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堪又是一年將盡,算起來,已是那賈元春省親後的第五個年頭了。第六春到來之前,李紈帶著賈蘭遷出大觀園,搬到東城一所兩進的宅子裏,那是賈蘭精挑細選、來回侃價,終於下決心放銀買下的,確是又體麵又合算,搬進去以後,母子又合計,那帶出來的丫頭婆子,依原來榮府的例,每月須發月銀,榮府垮塌後,住大觀園時,李紈不便中止,從自己積蓄裏勉強支付,遷出後一打聽,巷子裏的富戶,雇的丫頭婆子不過是供應食宿,逢年過節給作幾件新衣服罷了,那裏有月銀一說,便議定隻留下素雲一個,其餘的皆打發掉,再雇省錢的丫頭婆子使喚,一說出,別的人尚可,那碧月就覺大限來臨,因跪在李紈麵前泣道:“大奶奶怎麽這樣狠心,我好歹也服侍大奶奶、蘭爺這麽些年了,如今我父母全給牽去賣了,也不知去向,縱知去向,難道找去?也顧不上我的。大奶奶就給三兩銀子,將我打發出門,出了這門,我可往那兒去?”


    李紈歎道:“如今是艱難時世,誰能保誰一輩子?我也是迫不得已。”


    賈蘭一旁甚不耐煩,道:“賞你三兩銀子還嫌少?你當這些銀子來得容易?出去先住個店,再到人市上一站,自然有來雇的,那再使喚你的,興許比我們富裕,每月就再賞你三兩,也未準兒。”


    素雲一旁心酸,也不敢插言替碧月求情,那碧月挽著個包袱,哭著出了門,賈蘭便將院門砰的一關,又哐哐兩下插緊門栓。


    那李員外家蓋好了庵堂,也就將妙玉接去。如是大觀園攏翠庵清晨無鍾鳴,稻香村無雞唱,更加荒蕪冷清。忠順王就請來明公踏勘,回去設計,那賈府當年的清客相公,單聘仁、卜固修外,又有詹光、程日興來幫著籌劃,隻待年後開春,便開工重建。


    臘月底,那賈雨村拜客歸府,路過其管家住的廂房,隻見正貼出春聯,道是“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心中一動,踱過去背著手看,因問:“怎的寫這個?筆鋒還圓潤,是誰寫的?”


    那管家就躬身請安,答道:“老爺這一聯傳誦京城,都說最靈驗的,小兒明春就要進場,也是借借老爺的餘福。要說這字麽,看著確也順眼,寫字的人麽,說出來老爺是知道的,並非別人,就是那原來榮國府的賈寶玉。”


    雨村道:“怎的會是他?他如今不是收在牢裏麽?”


    管家就道:“那獄頭如今隻把他當搖錢樹,原來讓他在獄街上擊柝報更,自打發現他能寫一筆好字,又正逼近年關,就讓別人替他打更了,將他關在一個屋裏,專讓他寫春聯、鬥方,先還不過收十幾二十個銅板,後來要價越來越高,眼下已漲到一串錢一聯,聽說還要漲,因求的多寫不過來,那獄頭便道,誰出的價高,就先給準寫,我這一對是一兩銀子求來的,聽說已有那一兩銀子買一聯的了。”


    雨村驚異,道:“一個犯人的字,怎的也求?就不忌諱?”


    管家道:“眼下越傳越神了,道那寶玉帶著通靈寶玉,寫出的字能辟邪,說有家求了去貼老太太門上,那癱了半年的老婆子竟站起來了!又有道犯人寫的才能以毒攻毒、遇難成祥。”


    雨村道:“皆荒誕不經之談!不過字倒罷了,貼著無妨。”踱回正房,不免詫異,當年自己吟出此聯,不過是抒發抱負,怎的先有那薛寶釵於奩盒般的屋裏等侯他回複消息,如今又有那賈寶玉在匱匣般的屋裏求那潤筆費漲價?雖是那獄頭在操縱價格,且一概摟進其私囊,然說成“玉在匱中求善價”亦頗貼切。難道自己竟有出語成讖,並延及他人,而尚不自知的神力?又想到自己還隨口占過一絕,裏麵有句曰:“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卻並未應驗,倒成“天上一輪未捧出,人間萬姓何能歎”了,可見人間世事,實難逆料,更莫道遂心駕馭了,能不戒惕謹慎?


