒多久他親兒子曹又死了,他夫人李氏還在,可是就再沒有別的兒子了,於是康熙皇帝親自過問這件事,讓曹寅的一個侄子曹過繼給了曹寅,繼續當江寧織造,來侍奉曹寅的未亡人李氏。這種延續家族血脈的方式在那個時代,從上到下都很流行,實行起來非常方便,除非你親兄弟堂兄弟全沒有,但是在小說裏,曹雪芹分明寫到,秦鍾死後,賈寶玉聞訊去奔喪,“來至秦鍾門首,悄無一人,遂蜂擁至內室,唬的秦鍾的兩個遠房嬸母並幾個兄弟都藏之不迭”,可見秦業若是要從秦氏宗族裏過繼來一個兒子,是很現成的事。可是這個秦業卻既不納妾也不過繼,偏要到養生堂裏抱孩子,抱來一兒一女以後,卻又不認真養那個兒子,倒是把心思全用在了養那個女兒上頭。這真是奇事一樁。


    從養生堂抱來的這個女兒,秦業很喜歡,小名兒喚可兒;可兒在過去的語言裏麵,就表示可愛的意思。在曹雪芹寫到這句話的時候,下麵就有脂硯齋的批語,就是“出名”,意思是秦氏開始出現名字了,可兒便是秦可卿了。“秦氏究竟不知係出何氏,所謂寓褒貶別善惡是也”,這話倒也無所謂;下麵又說,是“秉刀斧之筆,具菩薩之心,亦甚難矣”,就好像有什麽隱情。如果他跟我們有的讀者想法一樣,虛構嘛,我就寫是養生堂抱的,怎麽著啊?那也就不必大驚小怪,但是脂硯齋她說,這麽寫是“秉刀斧之筆”,怎麽會是“秉刀斧之筆”呢?刀斧是用來砍削東西的,這就是說,她指出,作者寫這個人物,是用大刀大斧砍去很多真相,是不是啊?刀斧砍的是什麽啊?又說“具菩薩之心”,“菩薩之心”就是不忍之心,慈悲之心,那麽,顯然是不忍心寫出真相來,那這又是怎麽回事啊?謎團重重。


    脂硯齋又說,“如此寫來,可見來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就是他給這家人取姓,姓秦,是有用意的,是諧音為情。這個秦可卿來曆甚苦,長大以後呢,生得形容嫋娜,性格風流。這個倒不用討論,因為就是一個養生堂的姑娘,養大後,也可能是這樣的,奇怪的是營繕郎秦業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將秦可卿許與賈蓉為妻。上一講咱們費了老大力氣,得出一個結論,就是賈蓉的妻子千萬不能亂娶,寧國府的血脈已經到了三世單傳的危機時刻了,娶媳婦一定要娶一個門當戶對的,門不當戶不對的話也得比賈府的門和戶還要高,而且要保證能給賈蓉生兒子,也就是給寧國公這一支傳續後代。可是僅僅因為營繕郎跟賈家有點瓜葛,就去把他抱養的養生堂的女兒,許給了賈蓉,還不是小老婆,而是娶為了正室。舊社會一夫多妻,可以先娶小老婆,後娶正妻,那也是可以的,但寧國府不是這樣,是正正經經地將秦可卿娶為了賈蓉的妻子。所以這一段話實在是每一句都古怪。


    也可能有朋友又要跟我討論了。我在這兒講,我老覺得有人和我討論,實際上也是這樣,討論才能生出樂趣來,所以我們就討論,說也可能啊,曹雪芹在這兒他想有一個超越,他就想寫賈家有一種跟其他貴族家庭不一樣的思想感情,就不嫌人家貧窮,雖然是富貴家庭,但是沒有富貴眼光。但這個曹雪芹真是行文太奇怪了,他好像深怕咱們誤會,好像就防著咱們這個思路了,他立刻在底下說,“賈府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生怕你忘了這一點。哪裏能說他想表現賈府是沒有富貴眼光的呢?他提醒你,上上下下都是富貴眼光,所以秦業要送自己的兒子秦鍾上賈氏的私塾,等於是附讀,因為他並不是賈氏的後代,他隻是一個親戚,經人家允許,到那兒去讀書;到那兒讀書就得交學費,明著不叫學費,叫做贄見禮,按當時的規矩起碼得二十四兩銀子,二十四兩銀子對於賈氏家族來說,簡直就不是錢,但是對秦業來說,就覺得很吃力,他宦囊羞澀,他很窮,賈家上上下下都看不起窮人的,他會很受歧視。


