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過了一段日子,生活突然地變得有意思起來。這個世界想要換換口味,換換花樣,日子―天一天地都很新鮮,讓人迷惑、快活甚至暈眩。世界如同一頭巨大的怪獸,一扭頭走到了另一條路上。這路挺空大,挺疏曠,挺無底,也很夢幻,很撩人,所有一切,都叫人充滿激隋。所有人都不再安分了,人們不再總待在地裏和屋子裏,油麻地小鎮老是―團一撮的人。人們聚攏著,―個個都想合夥弄出一些事情來。


    這世界極切合我們的心意。日複―日的刻板的學習生活真叫人討厭。我們忽然感到那些知識真是非常地無聊。我一向厭惡書本。讀小學時,一回我考試成績不好,被父親―腳踢出門檻,我便哭著跺著腳,舉起雙拳向這個世界大聲發問:“是哪個狗日的發明了學習!”


    鎮上總傳來鑼鼓聲,大路盡頭總不時地閃過一麵被陽光照得如野火―般鮮亮灼熱的旗幟。先是高中部的學生終於憋不住擁出了教室,緊接著就是我們初中部的同學傾巢而出。


    我們和鎮上的人匯合在―起,在秋天明淨高遠的天空下,從東流向西,從西流向東,有時分成許多股,注滿了油麻地小鎮的各條小巷。這樣的情況在鎮上持續了幾天,眾人皆覺得有點無聊了,便流出鎮子,流向田野,流向前村後舍。


    每天都是節日的氣氛。


    對於那段日子的一切行為,隻一詞就能了得:搗毀。


    我們手裏抓著的是棍子、鑿子、斧頭、錘子。當我們擠滿―街時,空中便棍棒林立,互相碰撞,篤篤亂響。那些日子,我們終日可以聽到斧頭的砍劈聲、錘子的敲擊聲、鑿子與斧頭的撞擊聲。我們毀掉了鎮前廟裏的菩薩,毀掉了所有祠堂上那些有神怪形象的雕刻,敲掉了所有橋梁上的石獅子……至今,我的腦海深處仍頑固地保存著“稀巴爛”這―在當時聽來極過癮的短語以及由這一短語而濃縮的―連串形象。


    八蛋手裏總有一根細長而結實的棍子。他用這根棍子整天敲敲打打。他敲打的範圍遠比我們開闊。在他看來,對這樣―個世界的敲打是用不著分辨與選擇的,一切都可以敲打,敲打便是―切。總是聽到人央求他:“好八爺,別敲了。”不敲心裏不好過,非敲不可。八蛋將那棍子敲打得傷痕累累。


    “八蛋”不是名字,“八蛋”是外號。八蛋有―個古怪然而又頗有幾分典雅意味的名字:趙古泥。眾人覺得這名字不上口,又覺得這名字不該是八蛋的,就都叫他八蛋。因為八蛋排行老八,且又覺得他似乎就該叫八蛋。這名字得勁,切合他。


    八蛋並不小了。八蛋已經知道在鎮上嫖婆娘了。


    八蛋―字不識。八蛋上麵的七個哥哥也―字不識。他們兄弟八人,有―共同點,即時刻準備著去嘲弄,去耍笑,去折騰,去要挾,去打擊識字人。不久前還發生過一件事:油麻地小鎮的一座廁所的牆上寫了一行粉筆字,被八蛋上廁所撒尿看到了。他想知道那行字究竟是什麽意思,便把幾個來撒尿的小學生叫住了讓他們認。那幾個小學生都不敢認。因為他們知道八蛋討厭人識字。八蛋大聲說:“滾!”那幾個小學生便趕緊跑掉了。八蛋沒有追他們。他仍然對那行字感興趣。又來了―個拉屎的小學五年級學生。那孩子急急忙忙地扒了褲子就蹲到坑上去。等鬆弛下來了,那孩子問八蛋:“你在看什麽?”八蛋問:“牆上寫的什麽?”那孩子撓撓屁股,“撲哧”一聲笑了,“這些字都不認識!”八蛋回頭瞥了這孩子一眼。那孩子好麻木,竟沒有覺察出八蛋的不快,全身心陶醉於優越感之中,“這幾個字是:‘拉、屎、要、拉、到、坑、裏。’嘻嘻,這幾個字都不認識!”八蛋走過來,一把揪住那孩子的耳朵,把他拎了起來,“我不認識字又怎麽啦?”那孩子的褲子滑脫在地上,赤著下身叫:“我還沒有擦屁眼呢!”八蛋說:“擦你媽的嘴!”說著那口孩子一直拽到了廁所外麵,命令道:“拉,老子就是要那把屎拉在坑外邊!”那孩子要往廁所裏縮,被八蛋一腳踹跪在地上。“把屎拉在坑外邊!”八蛋說。那孩子隻好乖乖地蹲下來……


