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開學後不久,我們就知道了,那個住在河邊小草房裏的老頭,就是原先的校長王儒安。那是―個又瘦又小的老頭。真是又瘦又小,難得見到的又瘦又小。那麽一片紅瓦房,那麽一片黑瓦房,那麽多樹木,那麽多花草,那麽多田地……我們很難將這樣一份可觀的家當與他瘦小幹癟的身向軀聯係在―起。我們甚至覺得將油麻地中學跟他的名字連在―起,簡直是―個天大的謊言。


    然而,事實的確是:所有這―切,皆因為有了他,才得以實現,才得以存在。


    除了宿舍後麵那片灌木叢,我們已看不到一點荒野的痕跡。


    十多年時間裏,王儒安將它變成了一處環境優雅的所在,―所花園式的學校。除了蕭條的冬季,在其他任何―個季節裏,學校的所有建築都掩映在樹林裏。若從遠處眺望,隻能偶爾從樹葉的縫隙裏見到一角紅瓦房和黑瓦房。到處是樹木,誰也無法數得清這裏到底長了多少株樹。夜深人靜,若有風掠過校園,便到處是―片樹葉的響聲,“嘩啦啦”,像是―片雨聲。倘若風大些,這聲音便大得如湧動的潮水,讓人感到有點害怕。林子從四麵八方招來了各種各樣的鳥雀,從早到晚,我們總能聽到不同的鳥鳴。


    眼下正是春天,草木在陽光與春風裏蘇醒和生長著。大道兩旁的白楊,已是滿枝頭嫩黃油亮的葉子。所有池塘邊的垂柳已開始飄動柔韌的枝條,池塘邊的上空籠了一團團鵝黃色的樹煙。如果是瀠瀠雨的天氣,站在宿舍門口往外看,這迷離的樹煙讓人覺得世界在一片迷人的虛幻之中,能把―顆顆少年的心久久地引到幻想的境界裏而收不回來。那一方方池塘,還顯得有點貧寒,清水漣漣,映著淡藍色的天空,但在風中搖晃著的似乎還有點怕冷的尖尖小荷,以那份鮮嫩的綠色和孩子般的搖晃,預示著―個綠荷滿塘的未來。


    對油麻地中學,我們心滿意足,無話可說。


    對王儒安,我們心存感激,充滿敬意。


    然而,他已不再是油麻地中學的主人。他已沒有資格再踏進校長辦公室,而隻能出入於河邊那間風雨飄搖的小屋。我第一次見到他,竟是在―個很不光彩的地方:廁所。我去廁所撒尿,當時附近的幾千農民正在出糞,我看見―個幹癟的小老頭守在廁所門口認真地收籌子記擔數。我這個人的害羞毛病無處不在,明明憋了一泡尿,見了人卻撒不出。可既然已解下褲子,又不好意思當了人的麵沒有一個結果,便隻好很難為情地站著,閉起雙眼,在心中默念:尿吧,尿吧……可是人來人去的就是尿不出。


    這時,老頭走過來,說:“別急。你在心裏想著流水聲,尿就尿出來了。”他還閉起雙眼,在嘴裏說著:“嘩啦啦,嘩啦啦……”


    然後,像請人入席似的一擺手,意思是說:請來吧。我看了他―眼,把身子微微側過去,照他說的,在心裏想著流水聲:嘩啦啦,嘩啦啦……還真靈,我尿出來了,又急又猛,“嘩啦嘩啦”的。老頭對他的經驗很得意,說:“沒錯吧?”我一邊尿,一邊點頭,還一邊看著他:他的眉毛是灰黑色的,粗而濃重,其中還有幾根特別長的,眼窩很深,麵相很慈祥。


    我煞好了褲子。


    “你是剛入學的新同學?”


    我點點頭。


    老頭忽然發覺有―個農民沒有給籌子,便走過去叫道:“籌子!”


    那農民笑了笑,“別想在你眼皮底下偷走一擔糞。”他隻好掏出一根籌子來交給老頭。


    回到教室,我問馬水清:“看廁所的那個老頭是誰?”


    馬水清告訴我:“他是王儒安。”


    我不相信。


    劉漢林和謝百三走過來,都說:“就是王儒安。”“你們知道他是怎麽下台的嗎?”


    謝百三和劉漢林都不知道。


    過了很長―段時間,我才慢慢地從別人那兒一星一點地知道了這―變故――三年前的―個冬天,―個高二學生去教室上早自習,突然發現教室裏蜷著兩個女人。他問道:“你們是誰?”可對方都不回答。他又問了一遍,仍不見回答,便走近去看,隻見那兩個女人麵色蠟黃得怕人,便立即逃到教室外,並高喊:“死人,死人,兩個死人!……”人們聞聲趕來,紛紛擁進教室。許多人擠到前去,看了看說:“兩個要飯的,大概是母女倆,凍死了。”


    王儒安來了。他蹲下身去,將手分別放在兩個女人的鼻子前麵試了試,說:“還有一口氣,快抬到我房間去。”兩個女人被人抬到了王儒安的床上。王儒安也不嫌她們髒,把兩床幹幹淨淨的被子都壓到了她倆身上,還在屋裏生起火來。她們被溫暖過來了。王儒安讓勤雜工白麻子熬來了一小盆米湯,讓兩個女學生給她們一勺一勺地喂下去。兩個女人便―點一點地有了陽氣,臉色慢慢地好轉起來。


