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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淫雨綿綿。


    站在小山坡上,回望稻田那邊的學校,青瓦灰牆的兩層小樓,門窗破敗,牆皮剝落,殘存的大字報紅綠相間,墨跡斑斑;明廊外側的木柱和柵欄都已經陳舊,呈黑褐色;裸露的操場上,破損的籃球架像恐龍的遺骨;一切都仿佛被浸泡在了汙水之中。


    恍然一夢。


    蔣盈平舉著橘紅色的柿油雨傘,扭轉身,沿著小山坡上的石砌小路,進入毛竹林。毛竹林裏有淅淅瀝瀝的滴水聲。本來那絨毛細雨敲不響竹葉,但竹葉上積水多了,上麵的滴落到下麵,便有了那撩人心緒的聲音。蔣盈平放慢腳步,有時幹脆就停步不前,在那竹林中貪婪地享受仿佛是偷盜而來的寧靜。他盡量用一把自慰的隱形梳子,梳理著自己那因驚嚇和孤獨而糾結成一團的痛苦思緒。


    ……後悔是一劑苦藥,而且並不治病。但這些日子他不知不覺中已喝了多少!


    後悔當年報考北大時選了個俄羅斯語言文學係!其實以那時他的調幹資格,以他的考試成績,他實在是有著非常廣闊的選擇餘地,而在一念之差中,他竟在第一誌願裏填下了這個專業!什麽使然?他回想起當年工作的單位裏的那個露天劇場,無非是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到那裏演出了俄羅斯喜劇大師果戈理的《欽差大臣》,無非是妹妹蔣盈波的同班同學鞠琴她們那個文工團的話劇隊也到那裏演出了蘇聯話劇《曙光照耀著莫斯科》……還有那些蘇聯電影,那些中文版的《蘇聯畫報》和《蘇聯婦女》,以及非常想讀懂卻一時隻好光欣賞圖片的俄文版《星火》和《蘇聯銀幕》……再有自然是一大堆俄羅斯和蘇聯的小說,於是乎,就覺得學習俄羅斯語言文學不僅最實用,也最浪漫,不僅是祖國最需要的,也是自己最可引為自豪的……誰想到臨近分配時中蘇兩黨之間已公開了他們之間的分歧,蘇聯專家已紛紛撤走,俄語人才頓然過剩,而國家又經濟困難,中央單位、學術機構、文化部門都紛紛緊縮,乃至於開始下放他們那裏多餘的俄語翻譯。於是,蔣盈平畢業後竟被分配到了湖南,而且所分配的單位所在地不僅並非省會長沙,也並非省內別的城市,而是湘北一個縣城,到那縣城報到後,不是把他留在了縣政府,而是分到了縣裏一所中學。那中學又並非是一中,而是縣三中,那縣三中根本就不在縣城裏,而在離縣城八裏地以外的鎮子上,而那縣三中的校址竟又並不在鎮子的街巷中,卻是在鎮集以外一裏地的農田裏。那校舍倒是一棟兩層的瓦頂磚牆木門廊的樓房,也還有片操場,但周圍竟根本不設圍牆……


    蔣盈平在北大俄羅斯語言文學係學了一大堆關於《伊戈爾遠征記》的考據,關於19世紀俄羅斯古典文學中的“多餘人形象”的探討,關於安東·契訶夫戲劇比如說《海鷗》和《櫻桃園》中的“停頓”的使用所體現出的深意,關於米·肖洛霍夫在《被開墾的處女地》第二部中的新開掘,以及他那短篇小說《一個人的遭遇》究竟應如何評價的爭鳴等等,等等。然而,在這窮鄉僻壤,他那滿腹的俄羅斯經綸,究竟又有什麽用呢?他的工作任務是教初中的俄語課,那其實是根本用不著到北大學習5年後再來執此教鞭的,並且頭幾堂課一上下來他就意識到,對於這些冬天手腳乃至臉上都生出許多凍瘡的農村學生來談,當務之急與其說是教會他們說俄語,不如說是教會他們說普通話……


    蔣盈平也很後悔自己在北大時沒有下苦功夫學習,其實,也不能說俄語專業的畢業後就一定不吃香。他們那一屆畢業時,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還是要人的,也有一部分同學留下來改學西班牙語及阿爾巴尼亞、斯瓦希利等小語種,而自己考試時常常不僅不能成績優秀,還有幾回不及格隻好補考,記得有一回口試,抽了個語法題的題簽,進到考場支支吾吾,答不出老師的追問,最後那主考老師便笑著說:“不行不行,你簡直不行,先退出去,準備好了再來……”自己便漲紅著臉抱慚而退……倘若自己成績優秀一些,那不很可能就不至於淪落到這鄉野危樓之中了嗎?


    ……實在也是因為把大部分精力和心思都投入到了京劇社的活動中!這……這不後悔!蔣盈平停住腳,聽竹梢上滴下的水珠敲擊傘麵,嗅著傘麵上飄逸出的柿油氣味,在心裏對自己喃喃地說:這個不後悔,不後悔!


    是的,北大5年,究竟是俄羅斯語言文學的5年,還是京劇的5年?二哥蔣盈工就打趣過他:“與其這麽業餘地瘋唱,真還不如下海!”