    八蛋是油麻地中學的敵人。或者說,油麻地中學是八蛋的敵人。然而在這段時間裏,無也是八蛋,還是油麻地中學,皆不記前仇,雙雙陷入了一共同快感之中,常常攪在―起行動。我們驚訝地發現:原來,我們和這個目不識丁、整天光著腦袋、腆著大肚皮、光天化日之下調戲婦女的八蛋,竟也有共同之處。


    那些日子,喬桉的臉上神采飛揚,那對細小的眼睛猶如寒夜五更之星辰,一閃一閃地發亮。他勇敢,凶猛,狠巴巴的,一副絕情的樣子。那回搗毀林家祠堂瞻口與牆壁上的一些雕刻,高處的捅不著,眾人正無奈時,喬桉從河裏的船上抽來一根長長的竹篙,像端著爆破筒一樣飛跑過來了。喬桉分開人群,將它奮力舉起,瞄準了那些圖案一下一下地捅著。那竹篙的頂端是裝了鐵釺的,很鋒利,把那些神怪與走獸連頭帶身子地捅了下來。有時遇到了阻礙,那竹篙便在空中彎曲如弓,顫抖不已。但連著幾下,那阻礙還是被捅開了,又“嘩啦啦”掉下一些碎磚瓦來。眾人都看著喬桉,喬桉便愈發地用力,―下又一下,還做出一番有節奏有力量的動作來。有一塊瓦片斜飛而下,將他的頭砸陂了,幾縷鮮血流到額上。那時天色明亮極了,這幾縷血痕便顯得更加鮮豔奪目。包紮之後,喬桉―連半個月留著那塊紗布,仿佛那是他的―個徽記,招搖過市。


    馬水清常咬牙切齒地罵喬桉,頗有點忌妒喬桉。可他沒有辦法。因為他沒有力氣,也不英勇。他在籃球場上是經常不必要地用雙手抱頭顱的。


    隻花了―個星期繃,這個世界就被我們搞得十分地簡潔。


    望著這片失去了任何修飾和裝點的世界,我們心中無―絲惶惑,而滿是興奮。


    我們不再讀書了,紅瓦房與黑瓦房的門白天都上了鎖。我們的心野了,不想再回去了,也收不回去了。但我們很快就感到無所事事。人們很閑散地在街上轉,鑼鼓偶爾響幾下,旗幟豁口了,綁在樹幹上,破破爛爛地飄著。


    這天傍晚,街上傳著一句話:“明天上午,去鑿丁黃氏和丁楊氏的床――那床上淨刻著神怪圖案。”


    第二節


    丁黃氏和丁楊氏是從前的鄉紳丁韶廣的大小婆子。關於他們三人的故事,在這―帶是到處流傳的,我知道許多。隻是許多事情,在當時我根本不能理解――還有―些事情,至今我也未能徹底理解。


    丁韶廣已死了許多年了。據說活著時人長得極精神:高個,不胖,略瘦,腿和胳膊都很長,眼睛有點瞘;走路輕而飄,很瀟灑,穿過人群時,讓人覺得有股風。駐足時,身板挺得很直,腦袋微微―揚時,神態極打眼。這人穿著極講究,夏日時,每日要換兩套衣服,白大褂子,白大褲子,全折出清晰的印跡來,人走近時,幾步遠就能聞見一股淡淡的香胰子味。


    丁韶廣在戶外的時間比―般人要少,許多時間,是與丁黃氏和丁楊氏在那張著名的大床上度過的。大床放在東房的正中間,兩邊皆可上人。房前房後都是桃林,三月裏,前後都可見粉雲般的一樹樹桃花。天窗開得很大,一年四季,房間裏總是很明亮。


    那張床是方圓百裏絕無僅有的,用上等的紫檀木做成,比一般的雙人床寬出許多,三人―頭睡,也還是很寬綽的。這床是三個高手藝的細料木匠吃了八鬥米花了許多天才做成的,考究得很。首先是結實,它穩穩地、重重地立著,再強烈的顛簸也不能使它有絲毫的動搖。其次是漂亮。不是光光的一張床,上有木板頂棚,頂棚與床沿之間有擋板。這擋板上開了許多窗戶―樣的小洞,都裝了五彩玻璃。洞四周的木板被精心鏤空,鏤出許多生動可愛的飛禽走獸和樹木花草。床沿與地麵之間,皆上了圍板,這板上的圖案更是精心雕刻出來的,都是一則則神話故事。床前還有踏板,踏板四周也有很仔細的雕刻。這張床,足可以供有雅趣的人繞它閱讀三日。