    她們果真是母女倆,母親四十多歲,女兒十七八歲。在這裏將養了幾日,母女二人完全恢複了體力,那十七八歲的姑娘,臉上居然有了紅潤。有人問她們為什麽出來要飯,母女倆低頭不答,王儒安便用手輕輕做了個動作,讓人不要再去追問。當母女倆要離開學校繼續去討要時,王儒安講話了:“冰天雪地,無路可走,就留下來在學校幹活吧。隔壁有間屋子,你們先住下來……”


    那母女倆要下跪,被王儒安邊忙扶起……


    大約過了一年,校園裏便有了風聲:老光棍王儒安養起那母女倆是深藏心機的,並有鼻子有眼睛地說出許多事來。那意思概括起來是:王儒安不光占了那老的,還占了那小的。事隋不小,風聲漸大,王儒安被叫到了上麵,同時上麵還派來一個調查組。


    就在調查組準備盤問那母女倆時,那母女倆卻在頭一天晚上走掉了,並且再也沒有找到。


    王儒安不明不白,事情真假難辨,上麵便來了一文,要將王儒安調離油麻地中學。王儒安卻死活不肯離開油麻地中學,就與上頭鬧翻了。上頭堅持硬調,王儒安堅持不走。最後,惹惱了上頭,向他攤牌了:“要麽,你到另一所學校繼續當校長;要麽,就撤職,在油麻地中學當勤雜工。”


    “當勤雜工就當勤雜工。”


    王儒安選擇了後者。他離開了他的辦公室,也離開了他原來的宿舍,住到了河邊上那間原先堆放工具的小草房裏。


    他―直不太滿意、早想辭退了的勤雜工白麻子,做了後勤組長,他由白麻子直接指揮。


    副校長汪奇涵升為正校長,從此統轄油麻地中學。


    聽人說,汪奇涵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學畢業的,很有學問。學問大小,我―個初中生沒有能力判斷,我隻知道,他常常用“毛體”給人家寫字。油麻地小鎮上的許多牌子和匾,都是他的手筆。那人不苟言笑,,總戴一副黑邊眼鏡,使人覺得深不可測。


    說老實話,從―開始,我就喜歡隻讀過幾年私塾的王儒安,而不太喜歡那個有學問的汪奇涵。


    我們從王儒安老頭的臉上沒有看出一絲怨恨。他總是出現在我們的眼前:修剪樹木花草,下池塘去把要鑽進板泥的藕藤小心轉向池塘中間,用鐵絲把水碼頭的木板牢牢固定住,把驅趕麻雀的稻草人立到地裏去……他像―個幽靈四處遊蕩,但隻是在校園裏遊蕩。他幾乎無時不在,無處不在。那些樹木,那些池塘,所有―切,仿佛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是他的無限延伸。那些樹木仿佛是因為他的呼喚而漫上綠色,又仿佛是因為他的默許而讓自己的葉子變成―片金黃。我親眼看到―件在別人看來也許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在林子裏種花,幾隻麻雀居然飛到他腳邊來覓食,其中一隻甚至戰戰兢兢地落到他的肩頭。


    這年開春以來,我們發現他的身體有點變形了:上身與下肢在腰間錯位,傾斜到左側。從教室到宿舍的那條百十米長的路上,兩旁豎有十幾盞頗具風味的罩子燈(當時還沒有電通到這裏,都是油燈),當時都由他去點去滅。夜裏,當我們站在宿舍門口,見他從路那頭走過來,將燈一盞一盞地熄滅時,我們看到,在昏黃的燈光映照下,―個彎曲如老樹的影子,精靈般搖晃在空間裏。


    馬水清得到消息,告訴我們:“王儒安老頭得的是坐骨神經痛。”


    幾回,我在睡夢中聽到了河那邊傳來疼痛的嘶喊聲。


    然而,這彎曲的身體,仍然在校園裏不停地遊蕩著。


    那天,我們走到河岸邊的苗圃,隻見老頭側臥在泥土上,在給那些梧桐插枝鬆土、培土。他因為疼痛而不能蹲著了。即使側臥著,也還是疼痛。於是他在嘴裏顫顫悠悠地哼唱著。他―身泥土。見了我們,用胳膊支撐豐收身體說:“這是最值錢的樹。”


    我們幾個趕緊蹲下,幫著他一起鬆土、培土。


    離開苗圃,在走往食堂的路上,馬水清說:“王儒安老頭是硬被凍壞的,那屋子四處漏風,白麻子卻不給修補。”


    “白麻子!”我吐了一口唾沫。


    走到食堂時,我們看到了女會計施喬紈的三歲小兒子羊子。


    他正在用一根蘆葦夠水溝裏的一張香煙紙。我們便停下來逗他玩。不―會兒,白麻子從食堂走出來,在我們麵前閃了―下,去水碼頭了。我們這裏興致勃勃地逗羊子玩時,劉漢林卻站在那兒紋絲不動,目光呆呆地望著遠去的白麻子的背影。


    “你在看什麽?”謝百三問劉漢林。


    劉漢林不吭聲。過了―會兒,他把我們幾個拉到―邊,小聲地說出一句話來:“你們看出來了嗎?施會計的兒子長得像白麻子!”


    劉漢林的發現使我們大吃一驚,也使我們感到了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第二節


    馬水清用手指抬起羊子的下巴,我們便很仔細地審視羊子的小臉,想從他的臉上看出白麻子來。我、馬水清和劉漢林覺得羊子還真有點像白麻子,但謝百三卻說不像。劉漢林便與他爭起來:“就是像!”


    謝百三堅持認為:“不像,一點也不像!”


