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芸回到花廠,便將恰逢巧姐被狠舅賣入火坑一事告訴小紅,小紅聽了大吃一驚,賈芸道:“須將巧姐贖出,隻是總得五六百兩銀子那鴨母方肯放人。”


    小紅道:“那裏找出那麽多銀子來!這可如何是好?”


    賈芸道:“榮府雖敗,卻有一枝獨秀,就是珠大奶奶和蘭哥兒,他們曆年積銀不少,況以後蘭哥兒選了官,銀子更大把的進,這個數門的銀子,他們拿出來傷不了筋動不了骨,我的意思,是趕緊找他們去。”


    小紅道:“是了,那珠大奶奶,跟璉二奶奶,妯娌情深,我是耳聞目睹的,他是巧姐兒親堂伯媽,蘭哥兒是巧姐兒親堂兄,聽見這麽個情況,斷不會就任憑巧姐兒陷在火坑裏!你趕快找他們救急去!”想了想又道:“可那大觀園,你怎麽進得去呢?”


    賈芸道:“那忠順王已將大觀園與那封了的榮國府隔開,另開了一個通街的大門,如今忠順王還沒啟動重建,那稻香村、攏翠庵兩處年底才能騰空,無非是幾個他們府裏派去的人看著大門,使點銀子賄賂,不難進去。隻是須晚上再混進去。”


    小紅道:“事不宜遲。今天晚上咱們再合計合計,明晚你就去。”


    頭些時那倪二已經試著進城,潛回家去,一路無人盅查,到家他媳婦女兒亦不以為奇,更不問他這麽久往那裏作什麽去了,他們早已習慣倪二的去無影來無言,媳婦隻給他張羅酒飯,女兒就洗他換下的衣服。如是倪二又去找王短腿,隻王短腿媳婦在家,知王短腿到牢獄裏去當了獄頭,王短腿知倪二回了家,趁歇假找來,二人燈下對飲,王短腿就告訴倪二,榮府的賈寶玉、王熙風都在他那獄裏,醉後更吐出潑天機密,道數月前布告正法的馮紫英、陳也俊、抱琴皆是拿別的斬監候頂的缸,那時他還在死囚牢裏當差,人都是他親自牽出去的,倪二聽了抱起酒壇子就咕嘟咕嘟全灌進喉嚨,胸臆大快,他和王短腿那醉態媳婦閨女習以為常,由他們濫飲,隻把酒壇果品準備好,管自進那邊屋睡覺。


    那以後倪二幹上老營生,放印子錢,又曾騎上大青騾子,帶來許多鮮貨,向賈芸、小紅道謝。賈芸道:“謝什麽。我興許那天還到你家住哩,難道你就不給我好吃好喝?”


    小紅道:“你要真謝,也別給什麽,隻須你給我們辦成個事兒。”


    倪二就抱拳道:“嫂子你就說來,要誰的腦袋,我給你擰來獻上!”


    小紅道:“誰要你作那血淋淋的事情!你說你那八拜之交的王哥,如今當了獄頭,正好那王熙鳳、賈寶玉都在他治下,就要你跟那王哥說一聲,得便的時候,容我們去那裏探望探望他們。”


    倪二就道:“原來不過這麽個事兒,小菜一碟,包在我身上!”


    賈芸道:“隻是我們都是隱姓埋名不想招惹是非的草木人兒,你須辦得你們知我們知別人全不知方好。”倪二道:“用你教我?那個自然!”此時賈芸和小紅說起搭救巧姐的事,小紅因道:“正好倪二哥說過些天親帶咱們去王哥那獄裏,跟二奶奶、寶二爺見麵,若把巧姐救出的消息告訴二奶奶,於他豈不呈最大的安慰?”二人當晚商議定,小紅拿出二兩銀子給賈芸作賄賂那大觀園的看守用。


