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博士王回到新安鎮,直奔醫院。住院部守門的老太婆穿一身髒兮兮的白大褂,麵孔也板得像一件白大褂,伸手攔住博士王:“幹啥?”


    “看病人。”


    “陪員證。”


    博士王裝出低三下四的樣兒,乞求道:“我老嶽父病危,我從外地才趕回來,讓我先進去,再補辦陪員證行嗎?”


    老太婆擺出不屑同她羅嗦的架勢,回身坐到門口的椅子上,不再吭聲。


    “大嬸,你就讓我進去吧,我嶽父病危通知書都下了,晚了恐怕連麵都見不上了。”


    老太婆鼻腔裏“哼”了一聲,“比你會說的人有的是,我隻認陪員證。”


    博士王無奈,急得團團轉。一個年齡與博士王相仿的人問他:“你是不是也探視病號?”


    博士王點點頭:“我沒陪員證不讓進。”


    那人笑了:“什麽陪員證,你看我怎麽進。”


    隻見那人走到老太婆麵前,掏出十元錢,“大嬸我看病人忘了買東西,時間又來不及了,麻煩你幫我買點東西,學雷鋒做好事麽。”


    老太婆也不問人家買啥,收起錢便開鎖拉門,把那人放了進去。那人回頭衝博士王做了個鬼臉,用手點點地,又指指天,轉身走了。


    博士王無法,隻好如法炮製,給了老太婆十元錢,還給她搭了個學雷鋒的名義,才獲準進入病房。


    找到嶽父的病房,從門上的窗口看進去,嶽父靜靜地躺著,鼻孔裏插著氧氣瓶,身旁立著輸液架,陶敏坐在小登上,趴在床邊,似乎睡著了。看到這個情景,博士王有些心酸,又有幾分歉疚。他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陶敏立即驚醒,抬頭一看是他,沒說出話,眼圈先紅了。


    如果一見麵,陶敏埋怨、責備他一通,他的心裏倒會平衡一些,陶敏這不言不語又充滿幽怨的樣子,反倒讓他越發感到不安,倒好像自己真做了虧心事。他輕輕走到陶敏身邊,把她的頭攬到懷裏,撫著她蓬亂的頭發:“你辛苦了,爸的情況好些沒?”


    陶敏竭力忍住哭泣,憋得肩頭一聳一聳地抽搐,半晌,平靜下來之後,才告訴他經過搶救,雖然還沒有脫離危險期,病情總算穩定下來了。


    博士王說:“你回去睡覺,從現在起這兒就交給我了。”


    陶敏說:“你覺多,這兒全交給你我還不放心,白天你在這兒,晚上我在這兒。”


    博士王說:“那也行,你現在就回去,好好洗個澡睡一覺。這段時間看樣子也真把你煎熬壞了。”


    陶敏說:“我剛才睡了一會兒,這會兒又不困了,等爸醒來我交待一下再走。”


    博士王知道自己才到,她不會馬上回去,便不再多說,坐在嶽父的腳後,陪她說話聊天。


    從那以後的幾天裏,博士王靜下心來全心全意地服侍嶽父,盡職盡責地履行自己的義務。陶敏對他很滿意,說像他這樣的女婿全中國沒幾個。


    隻有一件事他沒有忘,就是每天晚上九點鍾以後他必跟程鐵石通個電話,詢問海興那邊的進展,聽說開庭延期了,又聽說銀行對第二份技術鑒定持有異議,他都沒有太在意,這些都是意料中的事,銀行那方如果認可這份鑒定,就等於承認自己敗訴。所以,電話裏他也不多說,隻是勸程鐵石耐心等等,多和王天寶聯係,經常到法院去催催,還要提高警惕,注意安全,防備對方狗急跳牆。


    不知是因為博士王守在身邊心情好,還是醫院水平高,博士王的嶽父幾天來恢複很快,氧氣不輸了,甚至可以倚被而坐跟博士王閑聊。父親病情好轉,陶敏心情也好轉,每日在家整備些可口飯菜送到醫院給父親和博士王,有時幹脆三口人就在病房就餐。


    這一日吃過晚飯,三人坐在病房閑聊,嶽父忽然想起程鐵石,便問博士:“那位程同誌的案子怎樣了?”


