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光榮問:“調查組?什麽意思?調查什麽?”


    莊揚說:“調查我們告彭遠大那件事情,據我了解,吳書記親自發話了,對這件事情特生氣,要一查到底,肯定查到誰誰倒黴。你也是的,寫幾封匿名信就行了,在網上搞什麽名堂?現在可好,讓人家抓住把柄了,說是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影響,事情鬧大了。”


    司光榮也緊張了:“不會吧?真有那麽嚴重?”


    莊揚說:“比我說得還嚴重,我找你來就是商量一下這件事情該怎麽辦。”


    司光榮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癡癡的活像剛剛死了爹又死了娘。


    莊揚說:“你估計他們能查到你我頭上嗎?”


    司光榮說:“要查也隻能查到我頭上,肯定查不到你頭上。”


    莊揚說:“你不是都用的打字稿嗎?這種事情又核對不了筆跡,到時候硬扛,沒有證據誰也沒辦法。”


    司光榮歎了口氣說:“唉,也怪我當時太自信了,也有點太急於求成,就怕彭遠大占了你的先。現在仔細想一想,如果他們真的認真查下去,用不著核對筆跡,從網上ip地址還有市委文件交換站可能都能查出蛛絲馬跡來。”想了想又問,“對了,莊局,你知不知道,市委文件交換站有沒有監控錄像?”


    莊揚說:“應該沒有吧,不過市委大院門口可是有監控的,去送信的時候是不是你親自去的?”


    司光榮說:“當然是我親自去的,這種事情哪能委托別人?什麽人也信不著。”


    莊揚頓足歎息:“那就完了,人家用不著抓住你的手,隻要看看監控錄像,你剛好在那個時段出入市委大院了,人家不追究你還能追究誰?”


    司光榮陰沉著臉點著一支香煙坐在沙發上冥思苦想,他的臉在節能燈的映照下,青白青白的,在繚繞盤旋的青煙後麵活像一個幽靈。莊揚看到他這副表情突然有點害怕,身上冷嗖嗖的,感覺似乎正在被這個幽靈朝萬丈深淵勾引。莊揚開始後悔了,悔不該當初跟這麽一個人勾搭在一起成了他的殉葬品。他卻忘了,寫匿名信正是他安排給司光榮的任務。司光榮在煙灰缸裏狠狠按滅了煙頭,動作和表情都像莊揚透露出了這樣一個信息:他的決心已定。


    “莊局,”司光榮坐直身軀,鄭重其事甚至有點慷慨激昂地說,“這件事情你根本用不著緊張,即便查到我頭上了,跟你也沒關係。我剛才仔細想了一下,我說的那些問題裏麵,如果單就事實來說,沒有什麽偽造的,都是客觀存在的,關鍵的問題是對事實的認定和看法。如果調查組真的進來了,我就主動找他們承認這是我幹的,但是我不會承認這是有意造謠毀謗,我會一口咬定這就是我個人的看法,充其量也就是我的方式方法有點瑕疵。”


    莊揚有點感動了,也有點為剛才的想法感到羞愧,便真心實意地對司光榮說:“老司啊,這件事情你是按照我的意圖辦的,到時候我一定會挺身而出,就說這是我們共同的看法,你不會獨自麵對的,該攬的責任我一定會攬。”


    司光榮一聽這話就急了:“莊局,你怎麽犯傻啊?難怪你稀裏糊塗就把曾聰明給得罪了,你要是真的挺身而出替我攬責任,你就真的白在官場上混這麽多年了。你好好的,我即便受點委屈今後還有希望,你要是跟我一塊兒栽了,今後我們就永無出頭之日了。你冷靜地想一想,即便我承認了,能受多大個處分?大不了給個行政警告、黨內記過之類的處分,如果你出麵,那就成了小幫派、小集團,那可是犯大忌的問題,你跟我都得倒大黴。你千萬不能出麵應承這件事情,在別人麵前你還得罵我兩句,顯得你跟這件事情根本沒有任何關係才行。”


    莊揚理智上明白他說得有道理,但是一時半會兒麵子上又下不來,還要做出一副講義氣、夠哥們兒的樣子:“老司啊,你也別替我擔心,你剛才不是分析過了嗎,大不了給個小小的警告記過處分,按年齡你比我大,我今天就說一句話,今後你跟我就是哥們兒兄弟,這件事情我絕對不能讓你一個人承擔。明明是我讓你辦的,出了問題我當縮頭烏龜,我還是個人嗎?”