    也可能有人要跟我討論,說你這個摳得太細,掰開了揉碎了你幹嗎呢?就不許人家曹雪芹偶然寫上這麽一句嗎?不偶然,賈家是一雙富貴眼睛,在第七十一回裏麵又寫到了,那次是賈母的八旬之慶,你還記得嗎?很多親友都來捧場,都來給她祝壽,當時遠親也來了,一個是賈,他的母親就帶了女兒喜鸞,來給賈母祝壽;還有一位是賈瓊,這個賈瓊的母親,也帶了一個女兒叫四姐的,到賈府來給賈母祝壽。賈母這個人有一個特點,她喜歡女孩子,你看她自己住在榮國府裏,但她把寧國府裏的惜春,賈赦的女兒,按說應該和賈赦邢夫人同住在黑油門大宅院的人,迎春,都收到自己身邊一塊兒養起來。她喜歡女孩子,特別她覺得喜鸞和四姐長得模樣又標致,又會說話,她很喜歡,於是賈母就把兩對母女留下來了,說吃完壽筵別走,玩幾天。然後曹雪芹就特別寫到賈母囑咐所有的仆人,包括管家,她說到園子裏各處女人跟前囑咐囑咐,說留下的喜鸞四姐雖然窮,也要和家裏的姑娘們是一樣,大家照看精心些。她說,我知道咱們家裏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麵眼,未必把她們放在眼裏,有人小看了她們,我聽了可不依。如果說在第八回末尾,說賈府的人都是一雙富貴眼睛的話,還隻是通過曹雪芹的敘述語言來說,那麽到了第七十一回,就通過其中一個重要人物賈母,通過榮國府加上寧國府賈氏宗族輩分最高的人物,讓她自己來說,說我們家的情況我了解,是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麵眼,連家裏這些仆人都是這個樣子,那麽賈家的那些主子們能例外嗎?賈母看來有點例外,但是她也不過是把她們留下來,玩兒幾天罷了,而且畢竟從血緣上說又全是親戚。


    有紅迷朋友注意到,書中第二十九回,賈母率全府女眷,包括幾乎所有的大丫頭和眾多仆人,到清虛觀去打醮祈福。清虛觀的張道士,跟賈母很熟,忽然給寶玉提親,賈母沒接他的茬兒,推說寶玉年紀還小,命裏不該早娶,而且還說如果要娶的話,“不管他根基富貴”,隻要模樣配得上,性格兒好就行。這是否意味著,賈母為兒孫娶媳婦,真的不講究根基富貴呢?我們先退一萬步,假定賈母確實不講究那媳婦家的社會地位經濟狀況,但賈母也並沒有表示,她對那媳婦可以容忍到連血緣也弄不清的地步,就連長大後的養生堂棄嬰,也很樂於接受,賈母絕對不是那樣的意思。實際上賈母對寶玉的婚事,一直懸掛在心,第五十回她因為覺得薛寶琴實在太可愛了,比畫上的美人還要出色,就動了念,她就跟薛姨媽細問薛寶琴“年庚八字並家內景況”。寶琴是金陵四大家族的成員,血統不消說與寶玉是般配的,賈母真動了念,尚且還要細問寶琴“家內景況”,當然首先是經濟狀況,哪裏會真的讓寶玉娶個破落家庭的女子呢?薛姨媽告訴賈母,寶琴已經許配給梅翰林家的兒子了,隻是因為梅家有些特殊情況,因此一時還沒有完婚,賈母聽後,隻好作罷。我將在以後的講座裏,告訴大家我的分析,就是賈母為什麽用那樣的話拒絕張道士的提親,那並不是賈母的真心話,那是一些托詞。賈母雖然常常說點批評別人有富貴心體麵眼的話,其實在本質上,她的心是最具富貴氣,眼是最講體麵的,第五十七回她對那個給寶玉看病的王太醫怎麽說話的?“既如此,請到外麵坐,開藥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預備好謝禮……若耽誤了,打發人去拆了太醫院大堂!”這才是賈母最真實的思想感情。