    妹妹蔣盈波有一回也說:“你退學下海,不僅能唱出名氣,也就保險留在北京,不用去那個莫名其妙的什麽縣立三中了!”


    連弟弟蔣盈海竟也奚落他:“托爾斯泰加程硯秋除二,得‘縣三’!”


    可是蔣盈平惟獨對自己沉浸於京劇社活動的那些日日夜夜,有永生不悔的情懷!


    其實,京劇社於他,實際上所沉浸的歲月並不到5年。1957年的反右鬥爭一起,京劇社也便暫時中止了活動,而且,一些社友便在那場鬥爭中忽然成了敵人,成了自己不敢再來社裏活動而蔣盈平他們也不敢再與之接觸的危險分子,比如黃綠青,那個法語係的高材生,他本是台下風度瀟灑、台上噱頭百出的一個活潑潑的寶貝。有一天蔣盈平正打算找他去對《鎖麟囊》中薛湘靈和胡婆的一場戲,半道上遇見了京劇社的小生何康,何康一聽他說出黃綠青的名字,便把手掌擋住他的雙唇,緊緊張張地告訴他:“你怎麽還這麽糊裏糊塗的!黃綠青已經被他們係裏揪出來了!是一個隱藏得很深的右派分子!”蔣盈平大吃一驚,忍不住說:“怎麽會呢?他在學校裏什麽言論也沒有呀!”何康便告訴他:“學校裏沒有,外頭有啊!人家已經查明,他用筆名寫了好幾篇文章,都登在上海的《新民晚報》上,全是右派言論,大毒草!”蔣盈平給嚇出了一身冷汗……“反右”過後,“大躍進”的時候,京劇社恢複過一點清唱,到大煉鋼鐵的土高爐邊搞過慰問演出;再後範玉娥還編過一個表現師生們踴躍參加十三陵水庫修建工程的活報京劇《齊上陣》,在校內和水庫工地上各演過兩場,但因為無論如何也無法安排男扮女裝的程派唱腔,蔣盈平便臨時充當了伴奏中的一員,打小鑼,範玉娥也不好女扮男裝唱馬派須生,便編導之外又兼化妝和道具管理……那以後因為進入“三年困難時期”,學校無經費,師生無精力,講究“保持熱量”而不主張大興演藝活動。京劇社又沉寂下來,後來蔣盈平便畢業了。他一直夢想能同京劇社的同仁們排演出全本《鎖麟囊》——同仁們也都有濃厚興趣——卻始終未能如願……


    在那竹林中,蔣盈平百感交集。他竟不知不覺輕聲哼唱起《鎖麟囊》一劇中薛湘靈的一段“二黃三眼”轉“快三眼”來: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


    淚濕衣襟,


    我隻道鐵富貴一生注定,


    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


    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


    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


    他叫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


    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突然傳來一陣高音喇叭廣播“最高指示”的聲音,那聲音來自不止一個方向,在他身後,肯定是學校樓邊電線杆子上的高音喇叭,在他前麵、側麵,則估計是縣城裏和附近一家工廠裏傳出來的——幾個“造反派”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都開始新的一輪“戰鬥”了!


    蔣盈平心裏一緊,趕忙閉攏嘴唇,同時心底裏湧出一種罪孽感,都什麽歲月了,自己怎麽竟還敢哼唱腐朽反動的“四舊”啊?!他下意識地朝四周望望,還好,毛竹蓊翳的山坡上,隻有他一個人舉傘踽踽獨行……


    他加快了腳步。他是要往童二娘家去,那裏是他眼下惟一尚能得到溫暖的地方……


    2


    蔣盈平落生的時候,正是父親蔣一水在海關當職員混得最好的階段,家裏的生活不僅富裕,而且相當講排場,那時候家裏雇了兩個保姆,一個專管帶他;另一個隻管做飯洗衣打掃房間,兄弟姐妹們都長大以後,大家合看那時蔣盈平的照片,照片上的蔣盈平坐在一輛洋味十足的玩具汽車裏,身穿漂亮的海軍衫,白胖胖,嬌憨憨,大家就都指戳著照片上的他批判說:“好一個資產階級小少爺!”“溫柔富貴鄉的產物!”“整個兒一個‘多餘人形象’!”“怎麽好意思拿去給工人貧下中農看!”


    但是父親蔣一水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個資產階級分子,其實很難說。他是在家境中落乃至經濟上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放棄協和醫科大學的學業,而去報考海關當職員的,因為並無過硬的背景,所以考上的不是純粹白領的坐寫字樓的“內班”,而是更接近藍領的在關口查驗貨物的“外班”,所以解放後定成分充其量不過定為一個舊職員而已。但在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因為中國海關由帝國主義控製,有相對獨立的體製,薪酬較高且較穩定,所以即使一個小小的“外班”職員,家中也能一度雇用兩個保姆,生活水平確實大大超過一般的城市居民。但蔣盈平的大哥蔣盈農和二哥蔣盈工落生時和那以後的幾年中,蔣一水開始還並未進入海關,後來又是試用期而未正式被錄用,所以頭兩個兒子都沒趕上蔣盈平這麽好的“待遇”,而等妹妹蔣盈波和弟弟蔣盈海落生時,就逐漸進入了抗日戰爭時期和抗戰最艱苦的階段,在重慶海關當職員的蔣一水盡管跟其他部門的職員比起來仍舊薪酬較高,家裏的生活水準也遠遠降落在蔣盈平童年時代以下了。蔣盈平童年時代的那種“得天獨厚”的嬌養狀態,對他一生的身心都埋下了許多特有的因素。