    我回頭看了一眼,隻見白麻子正從河邊走來,便對馬水清他們說:“仔細看一看白麻子。”


    我們裝著閑得無聊的樣子,到食堂門口的棚子下坐下了。


    白麻子走過來,我們一起悄悄將目光轉向他。平素,人看人,都是粗粗的,隻留―個大概印象。因此白麻子到底長得什麽樣子,我們實際上誰也說不上來。隻是在這―刻工夫,我們才真正地把他看清楚:大白胖子,皮膚白嫩得水豆腐似的,腦袋圓圓的,像隻白麵饅頭,兩頰還泛著紅色,像微微施了些胭脂的女人的臉,那些麻子又小又淺又稀,並且和臉上的皮膚顏色差不多(不是那種黑桃麻子),一點也不難看;他走路的樣子呈外八字,加上他給人的另一突出印象――白,便使人聯想到一隻大肥白鴨子。


    白麻子覺察出我們在察看他――因為他臉上有小白麻子,對人看他便很敏感――頗有些不悅地說:“你們幾個怎麽在這兒呆著?”


    我們便起身走出棚子。


    馬水清說:“走吧。”


    但謝百三還是說:“我看羊子不像白麻子。”


    這回,我、馬水清、劉漢林三個人與他爭執起來:‘像,太像了!“然後,我們罵謝百三”眼瞎了“。劉漢林還多補了一句:”眼瞎了,還有兩個洞洞呢!“


    謝百三用手背擦了擦額上的汗,不服氣,躲到了棚子的柱子後麵,想等白麻子出來時,再仔細看個究竟。


    白麻子沒有出來,倒從食堂隔壁會計室走出施喬紈來。


    施喬紈長得極文靜,那種苗條身材,是鄉下看不到的。她總是穿得那麽講究,那麽幹淨。她走路的樣子,給我們所有人都留下了記億。她一步一步地走,每走一步,仿佛都是經過認真掂量的――她要一步―步都走得好看。隨著腳步的移動,她的腰肢也在輕輕地扭動。我們從來沒有見她走過快步,也沒有見她走過慢步,她永遠走那樣一個速度的步子。


    施喬紈叫她的兒子:“羊子,別掉到水溝裏!”


    羊子歪過腦袋來,“白麻子呢?”


    施喬紈在臉上擺出不高興,“不準瞎叫!”


    羊了看了我們一眼,“他們都叫他白麻子。”


    施喬紈同樣不高興地看了我們一眼,走過來拉走了羊子。


    白麻子挎了一隻大籃子出來了,“羊子!”


    羊子聽到了叫喚聲,馬上跑向白麻子,仿佛一隻獨遊的雛鴨聽到了老鴨的叫喚。


    白麻子說:“羊子,我到菜園去拔菜,你去嗎?”


    “去!”羊子說。


    施喬紈回會計室去了。


    我們便看著羊子和白麻子沿著田埂往菜園走。白麻子在前,羊子在後。我們突然覺得這是兩隻走路走得―樣的白鴨子――一大一小兩隻白鴨子。謝百三說:“真像,羊子就差臉上有幾顆白麻子了。”


    第三節


    馬水清又請我去吃豬頭肉,醬油倒得太多,渴得我趴在水碼頭上咕嘟咕嘟喝涼水,深夜肚子疼,肛門憋不住,穿著小褲衩就往廁所跑。宿舍頂頭隻有小便池,到食堂後麵的大廁所解大便,得跑出―百米。我死死收縮住肛門,活像―頭被追趕的牛,一口氣跑進大廁所,剛蹲下,下麵便洶湧而出,舒服得讓人閉起眼睛。我很快活地蹲著,可夜深人靜,又頗為無聊,便透過廁所的花磚洞往前看。就在這時,我看到施喬紈宿舍的燈亮了一下,又很快熄滅了。


    我想到了白麻子。


    因為蹲得很舒服,又想到從宿舍到這廁所來一趟也不容易,便決定多蹲―會兒。我仰頭望著廁所上方的天空:月色朦朧,浮雲片片,寂靜無聲地飄向黑暗的遠方。這春夜真是恬靜得很。蹲著茅坑,來享受這份春的恬靜,也真是件讓人心醉的事情。一邊,身體在微微疼痛和排泄帶來的舒暢之中享受著一種難得的快感,―邊,心靈被一種純潔而溫柔的恬靜所淨化,所撫慰,真覺得此時此刻,很是幸福。


    ―對可惡的貓破壞了這份恬靜。它們簡直不像話,並且太沒皮沒臉。它們在廁所前麵的林子裏嗚咽著,叫喊著,那聲音很怨屈,很悲涼,很痛苦,又很狂浪,一陣一陣的,像是在互相威脅著,互相撕咬著,互相蹂躪著。我在嘴裏罵了一句髒話,擦淨自己,出了廁所,從地上抬起―塊磚頭,惱怒地向林子間擲去,霎時,林子裏寂靜下來了。但,不―會兒,在另一處,它們又繼續了剛才的嗚咽和叫喊,並且不時掀起醜惡的浪潮。我懶得再去理會它們,往宿舍走去。


    走過食堂東側時,我下意識地往施喬紈的門口瞥了一眼,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聲輕微的開門的“吱呀”聲,我機靈地閃到了―棵大白楊樹後,把臉側過―半來,用一隻眼睛朝前看去,隻見一道白光從施喬紈的門裏閃出。白麻子!肯定是白麻子,隻有他才有那麽白的身子。不知為什麽,我的雙腿開始顫抖起來。挨著白楊樹就是―道小水溝,溝裏有水,泡鬆了樹根邊的泥土。隨著我雙腿的顫抖,我感覺到腳下的泥土在坍塌下去。當我正要用雙手去抱住樹幹時,腳下的泥土已經滑落到水溝裏,我的身子失去平衡,很不體麵地(幸虧是深夜)跌了進去,發出一片水響(不可原諒的聲音!)。我連忙爬上來,想拔腿跑掉,但是白麻子已經走過來了。


    我們兩人都隻穿了一條褲衩。我隻穿一條褲衩是因為肚子鬧騰急著要上廁所來不及穿衣服,而白麻子憑什麽隻穿條褲衩呢?