    那雨村正自沉吟,管家來報,道:“忠順王派小太監來,有請老爺去府中一敘。”雨村心中便自掂掇,是不是又為那古扇之事?恰好還未換衣服,就又出門,坐轎往那忠順府去。


    原來忠順王讓單聘仁等為他將從寧、榮二府得來的古董玩器一一鑒定登記造冊後,又順便將自己原來所藏的東西令他們鑒別,其中就有那二十把扇子。忠順王一度將那石呆子軟禁在府裏,又令人陪著他去他那鄉下居所取來冷子興給他的那二十把扇子,先自己將那些扇子一一對比,竟真假難辨,由是驚歎冷子興造假功夫之深,心想既然那石呆子手裏的二十把皆是假的,自己手裏的必是真的。又單把自己早裏的拿給單聘仁等去看,那單聘仁就將一把畫著漢宮秋色的遞到詹光手裏,擠擠眼睛說:“子亮兄工筆樓台功力不凡啊,正好由你鑒別這把,法眼定讞!”


    詹光就知他已疑是自己幫冷子興作的偽,便舉著眼鏡裝作仔細鑒別,故意道:“我覺品相可疑,怕不是個古扇。”


    單聘仁便道:“再仔細看看。這扇骨子一定是舊年的,這扇麵難道是今人偽作?若有今人能仿到這個份兒上,百年以後也算得精晶古董了!”


    卜固修又接過去,知那單聘仁之意,即使是詹子亮偽作,也萬不能戳穿,大家都在各府裏混,各有裝神弄鬼把戲,誰非揭穿誰呀,一塊兒混事由撈銀子是真的,況王爺已把玩多時,豈能傷了王爺麵子,便看來看去,正色道:“乃十品古扇無疑!”


    那程日興本來怕他們揭出那些畫仕女的扇子乃他仿文徵明等之作,沒想到單、卜二位看後也道“真真難得的古扇”,報與王爺,王爺心定,便派長史官去對那石呆子言道:“人家確已將你那些扇子歸還你了。想是你不但眼睛壞了,鼻子也不靈了。且那賈赦已流邊,你鬧也無益。上次人家已給了你二十兩銀子,這回王爺更開恩,賞你三十兩,還有什麽不足的?就帶著這些扇子回去好好過日子吧。”就把那石呆子送回鄉下,又跟裏長交代,看住他不準再進城,石呆子認定他們以假扇充真扇,然亦無可奈何,隻好暫忍氣吞聲。


    忠順王將那雨村請來,在府中花園裏的暖雪亭小宴,那暖雪亭四個柱子皆為銅製,中間空的,下麵是爐膛,可燒木炭,炭火一旺,亭內溫暖如春,乃賞雪最佳處。忠順王明裏是邀雨村來同賞琪官新練的小曲,琪官在亭內演唱時,銅柱幾乎燒透,亭內溫暖有如夏日,那王爺故意自己扇一把扇子,令人遞雨村一把扇子,雨村接過扇子,便知王爺之意,道:“人生快事,莫過夏飲冰盞、冬搖古扇。”


    王爺歎道:“人生真難測,你看寧榮兩府,百年簪纓之族,皆因不知輕重深淺,冒犯聖上,毀於一旦。那賈赦到了那苦寒之地,不到百日,老婆先死,自己也一命嗚呼,雖是罪有應得,亦令人不勝唏噓。我們既仍在闕下為聖上效力,就該更加勤謹,攜手合力。”遂命那琪官歌一曲《丟開》:索性丟開,再不將他記上懷,怕有神明在,嗔我心腸歹。呆,那裏有神來,丟開何害……


    雨村知那小曲還有最後兩句是“隻看他們拋我如塵芥,畢竟神明欠明白”,王爺卻揮手令琪官止住,雨村就離位俯身給王爺敬酒,道:“學生不肖,有負王爺栽培,今後定然該丟開時一定丟開,王爺放心!”


