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那晚吉虹應邀到她住的套間去閑聊。


    閃毅給吉虹在飯店包租的,是一般的所謂“標準間”,然而她所包租的卻是一套豪華套間,外間裏不僅有整套沙發,還跟裏間一樣有彩電、電話,並且有小吧台,上麵擺著許多小瓶精裝酒,既有人頭馬x·o等洋酒,也有茅台、竹葉青等國酒;小吧台下麵櫃子裏隱蔽著冰箱,裏麵總裝滿著各色啤酒與軟飲料。此外,這樣的套房還每天往裏麵送一次水果,並總保持著擺放裏外五個大小不一的鮮花花插。


    吉虹進了她那套間,便感到真是“臭味相投”——不管服務員每回來把房間收拾得多麽整潔,隻要房主回到裏麵呆上十分鍾,必定是淩亂不堪。


    她們打開了一小瓶馬爹利,用房間裏常備的雕花玻璃杯喝了起來。


    吉虹倚坐在單人沙發上,她呢,爽性甩掉皮鞋,薅開長沙發上的一些個花花綠綠的雜誌——主要是香港的《壹周刊》——手握酒杯,頭倚著沙發靠背,斜臥在了沙發上。


    隻拉亮了單人沙發與長沙發之間,靠牆的那個大方茶幾上的青花瓶台燈,碩大的燈罩把燈光變得幽雅曖昧。長沙發前方的長茶幾上,花插中的香水月季散發出陣陣香氣,那自然的氣息與她衣衫上飄逸出的巴黎香水的人造氣息相激相蕩,令吉虹產生一種縹緲恍惚的感覺。


    照例,交談並無設定的主題,仿佛流水一般,順興泄淌。


    不知怎麽就說及了房地產的事情。


    大概是,吉虹閑閑地問及:“你為什麽總住這兒?買套房子住不是更好嗎?”


    她這才透露出,她當然是有房子的;有郊區的別墅,也正等著城裏黃金地段的某高檔公寓內裝修完工……並且她在這王府確也住膩,隻是讓她改住新世紀,她“懶得跟那些人攙和”,這才暫時未動;誰“讓”她“改住”?她“懶得攙和”的“那些人”是些什麽人?吉虹隻心內存疑,決不追問。