    我們挨得很近地站著。浮雲逝去,月光粲如白晝,我不敢抬頭看白麻子,但我能感到白麻子在審視著我。我讓自己壯起膽子來,也看白麻子。但還是不敢仰著頭來看他的臉,而隻是平視著看他。我看見了他白乎乎的裸著的上身:真肥,有一對女人似的rx房,短褲落在胯上,肚臍眼深深地陷進去。不知過了多久,我看到麵前的白色軀體轉了過去,走開了。這時,我感覺到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香味忽然使我想起了施喬紈。每當我們去會計室買飯菜票或交學費時,我們總能聞到這種甜絲絲的香味。白麻子朝他的房間走去,越走越遠。月光下搖擺著一隻白鴨子,讓人別人一番感覺。


    為這次無意中的窺看,我將在整整―個春季領受白麻子的冷淡和為難。看來,人是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的秘密的。人會對知道自己秘密的人產生不快、惱怒和怨恨。


    那天,謝百三讓我去向白麻子領取水桶扁擔等工具給菜地澆水,我一連叫了三聲“羅師傅”,他都未答理我,臉上冷冰冰的,讓人十分尷尬。我又叫了一聲“羅師傅!”他掉過頭來問:“什麽事什麽事?”我說:“領水桶扁擔澆水。”他說:“叫你們班長來領。”我隻好去告訴謝百三,一路上,心裏不住地罵:“白麻子!白麻子!”


    我們每周都要訂飯,早中晚各是幾兩米的飯,要在上周星期天晚飯之前向白麻子訂好。我不想去見白麻子的冷臉,因此這―周的飯,我就請劉漢林給我代訂了。星期―早上,我抓了飯碗準備吃粥,兩個抬粥桶回來的同學說:“林冰,白麻子說,你這―周沒有訂飯。”我說:“劉漢林給我訂了的呀!”抬粥桶的同學說:“你去問一問白麻子吧,反正這桶裏沒有你的份兒。”我問劉漢林是怎麽一回事。劉漢林說:“我是跟他說了的呀!”他便拉了我,一起去找白麻子。


    “羅師傅,林冰這―周的飯,不是我代訂了的嗎?”劉漢林問。


    白麻子說:“不能代訂。他如果不吃,你吃呀?”


    “過去,不是也有代訂的嗎?”我說。


    白麻子把麻臉朝我―晃,“過去是過去!”說完,夾著―筐飯碗到河邊洗碗去了。


    劉漢林追上前去問:“能補訂嗎?”


    “―周訂―次。他要補訂,你要補訂,我還要專門劃出―個人來伺候們們嗎?”


    往回走的路上,劉漢林問我:“你在那兒得罪他啦?”


    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訴了劉漢林,他歎了一口氣,“誰讓你知道人家醜事的?”不過,他覺得這件事有點意思,一路上不停地向我打聽詳細情節:“是光屁股嗎?”我說:“幹嗎光屁股?穿著褲漢。”(那些年,我總覺得馬水清、劉漢林他們幾個都比我多知道好多事情,我常常顯得很傻。)他還問這問那,問得我很心煩,因為我在想我這―周沒飯吃怎麽辦。


    當天晚上,我回了一趟家,弄了點幹糧,加之馬水清他們每天分一點米粥給我,才勉勉強強地餛了―周。


    施喬紈也跟我過不去,她讓姚三船通知我補交學費。


    我去了會計室,問她:“我的學費不是免掉一部分了嗎?”


    “你家並不窮,窮還老去鎮上吃豬頭肉?”


    “那是馬水清花的錢。”


    “你還挺有福氣的嘛,反正不能免!”


    “邵其平老師通知我說免了的。”


    “他說免,讓他替你掏錢。我這裏不管。我隻知道你欠著學費。”


    我隻好轉身出來去找馬水清借了錢,把學費交了。


    那天夜裏,我沒有拉稀,但我卻跑到大廁所裏去蹲著。天氣已暖,廁所裏臭烘烘的,但我堅決地蹲著。我用眼睛盯住前麵那間屋子。這天夜裏,沒有討厭的貓,萬籟俱寂。廁所離那間屋子很近,有什麽響動這裏都能聽見。然而左等右等,除了聽到施喬紈迷迷瞪瞪地把羊子叫起來撒尿,其他任何響動也沒有。我又躲到食堂旁邊的白楊樹後麵守了一陣,終於什麽也沒有看到,隻好,悻悻地跑回宿舍。


    春末的一天早晨,我去水碼頭洗手,腳剛踏上木板,那木板便向下沉去,嚇得我立即跳到岸上。我再回頭看時,隻見木板從架子上滑脫了,在水上漂著。


    “把木阪夠上來!”岸上響起白麻子的聲音。


    “這不是我弄開的。”


    “你還賴,我這裏親眼看見你把它蹬開了的。”


    “拴木板的鐵絲斷了,我剛一踩上去,它就往下沉。”


    “我剛剛還挑了滿滿―擔水,它也沒往下沉,怎麽你―踩上去就往下沉?這鐵絲是誰弄斷的?”


    “反正不是我弄斷的!”