    其中最突出的一個因素,就是對親友的依賴性。


    對親友感情深摯,這本來是好事,但發展到成年後仍然不能將自我與親友作必要的區分,不能將親友之情控製在合適的程度之內,不能在必要時將這感情剝離或淡化,則就往往使親友感到難堪,而蔣盈平自己則感到失落,失落感的積蓄往往又使他分外地感到孤獨、寂寞、惘悵和淒涼,結果,又爆發為對親友之情的新一輪渴求和追逐……


    比如說,蔣盈平去看鞠琴他們文工團的演出,跑到後台去找鞠琴,鞠琴本是很高興的,論起來他們不僅是蜀香中學的校友,因蔣盈波的關係鞠琴又認了蔣一水夫婦作幹爹幹媽,叫蔣盈平一聲“小哥”不成問題,更歡迎他對演出說些讚揚的話提出些建設性的意見。但相貌上分明已經是一個大老爺們的蔣盈平一見了鞠琴,便主動抓住她的雙手,雙腳連蹦,以一種“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式的語氣尖聲歡呼:“哎呀!太好啦!直正是‘大珠小珠落玉盤’啊!……”惹得後台的人們都不禁側目,鞠琴便隻得從他粗大的手掌裏退出自己的一雙手,尷尬萬分地說:“哪兒呀……唱得還不夠好,你多給我們提意見吧……”而蔣盈平對鞠琴的不快竟渾然不覺……


    再比如,表妹田月明早已“羅敷自有夫”,嫁給混血兒西人一兩年了,蔣盈平卻還總時不時地給田月明寫些信,抬頭便稱“咪妹兒”,那是田月明父母即蔣盈平姑媽姑爹一度對田月明的昵稱,蔣盈平小時候同田月明一處玩耍時這樣叫她本不足怪,但人家已儼然西人之妻了,你還“咪妹兒”長“咪妹兒”短,合適麽?蔣盈平卻不覺得有什麽不合適,他在信尾還要署上“一起坐罐罐的小表哥”這樣的字樣,惹得西人有一回忍不住跟田月明吵了起來:“一起坐罐罐是什麽意思?!怎麽這麽不要臉?!”田月明氣得胸堵喉脹,費了好半天勁才跟西人解釋清楚:他們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小時候曾住在一處,每晚在屋簷下坐成一排,往痰盂罐罐裏撒尿拉屎,如此而已,蔣盈平這人不過是個長不大的兒童罷了。信裏講的無非都是些看了什麽電影呀、什麽演員演得極糟呀、什麽插曲譜得極好呀之類的廢話……西人畢竟也在蜀香中學裏和田家、蔣家見過蔣盈平,細想他寫信給田月明也確乎並無什麽歹意,便不再追究,但心中畢竟厭惡,而蔣盈平久久不知……


    蔣盈平上大學時,跟同班的同學倒不怎麽交往,跟京劇社的同伴那真是情同手足,他常把社裏的同伴請到城裏家中,也不管給操持飯菜的母親增加了多少負擔,隨便就留下三個五個在家裏吃飯,他是一點兒也不到廚房裏幫忙,隻是在客廳中同他們嬉笑歡談,一會兒同“袖珍美男子”魯羽一唱一和地奚落某個過氣青衣,怪腔怪調怪模怪樣地學那“沙嘶劈啞”的唱腔和已不能臥魚的僵硬身段,一會又同專攻荀派花旦戲的詹德娟爭論《紅樓二尤》裏一個唱段的處理,要麽就跟範玉娥抬杠,範玉娥認為當時獨自挑班的名須生奚嘯伯的唱腔很有味道,他便用力撇嘴,偏說:“糟極了,涼白開!蚊子叫!”……有的男同學城裏沒有家,在吉祥、長安等劇場看完夜戲回不了北大,他就留他們在自己家過夜,一同跟他們在客廳地板上打地鋪睡,睡下熄了燈還要唧唧咕咕、咯咯嗬嗬地笑,也不管裏間屋的父母給吵得如何睡不安寧……更有一回把一同看完譚富英難得一露的《南天門》的何康和範玉娥都領回了家中,結果隻得讓母親在裏屋同範玉娥一起睡,煩請父親到外屋睡小床,而他同何康打地鋪,後來二哥蔣盈工知道了訓了他一頓,他才嘟嚕著個嘴,答應以後不再帶女同學來家裏留宿……