    她問吉虹買沒買房,吉虹如實相告,現在有得住,還享受著“社會主義優越性”,但也確實想買套上等的商品房,隻是還沒盤算好買哪兒的、買哪一種……


    這麽聊起來,吉虹才發現,她對商品房的銷售內幕,極其的“門兒清”。


    她擱下酒杯,點燃一枝加長的女士清涼型洋煙,吸一口,徐徐地吐出一串煙圈,然後從容不迫地向吉虹開講“購房經”……


    她說:“……買房你得同時買車,三環以外的商品房,你要沒私車,打‘的’都困難。那些報紙上的廣告,一個比一個狡滑,那些個示意圖,完全不按比例,明明在荒郊野地,卻讓你看上去仿佛離天安門真沒多遠……又是什麽‘到達市中心隻需十分鍾車程’,他那個算法,是兩點之間以直線為距離,車速以每小時六十公裏計算,實際上根本不可能達到……這都還在其次,最可怕的是,設計圖跟模型看上去都挺好,可是你去現場一看,那工藝上根本達不到,住進那樣的房子,指不定哪天晚上,會轟隆一聲,把你從夢裏嚇醒,是屋頂上摔下大片的牆皮,沒正好砸在你腦袋瓜上算是你運氣!……也有設計上施工上都過得去的,可是裏頭的水、電、煤氣、暖氣、電話線……不是這個不暢,就是那個忽然斷檔,因為,房地產公司未必都跟自來水公司、供電局……什麽的搞妥了關係,他們一扯皮,你搬進去了就隻能算你倒黴。你想想,倘若你買了一幢別墅,裝修得挺豪華,可是你在裏頭突然發現水管不出水了,你打電話到物業管理處,他們一個勁跟你道歉,說不是他們造成的,是‘有關部門’造成的,他們正在緊急聯絡中……可他們態度好管什麽用?沒自來水,可以暫且喝礦泉水,可廁所衝水怎麽辦?……這種事真太多了!……跟你這麽說吧,如今一切都真的走上正軌的商品房小區真是鳳毛麟角,多半是蓋了一部分,其餘部分正蓋著,卻是‘胡子工程’,整個區域裏總是塵土飛揚,路麵不齊,綠化隻是紙上談兵……這還算好的,因為不管怎麽著,工程總算還在進行;有的根本是沒資金了,蓋好的擱在那兒賣不動,蓋一半的停在那兒像骷髏,於是就拚命登廣告推銷,什麽‘十三萬元入住’啦,甚至‘三萬元給鑰匙’呀,讓一些個不明就裏的人怦然心動,去往坑兒裏跳。其實,人家廣告登得也很技巧,你當‘入住’是什麽意思?那可並不是說,你買那房子就是那個價兒,他是讓你先交那些個錢,先把那房子算在你名下,也許真給你鑰匙讓你搬進去;其實那房子的價錢總算起來,還總得三十多萬以上,他是讓你先該著他的,讓你按期還你欠的那一部分,你還不上,他房子是要收回去的!當然,你也懂,有銀行按揭一說,就是房地產公司跟銀行講好了,你買房子錢不夠,銀行可以先借給你,你以那房子為抵押。按說這當然很好,國外都是這麽做的;可是現在有的是騙人,他並沒跟銀行真講好,他是急著向你要錢,說什麽你先交幾萬,他就先把正蓋著的房子算是你的,其實他是根本玩不轉了,想臨末了撈上一把。你把幾萬塊交他了,他煞有介事地跟你簽了約,你就在家傻等著那房子完工好搬進去;過幾天你到工地去看吧,一點動靜沒有,也許你能找著個看工地的老頭什麽的,你問他,能問出什麽名堂來?很可能,是那公司的人,騙了一批小戶頭的錢,這家幾萬,那家幾萬,合起來也不老少,他騙到手就一拍屁股,卷包溜號了!說不定都出國了,你告他,法院也沒處找他!……當然這麽賴的也未見得很多,最多的情形還是,你入住了,發現不僅一切都不如廣告上說得那麽好,而且不斷地有煩惱:小區本身倒還像模像樣,然而一出小區便是好大的垃圾場!風一吹,垃圾場的穢氣就直撲你的陽台窗戶!蒼蠅蚊子猖獗自不消說,一些個靠撿拾垃圾為生的外地盲流整天在你那小區外頭聚集……這你有什麽辦法?你買那小區房子的時候,開發公司賭咒發誓,說已經跟有關部門說好了,那垃圾場必定挪走。他們也真做出了努力,可是到頭來這問題解決不了,你跟誰論理去?……好,這個例子太惡心了,我們換另一個例子,這回你買的是臨河的別墅,水綠樹綠,天藍花香,一切確實都不錯,離城遠,你有車,也不算什麽問題,說是有配套的小學什麽的,一時並沒辦起來,你也沒上學的孩子,無所謂……可是,忽然有一天,你發現你買的房子產權有了問題,究其根源,是那家房地產公司,他根本就沒把土地使用權搞妥帖,他隻是跟當地農村簽了約,而國家現在不承認!你花了上百萬的錢買了那棟房子,卻到頭來並不能擁有產權,你窩心不窩心?……”


    一番話說得吉虹目瞪口呆:“哎呀,這裏頭這麽多‘貓匿’,這麽多陷阱呀!我還從報上剪下了不少廣告呢,這個‘花園’,那個‘廣場’什麽的……”


    她坐起來,在煙缸中撳滅煙蒂,笑說:“也有可靠的,關鍵是你要看那開發公司的背景;另外,我建議你與其買郊區的別墅,莫如買城內的豪華商住房。因為,當前的中國,還並沒有發展到西方那個樣子——他們那邊是窮人才住城裏,富人都住到郊外去;我們這裏,目前還是住在城裏方便,而且,據我所知,城裏的豪華住宅,特別是豪華商住宅,物業管理水平跟西方算是比較接近……你看這王府飯店,除了少數細節,基本上跟西方大飯店沒什麽差距了嘛……”


    吉虹聽她說到西方,便借勢問道:“你對西方挺熟悉啊?你……怎麽不出國呢?”