    司光榮真的急了:“莊局,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裝傻?如果你承認了,處分就絕對不會是警告、記過,你跟我都得從公安局滾出去,你好不容易保住的這個副局長職務肯定得白瞎了。吳書記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辦起這種事情絕對是下得了狠手的。我求求你在政治上成熟一些行不行?我再把話說得透一些,辦這些事情我並不完全是幫你,我也是為了我自己,你上去了對我有好處,歸根到底隻有利益,沒有感情,這是我的實話。過去我幫你,現在該你幫我了,你幫我的最好方式就是對這件事情你啥也不知道,該罵我就罵,該批評就批評,徹底把自己擇幹淨。”


    莊揚愣愣地看司光榮,他不能不承認,從現在起,對眼前這個人絕對應該重新認識,從職務上說,他比司光榮高半級,是他的領導,從政治經驗方麵說,他隻配當司光榮的學生。司光榮拎起拿進來的那包東西說:“莊局,記住了,打死也不能說你跟這件事情有關係,我還得趕緊到曾聰明家去一趟。”


    莊揚問他:“你還去幹嗎?”


    司光榮說:“我已經跟他約好了,不去不行。再說了,不管是將來還是眼前,這個人都是能夠借上勁的人。我勸你一句,這件事過去之後,你一定要千方百計跟曾聰明搞好關係,現在這個基礎建立起來不容易,不能放了。”


    莊揚說:“我估計再跟他怎麽著,也是麵上的事情,他小舅子那件事情我把他得罪狠了。這一次我對他也沒抱太大希望,隻求他看在省人大張副主任的麵子上別給我使太大的絆子就行了。”


    司光榮說:“莊局啊,我有時候都想不通你這個人怎麽能當上副局長的,當官最忌諱的就是清高,要想清高就別走仕途,你跟曾聰明不就是那麽點事嗎?再怎麽說得罪的也不過就是他小舅子,又不是把他家孩子扔到井裏了,我敢保證,曾聰明現在還巴不得你跟他搞好關係呢。這對他更有好處,一來,你年輕,他也幹不了兩年了,你一直跟他抗著,他退下來別的不說,今後見麵了你對他不理不睬就夠他受的。二來跟你搞好關係,也能顯得出他有水平,免得人家說他因為小舅子的事兒給你穿小鞋。你這方麵呢?既然要從政,就要多栽花少栽刺,隻要能用得著的人,就要千方百計地去搞好關係,哪怕暫時用不著的人,也絕對不要得罪,誰知到啥時候就用得著了。好了,你是局長,我是你的部下,跟你這麽說話你千萬別見怪,我這真的是為了你好,再說句私心話,你好我不也就好了嗎?”


    莊揚起身拍拍司光榮的後背說:“謝謝你老兄,我聽你的。不管怎麽說,我還是相信感情的,你跟我就是兄弟,你是哥我是弟,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司光榮顯然很受用他這句話,嘿嘿一笑說:“我這個朋友還用交嗎?我本來就是你的鐵杆兒朋友。好了,我該忙去了,記住,即便調查組找你,說我已經承認了是受你指示,你也要堅決否認,讓他們跟我對質啊,千萬不能承認,你一承認就把我毀了。我該走了,你別送我,現在是非常時期,讓別人看見不好。”說完,匆匆忙忙跑去拜會人大主任曾聰明去了。