    第二天晚上,賈芸依計行事,隻使一兩銀子,就買通看守,進得大觀園裏。那荒蕪破敗的園子淒涼陰森。賈芸那得細觀,石頭卻知其洋,齊將那一派蕭索景象報告看官:怡紅院裏,蕉枯棠萎,牖裂簾破,屋牆上那些原用來安置琴劍瓶爐的凹槽空空如也,集錦格子上布滿蛛絲;昔日的歡聲笑語、嬌嗔浪謔,早巳化作了鼠嗚梟啼、狐吟鴉聒;瀟湘館裏,早不複鳳尾森森、龍吟細細,隻一派落葉蕭蕭、寒煙漠漠;蘅蕪苑裏香草死盡,雜草叢生;紫菱洲綴錦樓裏,黴氣氤氳,若有鬼哭;秋爽齋裏,梧桐葉落,寒雀觫觳;蓼風軒裏,雨浸薜荔,地走蚰蜒;沁芳閘處,水涸泥枯,穢氣難聞;翠樾埭上,柳折楓萎,蟻聚鼠躥;荼蘼架散,木香棚塌,牡丹亭破,芍藥圃廢,薔薇院荒,芭蕉塢摧……


    那時整個園子裏,唯有兩處尚有人住。一處稻香村,一處攏翠庵。稻香村猶能看見幾窗燈火,攏翠庵因有圍牆,竟連燈火也看不見。賈芸便深一腳淺一腳的朝那稻香村的燈火而去。不知不覺走經凹晶館邊,那一帶岸上水邊的蘆荻蒲草長瘋了,俱已枯萎,夜風吹過,瑟瑟亂響,不禁毛骨悚然。忽然眼前有黑影一晃,似有什麽活物在頹館殘窗間藏匿,心想這園子裏原飼養過梅花鹿、丹頂鶴等物,敢是他們變野了各處覓食?又想到此園荒廢已久未從修整,守門的見錢眼開,既能放我入內,自然也會放別的人進來。隻是那黑影若是人,為何也鬼祟祟?莫不是連賄賂未使,飛簷走壁而入的盜匪?那一定持有凶器,若把我當作了巡園的,在這暗處將我結果了,可怎生是好?想到這裏,脊骨上躥過一道涼氣,不由得屏住氣息,呆立在那裏。這時那匿於館中的人倒把他認出來了,閃出來,離他一丈遠,便給他請安,喚他“芸哥”,這一聲呼喚竟比剛才的揣想更令賈芸驚怖入髓,難道不是人竟是鬼麽!莫是個拉人亂抵命的厲鬼!但那“鬼”卻隻是一再請安問好,賈芸略回過神來,隻聽那邊在跟他說:“……芸哥莫怕,我是板兒,王板兒……我姥姥姓劉……我們原是見過的……”說著進的幾步,賈芸也才邁前幾步,湊攏一眯眼細認,是個十幾歲的小子,鄉下人模樣,賈芸判定係人非鬼,鬆了口氣,道:“我何曾見過你?你,在那裏見我來?”


    板兒便道:“那年我隨姥姥到這府裏,老太太一時高興,帶我們到這園子裏逛,那時這園子跟年畫上畫的一樣,如今卻像墳地了!那時大人們盡說些沒意思的話,我就自己到處跑著瞎玩,見有那布幔子,就鑽過去,原是你坐在山石上,看著那些人栽樹,你就讓我回布幔子那邊去,後來丫頭婆子來找我,我就又鑽回去了。”


    賈芸回想,確有此事,因歎道:“你竟長這麽高了,那裏還認得出!”


    板兒道:“哥倒還是原來模樣。”


    兩個人互相認定後,不由得一同問出:“這時候你怎麽來了這裏?”


