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那是盧仙娣的慣技。她需要同野丁一起找到“失蹤”了的雍望輝,她便能說動一位有私車的朋友(其實嚴格來說連“熟人”都算不上,隻是在某個社交場合遇上過侃過一陣而已;可她照例將其攬入其“朋友”行列),親自開來小車,拉著他們滿世界尋找目標;而居然在已陷入絕望的情況下,“得來全不費功夫”,一舉將雍望輝在街頭擒獲。


    他們就近去了一家麥當勞快餐廳。


    盧仙娣嚷:“雍望輝請客!你把我們害得好苦!這一頓好找!你哪兒幽會去了?從實招來!”


    野丁怪腔怪調地說:“幽會?他?哼,我可知道,他多半又是那個‘底層情結’作怪,訪問他那些‘平民朋友’去了!”


    雍望輝確有一種被人捕獲的不快。但他既主要在那個“非底層”卻也絕非“上層”的莫名其妙的“層次”裏混,也便不能輕易得罪這些個人。再說盧仙娣見了麵便說“有急事”,他也多少產生了些個好奇心。能有什麽非得把他卷進去的急事呢?


    那個時間麥當勞裏人不太多。野丁要了一客大號炸薯條和一大杯可樂,雍望輝隻要了一杯熱咖啡,盧仙娣要了一客蘋果派、一客小號炸薯條外加一杯熱朱古力,雍望輝一總付了款。


    他們找了個角落坐下。


    “究竟找我幹什麽?”雍望輝問。


    “你還不知道嗎?林奇的簽證,還沒拿下來!”盧仙娣聳起眉毛宣布。


    原來不過是這麽一件事。雍望輝真不明白這有什麽可驚驚乍乍的。


    野丁開始講所遇到的情況。雍望輝心不在焉地聽著。啜著咖啡,雍望輝心想,怪了,林奇那樣一個人,既然是那樣的一種觀念,怎麽會不僅欣然接受西方資產階級的錢,而且竟會為不能及時得到去西方的簽證而著急,以至於發動盧仙娣和野丁來找他幫忙?也許,未必是林奇本人對此多麽熱衷。而是盧仙娣和野丁對林奇能否成行,都從各自的角度,有著若幹急迫的企盼?……


    “你不是跟法國大使館的文比參讚挺熟的嗎?”盧仙娣說。


    “那是前一任。那前一任的駐華大使我也挺熟呢!可他們都調任了,現在的我一個都不熟了……”雍望輝說:“我聽你們所講的情況,似乎也都是些技術上的問題罷了,不是什麽了不起的障礙嘛……人家是法製國家,簽證處的具體事情,據我所知,大使輕易不會過問,參讚更不會幹預……你隻能是,簽證處指出你還需提供哪樣文件,你便設法補上哪樣文件,找參讚找大使走後門,全都不中用的!”


    “啊呀,求你點事兒,就這麽難!”盧仙娣用餐巾紙擦著吃蘋果派沾上碎渣的嘴角,一副很不以為然的表情。


    雍望輝忍不住說:“我實在不明白,林奇不是最恨目前俗世芸芸眾生,特別是文化人的墮落嗎?所謂墮落的證據之一,便是對西方強勢文化的屈從乃至膜拜,他是連中國小孩子跟人告別說‘拜拜’都深惡痛絕的呀,記得他還曾有一篇文章,提到現在的中國,連掛曆上都淨印些個巴黎鐵塔、悉尼歌劇院什麽的,並且甚至在偏遠的農村茅舍裏,都見到過這種掛曆,當然是過時的,拿來貼在炕上,當護牆紙,令他感到觸目驚心。他因此痛斥國人那‘商女不知亡國恨’的劣根性……既然如此,他為什麽要接受這種邀請,為什麽就允許他自己,不是僅僅在中國把巴黎鐵塔的畫兒貼在牆上,而是竟然走到那真鐵塔底下,乃至登上去呢?……”


    野丁驚奇地望著雍望輝,仿佛麵對著一個外星人:“你怎麽啦?你……怎麽可以把不是同一範疇的事情,拿來相提並論呢?”