    王爺笑著跟他幹杯,二人心照不宣。雨村就知王爺是要將古扇一事收束。如今趙姨娘、賈赦夫婦皆已斃命,知那古扇非甄府罪產的隻剩雨村一人,經單聘仁等輪流鑒定,皆指稱他現擁有的扇子係真品,故王爺認定石呆子手裏的是贗品,這晚將雨村請來,令他從此將此事丟開,永緘其口,雨村倒也樂得。


    那時亭外紛紛揚揚飛起雪花,火柱白雪,羊羔美酒,王爺心情大暢,因又令琪官隨便再唱一曲,就來一起喝酒。那琪官就自揀一曲《驟雨打新荷》:人生百年有幾?念良辰美景,休放虛過,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命友邀賓玩賞,對芳尊淺斟低歌,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


    最後兩句,三疊方罷,竟滴下眼淚。王爺隻誇妙音,那雨村卻心中狐疑,總覺那琪官別有用心,麵上卻不露出。


    除夕至元宵,京城裏白日鼓樂喧闐,入夜火樹銀花,真乃昌明太平朝世。節期親友走動,那李嬸娘帶著李紋、李綺去李紈、賈蘭新宅,李紈與他們三個圍爐閑話,李紈因道:“紋、綺二妹,也該說婆家了。”


    李嬸娘便道:“你們府裏出事,著實把我們母女唬一大跳。管製時候,我也曾去要求探望,道我亦還不算嫡親,跟那史大姑娘一樣,竟攔在門外。那時就隻盼能回黃轉綠,有幾天也似有了轉機,誰曾想最後鬧了個查抄,不久聽說你與蘭兒另算,不免對闕感恩,又朝天拜佛,隻是那時我鬧心口疼,就令紋、綺去看望你們,他們竟都怯陣,誰都不動。”


    李綺便道:“那年住進大觀園,和姊妹們一起吟詩玩耍,自是開心,誰知府裏事發,就有對我們姊妹背地後風言風語的。”


    李紋亦道:“可不是惹來口舌之災。有說那寶玉寫了反詩關進牢房,你們那時不也在園子裏唱和過嗎?那時也真不謹慎,怎的就讓那些詩傳抄了出去,就有來問我,你那吟紅梅詩裏,‘凍臉有痕皆是雪,酸心無恨亦成灰’,豈不是對朝廷不滿?如今昌明隆盛,理應歌功頌德,眷眷無窮,怎的發此衰音?”


    李嬸娘因對李紈歎道:“你聽聽,人心有多險惡?要說婆家,怕須讓那府裏的事情再涼一涼,眾人皆淡忘了才是。我們畢竟不是賈家的親戚,是李家的,如今你一枝獨好,蘭兒更如一盆茂蘭,等蘭兒再奪魁,封了官,你成了誥命夫人,那時人人皆知他們是你堂妹,自然會有好人家拿著公子庚帖來求,倒不愁尋不到好的婆家,且等等就是了。可憐那些賈家的本支親戚,原怕株連,後知聖上寬宏大量,隻懲治兩府之人,其餘概不追究,皆感激涕零,隻是那些人家的女孩兒就更難嫁了,我聽媒婆說,那賈扁的妹子喜鸞,賈瓊的妹子四姐兒,就因為那年跟母親去榮府給老太太拜壽,老太太看見他們喜歡,留在府裏住了幾天,榮府事敗後,就有人戳他們的脊梁骨,道怎麽就單那麽待見你們呀?別是幫著藏匿了甄家罪產吧?我聽官媒婆說,那喜鸞到該出閣的時候了,就有那男家說,他八字再好,終是沾過罪家汙水的,不願要,弄的那喜鸞如今就隻在家裏窩著,時不時哭一場,那四姐兒也弄的不願見人。”


    賈蘭正好走過來,聽見就接著道:“也有那本家遠支幸災樂禍的。我聽菌兒告訴我,那賈璜就道,聖上聖明,那寧榮二府自己不要好,賴誰?那寧府賈珍當族長,他行事公道麽?那三房裏的老四賈芹,什麽葫蘆秧子,無才無德又無貌,竟派他去管家廟,把個鐵檻寺弄成了錦香院!還有那王熙鳳,派賈菖、賈菱管藥房,派賈芸在大觀園裏種樹栽花,全是藏掖大的差事,到他賈璜那裏,就隻派些三兩天的零碎差事,累個臭死,饒擰不出丁點油水!這些天,那賈璜媳婦,族裏都管他叫璜大奶奶,總往他那寡嫂那兒跑,那金寡婦的兒子金榮,在我們賈氏私塾裏附讀過,跟寶玉、秦鍾結下了死仇,我親眼見的,那年學堂裏不過為幾句鬥嘴的事兒鬧了起來,寶玉仗著府裏老太太頭一個寵著他,秦鍾仗著是寧府小蓉大奶奶的兄弟,他兩個就說金榮打了秦鍾,非逼金榮給秦鍾跪下磕頭認錯,你們想那是多大的羞恥!所以如今那金榮發誓要報那仇,菌兒說金榮親口跟他言道,寶玉雖進了監獄,他還不解恨,開春運河化了凍,那寶玉興許就領到出獄的令牌,可以一路放行,回金陵去,他說必得再找那王爺告寶玉惡狀,讓寶玉出不了那牢門,關在裏頭老死!”