    王板兒先說他的經曆。道他們鄉下閉塞,事情都過這麽久了,消息才傳到他們那裏,一家子都吃驚,他姥姥更急得不行,道榮國府好好的怎麽就給查抄了?那老太太抄前就仙去了,且不說他,那太太怎麽就隨老爺流放到煙瘴之地去了?那璉二爺怎的就要問斬?那二奶奶竟給關到監獄去了!那巧姐兒呢?說是讓他舅舅王仁給領走了,也不知道如今究竟怎麽樣?就執意要他駕車進城,道見不著二奶奶,見著巧姐兒也好。那巧姐的名字,還是姥姥給取的呢。道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全可從一巧字上來。昨日,他趕著車,他姥姥帶著他姐姐青兒,天未亮就出發,過午進了城,也顧不上吃飯,一徑到那寧榮街上,隻見兩府均已被鎖封,繞到後麵,見有一從大觀園新開出的門,過去問,誰搭理他?後來還是有個看門的,道出一個地名,說是那回忠順府派他去通知的王仁,問王仁,願不願領養巧姐兒,“你看巧了吧?如是我們按那地名找到那巷子,更巧了,恰看見那王仁領著巧姐在街上走,就忙想過去招呼,卻隻見那王仁雇了輛騾車,帶巧姐到什麽地方去,我就忙趕車跟著。我家原窮,自我姥姥帶我兩回去榮國府,他們老太太、太太、二奶奶、平姑娘、鴦鴦姑娘皆待見我們,給銀子給東西幫補,尤其第二回去,寶二爺還讓丫頭把一個古瓷杯子給了我姥姥,我們也不懂,後來那府裏太太陪房周瑞有個姑爺,叫冷子興,到鄉下搜古董,見著那杯子,不眨眼就拿出一百兩銀子買了去,把我爹樂的不行,就用那銀子買了地、添了房,後來有人告訴我們,那杯子叫成窯瓷,幾千兩銀子也值的,我姥姥道不用後悔莫貪財,換一百兩銀子就狠不錯,隻是咱們不能忘了榮府恩德,若沒他們幫襯,那有今天?所以我們連馬車也置上了。昨日巧遇那王仁巧姐,他們騾車走不快,我趕馬車緊跟著不費勁,跟到最後,卻見他們那騾車停在了錦香院門外頭,那外頭還有給給院裏送菊花的車子,我姥姥就說不對頭,帶巧姐來這地方幹什麽,那可是個窯子啊!後來就見隻王仁一個人喜滋滋出來,我過去招呼他,他腳不停步,道不認識我,一溜煙跑沒影了,後來送花的人也都出來了,把空車趕走了,隻不見巧姐兒露麵。”賈芸就告訴板兒,那帶人送花的,正是他,那時他已證實,王仁將巧姐五百兩銀子賣給鴇母了。板兒道:“又是一巧。今晚在這裏遇上你,更是巧上加巧。隻是這麽多個巧,怎的還不能遇難成祥、逢凶化吉?”便又告訴賈芸,他姥姥讓他進去探明情況,他去了,找到那鴇母,那鴨母道:“確有個巧姐,剛收下,我還嫌他小,是個累贅呢,隻是你從那兒跑出來的?怎麽來的這般快?我也不細盤問你,你拿出六百兩銀子來,我立馬連契書和人一起交你帶走,隻是你這模樣,鄉下人吧?又不像個成年的,你贖得起嗎?贖出去你養得活他?”板兒就說:“我是替人來贖,你且等著,不許糟蹋那巧姐兒,我明天就來給你兌銀子!”


    賈芸聽了道:“這鴇母眨眼就添一百兩,真心如蛇蠍!”因問:“你家有那麽多銀子嗎?”


    板兒道:“我跟姥姥一說,姥姥道,就是咱們傾家蕩產,把巧姐兒救出來,也應該的。隻是聽說那珠大奶奶並蘭哥兒還在大觀園裏,告訴他們,拿出這筆銀子救巧姐,應不難的。所以,昨天我已經來了一趟。”


    賈芸道:“巧了,我今晚正是為救巧姐來找他們的。都想到一塊兒去了。想是他們昨晚答應了,今日讓你取銀子來了?”