    和司光榮分手以後,莊揚心裏輕鬆了很多,踏實了許多,他知道,司光榮是個明白人,說的都是明白話,這方麵肯定不會有什麽問題了。回家的路上,他驀然想通了過去一直困擾他的課題:為什麽那麽多上級領導會跟司光榮這樣一個小小的副處級幹部打得火熱?因為司光榮是一個極會來事又非常可靠的人。


    彭遠大最近非常忙碌,既要審核報送檢察院的移送報告,補充案件審結材料,又要應付他不在期間積壓的工作和文件,最近又因為報功的問題鬧得他不得不直接找到市長夏伯虎那裏求援。所以,當蔣衛生找他商量配合聯合調查組進駐公安局的事情時,他並沒有太在意,說了一聲:“你辦事我放心,你全權代理,我沒意見,我最近事情太多了。”按照排名,他排在蔣衛生後麵,這麽說帶有逗趣、玩笑的意思,放在過去蔣衛生根本不會在乎,現在局勢微妙,幾個人都成了競爭對手,彭遠大這麽一說,蔣衛生的臉就拉長了,好像彭遠大已經開始以領導自居了,其實彭遠大根本沒往那方麵想。看到蔣衛生不高興了,彭遠大還以為人家是嫌他對這件事情不重視,態度不積極,又補充了一句:“我的確忙啊,出差那麽多天,手頭壓了一堆事情,最近報功那件事情你也知道,卡在大李子的身份上了,我不替他跑誰替他跑?還是那句老話,你辦事我放心,放手幹,我沒任何意見。”


    蔣衛生對他也沒辦法,轉念想想,記憶裏好像彭遠大過去就是這副德性,當年第一次見麵就打聽他蔣衛生是名字還是綽號,跟他也認真不得,便說:“那我就安排政治部協助他們工作,他們還要一台電腦、一個臨時辦公地點,這些事情都讓政治部安排吧。”


    彭遠大連連點頭:“好好好,你看著辦,你現在是老大,我啥都聽你的。”


    這麽一說,蔣衛生才舒服了點,也才確定剛才彭遠大那句“你辦事我放心”並不包含居高臨下的味道。讓彭遠大沒想到的是,調查組進駐以後,第一個召見的人就是他。王處長見到彭遠大先道歉:“老彭啊,對不起啊,那天真的不是我想謀害你,你可千萬要諒解我,設身處地地替我想一想,如果是你,你又能怎麽辦?”


    彭遠大連忙攔住了他:“沒關係,沒關係,我從來沒有怨過你。”


    跟隨王處長一起來的兩個人中,一個是紀委檢查二室的老孫,一個是紀委調研室的小李,紀委和監察局兩塊牌子一班人馬,監察局局長由紀委副書記兼著,所以老孫和小李既代表紀委又代表監察局。根據調查組的工作計劃,他們先要搞清楚彭遠大這次辦理的案子到底有沒有匿名信上反映的那種可能,其實他們心裏都明白,那種可能是不存在的,原因很簡單:彭遠大是人不是神仙。但是,作為一次完整的調查,這仍然是一項不可疏漏的環節和必要的程序。


    王處長是主演,老孫和小李兩個人是配角,所以開場白也由王處長先來,王處長道歉過後也就不再繞彎子,直截了當地問道:“彭副局長,你可能也聽說了,最近有一些對你不太正麵的反映,你是不是聽說了?”


    彭遠大反倒有些納悶,據他所知這一次調查主要是要查出那封匿名信的炮製者,沒想到一來就先找到了自己頭上,在公安局工作多年,向來是他找別人談話調查別人的問題,由別人找自己談話調查自己的問題還是頭一遭,心理上就難免有個調適過程,所以回話也就有些僵硬:“不是聽說了,而是親自看了,我回來的頭一天在網上就看到了。”


    王處長接著問:“那你有什麽看法?”