    “怎麽不是同一範疇?”雍望輝還想爭論:“林奇既然那樣地鄙視俗世大眾,那麽他就應該以身作則,為俗世大眾做個……首先是抵製西方的榜樣!”


    “算啦算啦!”盧仙娣對雍望輝說:“你又來勁兒了!……你難道不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當年霍梅尼如果不流亡法國,他後來怎麽能成為伊朗政教合一的最高領袖?怎麽能領導影響全球的‘綠衛兵’運動?……林奇此次赴法,意義一樣的偉大!說不定,他離這兒遠一點,倒有利於遙控這邊的新理想主義潮流!”


    “哎哎哎……你別扯上霍梅尼什麽的,咱們不幹涉別國內政……”野丁先對盧仙娣說,又盯住雍望輝說:“其實,打開天窗說亮話,誰不都是一樣?不管說了些什麽寫了些什麽,到頭來,不都是一種‘話語策略’嗎?林奇現在的‘不述而作’,也是一種‘話語策略’,當然,是一種高級策略……你那什麽‘我的平民朋友’啦,‘直麵俗世’啦,不也是一種‘話語策略’?我為什麽寫《林奇評傳》?更是不得已的‘話語策略’!我不把我的論述推向極端,誰會注意我?!這個世界,什麽空間都被塞滿了!你,你的那些個朋友們,包括盧小姐,在我還沒準備好的情況下,居然就把這圈裏的‘話語空間’都分割完了!居然一點兒都沒給我留下!你們就那麽貪婪!那麽霸道!我怎麽辦?我隻能是揭竿而起!我要‘撐竿跳’,像布勃卡一樣地為自己創立功業!我當然選擇了林奇,可愛的林奇!神奇的林奇!偉大的林奇!……你們為什麽那樣地看著我?白厲厲地露出你們的牙齒,仿佛我是個剛出爐的漢堡包!……你們想把我吞了就張開嘴吞吧!不過這幾個月的野丁可不是以往的野丁了,諒你們也不是輕易吞得下去的!哈哈,你們說我是‘p派批評健將’,我就當一回‘p派’又怎麽樣?我這麽一p,我的這‘話語策略’,不就拱開了一份空間嗎?不過,我怎麽是光‘放p’?我也在捧嘛!我的‘捧林p其’的‘話語策略’獲得了多麽大的成功啊!現在是‘誰人不知野丁p’!連港台也報導了我的話語嘛!盧小姐,你從楊致培那兒得到的那兩本雜誌上,不就都有我的大名出現嗎?美中不足的是,隻登了林奇和被我p了一頓的人物的照片,而我的卻‘暫付闕如’……怎麽,你們不愛聽……那你們究竟愛聽什麽?隻愛聽有利於展拓你們自己‘話語空間’的信息?……”


    野丁說到興奮處,雙臂不禁又揚向空中,附近的服務員望見吃了一驚。


    雍望輝聽了隻感到氣悶。


    盧仙娣卻搖搖雍望輝支在桌上托住腮幫的胳臂,笑著說:“你別太認真……這也是野丁他的‘話語策略’,對自己‘誅心’,誅得淋漓盡致,為的是獲取強烈的‘文本效應’……其實,每一個人采取某種‘話語策略’時,他是不可能不調動起自己良知的……不管野丁他怎麽把自己的‘p話’和《林奇評傳》一下子踩咕成了如此不堪的東西,我卻相信,他心底到頭來是積澱著豐厚真誠的……我也是如此,你說我采取‘後殖民主義’的批評立場是趕時髦,我不想否認;可是,我心底裏,確實是積鬱著太多‘後殖民’所施予的傷害!……”


    雍望輝讓盧仙娣給說胡塗了。他望著周遭,這麥當勞不就是美國文化對中國的“後殖民”嗎?那麽,盧仙娣津津有味地吃著美式蘋果派等“垃圾食品”,究竟是深受其傷害,還是也在履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原則呢?


    他腦中飄過了王師傅,乃至於……老霍的麵影身形,是的,他不能準確詮釋他們……他更不能準確詮釋眼前的盧仙娣和野丁……他能準確地詮釋自己嗎?……這是多麽可怕的生存困境!


