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那遠處爆竹聲之前,二寶正在一處說話。寶釵提起那天到北靜王府看戲作客,道:“你給那新亭題的對聯,上聯倒也罷了,隻是那下聯‘覷透’二字,實在不恭,既是秋神冬仙,有那麽對待的嗎?如何去‘覷’“更如何‘覷透’?”寶玉道:“依你說,該如何措詞?或用‘敬畏’?你又該說太坐實了,或許用‘靜待’、‘默拜’恰切?”寶釵道:“都不雅麗。”寶玉道:“當年我在大觀園吟出一聯:‘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眾人皆誇,老爺也難得點頭微笑,自己也得意。但那聯句美則美矣。其實空洞,不過摹景而已。這次我總算逾過單純摹景,想與景後神仙結交,縱使尚欠雅馴,也應鼓勵三分才是。”寶釵道:“隨口道出,也難為你了。相互切磋,必有憬悟。正是學無止境。不過,詩詞雜學的功夫固然不能退,更要緊的是那經書時文,豈能一丟再丟,一遠再遠?”


    正說著,爆竹聲起,麝月接報珠大奶奶駕到,寶玉見到李紈,滿腔歡喜,心裏並無一絲怎麽久不露麵的抱怨,起立迎接,打量著說:“大嫂子氣色真好,也發福了!”寶釵斜他一眼忙連連彎身問李紈好,“稀客”兩字滑到嘴邊,及時吞回,滿麵微笑,柔柔的問:“身體可好,蘭哥兒好?”


    李紈因笑道:“可不是太好!前些日子因為盯緊著督促蘭兒準備進場,抽不出身子,連太太那邊都沒顧得請安,你們各處多多擔待吧!隻是今兒個實在高興,放下榜了,那蘭兒初考得武舉第八名,環兒、琮兒都去祝賀,兄弟們放起炮仗來了!我才剛去給兩位太太報了信,他們都高興得念佛。”


    寶釵道:“真真絕好消息!大嫂子總算熬出頭了!”李紈道:“還沒到頭。明春還要考上一級,我還得緊督著他!”麝月端出襲人供應的好茶,又跟隨來的索雲一邊去且說些梯己話。


    那賈蘭武舉中榜消息,已令寶釵心潮難平,後更聽說那族中的賈菌也進了學,更是焦急難忍。那時薛蟠總算以留養承祀改判了無期監禁,可再謀減少刑期,熬出囹圄;薛蝌亦將邢岫煙從邢忠夫婦那邊娶過來,跟薛姨媽、薛寶琴一起過活;家裏那邊黃萎中總算泛出點綠意來,因之更把心思匯聚到勸寶玉進學上來。


    幾日後,尤氏過來,道賈珍重整了私塾,賈代儒已逝,另請了本族秀才賈敕主持,賈環、賈琮皆入塾攻讀,道:“剛才去見了兩位太太,都說狠好。那嫣紅還在琮兒包書布袱上繡了個魁星。”尤氏說時寶釵隻拿跟望著寶玉,寶玉卻隻問尤氏可知道琥珀等減裁出去的消息。尤氏因歎道:“正是遇見了他。還知道了另一位的慘相。先說那一位,這府裏還有幾個人過問他?就是趙姨娘。他不知道怎麽的惹怒了忠順王,王爺一怒之下把他罰到馬圈裏。這些日子這邊府裏的仆婦們何嚐有過好飯食?一桶冷飯,一桶高湯,一桶不知道醃了多久泛臭味的鹹鴨嘴,就這麽個飯食,不往上搶還盛不上,那趙姨娘整日打掃馬糞累得賊餓,吃不飽,就偷吃那喂馬的黑豆,先吃了拉不出屎,後來不知怎麽的又狂瀉,敢是得了赤痢,臥在那破被裏也沒個人理。那琥珀,你們知道,歸了仇都尉,那仇都尉也不天天到這邊來,收拾出幾間屋子,成了他的淫窩,平日讓琥珀給他看著。那琥珀倒是個有善心的,聽說趙姨娘不行了,過去看,那趙姨娘隻抓著他的手倒喘氣。琥珀眼見他哄氣蹬腿,也禁不住心酸。是琥珀告訴我,那趙姨娘臨咽氣時嘴裏吞吞吐吐念叨著兩個人……”寶玉就猜:“是老爺跟環兒吧?”尤氏道:“卻並不是。”寶釵道:“卻也可憐。隻是咱們說他幹什麽?”尤氏把那話講完:“他嘴裏說的兩個人,琥珀聽得明白,竟是老太太和林姑娘!可不怪煞?”寶玉聽了也覺不可思議。寶釵道:“那環兒總算迷途知返,琮兒怕還得更加打磨。隻是我們這位,當哥哥作叔叔的……唉,珍大嫂子,你說我該怎麽著,才能讓他心裏也裝進個魁星老兒去!”尤氏道:“依我說,怎麽著也不怎麽著,船到橋頭自然直,寶兄弟慧根紮在那兒,指不定那天有道光一照,他就開竅,就進場,就一舉奪魁了!”寶玉便起身去窗台邊,細賞妙玉頭天派丫頭送來的一盆秋海棠。