    畢業了,京劇社的骨幹差不多都同屆,大家分手時固然都有點依依不舍,但別人都不像蔣盈平那樣,似乎京劇社是他的第二生命乃至他那惟一生命實體中的重要部分,他跟誰握別時都要淚濕衣襟……唱銅錘花臉的程雄是學地質地理的,自願到青海省的地質勘探隊去工作,他們那個專業分配得早,程雄先走一步,那時蔣盈平他們係的分配方案還沒公布下來,蔣盈平到火車站為程雄送行,車還沒開,蔣盈平便拉著程雄的手哭開了,程雄不禁有些吃驚——論交情他們處得確實相當不錯,但似乎也犯不上這麽個仿佛是生離死別的情景!程雄魁梧粗壯,蔣盈平站在他對麵也並非嬌小玲瓏,更非女性,而且幾天來不及刮胡子,分明也是個大骨架的黑胡子漢,卻當著月台上那麽多人,一副“執手相看淚眼”的做派,程雄心想你的真摯友情我領了,可千萬別再讓旁人看著當作笑話,便抽出手拍拍蔣盈平肩膀說:“夥計,這沒有什麽!沒有不散的筵席,話說回來,也不是從此不擺筵席,咱們同台唱一出《二進宮》的機會早晚能有!”程雄和蔣盈平在京劇社裏關係極好,但因為蔣盈平排的程派折子戲裏幾乎都沒有花臉的角色,因此他倆竟從未在一出戲裏搭檔過,曾有過以程派唱法處理《二進宮》中李豔妃一角的計劃,又因伴奏問題不能妥善解決而終成泡影……程雄說這話本意在讓蔣盈平振作起來,樂觀起來,誰知蔣盈平聽了竟哽咽出聲,爽性掏出一方手帕捂臉痛哭起來,程雄“咳”了一聲,搖搖頭轉身走了,蔣盈平擦完淚水擤完鼻涕抬眼一看,程雄已然離去,不禁發愣……獨自走出車站時,心裏又仿佛空無所依,又仿佛墜上了一塊鉛砣……


    到了湘北那所縣三中以後,除了上課、開會、勞動,蔣盈平就蜷縮在學校為他提供的樓角那間單人宿舍裏給親友寫信,要麽就用半導體收音機聽電台播出的京劇節目。那間宿舍麵積不算小,除了一張四季支著蚊帳的大木床而外,便隻有一桌、一櫃、兩把椅子和一個臉盆架而已,顯得空空落落,加以地麵返潮,他不得不經常向總務處要些石灰來撒在床下屋角,屋子裏總彌漫著一股石灰和黴菌交混的氣味,夜深人靜之時,他便簡直寂寞得恨不能化為一隻小小的潮蟲,因為潮蟲爬進牆縫裏肯定比他這樣一個人獨處要溫暖而充實得多……


    縣三中的校長、同事乃至工友,還有同學和一些同學的家長對他都很尊重,因為他來自北京,來自北大,人又溫和,教課又認真,他同當地人在一般性交往上也從未感到過不快,但他沒有也不想有也沒有能力使自己在那樣一個人地生疏的環境裏和身邊的人建構起一種朋友的關係,當地人簡直沒有了解和喜歡京劇的人,他們也喜歡看戲乃至也偶爾唱幾句戲,但那是與京劇差異頗大的花鼓戲。他謹慎地不讓當地人知道他是個酷愛京劇青衣藝術又特別是程派青衣藝術的“怪人”,隻是當一個人獨處時,他才輕輕地哼唱起程腔,比如《春閨夢》中的“二六板”轉“快板”:


    ……細想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


    終朝如醉還如病,苦依熏籠坐到明,


    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


    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到如今……


    又比如《荒山淚》中的“西皮慢板”:


    ……聽三更真個到月明人靜,


    猛聽得窗兒外似有人行……


    忙移步隔花蔭留神覷定,


    原來是秋風起掃葉之聲……


    興濃時更把屋門拴緊,把一條舊床單披在肩上順到臂上手中且當水袖,隨著哼唱來幾個身段,舞幾回水袖。凡此種種,竟都從未被淳樸的當地人窺破。


    一放寒暑假,蔣盈平便趕快動身返回北京,一回北京他便如同涸轍之魚又被放回了江湖之中,除了同父母弟妹等共享了團聚之樂,他便輪流去尋訪那些畢業後留在北京工作的京劇社舊友,去得最多的是何康、範玉娥那兩口子家裏,他們必定留他吃飯,有時吃過中飯又聊又唱,不覺天晚,便又一起下麵條吃晚飯……唱花旦也兼能唱青衣的詹德娟分在一個國家機關工作,嫁了個丈夫是個並不喜歡京劇的處長,蔣盈平也跑到詹德娟家裏去敘舊,詹德娟對他的接待很勉強,那位硬邦邦的丈夫更是表麵禮貌而頻頻側目,蔣盈平卻直到第三次以後才看懂了人家的眼色,出得那家的門後卻並不檢討自己的孟浪,而悲歎世上人情的淡薄……他也去找過黃綠青,黃綠青打成右派後下放到遠郊一個磷肥廠當裝料工,當他下工後忽然發現蔣盈平找上門來時不禁驚愕莫名,盡管他相信蔣盈平的善良和直率,也感念蔣盈平的那份同窗和同好的情誼,但坎坷的遭遇已全然磨盡了他原有的活潑與詼諧,他早已不再看戲不再唱戲並且不再想戲,蔣盈平則對黃綠青大失所望,他是聽說黃綠青摘了右派帽子才去找他的。他原以為他們在一起至少可以回憶一下《鎖麟囊》裏那薛湘靈和胡婆的對手戲,當時黃綠青以彩旦應工的胡婆(盡管還都隻是排演而未正式上台彩演),該有多麽風趣,多麽逗哏啊!但已然全不見當日瀟灑風姿的黃綠青卻隻是眯著魚尾細碎的眼睛,一支接一支地抽劣質香煙,非常不情願地接著他那些聊戲的話茬,眼睛還總往別處晃,似乎很怕別人聽見他們那其實絕無半點政治內容的談話……蔣盈平從黃綠青那裏返城時,望見市內的萬家燈火,心裏縈繞著絲絲縷縷的哀愁……