    李紈就嗔怪他:“你那兒聽來這麽些亂七八糟的!你有那工夫精神,多讀幾篇聖賢書也是好的!”賈蘭方不言語了。


    賈蘭所說金榮一事,確是如此。那幾年榮府不慎,多有將府中諸人詩詞文賦流於府外的,金榮四處搜求,得到不少,就專從寶玉的文句裏,挑揀出些來,道與那吟姽嫿將軍詩一樣,忤逆朝廷之心,昭然若揭,所舉有“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等句,道盛世偏唱衰音,居心叵測,又連“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一句也列於其中,那本是元妃省親時,黛玉替寶玉作的,傳出去署著寶玉名字,金榮就算在寶玉賬上,道明是頌聖,實為訕謗,年年聖上與皇後均要親到壇裏躬耕紡績勸農,寶玉竟道“何須耕織忙”,似此悖逆之徒,怎能僅遣返回原籍了事?豈能平複民憤、懲一儆百?懇請王爺再細審明察!寫出狀子,竟徑投王府。那長史官看了,雖不以為然,也不得不呈給王爺,王爺那時正忙些別的事務,就暫留下待定。


    不覺又冰化雪消,柳綠桃紅。那寧國府,聖上賞了袁野,那榮國府則賞了鄔維,兩家雇人修整,蓬窗掃淨,糊上綠紗,花畦重開,鳥籠新掛,錦茵繡屏,煥然一新,不久就擇吉日遷內居住,簇簇轎馬雲集門外,歡聲笑語盈於室內。那大觀園亦緊張重造,易名順樂園,裏麵亭台樓閣亦皆另有新稱,王爺有時親臨現場,指點批評,到那攏翠庵,心中悻悻然,暗想何時用何法可將那妙玉之名瓷瑰寶歸為己有?遂命將那庵名改為寶來寺。


    那時運河已然解凍,漕運恢複,王短腿因與寶玉言道:“我實舍不得你,且不說這年前年後,你在那邊屋裏寫出多少對聯、鬥方,我拿回家去售賣,賺了個滿缽滿碗,就這一陣咱們哥兒倆關起門來閑話,你那些五毒不識的呆話,初聽隻覺逗悶子,細咂摸倒讓我這鐵石心腸軟活了不少。隻是如今正是往江南去的好時候,你那出監的令牌卻總不下來,是不是有什麽人又作了手腳,到那王爺耳邊下了蛆?我怕夜長夢多,故雖舍不得你,亦願你早離開這鬼地方。”


    寶玉道:“自王哥你來後,跟茜雪嫂兩個,對我的照顧不消說了,也讓鳳姐姐舒展了許多。自那回芸兒、小紅兩口子來,告訴鳳姐姐巧姐兒從火坑裏救出去了,在那劉姥姥家甚好,鳳姐姐就說巧姐兒保住了,他立刻死了也罷,隻是不能死在這裏,不能給你添麻煩。我何嚐不想這就去江南,到那裏雖然舉目無親,一文不名,究竟可以自在活動,徜徉山水間,隨心歌嘯,隻是我也舍不得你們,更放心不下鳳姐姐。”


    王短腿道:“你那鳳姐,聽說再過些時,王爺要下江南,將他押上,還要去接收你家金陵老宅那邊的財物,他的苦日子,遠未到頭呢!”


    二人正歎息,有守門的獄卒來報,告有人求進獄神廟探犯人,王短腿就問是那個?道是蔣大爺夫婦,王短腿便知是蔣玉菡、襲人兩口子又來了,便道:“放進!”


    原來自去年春末北靜王府、忠順王府的戲班子相繼進宮為聖上獻演後,那北靜王府一個改稱齡官的十三歲小旦甚得聖上與貴妃喜愛,聲名鵲起,譽滿京華,人們都不知以前榮國府戲班那個齡官,隻知這齡官,北靜王亦甚愜意,故此忠順王覺得北靜王再跟他爭那琪官之心必淡,且那琪官因稱喉疾未進宮去演,聲名已被那齡官蓋過,年紀又漸大,又賞了他媳婦,在府裏安了家,再逃匿的心思想必亦化解,故漸準予那琪官偶爾出府活動,那蔣玉菡和襲人借口上街買絲綢等物,已曾悄悄人監探望過鳳姐、寶玉數次。此次來探,在獄神廟裏站著說話,蔣玉菡和襲人也為王爺不放令牌著急,蔣玉菡道:“你以前是否得罪過一個叫金榮的?”