    彭遠大說:“我沒看法啊,再說了,我有什麽看法也不重要,關鍵是你們有什麽看法。”


    紀委的老孫插了一句話:“一切結論產生於調查研究之後,這也是我們黨的基本工作方法,現在我們不是正在調查嗎?希望你積極配合我們,這也是作為一個黨員幹部的責任和義務。”他這話說得如果再加上一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就更有審訊的味道了。


    彭遠大好笑,又有些生氣,暗想:別人誣蔑誹謗我,你們不去查,反而問我有什麽看法,這不是荒謬嘛,就說:“你們要是讓別人無中生有地臭罵一頓,也就用不著問我有什麽看法了。有什麽話就直接說,別拐彎抹角的。”


    王處長便開始直接說了:“你為什麽要積極偵辦這個金錠失竊案?是不是像網上那篇文章說的有個人功利目的在裏頭?”


    彭遠大想了想說:“肯定有個人功利目的啊,我是警察,破了案就能立功受獎,不破案就沒辦法交待,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這個案子當年沒破得了,不光壓了我半輩子,也壓了當年的老局長一輩子,他一直到死都耿耿於懷,你說我們接到這個案子的新線索之後,能不積極偵辦嗎?噯,你們問我這些是什麽意思?是不是你們認為那篇破文章說的是真的,我彭遠大就是為了當局長才作政治秀去了?我提醒你們一句啊,我走的時候範局活得旺旺的,沒病沒災,我可不知道他能突然那麽死了。”


    老孫又插話了:“你走的時候範局確實是活得旺旺的,我們沒有懷疑你出差辦案的原始動機,問題是範局死了之後,案子破了之後,你有沒有活思想?”


    彭遠大作為公安局副局長本來對他們找自己談話調查問題就不太適應,現在聽他這麽問,心裏的反感終於按捺不住了,嘿嘿冷笑:“活思想這個詞兒好像聽說過,噢,想起來了,‘文化大革命’中早請示晚匯報,每天都得匯報自己的活思想,你怎麽還用這個詞?你這是極左路線的表現啊,現在如果要建設一個活人博物館,你倒真的可以送去做‘文革’時期的活展品,哈哈哈。”


    老孫是個辦事認真的老實人,這種人往往死板一些,說話也往往詞不達意,他的意思是想問彭遠大在聽說範局死亡消息之後,有沒有想到利用這個案子撈取個人的政治好處,比方說主動給新聞媒體提供自己的破案素材和先進事跡,通過新聞媒體來宣傳提高自己,增加自己的政治籌碼。這種話不好直截了當地問,他是想問得委婉一些,找來找去找不到合適的說法,就想起了“活思想”這個詞,反而讓彭遠大耍笑了一頓。這終究不是審訊嫌疑人,而是調查談話,老孫讓彭遠大譏嘲了一通,沒辦法反嘲他,隻好自己憋氣,臉漲得通紅,鼓著腮幫子活像幼兒園裏被阿姨罰站的兒童。彭遠大卻還接著譏諷他:“活思想我倒真的有,當時我想,這個案子早點辦結了,我好早點回家看老婆去,真的,人出差在外真的想老婆,你說這算不算活思想?人活著就有思想,除非死了就沒思想了,也不對,可能死了也有思想,隻不過我們不知道而已,死了以後的思想是不是就叫死思想?”


    王處長暗暗埋怨老孫,心想我們到這裏來明擺著是要查那封匿名信,而不是查彭遠大,叫他過來了解了解情況,尋找一些線索,你查問人家的活思想幹嗎?老孫是紀委的,跟他不是一個部門,屬於聯合調查,雖然王處長是主辦,牽頭的主管是關原,他對老孫和小李也沒有領導權,所以不好當著彭遠大的麵說什麽,眼看著彭遠大咬住人家老孫不撒手,老孫氣得臉紅脖子粗,怕他們二人一言不和吵起來,鬧得大家下不來台,便連忙出麵滅火:“老彭,你這是幹嗎?別諷刺人好不好?什麽活思想死思想的,好了,我也不跟你∴鋁耍你直截了當地把你處理這個案件前前後後的過程說一下,然後再想想跟誰有利益衝突,誰有可能寫匿名信誣蔑你。我還要提醒你一句,我們是受市委市政府的委托組成的聯合調查組,找你談話不是我們個人對你有什麽意見看法,你還是要擺正態度啊。”