    那趙姨娘是忠順王帶人進府查管後死去的第一人。仇都尉報告給忠順王,忠順王故作姿態訓斥道:“聖上派我來查管,到日前並無新的旨意,我派你在此執管就該謹慎行事,怎的就死了人,且是賈政的姨娘?對府裏人等嚴加禁管是對的,但不能再無故死人!”讓用便宜棺材將趙姨娘殮了,送到義地埋葬。其實那忠順王對趙姨娘自行病死甚覺愜意,因趙姨娘留下畫押口供,指稱那二十把古扇是甄家藏匿到榮府的罪產,若其不死,將來說不定要翻供,如今自己死掉,倒省了別人滅口。


    那天賈環私塾放學回來,從後門進,正趕上趙姨娘棺材抬出去,先他不知道棺材裏是誰,還嬉皮笑臉的說:“嗝兒屁朝涼大海棠!”人家告訴他裏頭裝的是趙姨娘,他還不信,遇上往外送的琥珀,正色告訴他,他才傻了。畢竟十幾年來,跟著趙姨娘長大,雖說探春姐姐一再跟他說,王夫人才是母親,趙姨娘隻是個奴才,可那王夫人何嚐對他有過一星半點母愛?趙姨娘雖一天到晚啐他戳他罵他怨他,正是俗話說的,“打是心疼罵是愛”,心底裏,那賈環還是認他是親娘。忠順王進府查管,趙姨娘被罰往馬圈,賈環並無所謂,甚或還覺得耳根清靜了許多,與那小鵲一起鬼混,把趙姨娘忘到了一邊,然此刻眼睜睜看著趙姨娘棺材抬了出去,先是目瞪口呆,後來就覺得心口發緊,起初人們都沒注意他,棺材抬出去往板車上裝妥,拉板車的把拉車的套繩套在肩膀上,板車咿咿呀呀走動了,忽然左近的人皆吃了一驚,見那賈環把藍布包著的書本往地下一丟,衝出後門,跑到那板車板車旁,抓著棺材尾巴,大聲嚎哭起來。琥珀等忙過去將他拉開扶住。那裝棺材的板車在灰土中遠去。賈環回到自己屋裏,不吃不喝,隻是發呆,小鵲也不知該如何勸解。倒是那周姨娘,聞知趙姨娘死在馬圈,甚是傷感。遂去賈環處,拿去自己用私房銀子,通過琥珀換來的東西。私下熬好小米粥,配上醃甘露,去勸賈環想開些,好好過日子,那賈環才算緩過神來,漸漸恢複如常。