    “言歸正傳,”盧仙娣用手指拈起金黃的炸薯條,在喂進嘴裏以前,對雍望輝說:“你究竟能不能在林奇的簽證上,給幫幫忙?”


    “我已經說了,實在愛莫能助……”雍望輝不得不問她:“你為什麽這麽熱心這件事,難道你們兩個人一塊兒去?”


    “他去成了,我就也可能去,”盧仙娣咀嚼著炸薯條,直率地說:“那個基金會,有可能每年請這邊一個文化人……林奇去成了,他會推薦我的!”


    雍望輝故意說:“他恐怕會首先推薦《林奇評傳》的作者吧!”


    野丁說:“那當然不妥。我還不著急。盧小姐先去順理成章。不過,我希望我的評傳不僅能盡快在大陸出版,而且也能在香港和台灣出版……當然,我知道,林奇本身的書在那邊也難銷,恐怕一時不會有出版商能出他的評傳;不過問了楊致培,他說,縮成幾千字的文章,那邊有的雜誌還是會有興趣的……大陸文壇最新風潮嘛!……”


    雍望輝喝完他的咖啡。野丁願意到哪兒發就在哪兒發吧……他沒意識到,這事居然跟他也有什麽關係……可緊跟著他就聽見野丁跟他說:“出書見刊的事,倒都不勞您幫忙……可是,我正聯係的澳大利亞那邊,我已經準備好了評傳的英文摘要,問題是,還需要一封強有力的推薦信,這推薦信,當然——”


    雍望輝這才知道不妙,他說:“難道你是要我……”


    野丁點著下巴:“就是,這個任務‘曆史地落在’您的肩上了!”


    雍望輝急了:“你!豈有此理!……你知道我對林奇……跟你們的想法有很大距離!而且,在你那評傳裏,很可能,我是被你寫成林奇的對立麵的!……”


    野丁笑道:“哎呀,這就是之所以請你寫推薦信的緣由呀!這樣的信一展現在人家眼前,才威力無窮呀!”


    盧仙娣一旁幫腔:“對你,是舉手之勞,何不成人之美?野丁跟我搜索了你一下午,他為的主要倒是這件事!”


    雍望輝實在很不情願:“舉手之勞?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措辭……”


    野丁便從提包裏取出那已用英文打印妥帖的推薦信來,麻利地挪開桌上托盤,又用餐巾紙揩淨桌麵,將那信拍在雍望輝麵前,並且還遞上了油性簽字筆。


    雍望輝一笑,抓過筆,看也不看,立刻簽了名。野丁強調:“下麵再簽上英文拚音!”他便又照囑簽上了英文拚音,其實就是漢語拚音。


    ……他們出了麥當勞。盧仙娣宣稱她還要去找能幫助林奇盡快獲得簽證的人。野丁說他“恕不奉陪”了。於是他們友好地分手。


    雍望輝站在麥當勞門外,望著暫走一段路的盧仙娣與野丁的背影,盧仙娣的長裙下擺在風中朝後飄,兩個人不知又說到什麽,野丁又將長長的手臂朝上舞動……


    雍望輝心中忽然襲來一陣強烈的情緒,類似於憐憫,也近似於酸辛……


    活得都不容易啊!


    44


    那晚雍望輝回到他那城裏的書房,開鎖進門以後,發現有張顯然是從門縫底下塞進來的紙條,拾起來一看,竟是司馬山塞進來的,紙條上隻寫著請他盡快與其聯係,“有急事”,一連開列了好幾個電話號碼,包括韓豔菊暫住的那個兩星級飯店的總機號碼及分機號,還有一個bp機號碼與手機號碼。


    他找我有什麽急事?這不是比盧仙娣他們找我更荒誕嗎?


    雍望輝很不痛快。特別是,他在城裏的這個書房的具體地點,是相當保密的。這是一個胡同深處的雜院,在最後邊,有很小的一個小院,裏麵隻有他那麽一間十二平米的小屋,他幾乎是從不允許任何人到那裏找他的,更何況邀人訪問;起初他連電話都不安,後來因為妻子去美國探親,為了聯絡方便,這才也在這裏安了電話;這電話號碼在國內他隻告訴了極少數的人,當然,時間一久,也便擴散開了……可司馬山這個人居然打到了他的門上!憑什麽?