    板兒道:“快別提了!我肺都要氣炸了!剛聽我說起巧姐兒給賣到了錦香院,他們娘兒倆還搖頭歎息,那大奶奶以至紅了眼圈。可等我說起須拿六百兩銀子去贖一事,他們可就半晌不吱聲了。末後大奶奶說,巧姐兒打小看大的,本應安享富貴,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著實可憐!但那王仁雖說忒凶狠了些,卻是他嫡親的舅舅,我們本不是一房的人,鞭長莫及,也無可奈何!我急了,便說隻當我來借你們銀子,日後一定還給你們,贖了出來,我帶回去給找姥姥,也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那賈蘭便說他們沒那份閑銀子,又說他們為買宅子、準備搬家,已花費很多,況他母親寡婦失業,有道是人生莫受老來貧,好容易攢下了一點銀子,也須留給臼己,以防萬一,我說救出巧姐兒,莫說是你們至親,就是原來不相幹的,也是積陰德利兒孫的事,沒想到你們竟如此無情!大奶奶聽我如此說,便拿著帕子不住的抹眼淚,那賈蘭強辯說,不是巧姐兒不該贖,那一位都是該贖的,賣到勾欄的該贖,賣到別人家當奴才的就不該贖嗎,要贖先該把二奶奶贖出來才是!誰有那麽多銀子呢?……”


    賈芸聽了,大覺詫異,還不相信自己耳朵,問通:“難道他們就真撒手不管了麽?”


    板兒道:“也許是我又說了幾句氣話,末後那賈蘭說,倒是想起來,他手裏還有一張二百兩的銀票,本是留著置備新居家具的,現在既然事情這麽緊急,就先給我,明兒個一早去銀號兌出,再不拘到那兒湊齊那其餘的,且把巧姐兒接到我家去,交給我姥姥,然不要再來找他們了。”


    賈芸點頭道:“這還算是句人活,總算有了二百兩。我和你家再湊齊二百兩,其餘的找我朋友倪二借二百兩,他雖是放印子錢的,也無大本錢,平日最多不過放五十兩,不過他若知是救人,總能抓撓出一百兩來的,再多怕也不能了。如是明兒個湊足六百兩,務必把那巧姐兒贖山來。”


    板兒道:“隻怕還是不夠!你猜怎的?我今出去兌那銀票,人家告訴我是張廢了的!我今日來找他們,是當麵將那銀票擲還賈蘭,罵他又狠心又奸猾,以後不得好報!那李紈低頭無語,那賈蘭讓我滾蛋,說若不然他就要找忠順府的人把我綁上,判我個強入民宅勒索,你說可氣不可氣!”


    賈芸道:“真是沒想到,我聽說他們攢的銀子過五千兩了,就算給他們說多了,三千兩總有的,況以後還可源源不斷有進項,怎麽這母子二人陽德不積,陰德亦不積!如此找也不必再找他們了。”


    賈芸朝稻香村那邊一望,隻見那幾窗燈火陸續熄滅,想是裏麵的人都睡下了,那晚烏雲遮月,園子裏更加昏暗。賈芸、板兒不禁又都朝攏翠庵望去。


    板兒道:“我姥姥跟我姐姐都歇在大車店裏,我今晚再花銀子賄賂守門的溜進來,原也不止是來罵那賈蘭,我姥姥說了,那攏翠庵的妙玉,必是有錢的,他那麽一個扔了不要的茶鍾,就值不止六百兩,佛家的人又最慈悲,他想起那年帶我在園子裏逛,我手裏原有個佛手,巧姐——那時他還沒取名兒,且這麽說他——手裏原有個香櫞,他見了佛手,就想要,不給不行,大人就用我手裏佛手,去換下他那香櫞,由此看來,巧姐出火坑,說不定就跟佛有緣。所以我今晚來,也是想求那妙玉師傅舍銀救那巧姐,隻是我去敲那庵門,那有人理?我就想藏在這裏,湊合一晚,到明早,庵裏撞響晨鍾,門總有開的時候吧,裏頭的要往外清垃圾,外頭的要往庵裏送東西,我就趁那門開著,飛跑進去,跪在那妙玉師傅麵前求他,興許他發了善心,就拿出銀子來救人,巧姐就逢凶化吉了。”