    博士王便將案子如何返回法院,他們如何請求法院再次進行技術鑒定,銀行那邊又如何拖賴等等,不厭其煩地細細述說一遍。


    老人聽後搖首歎息:“銀行咋能這樣呢?法院也不能主持公道了,唉,程同誌也真可憐,天寒地凍,拋家舍業,千裏迢迢獨自一人跟銀行這樣的單位鬥,也真難為他了。


    博士王說:“銀行也不都是這樣,要都這樣國家不就垮了?這也是個別現象,程鐵石碰上了算他倒黴,隻有全力以赴,再難也得把官司打下去,不能讓這種爛髒銀行幹了壞事還逍遙法外。”


    老人說:“我看程鐵石這人也是個本份的好人,你要幫就幫到底,雖然有困難,我就不相信共產黨領導下的國家沒有王法。”


    博士王說:“這樁案子最終肯定贏,可贏得會很艱難,時間也會拖得很長。”


    陶敏說:“爸的病好多了,如果程鐵石那邊需要你就去,別讓人覺得你辦事有頭無尾,事情辦的不明不白就不見人影了。”


    老人也說:“陶敏說得對,我這幾天覺著好多了,你去忙你的事,別擔心我。”


    博士王說:“我倒有個想法,等爸的病再穩定一段時間,幹脆把爸接回省城,醫療條件比這兒好,親戚朋友也多,有啥事陶敏也好找幫手。爸的身體好了,就住家裏,或者到省康複中心定張床,不管從哪方麵考慮,都比在新安鎮強。”


    老爺子猶豫不決地說:“唉,在這兒住慣了,到城裏不習慣……”


    博士王說:“爸,你就陶敏這一個女兒,她也放心不下你,你又牽掛她,讓我說,別猶豫了,就搬到城裏去,住一起也省得陶敏跟我老的牽掛您,老得來回跑。”


    老人過去一直不願意住在女兒女婿家裏,如今身體這樣,看到他們來回奔波,確實辛苦,就說:“行吧,你們說咋樣好就咋辦。”


    陶敏見她父親首肯了,當然高興,便定下來第二天就跟醫院商量轉院的事。


    聊了一陣,一家人都聊得心裏熱乎乎的,博士王看看表,已經九點多,便起身去給程鐵石打電話,出了病房的門,看見一男一女兩個人提著大包小包探頭探腦挨著病房朝裏麵瞄,一看就知道是找人的。博士王初時並不在意,又覺著兩人的身形很熟,停下腳仔細一瞅,卻是黑頭跟趙雅蘭。與此同時,那兩個人也看見了博士王,喊著王哥踢踢通通地往跟前跑。


    “都這麽晚了,你倆怎麽跑來了?”


    黑頭說:“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七點來鍾出發,還是打車來的,找來找去拖到這會兒才找到。”


    趙雅蘭問:“大爺怎麽樣了?”


    博士說:“好多了。”邊說邊把他們讓進了病房。


    陶敏跟黑頭很熟,趙雅蘭她聽博士王說過,卻沒有見過麵,見她跟黑頭一起來,一想便知,很熱情地招呼著,仔仔細細地端詳趙雅蘭一番,覺著很漂亮,心裏暗暗為黑頭高興。


    黑頭把大包小包的禮品放到床頭櫃上,向博士王的嶽父自我介紹:“大爺,我叫黑頭,是王哥的朋友加兄弟,”又把趙雅蘭拽過來:“她叫趙雅蘭,是我沒過門的媳婦。”


    趙雅蘭規規矩矩低朝老人鞠了一躬:“大爺您好!”問畢不輕不重地跺了黑頭一腳。


    陶敏知道他們專程從省城趕來,心裏很過意不去,又是讓座又是找水果,說:“這麽遠你們跑一趟,真不好意思,真謝謝你們了。”