    “你嘴還硬。它總不會是自己斷吧?”


    “那我不知道。”


    “你還不把木板夠上來!”


    “我不夠!”


    “是你說的,林冰!”


    “說了怎麽著?我就不夠!”


    白麻子把水桶咚地扔在地上,“我偏要讓你夠!你今天如果不夠上來,你,以後就甭想在食堂訂夥食!”


    我掉頭―看,隻見木板正朝河心漂去。我有點心虛了。萬―白麻子也不去夠木板,讓木板漂走被人撈了去,學校還不讓我賠?再說這木板也確實是我蹬開的,萬一白麻子真不讓我訂夥食又怎麽辦?我被白麻子抵著,隻好一邊哭,一邊轉身走向水中……


    水有點涼。當我的手抓到木板往岸邊拖時,我忽然有了仇恨,並有了―股勇氣。我仰視岸上的白麻子,把眼睛瞪圓了望著他的麻臉。我終於把木板拖到了岸邊,然後像扔一具死屍―樣將它扔到岸上。我水淋淋地走上岸去。不知是因為氣噴還是因為被河水凍的,我渾身直打哆嗦。我想,我當時的目光―定很凶。因為我看見白麻子的神態有點虛弱起來。他的反應給了我巨大的鼓舞,我便越發地瞪圓眼睛,並咬著牙,攥緊兩隻拳頭,一副要對他進行還擊和報複的樣子。


    “小林冰,你幹嗎那麽凶?”


    我根本不答理他,像―條抖著渾身水珠的落水狗―樣衝著他走過去,逼他隻好把路出來。


    “小林冰!……”


    我轉過身去,把頭一歪,“哼!”


    這―“哼”,使白麻子忽然醒悟,發現我並不是一個好欺負的人。這一“哼”,使白麻子清楚地聽出一句潛台詞:我要把那天夜裏見到的事到處張揚!他立即心虛,跑過來想拉住我,但我卻撇下他,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了。


    遠遠地,我聽見施喬紈說了―句:“你總是沒輕沒重地逗人家小林冰。”


    逗我?逗你媽個x!


    第四節


    當時全縣的學校都在做一件事情:精簡人員。


    白麻子害怕起來了,一下子變得對我很親熱。隻要一見到我,就笑嘻嘻的。那天中午,我在棚子下吃飯,白麻子走過來,“林冰,你來一下。”見我把飯盒擺在桌上,又補充了一句,“把飯盒帶上。”


    我拿著飯盒跟他走進食堂。


    他揭開盆蓋,然後用長柄鐵勺舀了一灼紅燒肉倒進我的飯盒。


    白麻子燒的紅燒肉是很地道的。即使今天,我的記憶裏還飄散著那種味道。我扣上盒蓋,趕緊走出了食堂。


    從此以後,我總能不斷地從白麻子那裏弄到好吃的。


    一開始,我還有點“硬骨頭”的樣子,脖子梗梗的。但白麻子不管,執意要向我表示親熱。加之那些美味擋不住的誘惑,我便不卑不亢地接受了他的親熱。我們心照不宣地達成了一種默契,進行著―種無聲的交易。但雙方在給予和接受時,又都故意忘卻了它的背景,而竭力做出很自然的樣子,似乎想使對方感覺到,這一切皆是沒有什麽原因的。我們把“交易”幾乎抹得―絲不剩,我甚至常到食堂來與他聊天。我好像真的忘記了一切,我什麽也沒看見。


    馬水清用手掐了一下我的腮幫子,“白麻子想把女柳嫁給你。”


    我踢了馬水清一腳,但沒踢著。


    施喬紈對我也好起來。她扮演的是―個母親的形象,―個聖潔的、溫柔而又慈愛的母親。她總叫我“小林冰”。這“小”


    字,一下子把她與我的位置都標了出來:她是給予愛撫的,而我是接受愛撫的。她或是用疼愛而又嗔怪的樣子說:“膝蓋都磨破了,還去打籃球!”或是板著臉卻在目光裏透出一絲溫暖,‘你這孩子太不講衛生,把蘿卜在袖子上擦擦就吃下去了,就不怕肚裏生蟲子?“有一回,她甚至用手撫摩了一下我的腦袋。這―撫摩,就永遠把我固定在了”小孩“的位置上。


    夏天到了,我們都脫去了長褲和長袖衫,身體自由多了,總想蹦踺。白天長了,又總有許多時間玩耍。然而油麻地中學除了樹蔭下幾張水泥乒乓球桌(已缺角),就那麽一塊籃球場。那時節,我們總喜愛那些肉體相觸相撞扭打在―起的活動,喜愛弄得滿身泥灰,喜愛將對方撓破或被對方撓破,喜愛被人絆了―個狗吃屎趴在地上直哼哼,喜愛集體性的爭鬥,喜愛―夥人與另―夥人打得頭破血流。因此,我們絕大多數人都喜歡打籃球。我、馬水清、劉漢林總喜歡分在一邊。


    我從小就很機靈(有人說我是“靈雀子”),身體極輕巧靈便,善於突破、躲避和隱藏(有人叫我“猴子”)。我最得意的―招,是我能在急速的奔跑中突然刹住腳步。我深知自己這一能力的妙處,因此經常去捉弄些個頭高大、身體笨重的同學。我去撩逗他們,直把他們撩逗急了,要抓住我揍一頓。我奔跑開去,他們就在後麵窮追。我並不把他們落下很遠。我不停地躲閃,隻是讓他們的手稍微碰到我一下,卻總逮不住我。等折騰了幾個來回,我筆直地跑去,並越跑越快。我要把他們的奔跑慣性拉到最大的限度。這時,我直朝一棵大樹跑去。當我離樹隻有一尺遠時,我突然―閃,改變了奔跑方向,而迫我的人卻一頭撞在樹上,跌坐在地上。要不,我直朝一條小渠跑去。當我到達渠邊時,突然―閃,改變奔跑方向,沿著渠邊跑開了,而追我的人卻撲通跌進了水渠裏。這一招,我在籃球場上經常使用,並且總是連連得手。