    寶玉想了半天,方記起這個人,道:“好多年了,那時他在我們家私塾附讀,他打了秦鍾,我不依,定要他跪下磕頭謝罪。實在我現在亦想不起來他跟我們賈家是怎麽個姻親關係,何以去附讀的。”


    蔣玉菡道:“必是此人了。我聽了幾耳朵長史官跟王爺議論,那金榮遞了狀子,道你寫反詩不止婉嫡將軍那一首,要王爺將你惡治,在牢裏關死。”


    寶玉道:“正可謂冤冤相報了,那時我那顧忌他的臉他的心,確實把他傷透了,那時種下蒺藜,此時來收,也是該著的。”


    襲人道:“隻是你何嚐寫過反詩?豈能讓那小人得逞?我見那王爺這些日子隻忙著修花園子的事兒,何曾把那金榮告狀的事情放在心上?隻是他怕也忘了該放你回鄉的事情。我們雖都願意你留在京城,隻是久呆在這麽個地方可不是個事兒,還是拿到令牌趕緊躲開這是非之地為好。如今我倒有個主意,因那傅秋芳給王爺生了個小世子,王爺老年得子,高興非常,對那傅秋芳更其寵愛,那傅秋芳私下跟我說過,若有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很願幫你一把。我就去求求那傅秋芳,讓他將那令牌弄出來,你豈不就能出這監獄並衙門?聽說拿著那令牌到運河碼頭,上那官船都不用交錢的。你還是趕緊回那金陵去吧!”


    寶玉就道:“我就在這牢裏老死也罷,千萬莫讓傅秋芳冒那個險!你們誰也別為我傷著自己!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自以為尊貴,那麽樣羞辱金榮確是個罪孽,為此付出代價也是應當的。原來我總覺得自己是個最善最慈最能體貼人的,如今實在應該好好反省,不僅那金釧兒的事,茜雪的事,踢你窩心腳諸事——這些事我倒都反省到了——就連我已經忘懷的逼金榮下跪等事,也該再逐一搜檢,看還有沒有遺漏的,該白責的都應自責。”


    蔣玉菡聽了歎道:“戲裏的好人也沒有好到你這份兒的,世人要都能如你這般,天下該是什麽樣?隻是我也不細勸你了,隻跟你說一句:若我們果然給你弄來令牌,你須接過,去那江南!”


    王短腿一旁聽了道:“那時我親自將你送出監門再出衙門,隻是我從不知眼淚什麽味兒,那時怕還是流不出來,隻鼻子酸點罷了。”寶玉隻得點頭應允。


    且說蔣玉菡、襲人回到王府,那日襲人趁傅秋芳到花園賞春,身邊除了心腹丫頭並無雜人,就過去給他請安,順便提到令牌的事。傅秋芳道:“不用你提醒,我已想到此事,昨天我借個話茬,就勸他早把寶玉發落了了事,他道,本也要發令牌讓他回南了,卻有人遞了狀子,道他忤逆文字不止一端,列舉了若幹,我還沒細看,眼下該辦的事情極多,他算老幾?就讓他在那牢裏再留留吧,待我有了精神,把那狀子推敲推敲,再定奪罷。”


    襲人聽了心裏起急,道:“他何時推敲呢?怕是一晃,就入夏了。一個大活人,怎的不算老幾?讓人家在牢裏白蹲著,也忒隨便了吧?”


    傅秋芳便不答言,隻是看花。襲人心想莫是自己把話撂重了,便拿別的話轉圜,因問:“怎不帶小公子來曬曬日頭?”


    傅秋芳這才答言:“如今我是老的小的都要照管,實在分不過神來。你看這春花開得多久了,我這才頭一回插空來看看,迎春、玉蘭竟都謝了,隻這海棠倒還燦爛。”


    襲人因道:“孩子我沒照看過,你那奶媽等都是上好的,也不用人幫;服侍老太太我可是熟手,可惜那回為龜苓膏的事誤會了我,要不我倒能為你分擔點。聽說太妃如今話也說不清了,全府裏隻有你一人能知道他動那嘴唇兒是什麽意思,也真難為你了。”


    傅秋芳聽到這活,那擷花的手停住,半晌才又將那花擷下來,放到鼻下去聞,問襲人:“聽你說過,那寶玉給自己取個一個什麽名號來著?什麽花王?”