    她正從茶幾上的果籃裏拿起一隻美國大李子,準備削皮,一聽這話,臉不動,眼珠斜向吉虹,吉虹隻感覺有一對白果撞到了心尖……


    忽然台燈下的電話機發出了蜂音。


    倘若吉虹不提那個不得體的問題,她也許便不會接那個電話;但在兩人間出現了微妙的疏離的情況下,她便擱下了美國李子,去取過了電話耳機:“……哪位?……”


    開頭,她滿麵慵懶的意態,是一種拒人千裏之外的口氣;然而,聽了幾秒鍾後,她的表情有了變化,口氣也軟和起來:“……那好吧,就這樣……”


    擱下電話,她將雙手伸到腦後,整理著頭發。吉虹見勢便起來告辭。她不留客,隻是說:“你為什麽不願意叫我鳳梅呢?”


    40


    自稱鳳梅的女子穿戴好後,出了王府飯店,並沒叫出租車,也不見有車在門口接她。她走出了王府飯店的前庭,一直朝街上走去。最後,她進了一條胡同,在胡同的隱蔽處,停著一輛小汽車,她認清了那車,走過去,拉開後門,坐了進去。


    那是一輛舊皇冠,是一輛出租車。司機在她一上車後便開動起來。開車的是富漢。


    當吉虹和那鳳梅在套房裏聊天,打進電話來的,便是富漢。


    富漢的出租車,此時去掉了當中的隔擋。鳳梅坐在後麵,正對著富漢的肩膀。


    富漢的車開出了城,出了二環,以更快的速度上了三環,然後是四環……


    車出三環以後,鳳梅便將雙手伸到了富漢的肩膀上。那是渾厚結實的男人肩。鳳梅從輕撫,慢慢變成重摩。可是隔著衣服,鳳梅並不能真實地體味到那男人的性感,於是,她的雙手又漸漸挪移到富漢的脖頸,那是粗壯的,富漢的胡須一直延續到喉結上麵,令她感到粗糙,並且因為富漢口中正噓出熱氣,又令她感到粗野……這很影響富漢開車,然而富漢並不製止她;富僅隻是將車速加大到超出允許的程度。


    車子飄向一個別墅區。


    那正是鳳梅向吉虹講到的一種別墅區:一些蓋成的別墅已然售出,但真正人住的人家很少;有的買來隻是為了高價轉手,因此常年鎖得緊緊的;有的雖布置出來,色色精細,但住了不幾天也便生膩,還是回到城裏去住,這裏隻是偶爾一來;有的根本不是花自己錢買的,因此對之更是猶如時裝,興來時一穿,興衰後一脫,也是常常地荒廢著……而真是住進去打算把那兒當個家的,也總舒服不了——起碼還有三分之一的別墅仍處在不同程度的施工進程中,而且因為資金不湊手,是“蓋蓋停停停停蓋,停停蓋蓋蓋蓋停”。整個別墅區灰塵飛揚、噪聲不斷……物業管理上的問題更層出不窮,忽然停電,自來水管裏冒渾水,泄水管堵塞,垃圾不知為何幾天無人來收……一直宣稱“不日開業”的超市隻見殼兒沒有瓤兒,路燈壞了分攤了修理費卻遲遲不見修複,綠地花圃中栽的花樹多有枯萎……