    惟有“袖珍美男子”魯羽似乎一點兒也沒有變!他比蔣盈半晚一屆,從化學係畢業以後分配到一家製藥廠當技術員,他依然是個大戲迷!依然是個圈內的名票!他陪著回京度假的蔣盈平一夜接一夜地看當時演出的京劇,又帶他到一個區工人俱樂部組織的業餘京劇隊裏去過癮,那時候經費不足票友們無法彩排便搞些清唱,蔣盈平便也去客串清唱,記得一出《賀後罵殿》唱得好過癮!要麽他就到魯羽家聽京劇唱片,魯羽家有自己的獨門獨院,保存得有許多舊的百代公司錄製的京劇唱片,四大名旦的,四大須生的,名武生楊小樓的,名醜蕭長華的……全有,唉,真是聽不夠!而最最開心的是他同魯羽兩個一邊喝著茶一邊褒貶當時尚活著尚演出的那些個京劇名角,明明是當時極走紅極被報刊推崇的某某演員,《戲劇報》用其劇裝照登大封麵的,魯羽偏大聲地用醜角腔調說:“糟!糟極了!整個兒一個潮糟糕!”逗得蔣盈平樂不可支,而魯羽又偏認為當時已經既無扮相也無嗓子的筱翠花“好極了!極好!”又學著當時已然完全不能下蹲的昆曲名伶韓世昌如何扮演《遊園驚夢》裏的春香,如何用低粗的嗓音唱曲,但那又絕非諷刺,而是向蔣盈平展示韓世昌的魅力不但未減反而逾老彌增……蔣盈平不由得不雙腳跳著拍手高喊:“好啊!”……


    有一年寒假,一天蔣盈平正在家裏精讀梅蘭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二集,忽然魯羽慌慌張張地跑來找他,一見他劈麵便說:“你怎麽還在這兒沒事人兒似的?大事不好了!”他忙問:“怎麽?”魯羽說:“程雄野外作業砸斷了腿,在西寧那邊住了一百天院,這幾天才轉回北京,還在醫院裏躺著哩!這下怕再上不了台了!”蔣盈平不禁驚愕:“你待怎講?!”魯羽便更大聲地說:“程雄他瘸了!”


    蔣盈平和魯羽一塊兒去到程雄所住的醫院,蔣盈平想到程雄從此竟是個瘸子了,悲從中來,鼻子發酸,但他們剛進入住院部,便聽見外科病室那邊傳來銅錘花臉甕聲甕氣的清唱聲:


    蛟龍正在沙灘困,


    忽聽春雷響一聲,


    向前抓住袍和帶,


    金殿之上打讒臣……


    沒錯,是程雄在唱《大保國》!蔣盈平和魯羽趕忙循聲而去,在一間六個床位的病房裏,程雄架著一支拐,正站在窗邊為病友們清唱呢,還有旁邊病室裏一些能走動的病友也都圍在那裏聆聽……


    好友重逢,自然欣喜異常。程雄說他無比遺憾的並不是再難登台彩演銅錘花臉了,而是這個意外事故斷送了他在地質勘探方麵的事業前程,今後即便他康複得可以不必架拐而行,那也絕計無法重返山野了……魯羽很快釋然並同程雄說笑乃至耍起貧嘴,蔣盈平卻不知何故心裏頭依舊酸酸的,總想流淚,以至程雄後來反從他們送去的一大兜水果中挑了一個最大的橘子遞給他,拍拍他肩膀說:“夥計,咱們不要酸的要甜的!……”


    再過了一年,蔣盈平的父親蔣一水調到張家口一所解放軍的軍事學院任教,母親隨父親而去,北京不再留窩,蔣盈平再逢寒暑假,回北京就很不方便了。但他也還回來過,或者住在已經工作的弟弟蔣盈海那裏,或者住到已經結婚成家的妹妹蔣盈波那裏,或者住到魯羽家裏,甚或住到小旅館之中,他這才嚐到無父母家可歸的人生滋味,這才懂得無論兄弟姐妹或朋友對自己有多好,他們那裏永遠不可能替代父母的家,可以任自己無所顧忌地盡情盡興地享用……親友們都勸他抓緊找個對象結婚自己成個家。他總是紅著臉急得結結巴巴地說:“難道就在那個鬼地方隨便找個女人嗎?可這邊的女子,又有誰願意嫁給我這麽個戶口和工作在那麽個縣三中的男人呢?”但其實他心裏更惶恐的是,盡管年齡一年一年增長上去已到了不可輕易如實告人的數目,他心中所企慕所渴求的卻並不是一個妻子一個家,而是一群能夠隨時同他看戲、唱戲、聊戲或同他能永遠是一種“坐罐罐”狀態雙腳蹦狀態咯咯笑狀態的忘記了年齡忘記了性別的親朋好友,他這條魚必得放到這樣一種水中方能活潑起來,快樂起來!