    難道司馬山就不想想,我雍望輝能跟他交往嗎?當年我們就合不來,況且,司馬山不會不記得,當年我雍望輝是跟金殿臣、印德鈞混得不錯的,金殿臣被你整得好慘!印德鈞到頭來也被你排擠得一溜夠!……這一陣雖說為拍電影的事兒,算是跟韓豔菊你們兩口子邂逅了,那天勉為其難地跟著你去了趟你那單位,可我雍望輝跟你還是根本“過不著”!你有天大的“急事”,找誰都行,你找不著我姓雍的!


    雍望輝便把那寫著一串電話號碼的紙條兒扯得粉碎。


    雍望輝怕司馬山再來電話騷擾,便又爽性將電話掐了。


    他不僅感到身心疲憊,而且頭腦因一天中連受數種不同的刺激,而陣陣發痛。他和衣仰倒在了那張折疊鋼絲床上……


    司馬山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


    不僅雍望輝永難將他弄清楚,就是跟司馬山很接近的人,恐怕也不那麽容易將他弄清楚。


    司馬山跟韓豔菊已然從貌合神離,發展到了貌也不合。也許是因為這一遷到賓館裏來暫住,他們的行蹤表現,難免令人看得更清更細,以至他們也便爽性不再多加掩飾——他們已發展到即將協議離婚的程度。從他們暫住的房間裏,有時傳出爭吵的聲音,這還在其次;人們都注意到,司馬山就根本不怎麽到那賓館裏去;他們的女兒女婿,似乎是傾向韓豔菊的,在賓館裏逢到人問及司馬山,公然地露出不敬之辭……


    他們這一對當年確實是自願結合,並區也可以說堪稱誌同道合的夫妻,怎麽會現在感情破裂,一至於此?當年司馬山是為了韓豔菊,才拚力整倒金殿臣的,這從社會學角度去看,你或者會感到反胃;然而從情感學的角度去看,你是否無妨為之感動呢?特別是,當司馬山將金殿臣押回農村的路上,他是很冒風險的,僅僅憑藉“革命熱情”,他很可能是不會那樣冒險的呀……


    可是,誰能弄明白,在眼下“趕緊得找到雍望輝”這一點上,司馬山和韓豔菊竟又是絕對的一致,一如當年他們在“必須將金殿臣打成壞分子”這目標上的絕對一致。


    司馬山是急欲同已知住在王府飯店的一位女士取得聯係。那是一個能讓他獲得大筆貸款的關鍵人物,也就是能讓你“直接從銀行裏拿出錢來用”的人物。司馬山當然不是以個人名義謀取那筆貸款,那是不可能的,也是非他所欲的;他是為他自己的單位?為掛靠在他那單位的企業?也是,卻也不是,更準確地說,當然不是;他為誰謀取那貸款?這可能你永遠也弄不明白,他也不能讓你弄明白,然而他自信那並不是什麽歪門邪道,多少人不都走在這道兒上嗎?……他會在這樣的活動過程中得到好處?你說“回扣”。你能猜出有好處,並且猜出這好處會由韓豔菊所分享,但你是查不出有形的“回扣”的。司馬山從不是笨雞蠢鴨,何況在這點上韓豔菊仍會充任他的軍師。你想想當年的事兒,一句“沒有人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作為口號該怎麽領呼,韓豔菊多麽具有敏感性,多麽能隨機應變,多麽能挺身而出、穩占上風!難道現在她的水平下降了嗎?從終於還是將那座中西合璧式的舊樓租借給了拍電影的閃毅他們,而拒絕了拍電視劇的那些家夥,就證明著“寶刀不老”!韓豔菊的超級聰明,加上司馬山能“單騎押敵人”的超級勇敢,他們當然還是能“有誌者事竟成”,這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聯袂演出”,他們通力合作……