    那天寶玉拿竹剪給秋海棠修理鏽葉,寶釵實在看不過,因道:“這些事就讓麝月作也罷。不然我亦可代勞。有這太陽照進來的大好工夫,稍微摸幾冊書寫幾篇文,也是好的。”寶玉便道:“可是你那一套,又來了。”寶釵道:“你且坐過來,咱們再討論討論。究竟你是怎麽個打算?”寶玉放下竹剪坐過去,心平氣和的問:“我無打算。你總在我耳邊聒噪,引得我也不能不細想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麽人世的人總成日家要打算?打算這個打算那個,算自己算別人,算來算去,算到無情為止。”寶釵道:“說得好。正是要你把心裏裝著的晾出來曬曬。敢情你真的是要杜絕人世,要走那出世的路了。那出世的路偏而窄。咱們大觀園攏翠庵的妙玉就現擺著是個例。他自稱檻外人,把咱們全叫作檻內人。又道什麽自古來最好兩句詩是‘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那兩句真是千古妙句麽?你是聽來覺得有如仙樂還是心生蓮花?那千年鐵門檻,豈是可以隨意褻瀆的,人能活得幾歲?有凡人活得到百年?就按百歲算,千年也有十幾代了!十幾代的富貴,為什麽要輕易抹煞?十代後就算都成了土饅頭,那也值得,足資驕傲!其實更早的古人,孟夫子,他說得更豁亮,叫作‘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五代富貴也不能輕褻呀。何況前五代本錢耗光了,後幾代還可再從頭積攢起。因之人世,在檻內奮鬥,才是人生常態。離開常態,去作什麽檻外人,對家族不負責任,對自己放任自流,充其量成個令人側目的畸零人,究竟有何意趣?你素日中那妙玉等的奇談怪論毒害太深,今日一打躉的給你個棒喝,你再執迷不悟,可真真傷透我的心了!”寶玉道:“你何必傷心。你跟我在一起,若去掉這些個仕途經濟的想法,豈不是很可快活嗎?我一不幹涉朝政,二不忤逆倫常,三不勾心鬥角,四不暴躁乖戾,隻不過是由著性子活罷了,這樣的日子,得享一天是一天,你若能跟我一樣想法,一樣活法,開心還來不及呢,那裏傷心去!”寶釵歎道:“你當我自來如此?小時候,何嚐不曾任由性子活著,隻管一味嬉戲?你知道,我父親原去的早,哥哥又不成材,守著寡母,焉能再撒嬌使性?原也身熱心熱難耐,多虧那和尚,給了個海上方,炮製出足夠一輩子的冷香丸,不時吞服,方冷靜下來,懂得人之一生,不能由著性情,須約束性情。你看人世間多少悲慘事,皆因任性戀情而生,又有多少事,竟因能夠馭性斂情,而峰回路轉、化危為安的。你總願我跟你一樣,我卻總盼你跟我同心。隻是雖然咱們天天身子很近,心卻似越來越遠。也不多說了,隻再問你一句,知不知我為的倒不是我自己,乃是你好?”寶玉也歎道:“深知如此。隻是你的那個好,我卻不能也認作好,如此奈何?”


    麝月過去跟他們說:“該吃飯了,冬日涼得更快,且趁溫。”二人方去吃飯。剛吃罷飯,薛蝌來了,眉頭緊皺。寶釵忙問:“媽媽可好?”薛蝌道:“好。”寶釵又問:“嫂子、妹妹可好?”