    襲人道:“他喜歡把自己住的地方叫作絳芸軒,他說自己是個絳洞花王,他寫詩又用怡紅公子的號。”


    傅秋芳就立在海棠樹下,將那擷下的花聞個不住,道:“都說海棠無香,其實他那香味不用心是聞不出來的。”襲人不解他在用什麽心,倒無話了。


    少頃,傅秋芳道:“我要去先看看嬌兒,再去看老太太了,你且去吧,若有事,我會讓丫頭喚你。”


    襲人去了,那傅秋芳心中計策已定,便往正房而去。看過嬌兒,傅秋芳去太妃那裏,隻見忠順王正在榻前請安,那太妃嗽個不停,丫頭接下許多濃痰,那太妃又滿臉筋脹,口中念念有詞,王爺趨前問候,太妃似在生氣,傅秋芳就去給太妃捶背撫腰,又附在太妃耳邊大聲問:“您說要把誰趕走?”那老太妃嘴唇不停翕動,傅秋芳就又湊攏太妃嘴邊,先用耳朵挨進去聽,又細看那嘴唇開合,王爺心裏不免緊張,知太上皇、聖上以孝治國,最忌老的生小的氣,很怕那傅秋芳聽出來的是罵他或世子不孝,待傅秋芳將太妃服侍得稍為平靜,又看著傅秋芳親給太妃喂過參湯,這才支開丫頭等,問:“太妃罵誰呢?要驅趕誰呢?”


    傅秋芳道:“太妃從前兒起就跟我說起,總沒聽明白,剛才才算聽明白了。他作了個夢,夢見神仙告訴他,有個赳他的人,也別惹那個人,隻要把那人趕到千裏之外,他就鬆快了。”


    王爺問:“那克他的人是誰呢?”


    傅秋芳道:“他說叫什麽絳芸,又是什麽絳洞,我想咱們府裏並無叫這些名兒的丫頭,他又說是怡紅公子,原來又是個男的,隻是那裏有這麽個公子呢?王爺可知道這麽個人麽?”


    王爺聽了把手一拍說:“冶紅公子,那不是賈寶玉麽!”


    傅秋芳明知故問:“怎麽是他?”


    王爺道:“人家告他的狀子,引的那些詩,署的就是這個號。哎,原來是那賈寶玉克了阿媽!趕他到千裏以外,那還不好辦!原來就是要將他驅趕還鄉的呀!隻是我一忙二忘的,就將此事撂下了!明日我就將令牌發下,一早就讓他滾出京城,到那千裏以外去!”於是就到太妃榻前大聲道:“阿媽,那人克不了你了,我明日就將他發往千裏之外!”那太妃就嘴唇一陣哆嗦,傅秋芳就道是誇王爺孝順。


    王爺離了太妃那裏,就去布置長史官往獄裏發令牌。長史官提醒他,尚有金榮的狀子未批複,王爺道:“什麽狗屁狀子,你替我批上尚不足據四字就是。”


    第二日一大早,長史官將令牌交予衙門,準予寶玉出監南下。王短腿將他直送出轅門。外頭一輛騾車等著。原來傅秋芳知會了襲人,襲人和蔣玉菡商議定,由他們護送寶玉到碼頭。那日一早蔣玉菡請假,道要親去定製戲裝,王爺並未在意,他便雇好強車來接應。


    出得獄來,登上蔣玉菡雇的騾車,隻聽鞭聲脆響、蹄聲得得,須臾間已至鬧市,又拐了幾拐,市聲漸稀。二人盤腿對坐在騾車中。蔣玉菡伸手握住寶玉指尖,對寶玉說:“先去個親戚家,都是知道二爺、仰慕已久的,二爺切莫見外,隻當是回自己家吧。”覺出寶玉指尖冰涼,遂安慰他說:“二爺寬心。二爺必能一路順風。”


    寶玉道:“這車離得忒快,我都沒來得及再看王哥一眼。”說著眼圈紅了。


    約兩個時辰,騾車停在一條巷子當中,一個黑漆大門前,看那大門製式,不是貴胄之家,但進得門去,竟是深堂大院,屋宇回廊鮮亮整潔,樹木花草點綴得當,寶玉便知定是富商之家。