    不過鳳梅所去的那棟別墅,處在整個區域裏最好的位置,離尚在施工的部分有相當距離;別墅周遭綠化得也較好;通向別墅的道路也中規中矩,落地式路燈也頗有圓月羅列之勢……


    車子開攏那棟別墅,鳳梅從精致的路易·威登小手袋裏取出一個遙控器,遞到富漢手中。富漢接過,按一下,院落前的西洋花式鐵門自動開啟了。車進院內車庫,再一按,車庫的門向上方自動掀開;富漢便將車穩穩開進了車庫……他們下了車,徑直從車庫內的邊門進入了別墅。一進入那邊門,鳳梅便將一把扁形鑰匙插進了門邊的通電啟動器,於是各處燈光相繼閃亮;他們所首先置身的,是別墅中寬敞精雅的廚房……


    燈一亮,鳳梅便扔掉手袋,撲到富漢身上,猶如一串藤蘿纏住了挺直的柏樹,她忍不住狂吻富漢的脖頸,特別是喉骨與鎖骨間的凹窩……


    富漢摟住她說:“先都洗洗……再說,我也餓了……”


    鳳梅便鬆開富漢,跑過去打開冰箱,看裏麵有什麽還能吃的東西……


    在北京的這個夜晚,誰能想得到,他們這樣兩個人,竟聚合在一起?


    這便叫緣分?


    ……幾個月前,悶熱的盛夏,鳳梅出了王府飯店,正趕上富漢這輛車滑到風雨廊;那天在王府外頭等活兒的出租司機也挺不老少,大家都是排著隊領活兒,會趕上哪位客人,往哪兒去,全是偶然;鳳梅恰上了富漢這輛車,並且告訴他去這個別墅區;這倒是個甜活兒,富漢把車開起來,沒怎麽堵車,順順當當地上了三環……天上開始掉雨點兒,鳳梅坐在後座,兩邊玻璃窗本是關著的,富漢要關前頭的玻璃窗,咦,邪門兒,那遙控式關窗的按鈕居然失靈,任憑富漢怎麽擺弄,半開的窗戶就是紋絲兒不動……雨忽然大了起來,並且毫不留情地灌進了車裏,當然,後座問題還不大,富漢可真是遭了殃……富漢知道,這車老了,一定是連接那控製器的線路出了問題,這問題並不算大,倘若到了修理廠,稍加擺弄也便可以解決,可是現在怎麽辦?隻好忍著,且把客人送到家再說……


    那天,在滂沱大雨中,富漢掙紮著把鳳梅送到了別墅,鳳梅讓他把車開進了車庫,外頭雨仍不見停歇;富漢停下車便先忙著往車外戽水,又想自己解決那窗戶關不上的問題;不知不覺之中,他已喝了鳳梅從廚房裏端來的熱咖啡,並且發現鳳梅也動手幫他戽水、擦車……末後鳳梅請他進去洗把臉,車窗故障竟排除不了,大雨如注,他也確實走不了,便跟著鳳梅進了那邊門,也是先進的廚房……


    在鳳梅方麵來說,她開初並沒有別的想法,隻是覺得很抱歉,讓人家跑這麽一趟,竟害得人家淋成了個落湯雞;既然一時又走不了,讓人家洗洗擦擦,喝點熱的,吃點東西,也是應該的。在富漢方麵來說,他也確實想擦一把。富漢沒多想,他原以為這麽大的宅子,不會沒有別的人。鳳梅引讓富漢再往裏,進了一個衛生間;既是設備周全的衛生間,也就不僅可以擦一把,完全可以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


    富漢洗完了,用人家的大塊香毛巾擦幹了身子,可是還不得不穿上自己的衣服;下麵的褲子,外褲濕得厲害點,內褲倒還沒怎麽波及,穿上問題還不大;可是上麵的t恤卻淋得透濕,無奈,他隻好拚命擰幹以後,再甩甩,套在身上。


    富漢出了衛生間,t恤繃在他身軀上,鳳梅一瞥中,心上已仿佛被撓了一下,但還隻是混混沌沌的狀態;外頭還在下大雨,她讓富漢且再坐著歇歇,然後去取來了一件幹淨的t恤,讓富漢先換上。濕衣服箍在身上,也實在難受,富漢想了想,便接受了。就在富漢站起來,把濕t恤往上一脫的瞬間,鳳梅望去,如道電擊——她感受到一種強烈襲來的男人性感;富漢在換衣的空當裏難免有若幹秒上身全裸的“鏡頭”,那短暫的動態“鏡頭”更令鳳梅難以自持——她不禁在心裏尖叫:“真可愛啊!”