    彭遠大終究是公安局的副局長,雖然性格有時候不太正規,卻也不是大街上的混混,盡管對他們這種談話方式多多少少有點對抗情緒,卻不會做過分的事情。轉念再想想,人家受市委市政府的委托來調查這件事情,本身也說明市委市政府對自己非常負責任,既然要搞清事實,人家找自己來了解情況也屬於正常的組織行為,便對老孫笑笑說:“老孫,過去我們也認識,我就這麽個人,有時候愛較真,有時候說話也不太注意方式方法,你別計較啊。”


    老孫讓他這忽冷忽熱的表達方式搞得暈頭轉向,心裏的氣還沒有散盡,卻也不好再繼續鼓著腮幫子頂牛,隻好說:“本質上我們都一樣,都是愛較真的人,工作也要求我們較真,你別計較就成了,我哪敢計較。”話裏話外仍然有些不高興,臉上卻勉強擠出來一絲笑紋。


    彭遠大接著應付王處長:“王處長,你們說的這些我心裏都明白,不就是懷疑我企圖利用這個案子爭取當公安局局長嗎?話說回來,隻要人家想編排你,嘴是扁的,舌頭是軟的,想怎麽說都有理由。我們運氣好,把這個案子破了,人家說你是利用這個案子撈取政治資本向組織上要官要權。如果這個案子沒破了,人家又可以說:看看彭遠大,跑了那麽遠,花了那麽多差旅費,白浪費錢,狗屁事沒辦成。說實話,我現在事情太多了,真的沒有精力在這方麵糾纏,你們要了解整個案情,剛好我們給檢察院的移送報告寫出來了,我讓他們給你們複印一份,你們看看就啥都明白了,比我自己談更有說服力,也更有條理性,更加詳細,我真的沒時間陪你們了,你們不知道,剛剛送上去的立功材料又出問題了,我還得趕緊跑這件事情去。”


    老孫敏感地問:“什麽立功材料?你們報功了?”


    彭遠大隻好又給他解釋:“這個案子福建警方配合得非常得力,我們就給省廳打報告給他們請功,省廳也沒有權力給人家福建警察記功啊,就給公安部打了報告,公安部對這件事情非常重視,說兩省兩地警方聯合成功辦案更應該大力表彰,又說哪有主辦人員不報功,光報協辦人員的?讓省公安廳把我們這邊主辦人員的事跡材料也一並報送上去,要給我們和福建警方參與破案的人員同時記功。省廳一看部裏態度這麽積極,精神頭馬上大了,追在屁股後麵好像催命鬼一樣讓我們盡快把材料報上去。我們報上去了,結果又不行,說大李子不是公安局的人,不能由公安部門報功,充其量隻能報個見義勇為,把材料打回來了讓我們重新報。”


    王處長問:“你們都報了誰?”


    彭遠大說:“還能報誰?黃小龍和大李子兩個人。”


    老孫問:“怎麽沒有你?”


    彭遠大說:“肯定不能有我,這個案子是我當年辦砸了的,現在偵破了是我將功補過,我哪有資格立功受獎。再說了,報紙電視上吹了那麽一小吹,就鬧得滿城風雨勞駕你們到公安局調查,如果再受到公安部的嘉獎,那還不更得鬧翻天。算了吧,指標也有限,福建省報兩個,我們也隻能報兩個,我們一共去了三個人,隻有兩個指標你說能報誰?”