    賈芸低頭思忖半晌道:“事情緊急,能別拖到明天最好。你我正巧遇上,且我也動了求妙玉之心,咱們又想到一處了,可謂巧上再加巧,我知翻牆入寺罪名極大,卻也顧不得許多了。人生在世,仗義為先。你我一個人無論如何翻不了那庵牆,兩個人就好辦了,你鄉下人有蠻力,你競將我托起,我翻過鷹牆進去,此時料那妙工還在禪堂坐禪,我就去跪到他麵前求他,諒他不至於將我當成強盜交官。”


    板兒聽了道:“好!就如此。走,咱們過去。”二人便往攏翠庵去。


    且說攏翠庵裏,琴張到堂耳房內給妙玉烹茶——妙玉家從祖上起,就嗜好飲綠茶,如龍井、碧螺春、六安茶等,那時他家與史家來往頻繁,那時的賈母並整個史府卻都偏愛喝紅茶或香片,兩家嗜好不同,故那年賈母領著劉姥姥到庵裏來,妙玉剛捧出那成窯五彩小蓋鍾來,賈母劈頭便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道:“知道,這是老君眉。”老君眉便是一種紅茶,琴張因有些困倦,拿錯了茶葉罐,給妙玉往壺裏放了兩撮待客時才用的老君眉。琴張正用小扇子煽茶爐下的火,忽聽院中咕咚一聲,忙跑出去看,兩個姥姥嚇白了臉,跑過來,喘籲籲的說:“有人跳牆而入……”“強盜來了……”


    琴張先轉身返回禪堂,隻見妙玉仍閉眼盤腿於蒲團上,一絲不動,便又趕緊走出禪堂,對兩個老嬤嬤說:“你們守在這門外,死活別讓人進去!”自己壯起膽子,朝那邊行人影處而去,顫聲問道:“你是誰?為何跳進我們庵來?”


    隻見那人影在竹從旁站定,一身長衫,頗為斯文,倒不是短打扮、持刀使棒的強盜模樣;見琴張走近,拱手致禮,連連告罪,道有急事要求見妙玉師傅,琴張聽畢,籲出一口長氣,道:“你且站立勿動,我去稟知師傅,再作道理。”


    琴張回到禪堂,兩個嬤嬤知不是強盜,腿才漸次不軟;琴張命他倆仍在禪堂門口守候,自己進去稟報妙玉。那妙玉已然坐禪畢,進到了耳房,自己在那裏慢慢的煎從鬼臉青花甕中倒出的梅花雪。琴張進到耳房,便稟報說:“不是強盜,是個斯文人,說有急事要求見師傅。”


    妙玉道:“我等檻外畸人,無懼強盜。除了此人,那庵牆外定然還有一個,皆係世中擾擾之人,你們且去將庵門大開,請那逾牆者出去,就是那門外的人他要進來,也就由他進來。凡進來的,早晚要出去,正如凡出去的,早晚亦會進來一般。”


    琴張道:“這深更半夜,怎能將庵門洞開?”


    那妙隻自己往綠玉鬥裏斟茶,琴張不得不上去接過斟茶之事,斟畢,妙玉舉杯聞香,淡淡的責備張道:“怎麽是老君眉?”


    琴張才知放錯茶葉,忙道:“是我大意,我這就去換。”


    妙玉揮手道:“我自己換吧。你去把庵門打開,且就此再不必關上。待出去進來的都沒影兒了,跟嬤嬤們多從井裏打幾桶水,把他們腳沾過的地方,一一洗刷幹淨,再把那人跳進來一帶的竹子盡悉伐了,拖到庵門外燒成灰燼。”


    指示畢,先將老君眉茶傾在廢水甌內,用茶筅刷淨茶壺,另換碧螺春茶葉,有條不紊的重烹起來。琴張無奈,隻得出了禪堂,命姥姥一起開啟庵門,又過去對仍站在竹叢旁等候的賈芸說:“妙玉師傅說了,門外必定還有一人,你們願進願出隨便,隻是他不見人。”


    賈芸早聽說這妙玉性格極放誕詭僻,沒想到竟真怪到如此地步,倒不知該怎麽辦了。那琴張與嬤嬤們開了庵門後,即刻回自己居室,將門拴得死死的。板兒見庵門竟開了,先探進腦袋,後躡手躡腳走進去,隻見那賈芸在牆邊竹叢旁發呆,便過去問:“如何?他答應了嗎?”賈芸隻是搖頭,板兒東張西望道:“菩薩在那裏?我要跪下拜拜!”