    於是有一年暑假,他就應上海的親戚七舅舅的邀請,去了上海,在那裏得到了七舅舅一家及幾位娘娘(就是姨媽)及他們的子女(就是他的姨表兄妹)的熱情款待,那年暑假在北京園林局工作的表妹沈錫梅(其實跟他同年出生還比他大著月份,但他隻把她當做表妹)也正好到上海探親,沈錫梅的母親即蔣盈平的娘娘,沈錫梅的弟弟沈錫鬆即蔣盈平的表弟,都一直在上海居住、工作;蔣盈平跟母係家族的這些親戚們聚了二十多天,臨到人家送他上火車返回湖南的時候,他忽然哭了起來,而且竟至於忍不住有嚎啕之勢,倒把包括沈錫梅在內的送行人都嚇了一跳,大家忙問他究竟是怎麽了?他哽噎著說:“你們……你們對我……實在是太好了!”火車開走後,送行的人們不禁麵麵相覷,是呀,他是我們的親戚,他來上海過暑假,我們當然應該對他好,我們對別的親戚也一樣地好啊,可他何至於就如此動感情,仿佛我們對他有什麽不得了的恩德,仿佛大家這一別便是永訣,又仿佛他自己還是個沒長大的兒童似的……倒是沈錫梅後來對他做了一個解釋:“盈平是唱青衣的,那樣的戲唱多了,自然感情比我們這樣的普通人細膩……我在北大看過他的戲……他是台上台下一個樣地動真情啊……”


    蔣盈平就這樣以他特有的生存方式和感情世界進入了1966年,那一年暑假之前北京就亂了,然後就波及到湖南,波及到縣裏,波及到縣三中,他完全懵了……


    好在蔣盈平一非“當權派”,二非地富反壞右,三無民憤,因而盡管“破四舊”和“革命造反”的狂潮一浪高過一浪,都沒有衝擊到他,更因當地的“紅衛兵”和“造反派”頭腦簡單,以一種簡單的推理——毛主席親自肯定的“第一張馬克思主義的大字報”是北大聶元梓他們寫的,蔣盈平是北大來的,因而蔣盈平自然是好的——把蔣盈平視為戰友,任蔣盈平逍遙自在,倘若不是蔣盈平自己不僅毫無政治野心,更一貫在政治上膽小怕事、退避三舍,那他如果趁勢跳躥一番,也還很可以另外演出一些威武雄壯的戲劇的……


    蔣盈平在學校已然停課鬧革命,並且學生們乃至一些“革命教師”都隨“大串聯”之風奔向各地特別是奔向北京時,反倒哪兒也沒有去,因為他陸續接到了親友們的一些來信,對於他來說,他覺得實在已經無處可去……父母那邊來信,說軍事學院裏也“燃起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我們也都積極投入,爭取在革命的烈火中經受考驗,煉成真金”,那當然不好去探望;北京的二哥蔣盈工(他剛結婚不久)來信說:“我們設計院形勢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十分空泛,末尾隻是大大地寫出了兩個字:“勿念。”弟弟蔣盈海來信裏引滿了毛主席語錄,也一樣全然不著他自己具體情況的邊際,妹妹蔣盈波的來信倒還談的都是她家的瑣事:她生下了個小女兒,取名颯颯;請到了個保姆,四川人,還好,隻是年紀大些……蔣盈平知道這種時候去北京無論住在他們哪位那裏,都不方便……老朋友們自從夏天以後都再無信來,他一連給魯羽寫了三封信,隻問當年京劇社諸位友人的消息,一貫回信最勤的魯羽卻仿佛消失在了雲天之外,無片紙隻言的反饋……


    就這樣在那小小的角落裏混過了秋天,又進入了冬天……虧得還有個童二娘,有她那一家人,能使蔣盈平脆弱的心,得以在亂世中得到一些金貴的慰藉……


    3


    那是1966年春天,清明節的時候,當地人非常重視那個日子,田野裏凡有樹叢的地方必有些墳頭,在那個日子裏墳頭邊必有些燒完和沒燒完的紙錢在風中舞動……心情憂鬱的蔣盈平在田野中散步時,非常偶然地從一個墳頭前的石碑上看到了一個已亡故的婦人的名字:蔣一浣。他不禁心中一動,父親早就說過,蔣家最重視名字中的排行,父親這一輩都排“一”字,而且最後一個字無論男女都必帶水字,這位蔣一浣,難道是父親一輩的人嗎?她怎麽會嫁到了這個地方,並死在了這個地方呢?難道她竟是自己一位已然仙逝的姑母?自己的親姑母盡管隻有一個,但堂姑母,從堂姑母,那就恐怕連父親也記不全了……


    帶著這樣的疑惑,蔣盈平開始向學校裏的同事們打探,結果三問兩查的,竟果然查明了,那蔣一浣確是從自己祖籍那邊嫁到這湘北來的!她的丈夫還在,還有已成年的子女——那可是自己的表親啊!他找到了那姑父家,姑父是縣裏水利局的一個幹部,見到他同他敘起來,證實那蔣一浣真是他父親的一位從堂妹,他高興得雙腳蹦了起來,握住那姑父的手便想流淚——他在這窮鄉僻壤中竟找到至親骨肉了!他是多麽幸運啊!


