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這裏的秋末,學校總要放秋忙假,讓學生回去幫家中收割一地成熟的莊稼。這個秋忙假,我有好幾日是在吳莊度過的:馬水清說他家的柿子成熟了,讓我去他家摘柿子,吃柿子。


    馬水清的家是令人注目的。在我們這―帶,見不到第二所這樣的住宅。它深深留下了從前富有的痕跡,雖然老了一些,但依然給人―個“大宅”的深刻印象。正房極高大寬敞,牆是用今天的磚瓦窯已不再燒的小青磚,平著,一塊挨一塊、實實在在地壘成的,而不似錢少些的人家,磚塊立著砌,牆心是空的。就連房頂上蓋的,也是今天的磚瓦窯已不再燒的弧形小瓦。梁柱檁條都是上等的木料,東房西房也都是用木板從下到上全隔的。東西兩廂房蓋得一模一樣,比正房矮瘦一些,用的也都是極好的材料。


    院子很大,推門就是一條流動不息的大河。


    院子裏長了兩棵柿子樹。


    到馬水清家是下午。爺爺不在家,院門鎖著。馬水清有鑰匙,自己開了院門。我已來過這裏許多次,因此―進院子就像回到自己家裏一樣親切而自然。我和馬水清之間,有―種似乎是兄弟卻又不是兄弟那樣的情感。這情感讓人很溫暖,很愉快,也很舒服。晚上,我們―起睡在正西房裏的那張大床上,並且是一頭睡的。熄燈後,我們總要說很長時間的話。我喜歡到他家來。我像馬水清一樣叫他的爺爺為爺爺。時間長了,竟覺得他爺爺也是我的爺爺。我的祖父在我還未記事時就已去世。而馬水清的爺爺,給了我一種隻有祖父那種輩分的人才能給的那種感覺。爺爺見了我,也很喜歡,親切地叫著:“林冰哪,往灶膛裏燒兩把火。”“林冰哪,去水碼頭拎兩桶水回來。”來到這裏,我就打掃院子,收拾屋子,幫爺爺幹活。而馬水清卻依然懶得動手,對我說:“別弄了,別弄了。”我也不攀他。


    進了院子,我倆看了半天那兩棵柿子樹。秋風幾乎把所有枯黃了的柿葉吹落下來,一院子落葉,竟把地上的磚都蓋住了。樹一落葉,便盡顯柿子了,讓人覺得滿樹都是柿子。那柿子長得很大,扁扁的,熟透了,橙紅色,打了蠟―樣光滑,在夕陽的餘輝裏,仿佛掛了兩樣溫馨的小燈籠。


    馬水清對這兩棵柿子樹感情很深,因為這兩棵柿子樹是當年他母親種下的。


    由於我常來吳莊,跟這裏的人混熟了,就像是―個吳莊的人那樣,了解到了許多關於馬水清家的情況,加之馬水清本人告訴我的和我自己感覺到的,可以說,對他家的曆史與現在,我已了如


    指掌,我甚至能說出許多細節來。


    從馬水清的爺爺往上數,馬家好幾代都經營木排行。


    當年,這條大河很興旺。往下去方圓幾百裏的地方,輸入輸出,走到外麵的世界去,都要靠這條河。河上總有船。那些弄船的,帶著各地方的臉相和口音,吳莊的孩子們總跑到水邊上來觀看。每年秋天,這河上便三天兩天地過木排。有的木排能逶迤裏把路長。經營木材生意很苦,但錢也多。有了公路之後,這條大河就變得清淡而寧靜了。馬水清的父親沒有能延續木排行的經營,爺爺也終於因為年老和其他種種原因,結束了祖輩的事業,而守著這孤獨的院落,隻能麵對那條白白流淌的大河惆悵,將淡淡的悲哀籠上蒼老的臉龐。


    馬水清的母親,是爺爺用木排為馬水清的父親帶回的一個異鄉女子。那是一個嬌小、靦腆、嫩蔥兒一般的女子。她像一個孩子那樣,羞澀地微笑著,怯生生地走進了馬家的院子。她大概離家過於遙遠了,在開始的許多日子裏,都是微微縮著身體,很生疏地打量著這裏的一切。爺爺很高興。他小心翼翼地照應著她,等待著在外當兵的馬水清的父親歸來成親。在他看來,這是他為兒子打遠方帶回的―件價值連城的寶物。


    馬水清的母親托放排的人,打遠方帶回兩棵柿子樹,栽在了院子裏。


    這地方上不長柿子樹。這裏的人隻吃過柿餅,卻從未吃過未經加工的新鮮柿子。而馬水清的母親,卻出生於―個柿子之鄉。


    在那裏,滿眼是沛子樹。無盡的空閑和對家鄉的無盡思念,使馬水清的母親對那兩棵柿子樹的照料變得無微不至。它們一日一日地、很有生機地生長著,不停地擴大著的綠色,給這古老的院子帶來了清新的氣息。


    兩年以後,馬水清的父親回來了。軍人生活使這個吳莊的青年抖落掉了許多農民的憨呆與愚鈍。他的舉止,他的臉色,甚至是他的體型,都因為軍人生活的規範與訓練而變得有點讓吳莊人仰目視之了。他已是―個年輕軍官。當他高大挺拔的身材極合體地撐起―套板板的軍服踏進院子,當那軍帽下射出兩道青春的軍人的目光時,馬水清的母親抱著她的柿子樹,睜大了眼睛,微微喘息著,滿臉是羞澀和驚慌,並立即低下頭去。