    好了,現在我們來說賈寶玉。賈寶玉在曹雪芹筆下是一個很有超越性的形象,他在那個社會裏麵,和主流是不相融的。那麽我現在要講他什麽呢?就是說賈寶玉也有比較惡劣的一麵。他雖然對周圍的人很平等,特別是對丫頭們,他喜歡丫頭們,不光是平等對待,他把她們當做花朵一樣對待。他是一個絳洞花王,是一個紅顏色的洞窟裏麵護花的王子,他愛花,愛青春花朵,愛姑娘,不但愛主子姑娘,仆人、丫頭……凡年輕的女性他都喜歡。但是他畢竟是一個貴族公子,他有時候也使性子,有一次下雨淋點雨,回去敲打怡紅院的門,開門晚了一點,他一腳踹過去,沒想到踹的是襲人,那晚上襲人就吐血了,這個情節大家還記得吧。他使性子,他畢竟是主子,是貴族公子,有時難免也要顯露出紈子弟的任性。其實呢,在《紅樓夢》一開始的時候,就寫了他使性子,而且構成很大的事件,比踢得人吐血的後果更嚴重,這個是我今天特別要跟大家講的,這事件無妨就叫做楓露茶事件。


    這個情節就在第八回。第八回太好看了,在梨香院,賈寶玉和薛寶釵互看對方的佩戴物,林黛玉來了,書中第一次展開三角關係,生動地刻畫出他們的不同性格,真是花團錦簇、玲瓏剔透的文字。因為這些主要的情節太精彩了,以至於有的人對第八回剛才我說的那段文字,關於秦可卿出身的交代,都忽視了,楓露茶的事情,就更是那麽一帶而過地翻過去了。


    曹雪芹寫賈寶玉在薛姨媽那兒喝酒喝醉了,期間還穿插著他的奶媽李嬤嬤攔他喝酒,他不樂意,他討厭他的奶媽,兩個人發生衝突。但是李嬤嬤,也就是嘴頭管一管,自己後來得便歇著去了,賈寶玉醉醺醺回到絳雲軒——那時候還沒有大觀園,沒有怡紅院,他回到的地方應該是跟賈母住的房間連在一起的,那個他住的房間,這個時候就出現一個事情,就是楓露茶事件。