    就在那天,鳳梅把富漢誘到了床上。


    鳳梅覺得富漢是她迄今為止最滿意的性伴侶。富漢的胴體真是上帝專為她精心製作的。她喜歡強壯、粗野的男人。有好幾種強壯,比如健美運動員那種強壯,還有影視圈裏的動作明星的那種賣弄性強壯,全都不在她的視野裏。富漢的強壯不是健身房裏練出來的,而且他自身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那是他作為男性的一種財富,那是在勞動中,在底層生活的錘煉中自然而然形成的,一種漫不經心的強壯;再加上富漢那自然而然的粗野,融匯起來,便如醇酒,令鳳梅沾唇即醉……當然,更有與其做愛時,那妙不可言的強悍與從容。鳳梅為自己今世為女,而能有這樣的男伴,隱然自豪!


    富漢搞不清自己是怎麽跟鳳梅上床的。事後他從未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對那奇遇加以回味咀嚼。他隻是大概其地感受到一種歡暢。他對鳳梅的胴體並不怎麽會鑒賞,但他驚異於鳳梅竟能有那麽強烈的主動性,還有那麽多做愛的花招,這是他媳婦從未表現出來過的;他從這豔遇裏感覺到一種驕傲,他估計像他那樣的男人多半都沒體驗到過這種大快活。


    他們那回分手得很自然。天未亮,雨已停,富漢不僅不提車錢的事,也沒穿鳳梅提供的幹衣服,仍套上濕t恤,開車走了;鳳梅也決不再給車錢,或有什麽錢財上的表示;這使他們事後都格外心安理得。不過,鳳梅給富漢留下了她的電話號碼,富漢也告知了她自己的尋呼機號碼。


    富漢天亮時把車開到了修理廠。非常古怪,停在那裏以後,檢修的人一按那據說是不靈了的按鈕,車窗立馬就升上去了,並沒有壞呀!這讓富漢事後越琢磨越邪乎。


    富漢回家以後若無其事。他並不因此嫌棄自己媳婦。當然他不會跟任何人說及他的豔遇,包括他所崇敬的老豹。


    鳳梅這以後也依然在自己的生活航道上運行。她曾幾次在大苦悶中呼過富漢,一次富漢口電話說有事,來不了,另幾次富漢都來了,他們也是開車到這並無他人的別墅裏,美美地暢快了一晚。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除了功能性對話外,幾乎無所謂的談心。富漢不多問她的底細,搞清楚她真是喜歡跟他親熱,沒有陷阱,無虧可吃,也便罷了。她也不問富漢的家庭。他們在一起時基本上隻以肢體語言交流感情。當然,那是到頭來會發展到洶湧澎湃地步的感情交流。


    這回是富漢主動打電話來找鳳梅。鳳梅毫不遲疑地應召。


    到了別墅裏,富漢提出來要先洗澡。鳳梅讓他先去洗,自己來弄些吃的;她好多天沒來這裏了,打開冰箱一看,顯然另外可以來的人這些天也沒來,冰箱裏隻剩些很可能已過保險期的食品。她取出一包浦五房的鹵鴨,剪開包裝,放到微波爐裏去加熱,又取出兩個日本產的方便碗麵,在煤氣灶上坐了一壺水……也隻能是這樣湊合一下了。微波爐裏很快泛出一股氣味,是鹵鴨的味道,但似乎還有某種不雅的氣息……她去拉開一扇鋁合金窗,讓外麵的新鮮空氣泄進來;這別墅雖然裝修華美,但平時並無人在內生活,門窗緊閉,因此進來後難免有一種黴悶的氣息……


    她打開富漢洗澡的那個衛生間的門,想跟他一起洗澡;在熱氣蒸騰中,富漢的胴體格外具有魅惑力……但她一眼發現,富漢左腋邊,有不短的一個傷口,似乎剛結癡不久,這令她吃了一驚;她忙湊上去問:“這是怎麽搞的?能經水嗎?”