    司馬山和韓豔菊都知道吉虹也住在王府飯店,並且與那位住進王府飯店頗久的重要女士有了頗深交往,他們,特別是韓豔菊,便都竭盡全力,想直接,或通過閃毅跟吉虹“套磁”,但都根本不能成功;他們當然一開始便想到了雍望輝,但雍望輝一連好多天既沒在那兩星級賓館露麵,更沒在《棲鳳樓》的拍攝現場出現;他們想給雍望輝打電話,又不掌握他的電話號碼,問閃毅,閃毅明明知道,卻懶得告訴他們;後來還是司馬山想起來,雍望輝提到過,曾遇上了印德鈞;明知印德鈞已視自己為勢利小人,司馬山還是給印德鈞打去了電話,利用那印德鈞抹不下麵子,以及並不清楚他的真實用意,加上也頗願顯示自己確被雍望輝引為舊好,這樣幾個因素,竟從印德鈞那裏獲悉了雍望輝城裏住處的電話號碼,他連續打了多次,全無人接聽,於是便以單位的名義,從電話局查出了雍望輝的這個地址,於是找上了門來……


    為什麽司馬山那天與雍望輝邂逅時,他不提出這件事來,並且還以迷惑不解乃至於譴責的口吻提起了“從銀行裏直接拿錢用”的行徑?因為那時他確實還沒碰上這個“機緣”,甚至還不曾獲悉那位住在王府飯店的女士的有關信息;他為什麽這兩天裏這麽急茬兒地想辦成這件事?那牽著他的線頭,為什麽拽得那麽緊?這你都很難弄清楚……司馬山其實也不是很清楚,一旦他真找到雍望輝,是否就能真說動雍望輝,幫他跟吉虹坐到一塊兒,並且吉虹是否就能幫他見到那位“內行人”提起來都不禁肅然起敬的女士……但是司馬山必須要這樣急如星火地推行這件事!韓豔菊也是一樣地充滿了緊迫感,並且鼓勵司馬山說:“你要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來!”韓豔菊當年是單位裏背誦“老三篇”最為流利的典範,並且多次在本單位以至區裏的“活學活用講用會”上講用過其活學活用“愚公精神”的心得體會……但是如今聽到韓豔菊這樣的一句鼓勵,司馬山還是覺得不大對勁,他修改說:“要……拿出‘時間就是金錢’的……勁頭來!”這句子雖不通,卻格外對榫。是啊,別人弄不明白,司馬山和韓豔菊卻清楚,這回的機緣,是難得再逢的;並且,隻要跟那女士接上了頭,那格外優厚,甚至優厚到超出其想象的回報條件,是很可能令那女士——當然到頭來並不一定是女士本人,是誰?也許你永遠弄不清楚——動容,從而“速戰速決”的!


    司馬山既鍥而不舍,便活該雍望輝倒黴。


    天黑淨時,雍望輝仍在床上和衣仰臥,熟睡未醒;司馬山電話依然打不進來,也一直得不到雍望輝來電,於是,便又來到雍望輝那個書房找他。開頭,因為那小院一片黑暗,雍望輝的屋裏根本就沒燈光,司馬山已然絕望,心想他莫非回城外那個家了?可是他既往那裏打過電話,也親自去往那裏找過,樓裏開電梯的和鄰居都證明雍望輝這一向確實沒有回去過;那麽,是到外地去了?怎麽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雍望輝去了外地?司馬山站在黑糊糊的小院裏,幾乎都打算離開,甚至做出了采取“沒有雍望輝這小子,隻好直接闖王府飯店”這一“下下策”的決定了;可是,他畢竟不死心,他越發感到了雍望輝的“可貴”,有雍望輝做“針鼻”,他這根線要穿過那位女士構成的“針”,“縫合”兩個利益集團的“衣衫”,並從中取得“應得”的一份“好處”,那確實就自然多了,便當多了……於是他湊到那小屋窗前,把鼻子幾乎貼緊了玻璃,從窗簾的間隙仔細朝裏觀望,當他瞳孔進一步放大後,他驚喜若狂地辨認出,雍望輝就在屋裏!是在床上睡熟了!