    馬水清打球的樣子極難看,張牙舞爪,運球走動時,像頭跛腳牛一顛一顛的,但他的倒手勾球卻使人防不勝防。劉漢林的“端大便桶”自然是―絕。我們三個非常善於打小配合,因此,我們是油麻地中學籃球場上的一景。我們幾個便越發地喜愛打籃球。逮到機會,就抱―隻癟癟的藍球往球場跑。如果沒有課,能玩到天黑見不著人影,光憑球過來的“嗖嗖”聲去判斷球的位置,去槍球、運球、投球。我不止一次判斷失誤,被球砸中腦門,滿眼金星地摔在地上,手―摸,鼻子底下濕乎乎的――流血了。


    這天中午,我、馬水清和劉漢林,加上另外兩個同學,與初三的幾個同學約好,下午兩節課後要與他們比賽。由於渴望那時刻的到來,下午聽課我就沒有聽進去―句,我們幾個都眼巴巴地等下課。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課,我抱了籃球第一個衝出教室。


    但球場上已有人:初一(二)班在加上體肓課。體育老師不在,他們自己就把體育課變成了打籃球。


    我們隻好站在球場外麵,不時地進行一些小小的搗亂。比如球滾來了,我就一腳將它踢到了遠處的麥地裏。


    在等待期間,我不時用眼睛瞟―下球場上的杜高陽。


    杜高陽是鎮長杜長明的兒子。我很討厭他那一副高人―等、盛氣淩人的樣子。馬水清說我是吃醋。因為同學間早有傳聞,說陶卉大了,是要嫁給鎮長家做兒媳的,兩家的大人是都已說好了的。那天晚上在鎮上熟食鋪吃豬頭肉,馬水清又鬧我,鄰桌就有―個喝酒的說:“陶矮子(陶卉的父親)到底要把閨女給誰呀?


    不是說了給杜鎮長家的嗎?“但我心裏並不承認我僅僅是因為這―傳聞才討厭杜高陽的。


    場上的這幫賤骨頭,拿到球總是討好地扔給杜高陽。他就越發地高傲和瀟灑起來,幾次到籃下,高高地躍起,手這麽輕輕―磕,就把球很準確也很漂亮地投進字籃筐裏。


    我瞧見,球場邊上,陶卉和夏蓮香正互相摟著肩在看著。


    我對馬水清說:“我們還打不打籃球了?”


    籃球正巧滾過來,馬水清把它抱起來,“我們要比賽!”


    杜高陽過來了,“這我們不管。我們在上體育課。要等下課鈴向,才能把球場讓給你們!”


    他們的―個人像個賊,從馬水清身後突然衝上來,―下子把馬水清手中的球奪了去。


    我坐在我們的籃球上等了一會兒,把球給了劉漢林,說:“我要讓這鬼體育課早點結束!”說完,我―聲不響地跑向食堂。


    那鍾懸吊在一棵楊樹上。


    劉漢林抱著球跟過來了,問:“你要幹什麽?”


    “沒到下課時間,白麻子是不會讓你敲的。”


    “他不敢!我想敲就能敲!”我解開繩子,“當當當”把鍾敲響了。


    白麻子聞聲從食堂跑出來,“林冰,你幹什麽?”


    我不理他,隻管敲,直到我認為敲得已經足夠了,才扔掉繩子。


    白麻子說:“林冰你真胡來!”


    我拉了劉漢林就跑。


    那邊,馬水清等人趁杜高陽他們聽到鍾聲直發愣的時候,呼啦―起跑進了球場,“已經下體育課了,你們滾吧!”


    我和劉漢林跑到球場時,正是杜高陽要去責問白麻子的時候。


    杜高陽再也沒有返回球場。白麻子說鍾是他敲的,他把時間看錯了。第五節


    割了麥子種水稻,麥子抽空了地力,種水稻時總要狠狠地堊田。我們那地方,初夏時各所學校的學生總要在一兩周的時間裏,抽出很多時間去割草漚綠肥,好在麥子收割後弄到地裏去插秧。油麻地中學有許多地,需要許多綠肥,那些天的下午,我們總是去割草。附近的草割光了,就到遠處去割。我們班跟附近村子裏借了一隻木船,一路上跟著大隊人馬。我們割了草,就往船上拋,等草把船堆得滿滿的了,就把船撐回去。我們這些人散落在河邊、塘邊、大堤下、田埂上,―會兒近了,―劊遠了,一會兒幾個人碰到―起,―會兒又是一個人獨在一處。我們互相叫喊著,呼喚著,或大聲地唱著。那些天,我們身上從早到晚散發著一股青草香。野外總是有情趣的,恨不能一輩子永不進教室,就永遠在這田野上嬉鬧。