    富漢滿不在乎地說:“今天是頭回經水,沒什麽,是前些天一個土流氓紮的……這小子比我慘,讓我扔出車去,胳膊折了……他媽的,敢跟我齜牙!”


    她便用手指輕撫那傷口,心疼地說:“多懸呀……再多過來一點就是心髒啊!”


    富漢先摟住她,然後便剝她的衣服……


    他們一起從衛生間出來,煤氣灶上的水開瘋了。


    富漢一看那些吃的,便搖頭:“就這個啊……看見它們我倒不餓了。”


    鳳梅也說:“那好,我們……完了事,開車出去找地方吃夜宵……”


    他們正想往臥室裏去,忽然聽見窗外有些沒預料到的聲響。


    那是開來的一輛新型號的本田王小轎車。車燈大開,強光照向院內。車主手裏也有遙控器,先開了院門,駛進院裏,便讓車庫門掀開來,於是車主發現有兩個車位的車庫裏已經停了一輛車,是頂上有標誌的出租車;這顯然出乎來者的意料,於是本能地按響著喇叭,一聲緊跟著一聲……


    富漢隻微微一愣,便鎮靜地問:“誰呀?”


    鳳梅也隻微微一愣,便滿不在乎地走到打開的拉窗前,探出頭去,看清了,便大聲地招呼說:“瞎按什麽喇叭呀?來了你就進來呀!……”


    這時,已是北京仲秋的下半夜,絕大多數的北京人,都已陷入深睡眠之中。


    41


    一個在大飯店裏享受的客人,他仿佛是麵對著一個布景華麗的舞台,並且服務員們都是些訓練有素的演員,令他置身其中,也往往情不自禁地參與扮演起“文明戲”來,竟搞不清究竟是“人生如戲”,還是“戲如人生”了。


    但是大飯店的“後台”,特別是廚房、鍋爐房、洗衣房等處,卻幾無人為的雕飾,出場的人物也都很少戴著麵具,實實在在的人生,在那些地方多半仍保持著粗糙然而鮮活的形態。


    雍望輝借著跟那家大飯店總經理有一麵之緣,混到了那大飯店“後台”的最深處。那種地方原是嚴禁非工作人員進入的。


    緊挨著鍋爐房,是洗衣房。洗衣房裏安裝著一排巨型的滾桶式洗衣機,都正在運轉著。洗衣房裏還排列著一大溜熨衣案,一群婦女正分散在案子邊上熨燙著已然甩幹的床單枕套什麽的。她們一邊工作,一邊大聲說笑。雍望輝還沒邁進那門裏,便被一陣傳出門縫的哄笑聲所吸引;及至他推門進去,女工們都扭頭望他,然而笑聲仍在繼續。


    他的出現,對於眾女工來說,畢竟是一樁新鮮事。他沒有穿經理服,模樣又生,這樣的人物是很難得出現在那個地方的。


    洗衣房的女工,多數是些外地來的臨時工,還有便是從客房部、餐飲部等處“淪落”下來的服務員——客房、餐飲的服務員本是吃“青春飯”的,青春不再,又不具備“往上發展”的能力或機遇,隻好“仙女下凡”,從“前台”轉移到“後台”,來此苦幹;好在這地方活兒雖累,卻少了許多的拘束,工資雖高不到哪兒去,比上不足,比下還是有餘。