    本來我讀《紅樓夢》的時候,讀到這,我很輕視,我覺得這有什麽啊,這寫什麽呢?就寫賈寶玉回去了以後他要喝茶,有一個丫頭叫茜雪,就端了一杯茶給他,他一喝不對頭,說怎麽給我這個茶,早上我不是沏了一杯楓露茶嗎?這個楓露茶是很怪的一種茶,在有關的茶經上可以查到它的資料。大體而言是用楓葉的嫩芽製作的一種茶,這種茶沏一道的時候它不出色兒,而應該沏了一道把水潷了,再沏一道再潷了,三四道出色兒,那時候喝最好。所以賈寶玉認為他走的時候沏的,回來以後應該正好是三道,喝著最好的時候,你應該把這樣的茶端給我。這個時候茜雪跟他說,這個茶是給你留著的,但是李奶奶來了,就是他的奶媽,李嬤嬤來了,讓她給喝了。李嬤嬤到賈寶玉住的地方專門是喝東西吃東西,這個楓露茶,她說留著給寶玉幹什麽,我喝了吧,她就把它給喝了。賈寶玉聽了就大怒。這時候曹雪芹就寫了貴族公子可以隨意發怒的特權,寶玉跳起來,大怒。他就把那個茶杯哐啷就扔出去了,茶杯就碎了,濺了茜雪一裙子的茶水,他跳著腳地罵,說,誰是奶奶,不過就是奶過我,我喝過她幾口奶嗎?有什麽了不起,攆出去攆出去——他要攆這個李奶奶。當時因為不是住在怡紅院,是跟賈母住在一起,你想一個茶杯哐啷打碎了,而且地麵肯定是很高級的,當時可能是水磨磚甚至是另外當時有的高級材料的地麵,茶杯碎的聲音是很大的,賈母就問什麽聲音?襲人還代為掩飾。這時候寫襲人的性格,她在一般情況下總是息事寧人,襲人就跟那邊說下雪了,我摔了一跤,把一個茶杯打碎了,沒什麽事,把這個事掩蓋過去了。賈寶玉開始不過微醺,酒勁上來以後就大醉,大醉以後就大怒,楓露茶的諧音可能是逢怒茶。就是正好逢到我們絳洞花王大發雷霆,居然不愛花了,摧花到這個地步,對著茜雪大叫大嚷。當時李嬤嬤已經回家了,根本不在場。這是第八回裏的事兒。


    在這兒我就有一個疑問了,本來我讀不懂,我覺得第八回寫這個幹嗎呢?後來我讀了古本《紅樓夢》,我就發現,脂硯齋有評語,說茜雪這個人物很重要。原來我以為茜雪就是給了一杯茶,觸了一個黴頭,然後就消失了,根據後來的交代是被攆走了,然後你讀到八十回末尾,這個人再也沒有了。高鶚續後四十回,更沒有茜雪的蹤影。所以我曾經懷疑過,曹雪芹寫書怎麽能這麽寫,寫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應該是設置一個人物,就應該有他的作用,對不對?一些重要人物,應該是有貫穿性的,這甚至是中外古今長篇小說的一個常規。怎麽寫茜雪寫到這兒,後麵就沒有了呢?而且更古怪的是,寶玉雖然發怒,他口口聲聲要攆的是李奶奶,即李嬤嬤,往後看,怎麽會被攆的是茜雪呢?在第十九回,這個討厭的李嬤嬤又出現了,若無其事,還對寶玉房裏的丫頭們說,“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到第二十回,又提到“當日吃茶茜雪出去”;甚至到了第四十六回,寫鴛鴦抗婚,她跟平兒、襲人說知心話,話裏提到“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這都分明傳達出同一個不會有誤的信息,那就是因為楓露茶的事情,寶玉酒後大怒,竟導致了茜雪被攆。我們讀過《紅樓夢》全書就都懂得,府裏的丫頭,尤其是大丫頭,被攆出去就意味著顏麵掃地,甚至就斷絕了生路。例如金釧被攆後羞愧難當,投井身亡;晴雯被攆後,仿佛一盆才抽出嫩箭的蘭花被搬到豬圈裏一般,很快就被摧殘死了。因此,茜雪的被攆,是一樁大事,而且她幾乎可以說是書中頭一個遭攆的丫頭,攆她的起因還並不是王夫人認為她是狐媚子,她其實一點過錯也沒有,她是完完全全地被冤枉,但是,賈寶玉酒後大怒摔茶,她就是被攆了!