    馬水清的父親在吳莊停留了―個月,馬水清的母親略帶緊張地羞澀了―個月。馬水清父親走的那天,她離他幾步,一直送到路口。然後,她站在那裏,無聲地流著眼淚,直到刃階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天邊,還癡癡地朝空蕩蕩的前方望著。


    日子很恬淡。馬水清的母親很寧靜地跟隨著爺爺,守著這個大院。有時,她站到院門口,默默地望著那一河清澈的流水和岸邊的垂柳、蘆葦。她很少走出院子,走進吳莊人的生活。偶爾走到人群裏,她也總是在―旁靜靜地看著,聽著,依然姑娘一般羞澀地微笑著。大部分時間,她用於照料馬水清的奶奶和那兩棵柿子樹。柿子樹沐浴在異鄉的陽光雨露中,長得很歡。


    爺爺極仔細地照看著她。他不讓她下地幹活,而是自己佝僂著身軀,氣喘籲籲地將糞將水挑到地裏,不分早晚地待在地裏忙碌。晚上,他總是等她將房門關上了,才端著油燈,搖搖晃晃地走進自己的房間。他很用心地為兒子守護著她。仿佛有一樹桃子,現在隻掛著一顆最紅最熟的了,那是留著給兒子的。怕被風刮落下來,又怕被喜鵲啄去,他一點也不能疏忽。


    馬水清的父親又回來了―次。


    不久,她開始羞澀地挺起肚子。


    馬水清生下時,正是柿子樹首次開花的季節。


    馬水清的父親沒有回來。


    從此,馬水清的母親開始了靜默而無望的等待。她耐心地帶著馬水清,將日子一日一日地在心上流過。她沒有焦躁不安,也沒有露出太多的憂傷。她隻是在沒有人的時候,帶著馬水清到路口去遠望。


    柿子樹結柿子了,一年比―年多。吳莊的人至今都還記得那幾年的秋末馬水清的母親往各個人家送柿子的情景:她戴―塊杏黃色的頭巾,挎一隻去了皮的白柳籃子,那籃子裏裝滿了柿子,她―家一家地送著。


    在這輕如柳絮卻又沉重如磐的日子裏,順口親近黑暗的正東房,那裏麵躺著一個衰老的女人――馬水清的祖母。


    在吳莊,隻有上了年歲的人見過祖母,年輕人隻是知道在馬水清家的那房子裏至今還躺著―個老女人。她已躺了三十多個年頭了。她是在生馬水清的父親時癱瘓了的。


    祖母是馬水清的太爺給馬水清的爺爺打遠方帶回來的。與母親相反,祖母從―開始就厭倦爺爺,厭倦這個家。在祖母麵前,矮小的爺爺始終有著一種推脫不掉的自卑和使他終日難寧的歉疚。當年的祖母從木排上岸時,正是芙蓉飄香的時節。她使吳莊的所有女人自慚形穢,遠遠地觀望著,不好意思走近。在她的眼睛裏,全體吳莊人都看出了她總有一天要離去的心思。然而,她卻如波浪打翻的蘆葉小船,永遠擱在了吳莊。祖母癱瘓後,爺爺默不作聲地伺候著。


    祖母平靜極了,靜如水上一片落葉。她終年躺在黑房子裏。


    她隻有通過一方小小的天窗望天空:遊雲、日光和月亮。


    我雖然到馬水清家這麽多回,卻從未見到過祖母的模樣。因為我感到那房間有一種神秘和死亡的氣息。來了這麽多回,我居然沒有聽到一絲由祖母發出的聲音。但我又分明感到了黑暗中有一顆衰老而寧靜的生命。


    當年,馬水清的母親走進這間黑房子之後,並沒有使這間黑房子裏響起話語。多少年以後,我在想:當時,她們可能隻是在靜默中對望著,隻是由一對衰老的目光和一對年輕的目光交談著,互相撫慰著。


    馬水清三歲那年,兩棵柿子樹掛滿了柿子,成熟的氣味使吳莊的每―個人都聞到了。人們在等待那個戴一塊杏黃色頭巾的女人挎著白籃子送柿子,然而卻永遠也等不到了――她像睡著了一樣,浮在河那邊的荷花叢裏,再也不能醒來了。


    那年,柿子爛熟後都脫落下下來,摔在了地上。


    半年後,馬水清的父親回來了。他被軍隊送到軍醫大讀書,一年前,分到了軍醫大附屬醫院。與他一起回來的,是他的妻子,一位漂亮的護士。他們要帶走馬水清,爺爺不允許。他們頗有點無趣地住了些日子,便回上海去了,從此便再也沒有回到這個種有柿子樹的院子。


    馬水清顯然知道了這個院子裏的故事。他的記憶裏並投有留下母親的形象,但他的想像裏卻有。麵對柿子樹,他心裏會有一種綿綿流來的溫暖。在這一時刻,馬水清軟弱了許多,也溫情了許多。


    第二節


    這裏,我和馬水清正吃柿子,外麵忽然起了吵嚷聲。


    我倆走到院門口往外看,就就見有許多人往東跑。


    “出什麽事了?”馬水清問。


    其中一個人指著東邊,“莊子西頭,周國旺家的毛頭落水了!”