    從半掩的門,依稀能看到佛殿裏供的觀世音菩薩,拿腳便要往裏去,賈芸忙將他攔住道:“切莫孟浪!”


    板兒朝那殿堂裏探頭道:“怎麽隻見到一隻佛手?好好好,我就求這佛手保佑吧!”說著便在門外咕咚跪下,朝那觀音大士的佛手磕了三個響頭,雙手合十,大聲祈禱說:“菩薩保佑,明天把那巧姐兒給救出來!菩薩你一定保佑我等好人!我等一定一輩子作好人,行善事!若是我有一天作了壞事,像那狠心的王仁一樣,你就拿響雷劈了我!”祈禱完了又磕了三個響頭,方站起來,憨憨的對賈芸說:“這下咱們再去求那妙玉師傅,定能吉祥如意了!”


    賈芸心想,自己也應無虔誠拜那觀音才好,便邁進去,先對著那觀音大士立像,雙手合十,低頭祝禱。拜完,忽覺觀音的一隻佛手,指向香案,定睛細看,香案上有一搭包,近前再看,褡包上寫著兩行字:“今夜祝禱者得。非其得者,取之即禍。”


    賈芸稍一思索,便知感歎!原來這妙玉師傅果真非凡,怪不得寶二爺提起來敬佩有加。他且不去動那褡包,回身招手,讓板兒進殿,板兒誠惶誠恐的邁進去,賈芸把那香案上的褡包指給他看,板兒問:“妙玉師傅在那裏,為何把褡包擱在這裏?”


    賈芸道:“褡包上頭寫著字哩。”


    板兒慚愧:“我竟不識!”


    賈芸便把那褡包上寫的字念給他聽,讓他掏出裏麵東西細檢。板兒掏出一大包銀子來,皆是上好成色的紋銀錠子,數一數,共一百二十錠,賈芸道:“這都是五兩一錠的,恰是六百兩整!”


    板兒光是發愣,後來,古咚又跪倒觀音菩薩前,叩頭不止。板兒將那褡包挎在肩上,與賈芸出得佛殿,隻見那邊禪房耳房燈光粲然,窗紙上映出一個影子,微微活動著,就知是那妙玉師傅,板兒道:“咱們到那窗外給他磕頭道謝去!”


    賈芸道:“看來他甚不願被人打攪。咱們就在這裏跪謝吧!”二人遂跪在地上,要給那妙玉磕頭,就在那一刻,妙玉所在的那耳房的燈光熄滅了,而天上的紫雲散外,露出月亮,把清光撒在他們身上,他們就朝妙玉那方位磕了頭。兩人出了庵門,就往大門去,那守門的正坐著打盹,見都是使過銀子進來的,就迷迷糊糊開個了個縫放他們出去了。


    出得大門,兩人緊緊靠著前行,怕有打劫的,不敢走太多路,遂在遇上的第一家客店住下了,兩人也不敢睡,在客房裏守著那裝銀子的褡包,輪流打盹,將銀子守得死死的。第二天天亮,兩人付了房錢,雇車先去劉姥姥、青兒住的那大車店,敢情劉姥姥、青兒也一夜沒睡,巴巴的等著板兒回去,一夜沒有消息,他們兩個忐忑不安,都胡思亂想,又都不願意把那唬人的想頭道出,天亮見板兒跟賈芸去了,那劉姥姥隻當賈芸是賈蘭,迎上去不停的萬福,道:“青兒,你也過來給蘭哥兒道謝!究竟是至親兄妹,皮肉骨頭皆連著的,誰能舍了誰呢!昨日那張銀票想是大意拿錯了,今兒個親自送銀子來了!”