    賈寶玉酒後高喊攆出去攆出去,他要攆的是李嬤嬤,但這位李嬤嬤始終存在,賈府蓋好大觀園以後,她還到大觀園裏去活動。大家記得後來寫的“蜂腰橋設言傳心事”,那已經是第二十六回,講的是小紅跟賈芸談戀愛的故事。小紅在大觀園裏麵碰見誰了?碰見李嬤嬤了,說明她沒出事,沒被攆,而且賈寶玉還讓她給賈芸傳話去。這個李嬤嬤是那回楓露茶事件的罪魁禍首,但她事後毫發無損,可是茜雪呢,還沒等榮國府裏建成大觀園,就被攆出去,消失了。我讀第八回,開頭讀得不細,我以為攆出去的是李嬤嬤。這老太婆著實招人厭煩,在喝楓露茶之前,她已經把寶玉特意留給晴雯的一碟豆腐皮包子,私自端回她家去給她孫子吃了;後來又寫到她把寶玉留給襲人的酥酪,一邊嘮叨著一邊吃盡了。她倚老賣老,沒有給寶玉和寶玉身邊的人帶來半點快樂,隻是不斷地在那裏掃人興致,所以囫圇吞棗地讀《紅樓夢》,往往就會覺得,是李嬤嬤被攆出去了。但一細讀,就發現,呀,因為一杯楓露茶,被攆出去的竟是茜雪,這個後麵多次點出來了嘛。


    那麽,問題就來了,茜雪被攆,她是怎麽被攆的?為什麽她本無辜,卻被攆了出去,而楓露茶事件的責任者李嬤嬤,反倒被輕輕放過?這麽一推敲,就覺得第八回好像缺一段文字,缺一段交代茜雪是怎麽被攆出去的文字,現在各個古本的文字,在這個地方都接不上。你想想,寫到這兒以後,忽然就不說了,就寫寶玉醒了酒,第二天秦鍾來了,他們就約了一起去家塾上學了。然後就交代秦鍾家裏怎麽回事,附帶就把他姐姐的出身交代了一下。這樣的文本麵貌很奇怪。所以第八回是一個很值得推敲,很怪的一回文字。


    那麽,你也許會這麽想,曹雪芹寫楓露茶事件,他就是那麽隨便地寫一筆,茜雪這個角色,就仿佛一次性手套,用完就扔一邊了。如果真是這樣,倒也罷了,但是我後來看了古本《紅樓夢》之後,就知道茜雪不簡單。脂硯齋說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有一個基本的寫作技巧,叫什麽呢?叫一樹千枝,一源萬派,無意隨手,伏脈千裏。就是你別看他寫一件事,他這個事件是有放射性作用的,一樹千枝,不是單寫一個樹幹,他寫很茂密的一棵大樹;一源萬派,雖然發源是一個小的源泉,但是最後流成了許多許多河流,一派就是一條支流,一源萬派;而且有時候你覺得他好像是無心,無意隨手,實際上他是伏脈千裏。曹雪芹是很有苦心的,他寫茜雪,是打著埋伏呢,別看第八回以後突然就不見了。後來在第二十回的時候,當裏麵人物提到茜雪的時候,脂硯齋在她的批語裏麵就有這樣的說法,說“茜雪獄神廟方成正文”,意思是說,前麵這點茜雪是捎帶腳寫到,正經給茜雪立傳,是在八十回以後的獄神廟那一回。《紅樓夢》是一個群像小說,你可以說賈寶玉、林黛玉是主角,但絕不是隻寫他們的故事,它裏麵有許許多多的角色,這些角色在有的回裏麵,可能是一個很次要的人物,但到了另外一回,可能一下子上升為那一回的主角。比如說迎春,“懦小姐不問累金鳳”,那一回就是迎春正傳,就是迎春的正文,作者把那部分文字整個兒獻給迎春,塑造她的形象,表現她的懦弱,爛好人,好心眼到了不堪的地步,是任人欺負的那麽一個人;“矢孤介杜絕寧國府”則是惜春的正文。那麽茜雪的正文在哪一回呢?脂硯齋就告訴我們,在獄神廟那一回,起碼有至少半回文字是專門要來寫茜雪的。脂硯齋告訴我們,“餘隻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歎歎。”她明明看見了,有一次謄清時她看見了“獄神廟慰寶玉”這樣的文字,當然是寫茜雪到獄神廟安慰寶玉去了。寶玉為了一杯茶,大發雷霆,造成她被攆出去的後果,但是她不念舊惡,也就是說她能全麵看人,她覺得那是賈寶玉缺點的一次暴露,而賈寶玉還有很多優點,賈寶玉落難以後值得去幫助。這個還不是一次粗略的構思,曹雪芹他在八十回後某一回已經寫出來了,稿子都有了,謄清了好幾次,可惜丟失了。由此可見,第八回寫楓露茶事件絕非偶然。