    我們院門也不關,隨了人群也往東跑。


    約五十米開外的河岸邊,已聚攏了五六十人。河裏,也已有十多個會遊水的漢子。吵嚷聲很高。許多人還在莊後的地裏割稻子,聽到這邊的吵嚷聲,就紛紛丟下手中的鐮刀與扁擔,正往這邊跑。無數人就在很短的時間內組成―種消息的聯絡通道,很快把“周國旺家的毛頭落水了”的消息朝一個很大的範圍內傳播著。到處是跑動聲與叫喊聲。而這些跑動聲與叫喊聲又正在往出事地點聚集,使出事地點越來越像口巨大的沸水鍋。


    說來也許有些不太人道,我在如此情景中,竟沒有太多為那個叫毛頭的孩子的生命而擔憂的心情,也沒有因為―個活活的生命被大河所吞沒而產生的恐懼,隻是覺得有點緊張,更多的是興奮與刺激。我回頭瞥了一眼馬水清,覺得他眼中所透露出的情感與我竟如出―轍。


    我有許多奇特的童年記億,其中之一便是:溺水以及對溺水者的尋找與搶救。


    這―帶出門便見水,溝河縱橫,走三裏蹈少說得過五座橋,“水網”二字最是貼切,溺水的事情也就很容易發生。到了發大水的季節,水漫到門口了,過去是低窪的地方也變成了河,陸地一下縮小了許多,隻見到處水光漣漣,溺水的事情就更容易發生了。每到這樣的季節,幾乎隔幾天就能聽到―個消息:某某地方又淹死了―個小孩,或某某地方又淹死了―個老頭,屍體在十裏外才浮上來。那些日子,顯得有點恐怖,仿佛隨時都能從水麵上看見一具浮屍似的。這地方上的人,就像現在城裏人叮囑小孩上學過馬路要小心車輛―樣來叮囑他們的孩子:“當心水!”“別到河邊去!”“坐船坐穩了!”還編織出許多關於“馬佬”(大概是水鬼的另一種說法)的故事,陰森得可怕,以嚇唬孩子別靠近水邊。船上人家,則用繩拴了孩子的腳脖,並斜背了一隻葫蘆,那葫蘆又漆成紅色,以便於孩子萬一落水之後,醒目可見(為此,我寫過一篇叫《紅葫蘆》的短篇)。然而,千防萬防,溺水的事情還是發生。在我離開這一帶之前的二十年生活中,至少平均每年有一次這樣的記憶。這些記憶還都是我親在現場的記憶,它們至今還―一地記存於我的腦海之中,每每想起,眼前便是一個個驚心動魄感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場麵。


    這個叫毛頭的孩子不又溺水了嗎?


    凡會遊泳的男人們都英勇地下水去了。


    “撐船去!”“牽牛去!”“毛頭他媽媽呢?”“在地裏。”“來了來了。”……人們叫著,問著,答著,河岸邊人聲鼎沸。


    那孩子的鬥笠和―隻布鞋還在水麵上漂著。


    男人們像被漁人跺著船板催促著沉水捕魚的魚鷹,不停地紮著猛子,水麵上不時露出―顆濕漉漉的腦袋,麵色發白,發烏,睜著一對白瓷白瓷的大眼,張著大嘴喘氣,見岸上都是詢問與催迫的目光,不敢久留水麵,不一會兒,就看到他們腦袋往水中一紮,身體倒轉過來,有―個屁股和一雙腿忽閃了―會兒,又不見了,隻留了一團水花。於是,就有許多抱了希望的目光各自追隨著那些根本不知去向的水下人。有時,那麽多人同時浮到水麵上來,互相說著“沒有”,又同時紮下水去,竟留下一大片安靜的水麵來。那片刻的安靜,仿佛過了―個世紀。


    使我們從純粹的場麵感而引起的興奮中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場生命之戰的,是那孩子的母親。


    這是―個極其瘦小的女人,瘦小得簡直像一隻耗子。


    她家的地離莊子最遠。她是少數幾個最後聽到消息的人中的―個。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個像耗子―樣的女人,在與包括她丈夫在內的幾個健壯的男人―起往河邊跑來時,竟然把那幾個男人拋在了後麵。當有人說“看,毛頭他媽來了!”我們都掉轉頭去看時,隻見這個瘦小的穿著白衣服的女人,在一片林子裏穿行而來。我們在樹與樹之間的空隙裏隻看到了一閃一閃的白色。


    ―位上了年紀的老人說:“別讓她跑到河邊去。”


    於是人群一下聚攏起來,給那女人立起了一道銅牆鐵壁。


    然而,那女人竟像―枚銳利的炮彈,一下子就撞開了這道銅牆鐵壁。


    就在她要撲進大河時,無數雙手,幾乎是在同時,扯住了她的胳膊、褲子、褂子與頭發。她望著那頂破損的鬥笠與那隻鞋頭已被大拇腳趾捅出洞的布鞋,長叫了―聲“毛頭!――”便立即癱軟如泥。她口吐白沫,暈厥了過去。於是,一邊有人掐她的人中,一邊有人大聲喊:“去叫醫生!”醫生就在人群裏,聞聲而來。他到河邊雙手捧了一捧水,然後含進嘴裏,對著那女人的麵孔,圓起雙唇,有力而均勻地將水噴出。然後,他把那正按人中的人推開,取而代之,用他似乎專門留出的長指甲,死死地掐住了那女人的人中。不一會兒,她吐出一口氣來,雙眼閉著,像在夢中一樣呼喚著:“毛頭!……毛頭!……”眼角上滾出大粒的淚珠。


