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來電話,久未聞其聲,不免對她自報的姓名多了兩聲“哪位”,她就在那邊大笑起來:“不是‘蘇三起解’的那個蘇三,是蘇珊啊!”我眼前馬上就浮現出她的……老實說,不是麵容,而是她身上的那些名牌服裝。我說:“嗨,你呀,找我約稿嗎?你又跳槽到哪家新創刊的地方啦?”她笑說:“這回是想去您家借用一樣東西!”我正覺得奇怪,她說:“您讓阿姨接聽吧,我是問她借呢!”隻好把移動機頭拿進裏屋遞給正看報的老伴,她倆說笑起來,我便退回書房敲自己電腦去了。


    下午蘇珊應老伴之約飄然而至。她的相貌我還是捉摸不定,兩年間跟她見過幾次麵,每次發型都不一樣,頭回見她嘴角下有顆黑痣,再遇上卻又沒有了,記得問過是不是動手術拿掉了,她笑告那痣本是粘上去的,而且是法國的一種名牌假痣,弄得我自歎孤陋寡聞。但她每次的服裝都很講究,有的不用她自己說出,我也懂得那是名牌。這天她頭發剪得齊耳短,蓬鬆而不亂,素麵素唇,看上去格外大方;身上照例穿著休閑服,我問又是什麽名牌?她頭一回沒道那牌子而是晃晃頭說:“管它!”


    老伴跟她說笑中,我才鬧明白,蘇珊帶來了一塊綢料,是要借我們家的腳踏縫紉機,請老伴當指導,自製一條裙子。我不禁問她,何來此雅興?她一邊跟老伴剪裁縫製,一邊嘻嘻哈哈跟我“從實招來”。


    蘇珊說,靈感來自電影《周漁的火車》,鞏俐那一角時時在銀幕上飄動的藍花綢裙,真讓人醉倒!我說,是呀,孫周用了些特寫來表現那裙裾的飄逸靈動,很美!輪到蘇珊驚訝:“您也去電影院看它?”老伴說:“我們一起去的,隻是沒買情侶座,怎麽,我們這把年紀,就欣賞不來了麽?”蘇珊樂得拍手:“呀呀呀,原來知音處處有!”於是她接著說,周漁的形象征服了她,也不僅是那條藍花綢裙,她本來就具有周漁的潛質,今後要更自覺地過詩意生活!


    我問蘇珊,因為看了這麽一部電影,就非要自製一條藍花綢裙,豈不又太幼稚了嗎?蘇珊說如果單是模仿,也確實無非追星族而已,但她這樣做又是有理論指導的,她認為那電影實際上也是那一理論的派生物,什麽理論呢?就是“這個族那個族全都不如布波族”!布波族啊,我說也看過傳媒上一些介紹,敢問那跟這裙子有何關係?蘇珊便一邊踏縫紉機一邊侃侃而談:“布爾喬亞,就是小康人士,衣食無虞,體麵大方,在這前提下,不去追求物質上的符碼價值,而是追求詩意生存,這裙子就是詩意生存的一種符碼。現在我頓悟了,名牌不必排斥,但小康勝大富,按自己心意挑選,以至親手縫製的非名牌服裝,勝過仙衣華裳!波希米亞,其實可以理解為自由擇業,錢是要掙的,規則是要遵守的,但何必一天到晚地為名利奔忙?合不來,就離開,跳槽不僅給自己帶來更多機會,也使社會如流水般活潑生動,而且在所謂事業之餘,找些空閑,自己做一條綢裙,或其他什麽喜歡的東西,豈不一大樂事?”她伶牙俐齒一番抒發,聽得我和老伴忍俊不住。


    縫紉機久未使用,臨時注了些油,那軋裙的聲音不像蜜蜂嗡嗡倒像小鳥嚶嚶,看著這麽一個青春煥發的女郎縫製“布波裙”,我思緒萬千。“布波”一說,是新的摩登話語。自改革開放以來,有多少摩登話語自西接踵而來,並且被本土化過?來時電閃雷鳴,走時如風遠去,但幾乎全都留痕此處人間。我書房存的近20多年的國產電影光盤,其中一些就構成著一道可以循蹤索驥的軌跡,直到2003年公映的這部《周漁的火車》。“火車”沒多久便會開遠麽?那飄逸的藍花綢裙沒多久也便會被別的符碼奪眼麽?但從這最新留痕上前瞻,我心中漾


    出許多的欣喜。不是評論電影,我知道孫周的這部新電影也引出了尖銳的批評;更不是討論“布波”這個概念以及相關理論,我也知道這方麵有不少尖刻的回應。那麽我在寫些什麽?寫一種心緒吧,這心緒裏最濃釅的成分,好比一塊方糖,溶解在時代與世界的咖啡杯裏,將苦澀與甜蜜加以中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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