    我講秦可卿又講到楓露茶事件,是為什麽呢?我是怎麽一個思路呢?就是說我覺得關於秦可卿來曆的這段文字,有後補的跡象,就是說第八回不完整,他去掉了一段文字,他去掉的應該是寫茜雪被攆出去的一段文字,這沒有什麽不可寫的,對不對?怎麽因為摔了一杯楓露茶,賈寶玉口口聲聲要攆李嬤嬤,最後攆的不是李嬤嬤,而是茜雪呢?這一回本來應該對此有所交代的,應該有這樣的文字,從文氣上看應該有的,但是現在我們看,各種古本一直到通行本都沒有這段文字了。此外《紅樓夢》每一回的字數大體上是均衡的,他有一個基本的控製,可能有點出入,但是出入不是很大。第八回傳下來的文字,它的規模跟其他回差不多,雖然少了一段茜雪被攆出去的文字。因此現在所看到的有關秦可卿出身的這段文字,我就猜測他是後補進去的。因為他要保持每一回的均勻程度,又由於我們現在無法探知的原因,他去掉了那一段,補上了這一段。為什麽那一段文字很古怪?跟它是後補上的有關係,而且曹雪芹好像深怕咱們看不懂這段文字的古怪,深怕咱們不能理解他的苦心,不明白他是不得已補這一段的,所以他每一句話都是更向荒唐演大荒,每一句話都古怪到底。


    剛才我已經捋了一遍,是不是每句話,我們都會有疑問?他在寫其他人的時候,不會引起我們這麽多的疑問,再聯係到第十三回秦可卿之死那一回——原來回目叫做“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據說有人看到的一種古本裏麵,“喪”還寫成了“上下”的“上”——在第十三回的脂硯齋批語裏麵說得更清楚,是她勸曹雪芹刪去了關於秦可卿之死的大段文字。實際上,這也就是掩飾了、隱去了秦可卿真實的出身和真實的死因,這又是一種非藝術性的考慮,而不是藝術性的考慮,因為刪去了第十三回關於秦可卿的真實身份和真實死因,就必須找一個地方打一個補丁,有一個交代。所以曹雪芹就很痛苦地找到了第八回末尾,在楓露茶事件之後,他就可能是刪去了關於楓露茶事件當中,茜雪被攆的一些具體的文字,而接上這個補丁,來一段有關秦可卿秦鍾出身的文字。我這個猜測也可能還缺乏很堅實的論證的邏輯,但是我提供出來供大家參考,希望紅迷朋友們跟我一起探討。


    反正我有兩個前提,我覺得你應該基本能夠接受:一個前提就是說秦可卿的出身根據《紅樓夢》整體對賈府的描寫,不可能寒微到那種地步,是一個養生堂抱來的棄嬰,是被一個宦囊羞澀的小官吏抱養大的;第二,就是曹雪芹在處理秦可卿的形象上,他很痛苦,非常痛苦,他除了藝術性的考慮以外,還有很多非藝術性的考慮,所以他在文字上刪刪加加,補補貼貼,因此也就形成了我們現在可以從秦可卿入手,去解讀《紅樓夢》的一個契機。那麽我們還要繼續往下討論,繼續討論什麽呢?就是我們換一個思路換一個角度看,如果秦可卿真像曹雪芹交代的,是養生堂抱來的一個棄嬰,是被一個宦囊羞澀的小官吏養大的,僅僅因為和賈家有一點瓜葛,就嫁到賈家來,而且是嫁給了三世單傳的賈蓉為妻,還是正妻,那麽根據藝術創作的基本規律,他描寫的這個人物在各個方麵,應該與他設置的出身是相匹配的,相協調的。換句話說,我們下一講所要探討的問題就是,如果秦可卿真的是這樣很寒微的出身,她在書中應該是有怎樣的表現呢?我們下一講再來一起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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