    幾個婦女見如此倩景,再看一眼無望的大河,緊緊拉住自己的孩子,也跟著流出淚來。


    河邊不再有喧嘩,隻有水聲。


    那女人漸漸恢複了神誌,卻未能恢複氣力,被人扶著,對著大河不住地哭,不住地呼喚她的孩子。那聲音哀切、淒婉,催人淚下。


    婦女們圍著她,不住地說著寬慰她的話:“沒事的,沒事的。”“這麽多人在摸呢,在找呢!”“毛頭會好好的。”……


    我和馬水清都朗河上望著。人們已經沒有多大力氣了。―顆顆腦袋總是長時間地浮在水麵上喘氣。已是深秋,深水處的水溫,已經涼得他們不能多次忍受了。他們盡管還紮著猛子,但我以為,他們實際上都未紮到水底,而半途間就又返回了。撐來幾隻船,幾個人趴在船邊上,用長長的竹篙在深水處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那女人似乎意識到她的毛頭永不能回了,一邊哭,―邊很無條理地訴說著毛頭的種種可愛與她對毛頭的種種不周之處。這種訴說,把在場的女人們都搞得很心酸。


    ―個光頭的孩於擠進人群,問:“誰掉到河裏去了?”


    沒有人理會他。


    那孩子偏問:“誰掉到河裏去了嘛?”見依然沒有人理會,他也朝河上望。


    ―個中年男子忽然轉過頭來,盯著那孩子看,然後手―指,大聲叫起來:“那不是毛頭嗎?”


    所有的目光都轉過來看那孩子,“毛頭!就是毛頭!”


    那孩子覺得目光很奇怪,顯得愣頭愣腦的。


    ―個漢子抱起這個六七歲的孩子,向那個瘦小如耗子的女人跑去,“毛頭他媽,毛頭在這兒!”


    那女人望著這孩子,目光呆滯。


    “是毛頭!是你的毛頭!”婦女們說。


    那女人慢慢站起來,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後渾身顫抖如寒風中的枯葉,接著就是―手扭住孩子的胳膊,揚起巴掌,發瘋―樣扇打孩子的屁股。那孩子大概從未受過如此疼痛的扇打,像被火燙著了似的跳著,“嗷嗷”亂叫,眼淚“嘩嘩”下來了。那女人邊打邊問:“你去那兒了?說!你去那兒了?說!”


    眾人上來拉住了那女人。


    孩子就哭泣著說:“我和大慶在那邊林子裏玩,他欺負我,我就跑到河邊,把鬥笠和鞋扔到了河裏,嚇唬他……”


    那個跑回莊裏向大人嚷嚷著“毛頭掉下河了”的大慶,比毛頭矮一點兒,此時正拖著鼻涕站在那兒樂。


    “後來呢”大人問。


    “我去奶奶家草垛底下藏起來了。不―會兒,就睡著了。”


    那孩子說著說著,大哭起來,仿佛他真掉下河剛被人救活了似的。


    那女人不打他了,卻一把摟住他,用那張幹燥的嘴在他臉上、胸口、胳膊上胡亂地親,還把腦袋抵住他的胸口直擺動。孩子不太小了,對母親當著這麽多大人,尤其是當著這麽多孩子的麵如此地表現親熱,有點不好意思,就本能地伸出手去拒絕她。


    而她根本不管他是好意思還是不好意思,亂親了―氣之後,又將他抱在懷裏。孩子長得不矮了,而她又很矮小,抱起孩子之後,讓人覺得不像母子倆。


    她抱著孩子往家走。


    孩子掙紮了一陣,終於無奈,就老老實實地趴在她肩上,一副乖乖的樣子。


    很多女人就隨了那個不斷哭著的女人,一路淚水地走回莊裏去。


    那女人甚至把後麵一行濕漉漉的男人們都感動得無聲無語。


    ―行隊伍,靜穆地流向莊裏。


    我和馬水清走在最後。回到家之後,馬水清就―直很沉默地坐在那把寬大笨重的紅木椅子裏。起初他照了一陣鏡子,後來把鏡子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就那麽一動不動地坐著。我覺得那沉默是不能被打破的,就坐到院門口去等爺爺。偶爾回頭看一眼屋裏,見馬水清還是紋絲不動地坐在椅子裏。黃昏時的餘暉正從天窗照射到他的身上。


    第三節


    天很黑了,爺爺才回來。見了我們,他很高興。昏暗的燈光裏,掉光了牙齒的嘴巴,像老牛反芻似的蠕動著,一撮灰黑的胡子像―把枯了的秋草一撅―撅的。我們問他去哪兒了,他說他剛才也在河邊上的,並沒有見到我們,見毛頭找到了,就又直接去了莊後的柿子林裏――柿子熟了,總有人偷摘柿子。