    洗衣房的領班是個已然發胖的“仙女”,大家夥都叫她歐姐。乍聽會以為她是個金發碧眼的外國妞呢,其實,那隻不過是因為她複姓歐陽罷了。據說當年她是大飯店裏規格最高的“巴黎扒房”最拔尖的服務小姐,不僅麵容嬌俏、身段窈窕、口齒伶俐,而且善解人意,顧客說到三分,她能體會足十分,服起務來真叫是小心伺候、色色精細;她給客人開香檳酒,開瓶費本來已定得很高,但因為她開得格外惹人喜歡,所以常有豪客不惜擲重金為小費……一度人們都猜測她會被哪個老外,或港台的富人帶出境外,或至少會被哪位經理娶走,可是到頭來她隻不過嫁了一位普通的商場售貨員,生完孩子坐完月子,她便“下凡”到洗衣房,而且一直幹到了現在……


    歐姐見忽然進來了個生人,也不大像飯店哪個部門的領導,便很不客氣地打量著雍望輝問:“嘿,你哪兒的呀?來這兒找誰呀你?”


    雍望輝畢恭畢敬地問:“請問……我找王師傅……老王……聽說他到你們這兒來住了……”


    “誰誰誰?你說誰?”歐姐很不耐煩,“這兒的都不老!找老的到敬老院去!”


    其餘女工這時有的笑,有的交頭接耳。


    雍望輝便進一步說明:“是天倫王朝的人告訴我,他挪這兒來了……老王,就是……在前堂……管洗手間的……王師傅!”


    歐姐聽明白了,拍了個脆啊的巴掌說:“咳,他呀!對對對,有這麽一位!”又瞪著雍望輝問:“你是他什麽人?”


    雍望輝便說:“是他朋友……”


    不知道為什麽滿屋的女工幾乎全笑開了。


    歐姐一邊說:“朋友?他也有朋友?……你是他朋友?什麽時候有的?……”一邊便引雍望輝往裏麵走,原來那洗衣房盡裏邊,有個往裏麵拐伸出去的空間,顯然是個倉庫,停放著若幹不鏽鋼的櫃式推車,有的推車上已放著熨完疊好的床單等物品;在那看不到窗戶的空間裏,有塊用三合板隔出來的臨時小房間,隔板並不封至屋頂,因此三合板牆麵上也沒開窗,隻有一扇也是三合板的門;歐姐走過去拍那門,也不稱呼,隻是說:“還睡啦?快起來吧,有朋友看你來啦!”


    門沒有馬上打開。等門一開,雍望輝非常高興,裏麵果然是王師傅!


    歐姐轉身走了。門裏麵的王師傅呆呆地望著雍望輝,臉上幾無表情。


    “王師傅,我可找著你啦!我來看看你!”


    王師傅卻說:“你怎麽到這兒來了?你找我幹嗎?”


    42


    他照例徑直地順著人行道延伸的方向,沒有目標地往前,隻顧走。


    秋風吹著他早該剪短的頭發,他雙手插在風衣的衣袋裏,眼裏隻有些需要閃開的迎麵來人,其他的一切都刪除在了視野以外,並且對那些嘈雜的市聲,也都毫無感應。


    他又陷入了常常將他的心絞得很痛的,雜亂無序的思索中。……王師傅竟明白無誤地表現出,對他的追蹤並致以殷殷關懷,不僅無動於衷,而且相當反感。他是在一種多麽樸潔,乃至於聖潔的心境中,費了多麽大的勁頭,才終於在那個大飯店洗衣房的旮旯裏,找到王師傅的啊!這位孤獨而不幸的老人,為什麽不接受他的真誠關愛呢?


    ……是的,王師傅老了!這位一直不大顯老的退休師傅,現在終於露出了老相;他注意到,王師傅脖頸上的皮膚不僅鬆弛下來,而且粗糙多皺,這是男子衰老的最典型征兆……


    ……他問王師傅,怎麽會住在這樣的一個怪地方——白天有一群婦女在外麵幹活。王師傅隻簡單地告訴他,這是暫時的,人家答應過些時給安排一間真正的小屋……他問王師傅在這兒累不累。王師傅嘴唇動了動,沒回答,卻勝過千言萬語。他懂,還有什麽累不累的?一個幹了半輩子翻砂活兒的老師傅,什麽活兒能比那個更累?王師傅所需求的,仍不過隻是一個關起門便僅僅屬於他自己的小小空間……在那個由三合板臨時圍出的小小空間裏,他沒有聞到一貫跟隨著王師傅的鐵砂氣息……