    司馬山使勁地敲擊起那間小屋的門來。


    45


    崇格飯店有所擴大。老板哈敬奇將隔壁一間鋪麵房兼並了過來。那間鋪麵易過幾次租主,最後一茬開的是茶葉店,因生意清淡,無法維持,終於關板;哈敬奇這一向生意卻很火,於是便將其也租了過來,打開隔牆,與原有廳堂連為一體,重新裝修,頗有鳥槍換炮之勢;現在的崇格飯店不僅有一般散座,還增加了一溜車廂座,並且還用雕花毛玻璃隔牆圈出來了兩間小雅座。因為從倒閉的茶葉店那兒廉價進了一批茶葉和杭菊,因此現在客人一入座便給上茶;又增加了鮮紮啤供應,再不是以往那種低檔飯館的簡陋景象了。當然,菜譜上的大多數菜式都提了價。


    崇格飯店的興旺,雖號稱“郤”的林奇確是顆福星,不過他本人並不常來,真正帶動起上座率的,倒是《棲鳳樓》劇組及相關人士。在崇格飯店的牆上,有兩幅裝在鏡框裏的大照片,一幅是六十年代郤·格瓦拉訪問中國時,彎腰同中國小女孩握手的鏡頭——一般食客對這幅照片並不怎麽注意,偶爾有人多看上幾眼,也多半會說:“卡斯特羅吧?怎麽把他掛這兒呀?”另一幅是《棲鳳樓》劇照:吉虹所飾演的鳳梅正憂鬱地斜睨著窗外——這一幅是許多食客都極感興趣的,有的影迷食客還會問哈老板:“咦,你怎麽能搞到這劇照?片子不是還沒拍好嗎?人家能把照片給你掛?”哈老板便會得意地說:“不光是照片呢,實跟您說吧,指不定咱們正說著話呢,照片上那人兒就走進來了呢!您當我這小館子是大撥撮的雞毛店啦!”有客人便會捧場:“是呀,過不了多久,您就得起大酒樓嘍!”每逢這類情況哈老板便會由衷地笑出聲來,甚至會讓服務員端上一盤不要錢的“奉菜”。


    這晚崇格飯店的生意照例不錯,哈敬奇正喜滋滋地坐在酒吧台後邊督陣,忽然見他哥哥哈敬爾走進了飯店,心裏頓時不痛快起來。


    他知道哈敬爾為什麽到飯館來找他。他這哥哥,正如林奇所說,早已墮入了俗世紅塵,而且屬於俗不可耐的一流。這些年來,你看他淨奔忙些什麽啊,什麽學曆呀,職稱呀,工資靠級呀,娶媳婦呀,養孩子呀,給嶽母求醫問藥呀……為分到那麽一套兩居室的宿舍,又是跟幾層的領導求爺爺告奶奶,又是拚命跟同事套磁,因為人家並不就此待見他,於是又臉紅脖子粗地吵架,斯文掃地;又是整宿地寫上告信,輾轉於好幾級的“信訪處”,卑瑣不堪……好容易分到手住進去了,又還是一堆油鹽柴米醬醋茶的破事。唉,當年他那氣貫長虹的革命理想,那摧枯拉朽的造反氣魄,那義無返顧的犧牲精神,怎麽都蕩然無存了?


    哈敬奇也勸過哥哥,一起下海“撈魚”算了!哥哥卻猶豫來猶豫去,前怕狼後怕虎,死伸不出腳。他起初開這飯館時,人家問起哥哥“敬奇幹啥呢?”哥哥竟未及答言臉先紅,倒好像他弟弟成了“反動派”一樣!後來,哈敬奇賺了些錢,給哥哥家送了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平麵直角彩電去,結束了他們家多少年來還守著台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的娛樂方式。嫂子是當仁不讓,道著謝高高興興收下了,哥哥呢,據說當天晚上失眠了一夜,第二天一個人跑到崇格飯店,硬把一千塊錢的曆年攢下的國庫券塞給了哈敬奇,那其實也頂不上彩電的價兒啊;可哥哥不那樣就於心不安,關鍵還不是覺著兄弟大了各是一戶,不能白占便宜,而是心裏頭還總是覺著,弟弟哈敬奇的這錢是髒的!似乎是隻有他拿的那種公家發下的錢才是幹淨的!