    “三呆子呢?不是雇他看柿子林的嗎?”馬水清問。


    “他不看了,說我們給他的柿子太少。”爺爺抹著總是流淚的眼睛。


    “那就再給他一樹柿子。”馬水清說。


    “就等你回來拿主意呢。”爺爺說。家中一切事情,不分巨細,處理起來,爺爺總要得到馬水清的意見。


    “三呆子這雜種!就再給他―樹柿子!”馬水清強調了一遍。


    爺爺進了廚房,開始為我們弄晚飯。馬水清還是坐在椅子裏。我幫爺爺燒火。借著油燈的燈光和灶膛裏跑出的火光,我感覺到,爺爺又蒼老了許多。他的眼睫毛已爛倒或爛掉了,失去彈性的眼皮,疲軟地蓋住了眼睛,衰老帶來的不可挽回的收縮,使我覺得他的腦袋與身子,又比我上次見到時縮小了許多。他張著嘴,不住地喘息著,喉嚨裏發出讓人難受的呼嚕聲。他本應坐在牆根下曬曬太陽,或無所事事地坐在柳蔭下回憶回憶那即將泯滅的陳年古事了,然而,這個家卻不允許他停頓下來。他必須像―隻掘洞覓食的老鼠一樣,不分白天黑夜的忙碌。


    吃完晚飯,我和馬水清到西房裏去玩撲克牌,爺爺開始伺候東房裏的奶奶。他進進出出的。我不看也知道,他是在奶奶飯後打水給她清洗。聽人說,奶奶極愛幹淨。這種清洗是緩慢的,煩瑣的。爺爺總要來回七八趟地換水。這種太講究的清洗,使得―間終年睡著一個垂死者的黑房間居然沒有散發出絲毫難聞的氣息,反倒淡淡地飄出一個淨潔的人體才可能散發出的好聞的氣味。爺爺幾十年時間裏無言無語地端著水盆,把他的生命―點一點地用在了奶奶的清潔上。


    東房裏的事情做完之後,我聽到了爺爺走出院門的腳步聲。


    “這麽晚了,他還要去那兒?”


    馬水清說:“別管他。”


    我打牌時,總是在傾聽爺爺歸來的腳步聲,然而直到我覺得困了想要上床睡覺了,也未見爺爺回來。


    馬水清今天玩牌玩得不入神,終於說:“不玩兒了。”就拿了手電,要出門。


    “去找爺爺?”


    他不吭聲地往外走。


    我跟著他。


    穿過―片莊稼地,便是馬水清母親的墳。墳在馬水清家的地裏。人家的地裏都種了莊稼,馬水清家的地裏卻種了一片柿子。


    這些柿子,有爺爺栽下的,有馬水清栽下的。現如今已是―片可愛的柿子林。


    林子裏搖曳著一盞馬燈。


    我們走進林子裏,看見馬燈掛在樹丫上,爺爺疲憊地坐在柿子樹下。


    “爺爺,你怎麽坐在這兒?”我問。


    “三呆子不看柿子林了,有人偷柿子。”爺爺扶著樹匣慢地站起來。


    “就讓他們偷吧。”我說。


    “全偷了也不要緊,反正也是讓大夥兒吃的。可他們偷的時候太慌張,淨糟踏樹。看看那邊那棵,那麽粗一根枝被拽劈了……”


    “回去吧。”我說。


    爺爺不動。


    “回去吧回去吧!”馬水清有點不耐煩。


    “讓他們偷吧。”爺爺說著,把馬燈摘下來,“走吧,回家吧……”


    “你先走。”馬水清說。


    爺爺猶豫著。


    “讓你回去你就回去吧!”馬水清對爺爺總是很不客氣地說話。


    “你們早點回來。”爺爺說完,拎著小馬燈,走上了莊稼地裏的田埂。


    馬水清用手電往枝頭照了照,隻見光柱裏盡是一個―個的大柿子。


    “今年柿子真大。”馬水清說。


    空氣裏,散發著甜絲絲的柿子味。


    馬水清帶著我,在柿子林裏走了―遍後,沒有顯出回家的意思。我知道馬水清留戀這片柿子林。每次回吳莊,他總要到柿子林裏來坐一坐。幾年之後,春季的一天,幾個小孩放火燒頭年留下的枯草而使這片柿子林化為灰燼時,馬水清仿佛被燒掉了全部的依托和思念,竟然坐在焦土上整整一夜,並且從此很少再回吳莊。


    我陪著他在柿子林裏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變得很涼了,他才說:“回家睡覺吧!”


    那時,正有一牙月亮掛到柿子林上。


    回到家時,爺爺早已將洗腳水為我們準備好了。他坐在椅子上咳嗽著,在等著我們。我知道,在我未出現之前,他早就是這樣每天晚上給馬水清打好洗腳水,然後等馬水清洗完腳再把盆端到院門外倒掉的。我對爺爺承擔了―個老奴的形象時感悲哀,同時對馬水清很不高興。然而在馬水清看來,這―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他非但沒有半點對爺爺的感激之隋,相反,總是對爺爺很不好。他隻是看著爺爺不停地在家中為他幹活。我發現,爺爺還生怕惹他不高興,因此,盡可能小心翼翼的。然而他畢竟老了,腦力不夠用了,手腳也不聽使喚了,是很難讓馬水清滿意了。他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看著馬水清的冷臉和聽著馬水清的嗬斥。若是我來吳莊,馬水清就會收斂一些。


    爺爺知道,有我在,是絕不會讓他去倒洗腳水的,就進東房去休息了。


    我們睡下後,馬水清總也睡不著。而這時的東房裏,總傳來爺爺的咳嗽聲。我能感覺到,爺爺怕馬水清對他的咳嗽聲不快,是盡量克製著,不讓自己咳嗽出來或盡量壓抑咳嗽聲的。馬水清終於爆發了:“咳!咳!就知道咳!”