    薛蝌道:“都好。”寶釵因笑道:“你唬我一跳。都好,你怎麽烏黢個臉!”薛蝌道:“篆兒跑門”,寶釵一時不明白他說的是誰。寶玉記得,道:“那不是岫煙的丫頭嗎?”麝月一旁也回憶起來,道:“可不。他隨邢姑娘到咱們這兒,住園子裏的時候,平姐姐,如今的平二奶奶,丟了那蝦須閩,先就疑他沒見過世麵,覷空偷了。後來,才發現是我們怡紅院的墜兒。隻是他如今可怎麽跑了?”寶釵想起來,道:“原來說的他。你隻拽兒拽兒的,隻當說那鞋拔子哩!”薛蝌道:“你嫂子可不跟對那鞋拔子一樣對付他,鞋拔子時時吊在鞋櫃子邊上,你嫂子時時讓他坐在窗前繡架前,今兒個下午眼錯不見,就找不著他了!一直尋到大門外,外頭戳在巷口賣糖豬兒的貨郎說,是從我們那門裏,出來個挎包袱的姑娘,到巷口跟一個候著的小廝,兩人對臉一笑,就跑出去了。這不是私奔了嗎?你嫂子待他一向不薄,跟你嫂子到咱們薛家以後,上下誰也沒虧待他呀,卻不曾想行出這般不雅之事!”寶釵聽了笑遒:“我當出了多大的事兒,原不過是丫頭私奔,咱們曆年來看過的那樣戲文還少嗎?小姐還後花園私訂終身呢,私奔的更不少。隻當咱們家演了折戲。原有那話:台上小人間,人間大戲台。那篆兒到年紀了,春情發動,雖行為不雅,究竟也不是什麽大罪過,你跟媽和嫂子說,就不去追究也罷。”寶玉亦笑道:“還真看小了篆兒,原來是隨性敢為之人。倘再遇到,你們應該補他一份嫁妝才是!”薛蝌道:“要是如你們說的那般輕省就好了。偏那賣糖豬兒的貨郎想了想說,那勾引篆兒的小廝,竟像是這府裏的彩明!那貨郎也曾在這榮府後門落擔,那彩明就買過他的糖豬!”寶玉歎道:“可知人生緣分,自有天定。彩明不止識字,更會算賬,風姐姐以往極器重他。篆兒有福了!”薛蝌道:“有什麽福!闖下大禍了!剛才我在大門口,遇見鋤藥,他告訴我,彩明兩天沒露麵,仇都尉算他逃逸,發狠要抓回來治罪呢。倘若真把他逮住,豈不牽連到我們?如今咱們兩家,其實還不止咱們兩家,舅舅那邊,史家那邊,全是破了篷子的船,甭說難扛大雨,就是小雨,也淋不起呀!”寶玉替彩明、篆兒擔憂起來,道:“彩明必定是他們使喚登記這邊財物的,不比一般小廝,若真被逮著,怕性命都難保。唯願他們飛的遠遠,連翅膀影幾都尋不見才好!”寶釵道:“能不了了之最好。我們也須早準備好問起來的答詞。總是丫頭小廝不對,我們作主子的還虧著哩,能連累到那裏去?蝌兒你回去跟媽跟嫂子說,算不得多大的事,見怪不怪,聽其自然吧。”薛蝌又說起探監勸慰薛蟠情況。


    又過數日,忽然又有北靜王府袁太監來,這回是送來寶玉入國子監的遇恩蔭監生憑證。寶王大吃一驚:“是否送錯了?我何曾謀取過這身份?”寶釵卻喜出望外,笑道:“那回去北府看戲,王妃召見我,臨末了問我有什麽請求,我就冒昧提出,能不能求王爺給安排一下,讓我們寶二爺到國子監聽學去,實在也沒抱希望,沒想到王妃還真記掛著,王爺還真給辦成了此事!”自己跪下讓袁太監轉達對王爺、王妃的萬分感激,又再讓寶玉跪下朝北府方向謝恩,寶玉隻捧著那張紙發愣。


    袁太監走後,寶玉質問寶釵:“此事你怎麽也不跟我商量?我是堅決不去的。”


    寶釵勸道:“那天你說了,知我說的作的,皆是為你好。就算你目今還覺得不好,你且先去,去了,我估摸你沒幾回就能覺得,那是好上加好。咱們私塾隻算個小雞窩,那國子監什麽地方?最大的鳳凰巢!多少人想去還去不成哩!環兒、琮兒配去嗎?就是蘭兒,他就中了武舉也罷,離國子監的境界,怕也還遠。你且安心準備兩天,就去那國子監聽聽大儒講經吧,回來也教教我,開開我的竅。”寶玉道:“你早開竅了,還用我學舌,你真是逼人太甚了!”王夫人知道此事後,讚許寶釵道:“真比那樂羊子妻更賢惠了!這下寶玉有進階,我真算養兒得靠了!”就督促寶釵、麝月快快準備出寶玉去國子監上學的東西。那邢夫人聞聽後也很高興,找出一個金魁星來,拿給寶玉道:“那琮兒我也沒舍得給他。榮府全指望你了!”