    唉!哈敬奇也曾問過哥哥:“你當年不也是才華橫溢的嗎?怎麽林奇能靠寫文章成個名人,你就非得那麽死性,非去套上什麽學曆、資曆、職稱的枷鎖?你也來兩刷子,不也齊了嗎?”未老先衰的哥哥抽著劣質煙,耷拉著眼皮,悶悶地說:“我也不知道怎麽搞的,如今一點兒靈感也沒啦!過去的事,都跟煙霧似的,變得越來越淡了……隻是偶爾的,冷不丁,在夢裏頭,會忽然回來一陣,那倒濃得跟油畫,跟新電影片子似的……”哥哥說出這話的時候,哈敬奇把眼隻往別處、遠處晃,他不忍再盯著哥哥……


    最近哥哥他們單位開始推行“房改”,根據那政策,鼓勵公房住戶購買現在住著的宿舍;把各種優惠的折扣全打進去,買下現在哥哥所住的那兩居室仍需兩萬多塊錢;哥哥家哪兒來那麽大一筆錢?雖說可以分期付款,但首期的八千是必得先一次付清的;八千隻不過是如今這崇格飯店一天的營業額,可是哥哥嫂子七拚八湊,也還是隻有三千多,於是隻好到哈敬奇家去求援;這本來是件很簡單的事,支援哥哥這點錢,以解燃眉之急,做弟弟的哈敬奇有什麽猶豫的!就是弟妹,嘴是碎了一點,對這麽五千來塊錢,也是不至於肉痛的;可是,前幾天,哥哥嫂子來家裏商議這件事,他和媳婦把五千塊錢都拿出來了,卻隻因為媳婦坐在真皮沙發上,手裏撫摩著登了記交了準養費的板凳狗,嘮叨了幾句,什麽這陣子擴店花銷大呀,其實自己家活錢也沒幾個了呀,又是什麽如今民間借錢都講究至少要付比銀行算法起碼多出五個百分點的利息呀,當然咱們是至親不能講究這個啦……嫂子雖說聽了臉上也不大好看,到底還是把那裝在信封裏的錢拿在手裏了;哈敬奇感到媳婦說話很不得體,不僅瞪了她幾眼,也吆喝她:“你胡咧什麽!”媳婦也自知說溜了嘴,趕緊改口讓他們吃美國開心果……這不就結了嗎?誰知哥哥卻滿臉濺朱,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幾,把茶水都濺出來了,幾乎是吼著說:“成呀!咱們就按百分之十五的年利算!明年這時候保證還清!”說著便站起來,讓嫂子跟他一起馬上“回家寫字據,咱們都按上手印……到期還不上,咱們賣鍋賣碗賣被子!”哈敬奇兩口子怎麽著道歉,也拉不住他;嫂子也拿他沒辦法……等哥哥嫂子下了樓,媳婦便跟哈敬奇又哭又鬧,直弄得沸反盈天……你說這是什麽事兒!


    現在哥哥哈敬爾進了飯館,徑直朝弟弟哈敬奇走了過來。


    哈敬奇想給哥哥一個微笑,卻滿臉肌肉都不聽使喚。哈敬爾臉色鐵青地走攏吧台,他沒注意到弟弟臉上的表情,卻隻覺得弟弟手指上那鑲著碧玉的金戒指晃眼。兩個人逼近了,隻隔著不足二尺寬的吧台。


    兩兄弟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整個飯館裏的種種聲響,忽然在他們的耳朵裏都被放大了,他們四十年來的手足之情,在一刹那間襲上了各自心頭……倏爾那些聲響,又忽然在他們耳朵裏被推到了遠處,於是他們冷眼相視,回落到現實。


    哈敬爾拿出一紙借據,拍在吧台上,聲調僵硬地說:“……這是借據,百分之十五的年利……我們倆都蓋了戳子……還要不要去公證?”