    王處長想了想說:“嗯,還真的不好報你。”


    彭遠大說:“這個大李子也是倒黴,公安局借調他用了好多年,參加破了不少案子,現在臨到報功了,卻沒有立功受獎資格,這件事情不公平,責任在我們公安局。今天我好容易約到了夏市長,看看能不能說服市長大人特批一個公勤指標,隻要人事關係能進到公安局來,算公安局的工作人員就能報功,不然這個指標就浪費了。對不起啊,你們該找誰了解讓蔣副局長給安排,我真得去辦正事了。回頭我讓刑警隊王隊長把結案移送報告給你們複印一套送來,對不起啊。”說完,還沒等人家點頭答應,彭遠大跑了。


    彭遠大出了調查組臨時占用的辦公室之後,長長出了一口氣,叫了車就朝市政府奔去。他確實沒有時間陪著調查組玩,約夏市長很不容易,事先要找秘書安排日程,他給夏市長的秘書送了一張免費參加機動車駕駛執照培訓考試的內部表格,市長秘書就給他加塞安排了,定在今天上午十點鍾市長夏伯虎召見。


    跟調查組糾纏了半上午,彭遠大從公安局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九點五十了,從公安局到市政府正常情況下乘車十分鍾足夠了,但是現在車輛越來越多,塞車越來越成為交通常態,十分鍾的路走一個小時也是常事。領導召見,隻能等候領導,哪裏敢讓領導等自己?所以彭遠大心裏很急,生怕去晚了夏伯虎生氣,本來能辦的事情也不給他辦了,又怕夏伯虎來個過時不候,一走了之,再約他就不好張口了。所以就讓司機拉響了警笛,冒充正在執行緊急公務,一路上闖紅燈、逆行搶行,招惹得別的司機紛紛鳴笛甚至破口大罵,彭遠大清清楚楚地看到一輛掛黑牌的寶馬車的司機朝他豎起中指滿臉猙獰地張著大嘴,顯然是在用最難聽的話罵他。好在別人怎麽罵他也聽不到,一路瘋狂,總算趕在十點整來到了市政府大樓前麵。彭遠大跳下汽車跑進大樓來到電梯跟前不由暗暗叫苦:兩部電梯都剛剛離開一層正在朝上漫遊。最近幾年,市政府的領導受到廣東人的傳染,對“八”字情有獨鍾,原來市長辦公室在三樓,“八”字流行以後,都搬到了八樓,也不知道他們是個人想“發”,還是盼著銀州市“發”。


    彭遠大不敢等電梯,隻好順了樓梯拚了老命地朝八樓爬。爬到八樓氣喘籲籲地看看表,已經十點過五分了。一到走廊,就看到夏伯虎的秘書在走廊裏犯了痔瘡似的來回溜達,見到彭遠大就像見了多年未見的老情人,疾步撲將過來一把揪住他抱怨:“彭局啊,你急死我了,市長已經催了兩次了,你怎麽手機也不開?”


    彭遠大氣喘得說不出話來,隻好連連拍打秘書的後背,用動作和表情致歉,提到手機,才想起來,昨天晚上手機放在衛生間裏充電,今天早上急著出門,忘了帶手機。秘書二話不說拉了他就走,來到夏伯虎辦公室門前先輕輕敲了敲門,等到裏邊應了一聲:“進來!”才推門進去對夏伯虎報告:“公安局彭副局長來了。”


    就聽得夏伯虎在裏邊嚷嚷:“讓他進來,遲到了整整七分鍾。”


    彭遠大連忙躥了進去糾正道:“市長,遲到了六分鍾,不是七分鍾。”


    夏伯虎虎著臉說:“我為了等你把市長辦公會議都推遲了,你還遲到,怎麽回事?你以為市長的時間不值錢是不是?魯迅怎麽說的?”


    彭遠大連連道歉:“對不起市長,我哪敢遲到,是市委聯合調查組非要逼著我談話,跟我糾纏了半上午,還是我硬跑出來的,路上又塞車,唉,真不容易啊。”說著擦了一把汗,才想起來市長還有個問題等他回答,便又問:“魯迅說什麽了?”


