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童年在重慶的一些事。我家住在南岸獅子山,從那裏可以到一座更高的真武山去遊覽。真武山上有段路非常險,靠裏是陡峭的山岩,靠外是極深的懸崖。那天玩得很開心,返回時,我故意貼在懸崖邊上走,還蹦蹦跳跳的,甚至以顛連步躍進。七歲的我還不懂生命的珍貴。那樣做,有存心讓母親看見著急的動機。那懸崖下麵的穀地荒草裏凸現著一塊怪石,那石頭自然生成盤蛇的狀態,當中的一塊聳起活像蛇頸和蛇頭。傳說結了婚的男女,從懸崖上往下擲石頭,如果擲中了那條石蛇的身子,就能生個兒子。混混沌沌的我自以為也懂得


    成年人的事情,聽大人們有那樣的議論,想起自己也同鄰居女孩子玩過扮新郎新娘的遊戲,竟然也拾起石塊朝懸崖下奮力擲去,把握不好投擲的重心,身體的姿勢從旁看去就更驚心動魄了。


    還記得那天母親的身影麵容。她緊靠著路段裏側的峭壁,慢慢地走動。她一定後悔轉到那段路以前沒能牢牢牽著我的手,把我控製在她身邊,她自己往前挪步,眼睛卻一直盯在我身上。我頑皮地蹦跳投擲,不住地朝她嬉笑,嘔她,氣她,懸崖邊緣就在我那活潑生命的幾寸之外。事後,特別是長大成人後,回想起母親在那段時刻的神態,非常驚異,因為按一般的心理邏輯與行為邏輯,母親應該是惶急地朝我呼喊,甚至走過來把我拉到路段裏側,但她卻是一派沉靜,沒有呼喊,更沒有吼叫,也沒有要邁步上前幹預我的征兆,她就隻是抿著嘴唇,沉靜地望著我,跟我相對平行地朝前移動。


    那段險路終於走完,轉過一道彎,路兩邊都是長滿芭茅草和灌木的崖壁了,母親才過來拉住我的手,依然無言,我隻是感受到她那肥厚的手掌滿溢著涼濕的汗水。


    直到中年,有一天不知怎麽的提及這樁往事,我問母親那天為什麽竟那樣地沉靜。她才告訴我,第一層,那種情況下必須沉靜,因為如果慌張地呼叫斥責,會讓我緊張起來,搞不好就造成失足;第二層,她注意到我是明白腳邊有懸崖麵臨危險的,是故意氣她,盡管我不懂將生命懸於一線是多麽荒唐,但那時的狀態是有著一定的自我防險意識與能力的,一個生命一生會麵臨很多次危險,也往往會有故意臨近危險也就是冒險行動,她那時覺得讓我享受一下冒險的樂趣也未為不可。我很驚訝母親那時能有第二層次的深刻想法。


    母親去世快20年了,她遺留給我的精神遺產非常豐厚,而每遇大險或大喜時的格外沉靜,是其中最寶貴的一宗。我寫第一個長篇小說《鍾鼓樓》時,母親就住在我那小小的書房裏,我伏桌在稿紙上書寫,母親就在我背後,靜靜地倚在床上讀別人的作品。我有時會轉過身興奮地告訴她,我寫到某一段時自我感覺優秀,還會念一段給她聽,她聽了,竟不評論,沒有鼓勵的話,隻是沉靜地微笑,而且,有時她還會把手頭所讀的一篇作品的某些內容講一下,那作品是一位同行寫的,我沒時間讀,也並不以為對我有什麽參考價值,不怎麽耐煩聽母親介紹,母親自然是覺得寫得挺好,但她也並不加些褒揚的話語,她就是沉靜地給我客觀講述,毫不羅嗦,具有點穴的效果。後來《鍾鼓樓》得了茅盾文學獎,那時母親已到成都哥哥家住,我寫信向他們報喜,母親也很快單獨給我回了信,但那信裏竟然隻字未提我獲獎的事,沒什麽祝賀詞,但語氣沉靜地囑咐了我幾件家務事,都是我在所謂事業有成而得意忘形時最容易忽略的。


    2000年第三次去巴黎,又去羅浮宮看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在眾多的觀賞者中,我忽然產生了一個非常私秘的感受,那就是蒙娜麗莎臉上的表情並不一定要概括為微笑,那其實是神聖的沉靜,在具有張力與定力的靜氣裏,默默承載人生的跌宕起伏、悲歡聚散、驚險驚喜。那時母親已仙去12年,我凝視著蒙娜麗莎,覺得母親的麵容疊印在上麵,繼續昭示著我:無論人生遭遇到什麽,不管是預料之中還是情理之外,沉靜永遠是必備的心理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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