    我說:‘爺爺忙壞了。你不能這樣不講理。“


    他將背對著我睡了一陣,竟然穿起衣服不睡了,下了床往外走。


    我躺了―會兒,也穿上衣服,跟了出去。


    他站在院門口望那條大河。


    我說:‘你大概是想丁玫了。“


    他要揪我的腮幫子,我躲閃了。就聽他說:“我們往北莊去吧。”


    “發什麽神經,都幾點了?”


    “你不去,我去。”他說著,就真的走了。


    我隻好又跟著他。


    吳莊實際上分兩個莊子,一為南莊,一為北莊。南莊小,北莊大,中間隔了差不多一裏地。這裏的人叫北莊又叫“大莊子”,商店、學校等都在北莊。


    此時,月亮已經升高,安靜地照著村莊與田野。


    “這麽晚了,你去找誰?”


    “不找誰。”


    “不找誰去幹什麽?”


    “隨便走走。”


    馬水清沒有隨便在大莊子走,而是一直走到了東頭的小學校。


    小學校在―個大院子裏,早已關了大門。夜深人靜,大院深處卻傳來―縷微帶幽怨的簫聲。這簫聲在秋天的夜晚顯得很是純淨,仿佛由這世界上別無聲響,也就隻有這一縷簫聲了。


    大門口有十多級台階。我們走上去,往大門裏看了看,見一片黑暗中,隻有一間掛了窗簾的屋子亮著燈。馬水清又看了看,就在台階上坐下來。


    一隻受了驚動的烏鴉,從離台階不遠處的―棵樹上飛起來,飛進黑暗裏。


    “天實在不早了,回去吧。”我說。


    馬水清這才站起來,心情頗有些落寞地離開了小學校。


    路上,我問道:“你說這簫是―個男的吹的還是―個女的吹的?”


    馬水清說:“是一個男的吹的。”


    我說:“我覺得像一個女的吹的。”


    天空有浮雲,月亮正暗淡下去。


    第四節


    早晨,我被窗外的風雨聲和院門被風所吹之後發出的撞擊聲鬧醒了。透過天窗,可見到灰蒙蒙雨??的天空。


    “你聽這院門聲音,好像沒有關上。”我捅了捅身旁的馬水清說。


    “關了,是我關的。”他還未醒明白,含糊不清地回答我。


    我突然想到了爺爺,“大概是爺爺出門去了。”


    “睡吧睡吧!”馬水清不耐煩地說著,還把腿又蹺到了我的腿上。


    我猜測了―會兒爺爺的去向,便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秋風秋雨中,不受任何打擾地睡懶覺,,是件讓人不願放棄的事情。


    不知睡了多久,―個粗啞的男人的聲音,急促地將我們從睡夢中拽出來,“水清水清,你爺爺摔了!”


    我們連忙坐起來。


    這個男人就是三呆子。他對馬水清說:“你爺爺去馬尾鎮上割肉去,摔到橋下,摔得不輕,被人抬到鎮上醫院去了。”


    我和馬水清急忙下床,冒著風雨往醫院跑。這地方上的黏土實在讓人難忘。天―下雨,這浸了水的黏土便變得滑如油拌的一樣。我總記得―首歌謠裏的兩句:“上麵下,地上滑,滑得姑娘屁嗒嗒。”雨天裏,如果你無聊地站在自家門口望門前路上的行人,會有無窮的樂趣和一種刻毒的快惑:好些人像在抹了油的冰上,極小心地走著,常常半天才挪出去―截遠,其間,總會有人要滑倒,或滑倒在水溝裏,或堅持了幾下仰在泥濘的路麵上,爬起後,自覺反正是已不成人樣了,便不在乎了,欲要奔出個速度來,其結果是連連摔倒,摔得直罵:“狗日的路!”我們在這“狗日的路”上東倒西歪地走著,十個腳趾緊緊地抵著爛泥之下的板泥,不―會兒腳趾就又酸又疼了。馬水清摔了兩跤之後,便來了性子,站著不走了,“不管他!”


    我掉頭望著他。


    “誰讓他去割肉的!!”


    “還不是為了我們!你不在家,爺爺吃過幾回肉呀?”我有點生氣,從人家菜園子邊上的籬笆上拔了一根竹竿扔給他。


    馬水清―路叨咕不休,我也不理他。快到鎮上時,他像磕頭―樣往前磕了一跤,兩手未能及時摁地,下巴就觸到了地上。他用衣袖擦去爛泥,掏出小鏡子照了半天,見下巴上劃了一道口,正往外滲血。他把小鏡子砸了,竟然用髒話罵爺爺。


    我覺得他太不像話,便獨自一人頭裏走了。


    我先到了醫院,在急診室裏找到了爺爺。他躺在―張歪斜的床上,臉色蒼白,沾了泥水的胡子在顫抖著。地上,一張荷葉裏,有―塊很新鮮但已沾了爛泥的肉。爺爺見了我,說:“林冰哪,你來啦?”


    我點了點頭。


    “沒事的。”爺爺想掙紮來,但胳膊一使勁,疼得他立即又躺了下去。


    馬水清來了,見爺爺渾身泥跡斑斑的,沒好氣地問:“摔傷了沒有?你沒有瞧見天下雨?”