    板兒關攏房門,跟劉姥姥說:“您可不能好賴不分!這是芸哥哥!若沒他下決心翻牆,仗義探庵,那裏能有這一褡包贖銀!”便講出種種經過,劉姥姥才知道當年那巧姐從板兒手裏換到佛手,竟埋伏下這麽個機緣,更知那妙玉果然能演先天神數,料事如神,且麵上冷心裏熱,是個極慈悲的大善人,便口中不住念佛。


    賈芸道:“你們且別就去,為保險,我去找那朋友倪二,讓他去守在錦香院門外,萬一那鴇母不認賬,或竟索要更高贖銀,甚至讓院裏茶壺等人阻攔巧姐兒出院,我就讓倪二出手,他們一見準怕!”


    沒多時,賈芸趕回,道:“好,咱們贖巧姐兒去!”


    板兒就趕車,賈芸坐車廂外,劉姥姥和青兒坐車廂裏,到得錦香院,那倪二已抱臂站在院外樹下,賈芸跟他互相點點頭,就和板兒一起進了錦香院。賈芸裝作嫖客,上樓找到雲兒,那時尚無客人,賈芸就告訴他已經備好贖銀了,讓他將巧姐兒帶到樓梯口,一等樓下正房裏交割完贖銀拿回賣契,立馬就將巧姐兒送到院外車上。雲兒雖不甚信,然也願巧姐兒早離火坑。便點頭應允。那時板兒已去找到鴇母,那鴇母見板兒從褡包裏取出的紋銀皆是成色上上乘的,眼就發直,且板兒也不跟他計較是五百兩買的付他六百兩,就拿出那賣契來交給板兒,正好賈芸進了屋,板兒就將賣契遞給賈芸,賈芸看了點頭,板兒就問鴇母要人,那時雲兒已經帶著巧姐兒下得樓來,賈芸便出去打手勢,那雲兒便帶著巧姐兒往門外去,那把門的還要攔,隻見倪二在那門口一站,恨眼瞪著那把門的,鴇母心想這來贖人的看著皆不起眼,一個是鄉下小廝,一個是花廠掌櫃,背後卻指不定還有那路神仙,如今銀子得了,還賺了一百兩,可別惹出砸院子的事情來,也就出屋去吩咐那把門的:“讓他們走!”把門的一縮,倪二一退,雲兒就將巧姐送出了院子,雖外頭隻一輛車,雲兒也不敢就撒手,那賈芸、板兒一塊出了院子,雲兒將巧姐兒交給賈芸,賈芸將他送進車廂,那劉姥姥在裏頭一把摟過去就哭,巧姐兒懵懵懂懂不知怎麽回事,嚇哭了,青兒忙一旁安慰他,那板兒就跳上轅架,鞭子一揮,駕車離那錦香院。那倪二就騎上他的大青騾子,在車後先護衛著。賈芸這才跟雲兒道謝,雲兒揮揮手帕道:“你們真是一群好人!”又跺腳罵自己:“沒出息!怎麽又流鹹水兒了?”用那手帕拭著眼睛,一轉身回院裏去了。


    賈芸就出巷子,到街上雇了輛車,去往跟板兒約定的城外關廂的一個飯鋪,在那飯鋪裏,劉姥姥、青兒、板兒、巧姐兒剛坐定,賈芸到了,扳兒問:“你哪朋友倪二哥呢?”


    賈芸道:“他說要自己喝個痛快去,祝你們一路順風,大吉大利!”


    那時巧姐已認出劉姥姥,也想起了香櫞換佛手的往事,並知自己是被救出來了,不但不哭了,還笑起來。在那飯鋪吃完飯,賈芸就跟他們在飯鋪外告別那劉姥姥、青兒、板兒就帶巧姐兒回鄉去了。後那巧姐兒就成了板兒媳婦,雖離富貴,倒也殷實,一家人和和睦睦過日子。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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