    哈敬奇心裏拱動著一句:“可哥哥這何必……”然而這句沒能拱出喉嚨,他聽見自己吐出喉嚨的是更加僵硬的聲音:“那好吧……我收下,不用公證了……”


    兩個人的眼光都往別處晃,可是都沒馬上改變位置。


    “我走了。”哥哥對弟弟說:“再見。”


    “你走吧。”弟弟對哥哥說:“再見。”


    哈敬爾就轉過身,一步一步,勻速地走出了飯館。


    哈敬奇咬著嘴唇,望著哥哥的背影消失在晃動的玻璃門外。


    幾分鍾後,哈敬奇叫過給顧客送完酒的女服務員:“你去,把那相片給我取下來!”


    那服務員一時聽不懂:“什麽?取什麽?”


    哈敬奇發起火來:“你沒長眼睛嗎?那個那個那個……就是那個相片!”


    他指的是那張郤·格瓦拉的大照片。


    服務員覺得很委屈,並且莫名其妙。不過她去取下了那張大照片,拿到吧台遞給老板。哈敬奇接過來,立刻甩到了吧台下的空當裏。


    過了一會兒他又命令,把那張吉虹的大劇照也摘了下來。


    恰在這時,飯館的門被推至大開,《棲鳳樓》劇組的一些人蜂擁而至,哈敬奇聽見熟悉的聲音在招呼他:“哈老板!先來幾紮鮮啤!”


    46


    那晚印德鈞長時間坐在電視機前,全家人都睡了,他還坐在陳舊的沙發上,被動地讓熒屏上的畫麵輸進他的視網膜。


    他理智上也知道,這不是好習慣;不僅對身體有害,也是意誌萎縮的征兆。


    他多次提醒自己:不能這樣浪費寶貴的生命。縱使現在單位裏並沒有什麽事,需要他下班回了家還得操心,他也還是應該用另外的一些更有意義的活動,來充實自己的餘生。他也確實做出過努力:練書法,讀史書,刻印章,拉胡琴……或者與老伴一起到附近綠地公園遛彎兒,與一些離退休的鄰居打打地滾球……當然最有意義,並讓他從中得到純潔樂趣的是,他與老伴包下了家鄉最僻遠山區的一所小學的兩個小學生的學費與生活費,那兩個小學生定期給他們來信匯報學習及生活情況,他每半個月必認真地給那兩個孩子寫一封至少三頁信紙的回信,每隔一個月給他們學校寄兩本新出的好書……可是有時候他吃完晚飯,坐到電視機前看新聞聯播,看完也還不想動,就如今晚,以至竟那麽一直地不分良萎地,也不改換頻道,任由電視機向自己眼睛裏不停歇地灌輸各色信號。


    忽然,熒屏上晃動的形象,給了他一個強刺激,他眨眨眼,探出身子,仔細地辨認著熒屏上那個熟悉的麵影……播音員的解說也證明著,那確確實實,是金殿臣!


    那是一個嚴肅的專題節目,正介紹著某單位的一位優秀黨員……那正是金殿臣,他頭發禿得沒剩下幾綹,眼睛下的眼袋挺大,鼻子上的血絲還是那麽明顯,身胚倒沒太大變化……他穿著一身這年頭不大時興的中山裝,麵對采訪的記者,表情相當拘謹,可是口齒還算流利……印德鈞聽見一個熟悉到極點,卻又久違了的沙啞的聲音,把一些很規範的,文件和社論中常有的句子,很清晰地送進了他的耳膜……


    從電視上可以得知,金殿臣還是個統計員,不過他為了適應新形勢的需要,已學會並能熟練地運用電腦……印德鈞一看一聽就明白,金殿臣不是在裝優秀,他是真優秀……也許自打給他落實政策以後,他便憋著一口氣,一定要這樣地優秀起來!


    印德鈞抓起茶幾上的電話,給雍望輝打電話,撥了幾遍,竟一點聲音都沒有……


    那節目播完了,接著播的是花花綠綠的廣告。可是印德鈞還是覺得應該讓雍望輝知道這個節目;這節目也許還會重播,雍望輝一定要看看才好!……可是這家夥的電話怎麽回事兒?壞啦?


    隔了好一會兒,印德鈞才想起來,最應該看看這個節目的,其實倒還不是雍望輝,而是司馬山、韓豔菊兩口子!可是,他卻懶得給他們打電話。如果他們沒看到,早晚也會聽人說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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