    爺爺不吭聲,蠕動著無牙的嘴,下巴上那撮沾了泥的胡子便―撅―撅的,像隻已啃不動草的老山羊。


    醫生說爺爺的傷得好好檢查,一時不能回去。我們隻好待在了風雨中的馬尾鎮上。濕乎乎的,黏糊糊的,沒有一塊幹淨地方,濕了的衣服綁在身上,又沒有一個好去處,心裏感覺很不好。馬水清丟下爺爺,拉我去了鎮上商店――那地方寬大,好消磨一陣。他的心情很不好,新買了一枚小鏡子,胳膊支在櫃台上,不停地照那弄壞了的下巴,竟無心思與我說話。


    我望著灰暗的天空,心裏惦記著在醫院裏躺著的無人照料的爺爺,也很沒有情緒。


    到中午時,我們給爺爺買了些吃的,又來到醫院。醫生說:“至少有一點已經查清,老頭的胳膊摔斷了。”


    下午,醫生給爺爺的胳膊打了石膏。我們想雇條船將爺爺弄回去,醫生不答應,說還得觀察觀察,看看是否還有別處摔壞了。眼見著天黑下來,那雨還沒完沒了地漏個不停。住沒個住處,吃沒個吃處,洗也沒個洗處,馬水清的心情糟透了。他終於克製不住拉了我―把,“走,回家!”


    我看著爺爺。


    爺爺說:“我不要緊的,你們先回去吧!”


    我搖了搖頭,“不,我留在這兒。”


    馬水清對爺爺發作起來,“活該!”他彎腰撿起地上的肉,跑到門口,像擲鉛球―樣,將它擲進雨地裏,“吃肉吃肉,誰要吃這狗屁的肉!”


    我咬著嘴唇站在爺爺的身邊,用雙手抓住他的一隻手。那隻手因為胳膊打了石膏而變得冰涼。我能感覺到這隻手在不停地顫抖著。我看了看爺爺的臉,瞧見他的眼睛裏汪滿了渾濁的淚水。


    我衝著馬水清叫起來:“你走吧!”


    馬水清真的一扭身子出了急診室。


    我拉過一把椅子,守在爺爺的身旁。


    “林冰哪,跟水清一起回家吧!”爺爺說。


    我搖搖頭。


    爺爺―動不動地躺著。臉上、手上的泥巴被體溫烘幹了,裂成了小塊,我幫他―塊―塊地剔去後,又把一隻煤球爐往他床邊拉了拉,讓他暖和―些。這微不足道的照料,竟使爺爺的眼角滾下―串淚珠來。


    天黑後,我想去給爺爺找點開水喝,走出門時,見到廊下昏暗的燈光下站著馬水清。


    “上哪兒去?”他問“給爺爺找點水喝,他的嘴唇焦幹。”


    “到食堂去要吧。”


    “好吧。”


    當馬水清端了一碗開水來到爺爺的床邊時,我瞧見爺爺眼角上的淚痕一下子粗大起來。


    夜裏,我和馬水清住到了一間醫生看病的屋子裏。我們睡不著,麵對麵地坐著。


    我知道,馬水清在心裏總怨恨著爺爺。在他看來,他這一切,都是由爺爺―手造成的。當初,把他的母親從遙遠的地方帶到吳莊是―個錯誤,而自作主張,將他的母親與他的父親結合在一起生下他來,去接更永遠的孤獨與無愛,則是一個更大的錯誤。這中間,爺爺還犯了―個不可原諒的錯誤:當馬水清的父親總是不歸吳莊時,許多人曾建議爺爺去部隊找兒子,但爺爺以自己對祖母的經驗代替了兒子的心思,搖頭謝絕了人們的好意:“放著這麽一個媳婦,他憑什麽不回來!”在他看來,兒子即使走到天涯海角,那顆心也會被這個熄婦牢牢拴著的。而等他終於開始懷疑兒子時,―切都已經太晚了。


    “可是,”我對馬水清說,“你該看到,爺爺他已經很老了,活不了多久啦……”‘我一直以為,在感情這―方麵,我比馬水清要懂事得多。


    馬水清趴在桌上,很久,也沒有將頭抬起。


    第五節


    第三天,醫生說,經觀察,沒有發現爺爺身上有其他損傷,可以回家了。我們雇了―條船,將爺爺接回家中。


    天忽然變得告別晴朗。連日被壓低的天空,仿佛往高處飄浮了許多,世界也―下子變得空闊明亮了許多。秋天的陽光,是―年四季裏最迷人的陽光。依然是金色,但已無夏季之灼熱,使人感到愜意和身心舒暢。涼爽的秋風,更給人―種特別的好感覺。


    來馬水清家時,我帶來了一些書和作業。每天我都要在柿子樹下做很多作業,看很多書。其間,我或者幫助爺爺幹點活,或者走到院門外,站在大河邊上,去瞧河上的秋日風光。


    馬水清卻總顯得有點煩躁不寧,幾次說:“我們早點回學校吧。”他無心去做作業,隻是在我做好後將我的作業本拉過去,胡亂地抄上―遍。到了後來,抄都懶得抄了,說:“開學後,讓姚三船代我做。”然後就坐在門檻上或倚在柿樹上,沒完沒了地去照他那張下頜長得很開的臉。我幾次發狠要扔掉他的小鏡子,他總是狠狠揪揪我的腮幫子,咬著牙說:“你敢!”