    那姓童的姑父對於他的出現也非常高興,特別是知道了他來自北京,畢業自北大,而他的父母又都在部隊的軍事學院裏頭,哥哥弟弟妹妹又都在北京工作,這都很讓人感到光彩,足可引為自豪。但當他熱烈地要求到姑父家中去認表兄表妹時,那姑父臉上卻現出了為難的表情……


    原來蔣一浣姑母去世不久,姑父便又再婚,而且蔣一浣並沒有生育,現在的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是續弦妻子生的,所以細算起來,那麽這些人在血緣上,都同蔣盈平沒有絲毫的關係……


    童姑父向蔣盈平說明了真相以後,蔣盈平心中恍若火盆上落下了冰塊,但童姑父還是請他去家中作客,他也便去了。誰知一去,那給童姑父續弦的姑媽一見了蔣盈平,沒說上幾番話,便憐惜上了他,做了一桌子豐盛的菜肴,留他吃飯,邊往他碗裏挾肉邊大聲地說:“細算麽子血緣喲!你就不認他姑父我也要當你的姑媽,你也莫叫我姑媽,這邊街坊鄰裏都叫我童二娘,你就也叫我童二姥罷咧!”又對她丈夫說:“你不把他看做親侄兒,我隻當他是親外甥!”又讓都已參加工作但未成親的兒子、閨女都喊他“表哥”,蔣盈平感動得嗓子眼發熱。從此,他在那窮鄉僻壤不再孤單,他有了一家親戚,而且那一家親戚是以童二娘為本位的!


    蔣盈平把與童二娘相認的動人場景寫成很長的信,寄給父母,寄給兄弟和妹妹,並且寄給田月明和沈錫梅兩位表妹,他要他們也從各自的方位上認這位童二娘,請求他們都給她寫信……反應出乎他意料地冷淡,父母來信隻說蔣一浣姑母既然早已過世,在那麽個地方有童二娘照應也好,隻是也別太過多地麻煩人家;兄弟和妹妹給他的回信中隻說別的,竟仿佛都忘記了他所報告的這一親情消息;田月明沒有回信,沈錫梅回了信,卻明確告訴他:“我實在不好同那位童二娘聯絡,因為我們之間實在找不出話來說,請你原諒。”


    “文革”的風暴起來以後,同父母兄弟妹妹及原京劇社同仁等方麵都疏離了聯係,蔣盈平對童二娘一家的情感依托愈加緊密,反正學校裏已經停課,亂作一團。他便三天兩頭跑到童二娘家去待著,即便童二娘等人對他並沒有多少話好說,但他們容他斜靠在竹躺椅上,搖著蒲扇聽廣播——他自然仍是聽戲。那時所播的自然全是“革命現代戲”(“樣板戲”的提法後來才出現),他覺得有的唱段聲腔設計得不錯,比如《六號門》一劇中胡二妻這一角色便由林玉梅用程腔演唱。“反二黃慢板”“自那日東貨場飛來禍變……”十分幽咽婉轉,引他隨著暗吟——而且總是熱情地留他吃飯,盡管街巷裏的高音喇叭不時地狂吼“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童二娘在那樣一種環境中給他備下的飯菜仍然豐盛而可口;童姑父在單位裏既非當權派亦非“反動權威”,也不積極參與“造反”,所以家裏氣氛較外麵鬆弛許多,表弟和表妹也都老實巴交,偶爾在飯桌上傳達一些聳聽的消息或互相展開一些爭論,也都絕不真正影響蔣盈平的食欲……


    因此,當那個淫雨綿綿的午後,蔣盈平舉著紅油紙傘,翻過那座竹林蓊翳的小山坡,去往鎮子邊緣上的童二娘家時,他不禁又一次在心裏深深地慶慰:總算在這裏有一位慈藹的童二娘,有一個小小的避風港……他在心底裏哼出一句自創的程腔:這也是吉人自有天相……


    翻過坡頂,走完“之”字形的下坡梯,竹林已盡,是一片菜地,穿過那菜地間的小徑,便到了鎮尾,從幾家住戶的後牆轉過去,便是鎮上的小街,小街的大榕樹下有一條短短的小巷,小巷裏便是童二娘家。


    蔣盈平發覺雨已然停了,便收攏了雨傘。他轉到了小街上,陡然發覺街上聚集著一些人,神色都頗異常,再一細看,大榕樹下,巷口那裏,似乎有一群“造反派”正在揪鬥什麽“牛鬼蛇神”;這類景象近幾個月裏他已經見慣,本不足吃驚的,然而在鬧鬧嚷嚷的批判聲、喝問聲和口號聲中,他聽出來那被批鬥的人似乎是……他再定睛一看,啊呀!被揪出來批鬥的竟是童二娘!她頭上被扣了一個剜去內瓤的西瓜皮,一些紅色的西瓜汁流淌在她的臉上。她脖子上被吊了一個大牌子,寫著她的名字,並且有一行宣布她反動身份的判決“逃亡地主反革命臭婆娘”,又總的劃上了個大紅叉……蔣盈平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態嚇懵了,那邊的童二娘在“造反派”的威勢中瑟瑟發抖,他在一群稍遠的旁觀者中也瑟瑟發抖——隻是旁人都沒有注意他罷了,他不禁出聲自問也似的問人:“怎麽回事?怎麽回事?……”身邊一個聽到他提問的人便告訴他:“是那童二娘家鄉的人,出來串聯,順便把她揪了出來,說是要遣送原籍哩!”他隻覺得眼發黑,腿發軟……