    一連兩天,寶釵指揮麝月收拾東西。又讓麝月請過來琥珀,求琥珀跟仇都尉仇講明情況,去國子監聽課,來回配馬匹,派鋤藥跟隨服侍。那仇都尉知有北靜王讓送來的書證,也就應允,那寶玉倒安靜了下來,也不再跟寶釵爭議,常站在那盆秋海棠前,似跟那花兒交換眼神兒。


    那一日寒氣浸人,灰雲密布。一大早,寶玉跪拜了王夫人,又跟寶釵拱手告別。寶釵道:“何必又莊重到如此地步。又不是生離死別,晚上就回來的。”寶釵、麝月送寶玉到儀門,鋤藥在儀門外接應,取過帶的東西,到大門外寶玉、鋤藥各騎一匹馬,離府而去。到得鼓樓前,寶玉在前頭,又往南二裏,寶玉勒馬往西,鋤藥笑叫道:“二爺久不出門,暈頭轉向了!那國子監在東邊!早該往東的!”寶玉仍騎馬往西,鋤藥跟上去,心中詫異,又道:“二爺這是往那兒去啊?越走越遠了呀!”寶玉且不回答,朝西又走了二三裏,寶玉方勒住馬,對鋤藥道:“要出西門去。”鋤藥懵懂莫名,問:“去西山?”寶玉道:“去五台山。”鋤藥張開嘴巴合不攏。望著寶玉不像是玩笑,愣了愣就說:“我跟你去。”寶玉道:“你隻跟到城門外吧。”鋤藥就跟寶玉到了城門外。寶玉下了馬,鋤藥也就下馬,寶玉把自己手裏的韁繩遞到鋤藥手裏,拍拍他肩膀說:“多謝了。多年來你跟焙茗,就是我的朋友。今天我是認真的。我要出家當和尚去了。你知道我們兄弟姐妹裏,已經有那四姑娘先一步,出家當尼姑了。他當尼姑,是自覺自願的。我當和尚,是被逼無奈。我不想去那國子監。國子監很好,我不反他,可是那地方不適合我,我也不適合他。兩匹馬都交給你,還有馬上的東西。你可以隨自己想法行事。可以帶著兩匹馬去闖江湖。更穩妥的是帶若他們回府裏去,就跟他們說我去五台山當和尚去了。你沒法攔我,也攔不住我。他們若要加罪,就加罪我一個人。你是無辜的。你告訴他們,不要來找我。也找不到我的。縱找到,我也是不回去的了。”那鋤藥也懂不全寶玉那些話,隻是多年跟著寶玉,知道他那傻怪勁兒上來,幾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就揉眼睛抹淚。再睜開眼時,寶玉已經走出一箭之地,想追上去,心知追也追不回的,就癡癡的望著寶玉一步步走遠。到頭來,鋤藥還是回到了榮國府。


    那寶玉朝西南方向走去。那時天上下起了霰,小冰珠打到他臉上,又冷又痛。起初他聳肩躬腰籠袖,漸次他忘卻了寒冷艱辛,腰也直了肩也開了,心裏無比鬆快。他就那麽往五台山而去。鋤藥沒兩個時辰就返回了榮府,交回馬匹,跟仇都尉講出情況,茲事體大,不敢自專,仇都尉趕緊騎馬去了忠順王府,當麵向王爺稟報。王爺且不言聲,拈須中晌方發話:“既是那北靜王薦他去的國子監,我們也不好擅加處置,你再去趟北府把這事報告給他,看是由他稟告聖上,還是有別的主意,總之這煮硬了的魚頭由他去拆。”因之仇都尉又趕往北府,偏那北靜王並王妃去清虛觀打醮去了,要晚上才回來,隻好等到晚上再說。那鋤藥回到榮府不敢也無法去報告寶二奶奶。那寶釵等到天黑掌燈,還不見寶玉回來,讓麝月去找琥珀打探消息,琥珀說不知道,隻奇怪怎麽鋤藥早把兩匹馬交回來了。麝月趕緊回去報告寶釵,寶釵心知不妙,臉上且不露出,囑咐麝月隻別告訴太太,若玉釧來問,就說二爺累了,故未去定省。