    趙雅蘭說:“知道大爺住院,早就應該過來看看,他一直不在,我一個人也沒法來。這不,他今天中午剛從海興回來,吃過晚飯急急忙忙往這兒趕,沒成想到了已經這麽晚了,影響大爺休息了。”


    黑頭說:“大爺,你病好了比啥都強,我們年輕,這點路不算啥,再遠也要看看你老人家。”說罷,又對博士王說:“不然我們還能早一點,樓下看門的老太太真可惡,硬是堵著門不讓進,要不是看她年紀大了又是個女人家,我非得治治她的毛病不可。”


    “那你們咋進來的?”博士王明知故問。


    “纏了半天,塞給她十塊錢才讓進來。”


    博士王笑了,說:“這老太太確實壞,那天我也被她敲了十塊錢。”


    趙雅蘭問:“那你咋不告她?”


    博士王說:“我找院長了,院長說這老太太是衛生局安排來的,他管不了。我要去找衛生局,院長不讓我去,說得罪不起衛生局,就算我去告了也沒啥用,一個老太太,誰能把她怎麽樣?就算再換個人,誰又能保證比這老太太強?說不定更差勁。”


    “那就沒人管了?任由她攔路搶劫?”陶敏亦為之忿忿。


    “後來我又了解了一下,這老太太的丈夫原來是衛生局的司機,出車禍死了,這老太太整天到衛生局鬧,鬧得沒法衛生局出麵硬把她安排到這兒看門。”說到這兒,博士王掏出煙遞給黑頭一支,自己也叼了一支,剛要點,被陶敏一把奪下:“病房裏不準抽煙。”


    黑頭見狀,悄悄把煙扔了。


    “你們猜這老太太把劫來的錢幹啥用了?”


    “給她兒女了?”


    “存起來了?”


    “總不會去玩股票吧?”


    “你們誰也猜不出來,她全捐給殘聯了。她說她老頭子開車橫死,是前輩子造了孽,她要行善積德讓她丈夫超化。”


    “這麽一說,這老太太的行為倒也有情可原。”


    黑頭說:“雅蘭你別以為她把錢給了殘聯就有情可原,她這錢咋來的?跟攔路搶劫也差不多,這種不明不白的錢殘聯就不應該收。”


    博士王的嶽父說:“不管她的做法對不對,結果總是好的,目的也不錯,總比那些貪汙受賄、偷盜搶掠,千方百計謀財以肥私囊供己揮霍的人強。”


    黑頭不好跟博士王的嶽父爭論,隻得點頭稱是。


    博士王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許多事情很難用是非二字分清。”說到這裏,腰間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看號碼說:“海興來的,我不熟這個號,不是程鐵石。”


    電話是海興律師王天寶打過來的。“情況不太好,”王天寶的口氣不安,嗓門又大,震得電話嗡嗡叫。博士王把話筒略略離開耳朵,“開庭時間又往後推了,法院找不到程鐵石,通知我了。”


    “推到什麽時候,什麽理由?”博士王問。


    “時間未定,我問審判員理由,審判員不講,我通過朋友側麵了解了一下,他們何庭長傾向銀行的意見,合議庭堅持自己的意見,何庭長要求將這個問題報到最高人民法院請示,等最高人民法院批下來才能開庭。”


    “牛剛強的態度呢?”


    “牛剛強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談,估計他也不會公開說什麽。我找程鐵石到處找不到,打手機也不開機,旅店說他也沒退房,他是不是到你那兒去了?”