    蔣玉菡道:“我是至親,你來避難,男主遠行了,我們徑見女主,也並非孟浪。”說著把他引進一處廳堂。


    隻見迎上來的一位紅衣女子,趕著蔣玉菡喚姐夫,又喚他寶二爺,請安不迭,他頓覺入墮夢中。坐下吃茶時,才恍然大悟——紅衣女是襲人的兩姨妹子,那年他由焙茗陪同一起從寧國府溜出,闖到襲人家去,原是見過,回到絳芸軒裏,還讚歎不已,說過正配住在深堂大院等語,沒想到如今竟天緣湊泊,有這樣意想不到的邂逅。


    紅衣女道:“我家人少嘴嚴,客稀屋多,寶二爺住兩晚再走,不妨事的。”


    正說著,襲人來了,大家見過。原來蔣玉菡和襲人故意分開前來,以免招人注意,那襲人出來的由頭,是替傅秋芳去挑選絲線,傅秋芳道別的丫頭婆子采買等都不如襲人眼力好。蔣玉菡給寶玉帶來了十錠紋銀並一串錢,給他裝好在褡褳裏。襲人又給他帶來十兩碎銀子,幫他在衣服裏頭放好。寶玉道王哥給了他一張三十兩的銀票,可以在金陵兌出來的。襲人又給他一個荷包,裏頭有香雪潤津丹等幾樣小藥。寶玉道王哥還給了他茜雪縫的三雙襪子。襲人對蔣玉菡與紅衣女說:“寶二爺雖享過大福,也蹲過大牢,卻並未過過平常人的生活,如何乘船雇車,如何買飯住店,如何使錢,如何防盜,如何問路,如何賃房……競須一一從頭學起。”又對寶玉道:“你也別覺著害臊,也別覺著膩煩,我們這就教你演練,先從使用褡褳練起。”就讓寶玉將褡褳上肩,寶玉幾次都不利落,蔣玉菡便把著手教他,紅衣女笑道:“竟比學戲還難了!如此,莫若寶二爺就多在我家裏住幾天,我讓管家教你,都會了以後再走。”


    襲人道:“王妃說了,是他設計賺出的令牌,隻怕王爺過兩天悟出破綻,將寶玉追回,還是最遲明天一早出發的好。”


    紅衣女道:“我家出門拐個彎就是碼頭。你們放心,我親自將他送到船上。”


    襲人因對寶玉道:“我們不能久留,還得去訂戲裝買絲線,早些回去,別讓王爺生疑。就將你交給妹妹了。”


    寶玉道:“我真不知該怎麽謝你們才好。”


    襲人就望著他道:“我們這麽作,難道是為了你謝麽?”


    蔣玉菡道:“都別再說什麽了。心裏什麽都有就好。”


    見寶玉不舍的樣子,又道:“誰也別哭。都好生活著。”寶玉果然不哭。


    大家別過。紅衣女打發管家讓寶玉洗了澡,管家就帶他去客房睡覺,寶玉好久沒在那麽齊全幹淨的床上睡覺了,鑽進被窩就甜睡起來,連夢亦無,一聞雞唱,立刻醒來。管家來請寶玉去吃飯,吃完紅衣女來,讓管家將幾個炊餅放到寶玉搭褳裏,道:“我就算你表姐,碼頭上的人皆認識我,我夫君是販運綢緞的,這些船老板船老大多是熟人,我給你安排,一條最寬最大最穩的舡,你且把令牌揣好,若沒人盤問你,也不用亮出來,隻讓他們當你是我親戚,要去金陵會友。”寶玉就跟著那紅衣女去往碼頭。


    且說那金榮見遞給忠順王狀子多日後並無響動,心中不忿,尋思道恐是那些控告分量還輕,若有更能把寶玉砸死的罪狀就好了,偏那日璜大奶奶又來他家,他就又把當日學堂裏打架的事回憶一番,更把那日焙茗說的那個話重複數遍:“你那姑媽隻會打旋磨子,向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了,有道是傷人財傷人體以後都能一笑泯恩仇,若傷的是人的心,則不論隔了多久,一旦可能,那被傷的人必狠手報複。那璜大奶奶再聽此言,怒火更旺,拍下桌子罵道:“什麽惡拘亂呲牙!如今那王熙鳳才打旋磨子,跟那牢裏禁婆討饒,求少給他上拶子哩!”