    那晚漸漸下起雪來,是北地那種幹雪,雪不成花,隻似銀粉般落下,沒幾時院子裏就積得沒過鞋麵。麝月心裏發慌發堵,問寶釵要不要再去問,寶釵搖頭,讓他且去睡下,說自己要在燈下坐著,若沒叫他,就莫來打攪。那麝月為寶釵準備好熏籠、茶窠以後,隻得出來掩上裏屋的門,在外屋床上假寐。自鳴鍾響過,報出子時。


    那寶釵獨坐燈前,柔腸百結,思緒繾綣。他料到寶玉是擇出世之路逃遁了。他不後悔。也不想責備寶玉。這是命中注定吧。他不信這就是了局。他活著就成寡婦了麽?其實他婚後一直是寡婦。古往今來,有多少鰥寡孤獨苦熬歲月。誰懂鰥寡孤獨者心?誰知鰥寡孤獨者誌?鰥寡孤獨,指的也不定是硬摳字眼的那些活人,他想起一些古人,史冊上的或故事裏的,一世的,或一時的,都可算作“獨人”。他鋪紙提筆,隨著思緒,吟就十首,總題為《十獨吟》:嫦娥冷螢殘桂漫空房,往事悠悠隔霧瘴;誰言已悔偷靈藥?玉珂微微傳佳響。


    屈原


    汨羅江畔霰絲飛,科跣斑斑血痕隨;


    不唯牢騷彌滿腹,猶有溫情盼春歸。


    孟薑女


    不信夫君不回還,把剪拈針紉心線;


    長城自倒莫飛淚,陰霾散去有晴天。


    蘇武


    旄節已成堅冰柱,胸臆猶存熾熱心;


    去往歸來皆常事,隻等舊日翻成新。


    趙五娘


    滿村爭聽蔡中郎,傳言擾擾走八荒;


    堅抱琵琶不動搖,誰似當年趙五娘?


    樂昌公主


    頹敗門前磨破鏡,麝月不信逢檀雲;


    偏能穿荊越棘來,且待重圓照花菱。


    駱賓王


    在獄始覺蟬音苦,悔將才思附庸碌;


    不盼赦令入囹圄,麵壁求得真醍醐。


    人麵槐花


    自小不肯徒傷春,也宜對菊也宜冰;


    柴門並無小犬吠,亦有風雪夜歸人。


    李清照


    寡後方知遺有真,冷月窺簾恁無情;


    隔代心有靈犀通,夢醒本非同命人。


    李香君


    掙紮誰似一根簪?裂衣撕扇亦枉然;


    設若命中該如此,雪埋深陷猶指天!


    那寶釵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麝月服侍寶釵梳洗完畢,琥珀就過來了,道:“這回來不是私訪,是仇都尉派我來傳話的。他說寶玉是往五台山出家當和尚去了。寶玉親口跟鋤藥說的。寶玉說別去找他,縱找到他,他也是不會回來的。都尉昨天上午就去報告了忠順王,王爺說既然是北靜王推薦寶玉去國子監的,此事還是去報告北王,聽他諭旨的好。那北王在清虛觀打了一天的醮,到晚上都尉才得召見。”寶釵忙問:“那北王諭旨裏是怎麽布置尋找寶玉的?”琥珀道:“北王說,人各有誌.社稷也須各樣誌向人支撐。有那誌於仕途經濟,成為社稷文官武將,不可或缺亟可鼓勵。有那卻無意於仕途經濟,或成為逸人高士,或成為奇材怪傑,乃至高僧神醫、畫聖名優,卻也並不玷汙我朝,反更顯昌明隆盛,故不必大驚小怪,聽之任之可也。”麝月聽了先忍不住發問:“虧你背下這麽一大篇。按那北王的意思,難道就算了不成?竟不用去尋找我們二爺了?”琥珀道:“正是此意。都尉把北王諭旨報告了,忠順王道,狠好。”寶釵聽了,頭暈身軟,麝月忙扶住他,那琥珀不敢似往日,怕多說了話出紕漏,屈身行個禮,趕忙走了。