    夏伯虎說:“浪費他人時間無異於謀財害命。”


    彭遠大W帕乘擔骸奧逞咐舷壬的話我不敢說不對,可是也不夠確切,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對市長謀財害命啊。再說了,市長您的工資比我也多不了多少,謀財我也不謀你,你也沒有多少財值得我去謀啊。”彭遠大在官場上混得久了,深知對上級領導適當的拍一拍還是很有必要的,現今最有效的拍馬方式就是暗示領導清廉,不管這位領導是不是真的清廉,你隻要表現出認定他清廉,都會馬上收獲好感。


    果然夏伯虎接受了這頂彭遠大隨手拈來的高帽,不再追究他跟領導約會遲到的罪過,改為半真半假卻讓人感到親近的說教:“行了,別嘻嘻哈哈的了,多大歲數了,再怎麽說也是公安局的主要領導,說話辦事都得有準兒才行,當領導的憑什麽樹立自己的威信?就是一個字:誠信。我們黨和國家現在不都強調要建立誠信社會嗎?作為領導幹部,更要講誠信,以誠立德,以信立業。我這個市長也不是不講道理,你不能按時來,打個電話,改個時間也行嘛,讓我扔下一攤子重要事情在辦公室傻老婆等蔫漢子地候著。說吧,什麽事?”


    夏伯虎馬上說:“我對你有什麽意見?你幹得很好啊,不但沒意見,其實說心裏話,我對你很欣賞,在適當的場合我還要表揚你,破了那麽大一個案子,為國家挽回了幾百萬的損失啊。”


    彭遠大連連點頭:“謝謝市長,我隻不過做了我應該做的而已,不值得市長表揚。可是……”他想問,既然你對我那麽欣賞,為什麽又不願意讓我當局長呢?可是這句話實在太敏感,聽著跟直接要官差不多,彭遠大在這個時候無論如何沒有勇氣問出來。


    夏伯虎知道他想問什麽,過去關嚴了辦公室的門,然後坐到了彭遠大跟前做出推心置腹的樣子用親切誠懇的口吻說:“遠大同誌啊,不是我不願意讓你當局長,更不是我對你個人有什麽看法,我之所以那麽說,原因就是背景太複雜了,現在的風氣太壞了,我這是顧全大局,完全是為了顧全大局,我給你說一件事情,你知道了就行,萬萬不能對任何人說。”


    彭遠大難得遭遇領導的如此信賴和親近,激動、緊張、感激種種感覺讓他氣促心跳,連忙表態:“夏市長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再給第二個人說,連我老婆老嶽母都不會說。”


    夏伯虎說:“你們那個姚開放真不是個東西,你聽聽他那個名字,什麽姚開放,這樣的人如果當了你們公安局局長,光是這個名字就讓人笑掉大牙。可是沒辦法啊,如果這一次姚開放當不成局長,我們市正在開發建設的高新技術開發區就有可能夭折,已經投入的幾千萬就有可能泡湯,如果那樣,即便我這個市長向銀州人民鞠躬謝罪,引咎辭職,損失也挽不回來了。所以,我請你顧全大局,主動放棄這一次機會,就算幫我夏伯虎一個忙,今後你工作上有什麽困難,盡管來找我,我一定全力以赴地幫助支持你。”


    彭遠大目瞪口呆,他實在想不到姚開放竟有那麽大的能量,搞得市長都無可奈何咬著牙違心地提拔他。他想問個明白,又覺得問明白也沒什麽意義,大不了是上麵哪個領導而且是掌握了銀州市命脈的領導綁架了高新技術開發區來要挾市長。想到這裏,看著夏伯虎愁眉苦臉的樣子,彭遠大竟然開始同情起夏伯虎了,他卻不知道,夏伯虎這副表情三分真實七分假,不然也就不成其為“瞎白話”了。


    他隻好寬慰夏伯虎:“夏市長,這件事情沒關係,我答應你我不爭這個局長,可是當還是不當都不是我自己說了算的事情,你說我應該怎麽做,我聽你的。”