    金榮便道:“那條惡狗的惡主子倒不是王熙鳳,是那賈寶玉,難道就真讓他回金陵了事嗎?我遞的那狀子,竟還拴不住他!要再有罪證就好了!”


    璜大奶奶就一拍大腿道:“對了!那年去榮國府,進大觀園逛,倒在荷花池邊揀了塊冰鮫轂,上頭寫滿了字,拿回去你姑父也看不明白,隻說看出是寶玉寫的,那冰鮫轂我後來隨便扔了個箱子裏,隻怕現在還找得出。”


    金榮一聽,就要那東西,等不及以後,當即就隨他姑媽去取,拿回來細看,寫的是《芙蓉誄》,文雖古奧,不甚好懂,但礙語怪話極多,便又寫了個狀子,這回也不往忠順王那裏送,直接送往了察院,心想這下寶玉是準定出不了牢門了。就在往察院送完狀子,出來的時候,人家告訴他寶玉已經結案,發下令牌,往碼頭去了,估計當天還走不了,因往金陵的船每早啟碇,明天一早,定準能在那碼頭找到寶玉,金榮便急忙去往運河碼頭,在那裏住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就出了客店,守在碼頭那裏。


    偏那日早上忽然風雲突變,春雷滾滾,下起雨來,船隻皆暫不啟碇,客商等有的在船艙篷下避雨,有的就到岸上飯鋪酒肆暫歇。那紅衣女便領寶玉在一家飯鋪坐下,要了茶點,尚未喝茶,那金榮闖進去,一把揪著寶玉衣領,罵道:“反賊!你那裏逃!我已又向察院遞了狀子,告你寫那《莢蓉誄》辱罵當今,大逆不道,你且跟我去見官!”


    寶玉雖著實吃驚,倒也鎮定,心裏想一報還一報,這也是命中注定吧。彼時圍了一群人看。那紅衣女站起來,對那金榮道:“你要怎的?他是我親戚,現身上揣著王爺發下的令牌,等天晴就要登船的。你連王爺的令牌也藐視,就不怕王爺將你定罪!”


    那金榮氣勢洶洶,道:“王爺如今還沒看過那《芙蓉誄》,若看了,準定褒獎我趕到碼頭,將反賊扭送衙門!”


    那時飯鋪掌櫃的就過來對金榮說:“這位爺你且坐下,可別在我這店裏打架,你要說是什麽官司的事情,我已讓夥計去叫軍牢快手,等他們來定奪,如何?我看你罵的這個反賊,並無縛雞之力,你就先放開他為是。”


    那金榮方鬆開寶玉,氣呼呼坐下。因襲人來家已經將金榮、寶玉結仇諸事告訴了紅衣女,紅衣女認定這個來要扭送寶玉的人正是金榮,便道:“我卻不知我的親戚怎麽是個反賊,聽你說似乎是因為文章的事情,真要是忤逆了聖上,連我亦不敢包庇。還記得我們這邊原出過大案子,為個什麽文章,不但將那反賊正法,連那同一個學堂的,不管寫沒寫過一樣文章,或竟是最虔誠守法的,一律連坐。想來聖上無比英明,非如此不能壓邪扶正。想必這位爺跟我這親戚不是一個學堂裏呆過的。一會兒軍牢快手到了,隻怕你不但要告發我這親戚,更該開出你知道的跟他同一學堂的那些人的名單,也以便察院將他們一網打盡!”


    金榮聽了,將信將疑,旁邊就有幫腔的:“可不是!那案子我們都記得,一捕捕了一串,從這碼頭牽過去,最可憐是那高聲喊冤,道自己早知那文章忤逆,且揭發過的,怎的也要捕走?那軍牢快手誰聽他的?幾鞭子抽去,血就濺到河裏!”


    因那紅衣女四季一貫隻穿紅衣,眾人皆熟,人緣極好,就是飯鋪掌櫃,亦常得他家好處,真真假假,幫他說話,說是讓夥計去喚軍牢快手,何嚐真的如此,那金榮聽了,卻不能不信,那時雨過天晴,一道彩虹掛在河上,人們紛紛招呼上船,金榮趁亂,竟自溜掉了,回城路上,心裏七上八下,方知誣人文章忤逆不是鬧著玩的,若惹怒聖上,株連起來,連揭發者亦無好下場。進了城,也不回家,就去察院要撤回那狀子,遭到斥退,道:“你當遞狀子是兒戲麽?”回到家,更忐忑不安。那邊碼頭上,紅衣女招手,寶玉所乘的大舡,越走越遠。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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