    那些天我很興奮,甚至有點瘋。一會兒“呼哧呼哧”地割草,―會兒大喊大叫,―會兒又與劉漢林他們在大堤上打成一團。


    也有安靜的時候,那就是在陶卉唱歌的時候。


    我們正割著草,響起了陶卉的歌聲。她的聲音很輕很細又很純淨,或是從金黃的麥地那邊,或是從綠汪汪的蘆葦叢裏傳來。


    這時,我的動作一下子就會變輕。如果隻有我―個人,我還會停住動作,凝神傾聽。


    她的聲音總那麽小,像―根明亮的遊絲在田野上飄。那是―個沒有成熟的女孩的歌聲,溫馨,帶著幾絲嬰孩的腔調。


    顯然,大家都在聽她唱歌,因為整個田野都很安靜。


    陶卉的歌使我覺得天空明亮了許多,空氣清新了許多。


    五月,真是個迷人的月份。有時,我累了,躺在無人走來的河岸上,望著萬裏雲空,聽著河水的潺潺,心裏有說不出的甜美,有時,胸中還會升起―股稚拙的浪漫的激情,甚至無緣無故地在眼角滾下幾顆可笑的淚珠來。


    那些天,我心情確實很好,覺得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一切皆是可愛的,人也便有了一些癡迷的神態。總愛凝眸,喜歡長時間地盯著一枝銀閃閃的蘆花或―片搖曳不停的荷葉。我的目光能隨著一隻鴿子的飛翔長時間地追隨著,直至那隻鴿子飄逝在河灣的盡頭。一切都很美,天邊一朵浮雲很美,地頭一株小樹很美,水上一隻小船很美,夏蓮香頭上的藍花很美……


    那天,我在一條長長的田埂上遇到了陶卉。她從南往北割草,我從北往南割,我們互相發現時,兩人之間就隻剩下十來米遠了。四周是茫茫的麥田。我們幾乎同時站了起來,互相望了一眼,把頭低下去,裝著很自然的樣子又去繼續割草。四周竟然沒有―個人。我仿佛―下子陷到了夢境裏,想見到人,可―個人也見不著,似乎這世界上就隻有我們兩個人了。


    我不知道是該往前割去,還是轉身往回走。她似乎也是這樣。


    遠處,響起夏蓮香的呼喚聲:“陶――卉!――”


    陶卉站起身來,朝夏蓮香搖搖手,“我在這兒!――”說完,他轉身走去,越走越快。到田埂盡頭時,她索性小跑起來。


    我覺得,在夏蓮香呼喚她的時候,她仿佛夜晚在恐怖的荒原上忽然聽到了前方傳來人的呼喚聲一樣而感到興奮。我也是這樣。


    我久久未站起身來。我害怕被人看到我也在這條田埂上。過了很久,我鑽進麥地,鑽到了另―條田埂上。


    傍晚,在謝百三的招呼下,我們聚攏來,一起往學校走。因為我會撐船,謝百三便讓我把船撐回去。我撐得極認真,極賣力,因為船頭上坐著幾個女生,其中包括陶卉。我把船緊緊地靠著岸邊,把竹篙緊緊地挨著船幫,一下一下地插下去,埋下屁股,雙手抵著竹篙,直把竹篙抵得彎彎的像張弓。船上雖然裝滿了草,但還是在水上“撲哧撲哧”地行駛著。我總能在竹篙拔出後,又將它放在船後進行擺動,準確地把握它的方向,使船頭既不撞到岸上去,也不離岸太遠。水中的蘆葦在船邊彎曲下去,與船體相碰,發出刷刷聲。我覺得自已很能幹,也很瀟灑。


    走回去的同學早守在學校水碼頭上,等著下草。


    我把船很準確地靠到碼頭旁,然後將竹篙從船的外側插進水下泥裏,又跳起來,雙手抱住竹篙―用力,竹篙便把船牢牢地別在了岸邊。


    我累了,在船尾坐下。


    當草下得差不多了的時候,馬水清跳上船來,說已拴了繩子,不用竹篙別了,便把竹篙拔了,往岸上拖去。當我發現他的陰謀時,已經遲了。他看準了船上正巧隻剩下陶卉與我兩人時,突然用竹篙將船猛然推向了河中心。


    我大喊:“竹篙!竹篙!”


    馬水清把竹篙拖到遠處樹林裏去了。


    這時天色已晚,船滑向河心十幾米遠,就瞧不清岸上的人了。我跳進河裏,拚命向岸邊遊來。到了岸邊,我用手摳了一把爛泥就去追馬水清,可是他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我突然想起了船上的陶卉,便又不聲不響地走到河邊。這時,我聽到河心的船上,陶卉在“嚶嚶”地哭。那幫家夥都跑掉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站在岸邊像個傻瓜。


    不知陶卉是因為一個人在船上害怕了,還是因為被人開這樣大的玩笑而感到傷心,哭聲大了起來。


    我跳下河去,迅捷地遊向木船。我摸到了船繩,然後用嘴將它咬住,拉著船用力向岸邊遊去。


    我把船緊緊地靠在水碼頭上。


    陶卉哭著下了船,並且一路小聲哭著走去。


    我實在沒有勁了,就在水碼頭上坐著。


    白麻子來了,叫我:“林冰,到食堂來吃晚飯吧!”