    他這一問夏伯虎反倒為難了,因為確實像彭遠大說的,當不當局長,誰來當局長,都不是彭遠大個人能做得了主的,現在的形勢就連他夏伯虎都做不了主了。本來他還想讓彭遠大給市委市政府寫一個書麵報告,明確表態自己不當公安局局長,可是認真想想,這樣做大大的不妥,彭遠大的報告遞上去,人家問一句:誰讓你當局長了?彭遠大根本就沒法回答。再說了,如果彭遠大那麽做了,吳修治肯定要追問彭遠大為什麽要這麽做,本來吳修治就根本不相信趙銀印有能量破壞得了銀州市的高新技術開發區,如果追究到彭遠大承受不了,把今天自己跟他的談話交待出去,他在吳修治麵前就下不來台,而且根據吳修治那個脾氣性格,很可能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讓原來多多少少還有點希望的姚開放更加沒戲可唱,甚至直接把他趕出公安局的可能性都大大存在。夏伯虎想了一陣,實在想不出可以讓彭遠大在這方麵做什麽,隻好說:“你也沒什麽可做的,隻要別爭就行了,今天你表態就夠了,在會議上我可以把你的態度帶上去。”


    彭遠大說:“好,你放心,我本來也沒有爭,這種事情也不是個人能爭得來的。”


    夏伯虎心裏想:也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現在這年頭哪有不爭的?不爭熱饅頭能到你的手裏?心裏這麽想著,起身送客:“好了,你有這個態度我就放心了,那篇文章你也不要搭理它,我斷定也是哪個想當局長的家夥利令智昏瞎胡鬧,現在吳書記已經組織人去查了,你要相信組織相信黨,這件事情一定會處理好的。”


    彭遠大連忙起身正想告辭,驀然想起,自己來找他的事情還沒說呢,一進來就讓他繞住了,在當不當局長的問題上糾纏了半天,差點把正事都忘了,連忙說:“對不起夏市長,我找你有事。”


    夏伯虎愕然:“還有什麽事?你說,我能辦的一定辦。”


    彭遠大說:“我找你是關於這次破案報功的事兒……”


    夏伯虎馬上說:“沒問題,我同意給你報功,幾等功都成,隻要你們公安係統批準,我就沒意見。”


    彭遠大說:“不是給我報功,我沒資格立功,那件案子當年就是砸在我手裏的,我再報功臉皮也就太厚了。我是說我們局長期借調人員李勇軍同誌的事情。”李勇軍是大李子的名字,彭遠大讓夏伯虎胡攪蠻纏了半天,這會兒才こ隹瞻汛罄鈄擁氖慮樵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夏伯虎聽完了之後愣愣地盯著彭遠大看,他萬萬想不到彭遠大居然會為了一個下崗人員來找他,他原來以為彭遠大今天來找他就是為了給自己當說客,一來解釋那封匿名信的問題,二來是為自己當局長做工作。當他確切明白彭遠大專門找他的目的之後,突然感到心裏空空的,慌慌的,慚慚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這一次逼著彭遠大表態不當公安局長到底是做了蠢事還是做了好事,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力。


    彭遠大見夏伯虎半晌不說話,表情是那種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模樣,不由就開始緊張起來,連連追問:“夏市長,你怎麽了?這件事情你真得特例一次,不然我們市裏就少了一個立功受獎的指標,對我們市裏的聲譽也有影響,多少城市的公安局想要都要不來的好事啊。再說了,李勇軍同誌在我們公安局工作了將近二十年,也是我們過去對他太不關心了,隻知道用人家,一直沒有給人家辦理正式調轉手續,後來人事管理越來越嚴,定編製、定職稱、逢進必考,結果就耽誤了,歸根到底責任還在我們身上。這一次偵破這個案子李勇軍的作用是關鍵性的,如果不是他,很可能犯罪嫌疑人就跑了,贓物也就拿不到了……”後麵這幾句話有點誇張,目的還是為了替大李子說情。


    夏伯虎回過神來,問彭遠大:“你們公安局還有沒有編製?”


    彭遠大說:“我到市編製辦問過了,幹部編製還有,但是要有大學本科以上的學曆經過公務員考試才行,公勤人員的編製沒有了,大李子要調進來,隻能走公勤人員的路子,這也是編製辦告訴我的,所以我才來找您,剛才您可說了,工作上有什麽困難來找你,你一定幫助、支持我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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