    ……他試圖跟王師傅一起回憶那些與他們兩個人都發生過關係的人和事:鍾師傅的那閨女,到頭來還是嫁給那個她起頭嫌人家不夠派頭的小夥兒了吧?外孫子怕都該上中學了啊!印德鈞他怎麽一輩子總是那麽不急不躁的,可惜他竟升不成大官!韓豔菊多麽會喊“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那個口號啊,司馬山當時整金殿臣可真夠狠的呀……當然,他回避著應當回避的……他盡量提及那些多少能調動起王師傅興致的往事。對了,幾年前,跟王師傅一個宿舍的那個五大三粗的渾小子,外號叫什麽來著?那回他去找王師傅玩,進門就正遇上爺倆兒掰腕子,周圍全是起哄的,兩人僵持了不下五分鍾,末後雖是王師傅慢慢讓了下來,可那小子完了事腦門子全是豆大的汗珠子,扯下毛巾要擦汗,卻又怪叫起來,敢情手腕子不聽使喚了……


    ……王師傅卻不管他說什麽,全都了無興趣,那表情,竟是盼他早些告辭;那是為什麽啊?難道,僅僅是因為,在他們交談時,洗衣房裏仍不時爆發出那些婦女們放肆的笑罵聲?……對那些聲響,王師傅不早該聽慣了嗎?……


    他苦苦思索:王師傅這樣一個生命實體,按說並不怎麽複雜,並且在他所接觸的眾生界裏,應算是透明度較高的,可是,為什麽他仍然不能進入其內心?


    他想,文學家,藝術家,特別是小說家,往往總以為自己能詮釋生命,特別是心靈的秘密。其實,這隻能作為一種固執不息的向往,而全然不可狂妄自信!他為自己在以往的小說裏,充滿了全知全能的敘述,仿佛自己是能有八十一變的孫悟空,動輒便鑽進小說人物的心靈深處,洞悉了一切生命密碼,於是便喋喋不休地向讀者傾瀉,而感到慚愧……


    當然,也許,寫小說和讀小說的至高樂趣,正在於明知無法洞悉人性,卻執拗地用文字的鋤頭,去甜蜜酸辛地掘進,以期每回多多少少,更逼近那底蘊哪怕一分半厘!


    ……他在剛走出那個大飯店時,還盤算著,是否給那總經理打個電話,請他格外照顧一下王師傅;可是走了一段時間以後,他便覺得那不僅並非三師傅所需要的,也是會讓那僅有過一麵之緣的總經理感到奇怪的,並且,就他自己而言,也未免矯情……


    ……王師傅最需要的,除了一間關起門來屬於自己的小屋,還有什麽?忽然想到,曾起碼兩回,在王師傅枕邊,瞥見過封皮卷曲的《彭德懷自述》,這回為什麽沒有?或者也是有的,而自己卻未能特別注意?……


    ……那大飯店的總經理,如果自己果然給打去電話,對方最希望聽到的,該是哪一類的話題?……


    ……而最要命的是,他弄不清,比如說現在,他本人,究竟在希望著什麽?企盼著什麽?


    忽然有輛小轎車在人行道邊停了下來,從車上匆匆忙忙跳下來兩個人,一男一女;那是不能隨便停車的地方,司機很快把車開走了;那女的扭回身,朝車裏也不知是司機還是什麽人招手說了聲“謝謝”,便急忙叫道:“雍望輝!”


    他聽見了那突如其來的呼叫聲,煞住腳;一瞬間,所有的市聲也都衝進了他的耳膜,並且視野裏既落入了眼前的人,也恢複了對周遭全部繁華街景的感應……


    站在他麵前的,是盧仙娣和野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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