    博士王按下不安燥急的心情,在大腦裏對王天寶傳來的信息認真而迅速地清理了一遍,他斷定這又是銀行與何庭長玩的花樣,目的仍然是繼續把案子拖下去。而程鐵石的失蹤,很可能是這場陰謀的組成部分。


    “喂!喂!你咋不講話?”王天寶在電話那邊連連催叫。


    “老王,你別急,也許程鐵石回省城了,我再找找,有消息我馬上給你去電話。明天早上你無論如何要找到牛剛強,明確告訴他,我方同意不將第二份技術鑒定報告列為合法有效證據。”


    “那不行,這麽有利的證據怎麽能隨便舍掉呢?而且合議庭也同意我們的觀點,對這份證據支持呀。”


    “你先按我講的去做,隨後我再把原因當麵告訴你,我把這裏的事安排一下,盡快回海興。”


    “那好吧,我等你的高招。”王天寶的口氣不高興,卻又無可奈何。


    博士王知道他也是為程鐵石的事擔心,不願意輕易放棄第二次鑒定報告這個有利於勝訴的砝碼。雖然他口氣不恭,博士王並不生氣,反而覺得王天寶這人不錯,起碼是個把事當事辦有責任心的好人。他最擔心的是程鐵石,但願程鐵石不要出什麽意外才好,他掛通了海東大旅社的電話,請服務員找程鐵石接電話,服務員告訴他,程鐵石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一直沒回來。他的心頓時沉了下去,空落落地像掉進了無底的深井,他估計,十有八九程鐵石出了意外。


    回到病房,病房裏的人馬上從他凝重的麵容上看出一定出了大事。大家都盯著他,眼神都是問號,卻誰也不敢問出口來。


    “黑頭,你們倆有沒有程鐵石的消息?”


    黑頭說:“昨天我還跟他在一起,怎麽了?出啥事了?”


    博士王把王天寶的電話內容敘述了一遍,黑頭坐不住了,說:“程哥要是在東北這塊地麵上出了事,我這輩子心裏也安穩不了,雅蘭,咱們走,程哥要是回省城肯定會來找我,今晚沒他的消息,明天我就回海興找他。”


    博士王的嶽父說:“永壽,我看這事挺嚴重,你明天趕快回海興看看他出了啥事。”


    博士王說:“黑頭你這就跟雅蘭回去,到明天如果仍然沒有程鐵石的消息,你就趕到海興,先打聽打聽消息,有事可以找第一律師事務所的王天寶,還有市公安局的吳科長。”說著,把王天寶跟吳科長的聯係電話寫下來交給了黑頭。黑頭接過紙條,匆匆向陶敏和她父親告別,拉著趙雅蘭就走。


    博士王也不去送他們,倒是陶敏把他們一直送到樓下。


    陶敏回來後,博士王說:“今晚我在這兒守著咱爸,你回去把要帶的東西收拾一下,明天上午辦轉院手續,明天下午就把爸搬到省康複中心去。”


    博士王的嶽父說:“轉到普通醫院就行,康複中心太貴了。”


    博士王說:“爸,你放心,你女兒女婿這點錢還花得起,隻要你身體好,比啥都重要。”


    陶敏也說:“爸,你就別考慮這些事了,要是早到省城大醫院,你也不至於犯這場病。”


    她知道博士王心裏有事,急於讓他們回省城是為了擺脫後顧之憂,全力以赴地去辦程鐵石那樁案子。如果回到省城,她不但可以照顧老人,還能抽空子上班,還可以照顧住校的女兒,所以博士王這回終於說服了父親回省城住康複中心,也算是一大收獲,也徹底解決了她的後顧之憂,她當然也很高興,當下也不多說,把病房裏自家帶來的東西歸攏收拾一下,拿回家去了。


    陶敏走後,博士王服侍嶽父睡好,待老人入睡後,他關掉燈,來到幽暗的走廊上,點著煙吸了起來。一個民事案件,鬧到如此複雜的地步,還是他從來未遇見過的。種種跡象表明,這場官司將充滿詭謀與爭鬥,甚至還會發生極其意外的險情危局,最終會是個什麽結果呢?他對此充滿了期待,他想,這個案子的最終結果不論是什麽,都將大大豐富他的人生,尤其是大大加深他對我國司法製度的了解和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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