    麝月先哭了起來。寶釵心如刀割,強撐著忍住淚水。不得不去跟王夫人等人說出此事。王夫人聽了幾乎背過去,玉釧慌的不行。後來王夫人跟寶釵對坐哭泣,都想勸對方幾句,都不知說什麽。邢夫人、賈璉、平二奶奶、鳳姑娘等聞之都來勸慰商議。那寶釵這才深悔不該背著寶玉求那到國子監進學的身份,更深悔非逼著那寶玉去那最不願去的地方。賈璉道:“雖王爺們那麽說,我們也不諳那個道理,人是我們的親人,焉有不尋找之理。”鳳姑娘說:“容我逾矩說兩句吧。寶二爺一定要找回來。隻是咱們府如今自己已經沒那個能力了,珍大爺那邊怕也為難。還是要靠那有能耐的人幫忙。那賈雨村,早拜在咱們老爺門下自稱晚生後學,他那官職權限,又正合稽查尋人的事務,就該求他幫忙。”王夫人道:“你說得對。他現官現管。隻是如今老爺還軟禁著,如何跟他過話?”


    賈璉道:“我如今行動也受限製。那邊珍大爺,偏一向跟賈雨村合不來。可怎麽是好?”大家商議半晌,總無善策。


    且說那賈雨村,那日在官場又混了一天,晚上回到家裏,夫人嬌杏迎上去道:“有人送一封信來給你。我文墨不通,隻認得信封上你那表字時飛二字。不過有趣的是,送信來的是個女子,這信亦有妝奩脂粉味道。”雨村笑道:“你就該拆開看看,可是紅娘把鶯鶯的信送到張生這裏來了?”


    嬌杏道:“有你這麽老的張生麽?我隻是覺得蹊蹺。”雨村接過信,邊拆邊問:“送信的女子何人?”嬌杏道:“是忠順王府那琪官的媳婦,名叫花襲人。”雨村道:“那忠順王對琪官什麽都願意給,就是不願給他出府自由。他媳婦按說也在管製之中,卻如何跑到我們家來?”嬌杏道:“那襲人告私下求了王妃傅秋芳。為的是那賈寶玉的事情。你看,寫信的,傳信的,準允出府遞信的,竟全是女子,全願意為那賈寶玉出力。聽說得久了,那賈寶玉究竟是什麽護花仙王,能迷倒偌多女子?我倒真想見見,也開開眼。”雨村道:“他如今是個和尚了,你也見?”說著抖開信紙讀信。


    信是薛寶釵寫來的,求他尋找賈寶玉,言簡意賅,典雅蘊藉,循之以理,動之以情,不卑不亢,柔中有剛,信末表示在家中靜候佳音,先致謝忱。見雨村讀完,嬌杏道:“如何?”雨村就把信念給他聽,又把聽到的賈寶玉去五台山出家,及兩位王爺的應對講出,道:“那北王諭旨,甚合我心。社稷須有諸種柱子支撐,原不必都去弄仕途經濟,那寶玉本是秉正邪二氣之人,與仕途經濟格格不入,這薛寶釵隻要他到國子監進學,科舉奪魁,反激得他去出家當和尚。不過看來這薛寶釵也夠巾幗英雄了,竟能曲徑通幽,從他的奩台,把信遞到這裏。他如何將信先遞到那襲人手裏的?真有本事!”雨村那裏知道,蔣玉菡、花襲人,通過內纖供應二寶夥食日用多時,寶釵透過那內纖便宜行事,也非止這一端。嬌杏道:“人家如此求你,如孟薑女尋夫,我聽了也心軟。你就幫他去五台山尋找便是。”雨村道:“王爺有諭旨,聽其自然,我何必多事。如今已入多事之秋,不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少一事莫若按兵不動不作事。”嬌杏就笑。雨村道:“你笑什麽呢?”嬌杏道:“我想起你落魄時吟的那副對聯了,你教我寫字,頭一課就寫的是他,道是:‘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那頭一句不知應到什麽人什麽事上,那第二句可不就應在今天了嗎?那薛寶釵遞出這封信後,可不天天在奩內等你消息。你卻冷麵冷心讓人家傻等。”雨村道:“不是我麵冷心冷,是世道冷如冰。你一觸即熱,就毀了自己,也未必真有助於人。”夫妻二人閑話後歇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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