    “你真是想丁玫了。”


    馬水清將我追出了院子,我便越發地想說那句話:“想丁玫了,就是想丁玫了!”


    我們很厲害地鬧了一陣後,誰都沒有力氣了,就躺在河坡上曬太陽。馬水清的眼睛一直望著天空,沉默著,仿佛被―個從心底裏浮起的念頭抓住了。


    “河邊有條船,我們摸螺螄吧?”他說。


    “好吧”我說。


    上了船,我問道:“往東摸,還是往西摸?”


    他說:“隨便。”


    其實,我知道他的心思,“往西摸吧?”


    “隨便。”


    我故意說:“那還是往東摸吧!”


    他卻說:“還是往西摸吧。”隨後,還找了―個理由,“往西去,螺螄多。”


    丁玫的家,就在西邊河岸上。


    我們順著河岸往西去。我看出,馬水清根本無心摸螺螄。我也便草草地摸著,不住地拽著前麵的蘆葦,讓船不停地往西再往西。


    丁玫家的屋子就在前麵了。我曾去過丁玫家。她家屋前有個棚子,一直搭到水邊,天暖和時,丁玫總愛在棚子裏學習或做事。


    “我們不摸了,回家吧。”馬水清忽然改變了主意。


    我不聽他的,一把接―把地拽著蘆葦,將船―個勁兒地往丁玫家的水碼頭那兒拽去,隻聽見河水在船頭下“潑刺潑刺”地響著。


    馬水清已來不及阻止我的行動了,隻好由著我。


    船到了丁玫家的棚子跟前。令人遺憾的是,丁玫不在棚子下。


    “往回去吧。”馬水清像是怕看見丁玫似的。


    我在心裏說:“丁玫可能在屋子裏。”我不聽馬水清的,像個無賴一樣,把身子伏在船幫上,雙手死死地抓住兩把蘆葦。


    馬水清又要揪我的腮幫子。我說:“你敢揪,我就叫啦!”


    馬水清朝我咬咬牙,隻好也彎下腰來,把雙手伸進水中,做出一副摸螺螄的樣子。


    我們在丁玫家的水碼頭旁摸了半天螺螄,也未能見到丁玫的影子。可能她不在瘃中。


    當馬水清抓住蘆葦將船往東拽時,我不再阻擋他了。他拽了一陣不拽了,對我說:“往回拽呀!”


    我也不拽。當時河上有風,正可借著風力讓船東漂。我們躺在船艙裏,挺無聊的。


    般靠岸後,我摘了一片荷葉,包起了我們摸的螺螄。


    馬水清說:“螺螄我拿著,你拴纜繩。”


    我將螺螄遞給他,正要去拴纜繩,他趁我不備,將荷葉揪緊


    了,把螺螄遠遠地摔到水中,然後撒腿就跑。我順手摳了―把爛泥追了過去……


    那天下午,爺爺讓我幫他摘柿子並給人家送柿子。我瞧馬水清不肯幫忙,一副沒情緒的樣子,問爺爺:“西邊丁玫家送嗎?”


    爺爺說:“送,送。”


    我挑大個的柿子裝了―籃子,對馬水清說:“你去嗎?”


    馬水清冰:“不去。”


    我朝他一笑:“那我―個人走了。”


    我走出去―塊地遠,馬水清跟了上來。


    到了丁玫家,馬水清站在她家豬圈旁不肯走了,用一根蘆葦逗著豬圈裏的一隻小豬。


    我不管他,走到丁玫家門口,叫了―聲:“丁玫。”


    丁玫聞聲走出來,“林冰。”


    “爺爺讓我們給你家送柿子。”我說。


    “馬水清人呢?”丁玫問。


    “他在看你家的小豬。”我指了指豬圈。


    馬水清隻好走了過來。


    丁玫雖然有點羞澀,但還是很大方的。她比馬水清大兩歲,在我們麵前,微微有點姐姐的樣子。她的眼睛很大,並且總是讓人覺得那雙眼睛裏有一層薄薄的淚水,牙齒很白,梳了一根短辮,有兩隻胖胖的帶有小淺坑的手。她說話匣條斯理的,走路、幹活,做任何事情,動作都很輕盈雅致。


    我們說了一會兒話,一問一答的都拘謹得很。離開丁玫家時,我對她說:“到我們那兒邊去玩吧。”


    丁玫說:“我的作業還沒有做完呢。”


    路上,我對馬水清說:“丁玫會來玩的。”


    “不會來的。”馬水清說。


    “會來的,不信我們打賭?”


    “肯定不會來的!”“那我們等著瞧吧!”


    傍晚,丁玫果然來了。她說我們忘了將籃子拿回了,她是來送籃子的。


    我覺得她確實比我們大。


    返校那天,爺爺一直站在河邊望著我們。他的胳膊還打著石膏,用紗布帶吊在脖子上。我們走出很遠,回頭看,他還站在那兒。天空下就他―個孤零零的影子,仿佛一顆孤獨了千年的老殘了的靈魂,永遠地凝住了。


    我們打著手勢讓他回去,他卻沒有任何反應。我們隻好頭也不回地走。有很長一陣時間,我在想,我還能再見到他幾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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