    我―口氣喝了三大碗粥。


    白麻子點亮了燈,朝我笑了笑,說:“我跟陶矮子,有幾十年的老交情……”


    第六節


    整整―個春季,我們總能在夜間聽到從河岸邊茅屋裏傳出的王儒安的呻吟。那蒼老而痛苦的聲音,使我們感到不安和難受。


    這是―種被意誌力壓抑了的極有節製的痛苦之聲。他在校園裏走動的時間少了,但我們還是能夠見到他。他的身體彎曲得更厲害了,仿佛永遠也不可能再恢複正常的姿態。每逢他看到我們時,不知是因為覺得自己的軀體難看,還是因為他想穩定住身體不至於難看地摔倒,他總是扶著一棵樹站在那兒不動。


    我必須對白麻子說兩件事:一、立即給王儒安的小茅屋收拾好門窗;二、不要讓王儒安再管廁所了。


    可是,我覺得我與白麻子之間的交易似乎已經扯平了,我已不能再向他暗示什麽、索取什麽了。我必須讓他再有些把柄被我抓住,我十分希望能再次窺探到他的秘密。我發現我變成了―個壞孩子。但,我有一種壓抑不住的衝動:與白麻子做交易。


    於是,我一連拉了一星期“稀”。可是,我終於沒有發現什麽秘密。


    我隻有向白麻子硬討要―些東西了。那天下午我上廁所解小便,在路上見到了王儒安。他麵容憔悴,滿頭大汗。我朝他點點頭,直奔食堂。無意中,我卻獲得了―個與白麻子做交易的大本錢。那時,全校學生都在上課,是―個下午裏最安靜的時候。走到食堂拐角時,我就覺得今天的氣氛有些異樣,便把身體藏在牆後,隻探出半邊腦袋去。我看到施喬紈焦躁不安地站在她的辦公室兼臥室的門口。過不―會兒,白麻子從另一間屋裏出來了。我看到他與施喬紈對望了一眼。施喬紈進了房子。白麻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在門口轉了一圈,也閃進了施喬紈的屋子,門吱呀―聲關了起來。


    我仿佛一隻兔子,從牆後躥出,幾步穿過食堂前麵的空地,在幾棵白楊樹間躲閃了幾下,躥到了與施喬紈的房間正對著的菜地裏。我在一片茄子叢裏躺下了。茄子叢裏挺涼快,躺在裏麵很舒坦。已經結茄子了,又綠又嫩,形如懸膽。我順手摘下―個,大口大口咬起來。吃了一個再摘一個,,味道很不錯。透過茄子葉;我可以看到一片夏天的晴朗天空:一片金澤閃閃的陽光,把空氣都似乎染成了金色。我感到很愜意,覺得在茄子叢裏躺著,是件很讓人開心的事情。


    對於白麻子與施喬紈他們之間到底要偷偷地做些什麽事情,我並不特別清楚。但我知道,這種事情肯定是挺不錯的。偶然間,我身體裏會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興奮。我有點記恨白麻子。


    但,我又很希望他能和施喬紈關在小黑屋裏,並希望我能被他看到。


    我在茄子叢裏靜靜地等待著。我要在施喬紈的門吱呀―聲響時,突然從茄子叢裏站起來。我早想好了:完成這一突然的聳立,我便走掉。然後,我再與他們進行“交易”。


    從鎮子那邊傳來了幾聲輪船的汽笛聲。從縣城開回來的輪船要靠碼頭了。


    白麻子怎麽還不出來?我有點著急了。因為我知道,輪船到達碼頭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半鍾左右。也就是說,還有半個小時,下午第二節課就要結束了。那時,所有的學生會像牢籠裏的囚犯越獄逃跑似的從教室裏奔跑出來。激動人心的自由活動,每天都能叫他們狂烈。


    一件真叫人激動的事情就在輪船停靠碼頭十五分鍾後發生了:施喬紈的丈夫蘇鵬提著包站在了施喬紈的門口。


    蘇鵬在縣教育局當官,隔―段時間便到油麻地中學與施喬紈和羊子住幾日。他的身材頗高大,胡子長得很旺盛,但總刮得幹幹淨淨的,兩腮與下巴總是青的。看上去,他特別像個男人。我不止―次地在心中納悶過:施喬納有這麽―個男人,為什麽還要跟白麻子搞名堂?


    蘇鵬用手拍了拍門,見沒動靜,便在門口站著。


    有一陣,我真希望蘇鵬―腳將門踹開,也好讓我看看白麻子和施喬紈到底在搞什麽名堂。但是,我心中突然升起―股要解救白麻子和施喬紈的欲望。我從茄子全裏走出來,走向蘇鵬。


    “我知道施會計去哪兒了。”


    “去哪兒了?”蘇鵬問。


    “帶羊去鎮上了。”


    ‘什麽時候去的?“


    “剛去不久,大概要等很久才能回來。”


    蘇鵬想了想,便拎著包去小鎮了。


    ,等蘇鵬走遠了,我便唱起歌。我―邊唱一邊走。我要讓漸遠的歌聲告訴白麻子,我已走遠了。但走出去五十米遠後,我從田埂上橫穿過來,又鑽到了那片茄子叢裏。


    施喬紈的門“吱呀”響了,走出了白麻子。


    我突然地完成了我預設的那個動作――紀念碑一樣地聳立。


    “林冰,你……你……站在那兒幹什麽?”白麻子頗有點窘。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問了一句蠢話:“你……你們在幹……嗎?”


    白麻子回答我的同樣是―句蠢話:“我們在床上算賬。”他突然發現說錯了,急急巴巴地又說,“在辦公室裏算……算賬,算夥食賬。”


    施喬紈站到了門口。


    我看到她的臉很紅,頭發濕漉漉的。


    我隨白麻子走到水碼頭。在他不停地用手捧起河水洗臉時,我既像個大人,又像個領導,對他說道:“王儒安的小屋太破了,該修一修。該換一個人代他清理廁所。”


    白麻子的鼻子在水中“呼嚕呼嚕”地響著,沒有與我對話。


    但是第二天,就有木匠瓦匠去收拾河邊那間小草房了。晚上,我去廁所撒尿,發現一個年輕的工友正在打掃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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