    4


    在那間陰冷潮濕、彌漫著石灰和黴菌氣味的宿舍裏,蔣盈平蜷縮在黏乎乎的蚊帳中,偷偷哭泣了好久。


    他為童二娘的被揪出所刺激,他沒有別的辦法,隻有躲進自己的宿舍,縮進發黴的蚊帳,掩住嘴哭……


    他哭,倒並不完全是因為童二娘的遭難,甚至主要並不是為這個……


    他哭,是因為恐怖,他覺得有一隻無處不在的、鋼鐵般的毫不留情的巨手,君臨於這個世界,並直接籠罩於他的生活,竟使得他這絕對不妨礙他人、無礙於任何勢力、不過是學過一點俄語、愛唱一點京劇中程派青衣腔調的渺小不堪弱者,也終於找不到一隙躲避之地……


    他哭,是因為失卻了自我,他模糊地意識到,自己所恐懼的那隻巨手,恰代表著革命與正義,代表著無產階級專政,代表著不容置辯的真理。因而,他的恐懼便是反動,便是罪惡,便是穢行……他應不應該自伐、自首、自裁?如果應該,他又沒有勇氣……


    他哭,是因為感到遭到欺騙,童二娘為什麽要欺騙他,不早向他坦白自己是個逃亡的地主婆?童姑父為什麽要欺騙他,不早向他交底?他把自己的滿腔感情都給了他們,他們何以不早說實話?……當然,那所謂“逃亡地主婆”的帽子,也許是“造反派”們瞎扣的。這類事他見得多了,但那些“造反派”又為什麽偏偏要把這頂嚇人的帽子扣到對他至關要緊的童二娘頭上?……究竟誰欺騙了他?童二娘一家還是“造反派”?反正,生活欺騙了他,騙取了他純真的、孩童般的親情……


    他哭,是因為深深地孤獨,深深地寂寞,因為孤苦無告……父母兄弟妹妹,乃至其他親戚,都遠在千裏之外,昔日京劇社的好友們,竟已一連多月消息全無,他滿腔的幽怨,向誰訴說?他心中的空虛,誰給填補?……


    他哭,是因為他看不起自己,他這一次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銘心刻骨地意識到,他那脆弱、纖秀、純淨的靈魂,卻偏偏裝在了一個硬邦邦、粗夯夯、髒兮兮的軀殼中。而且,比如說他這樣偷偷地飲泣,也與他現在已有的年齡全然不相稱。他不僅不是十幾歲的少年人了,他甚至也不是二十啷當歲的小青年,他可是三十好幾,胡子拉碴的大老爺們了……


    蔣盈平就那麽一直哭到天完全黑淨。這場盡興的哭泣,最終使他從緊張狀態裏鬆快了下來,他感到有些渴,有些餓,他從帳子裏鑽了出來,去門邊拉亮了電燈。盡管電燈光是昏黃的,因為長時間呆在了黑暗裏,那燈光仍然使他覺得燦然,覺得溫暖,就在他心理上感到一種平複的暫時性快意,並打算衝一點奶粉來喝、吃一點土餅幹時,一低頭之間,他發現門邊地上有一封信。顯然,是從門外麵通過門縫塞進來的——這種情況以前也有過,並不奇怪,何況這些天他總問收發室的馬師傅:“有沒有我的信?”人家總充滿歉意地向他搖頭、擺手,所以今天忽然有信來,人家便主動塞進他宿舍的門縫,這也是一番好意……


    蔣盈平本能地拾起那封信,信皺皺巴巴的,郵票歪貼著,應寫明寄信人地址姓名的位置上隻有“內詳”二字;他急不可待地撕開信封,掏出信紙,抖開,湊到電燈下,隻見上麵寫著:


    盈平:


    想見你。盼你12月13日(星期二)下午5點鍾,到武漢長江大橋公路橋橋北東人行道橋欄邊會我。你想不想去,能不能去,我不管,反正我那時候在那裏等你,苦等。


    一切見麵說!


    程雄


    1966年12月5日


    是程雄!天哪,程雄!蔣盈平的眼珠本能地晃向粘在牆上的一張大年曆,現在離程雄所規定的時間,還有三天,趕到武漢完全來得及!程雄一定是大串聯到了武漢……蔣盈平仔細檢驗信封上的郵戳,那信確實寄自武漢,好久好久沒接到程雄的信了,並且好久好久根本沒有他的消息。現在,好,程雄出來串聯,並且想到他了,又那麽情真意切地約他去武漢見麵,他能不去嗎?他想去、能去!沒有問題!12月13日星期二下午五點鍾,在武漢長江大橋公路橋橋北東人行道橋欄邊相會!


    蔣盈平頓時感到渾身翻湧著暖流。


    他竟然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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