    丁韶廣把生前的許多時光交給了這張大床。他晚上很早就上床,第二天總要到太陽升起三竿高才起床。聽人說,丁韶廣家院子裏有―根晾衣服;的繩子,常常快近中午時,丁黃氏與丁楊氏總要將各自洗完的一塊綿軟而潔淨的白布晾到這繩子上。那兩片白布在風中飄揚,招來許多無聲的目光。


    據進過東房的人講,那張床收拾得十分幹淨。像是被無數次擦拭過,紅亮亮的:不見一絲灰塵。床上的三床被子疊得極整齊,大床單鋪得十分平展,無―星斑跡,滿房間都洋溢著從床上飄來的香氣。那香氣特別,微帶怪異。


    丁黃氏為大老婆,丁楊氏為小老婆。丁楊氏比丁黃氏小十多歲。兩人都曾是這―帶的美人。丁黃氏十六歲嫁給丁韶廣,丁楊氏隻十四歲就嫁給了丁韶廣。兩人最有風韻時,都是在婚後幾年。仿佛是兩株花,經丁韶廣的培育,才在―個早晨帶著露珠迎風開放,出落成兩個麵容嬌美、體態豐盈的地地道道的女人。


    那大床就是在迎娶丁黃氏時做的。而後來三人合床共眠並始終睡―頭這件事,曾在鎮上引起許多議論。―些老鄉紳認為這有傷風化,很失體統。但見丁黃氏、丁楊氏親如姐妹,一副很樂意亦很滿足的樣子,便在議論了些日子之後再也不說什麽了。後來,見兩個女人多少年裏都安分守己,從無反目,反將這件事當成了一段佳話,並從心裏佩服丁韶廣的魅力和伺候女人的本領。


    這地方上的人,有意無意忽略了―些故事。而這些故事其實倒可能是丁韶廣與丁黃氏、丁楊氏的感情生括中最重要的東西。


    丁黃氏是丁韶廣花費了兩塊上等田地買自青樓的。那日,丁韶廣在城裏友人家中做客,盤桓至晚,不便再回。那友人獨愛風流,出八花街柳巷如自家門庭。見著丁韶廣青春年少,且是―副美男子樣,覺得他實在也該在自己那番百品不厭的境界裏浸潤一番。若不然,也真是屈了。便在燈火初上時,領他走進了甜水巷裏一戶好庭院。這位友人並不進去,隻是笑著說:“―個女孩,實實在在地讓人憐愛。你今宵就在此下榻,我已跟鴇兒說好了。”丁韶廣朝友人搖頭一笑,便走進院子。鴇兒過來,將他領上樓去,指著一方透出燈光的竹簾說:“我家姑娘正在等你。你先生是第―人。我家姑娘真不知如何感激先生才是。”丁韶廣掀起竹簾進去時,隻見燭光裏站了―個瘦瘦的女孩。這女孩聽到腳步聲,便抬頭去望。這時,丁韶廣見到的是―雙林中小鹿受驚之後的眼神。就這―眼神,頓時使丁韶廣失魂落魄,且又失去踏進這院子之前就已經在血管裏奔流的激隋。他長久地打量著這個女孩,卻未去動她一指。第二天,當鴇兒得知這女孩子依然故我後,對丁韶廣的友人搖頭笑了:“你的這位朋友……”但就在這天,由這位友人做中人來回穿梭之後,丁韶廣賣了兩塊上等田地,將這女孩領回油麻地去了。


    這女孩在丁家大院無憂無慮地生活著。鎮上人見到她有時隨了丁韶廣在田野上摘野花,抑或隨了丁韶廣去大河邊看風帆遠去,抑或是看到她為寫字的丁韶廣磨墨,隻覺得丁韶廣有了―個眉長眼細、齒白唇紅且又未脫盡稚氣的小妹。


    她十四歲進丁家大院,隔兩年才與丁韶廣成親。


    而丁楊氏進入丁家大院時,已是丁黃氏進入丁家大院十年之後了。她是作為一個涼魂未定、心懷悲傷的孤兒被丁家接納的。


    她家與丁韶廣家乃為世交,也是富庶人家。她的父親還頗通文墨,很有幾分儒雅風氣,並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教她懂得了―些詩詞曲賦。她十二歲時,她的家因―場徹底失敗了的官司,財產被官府蕩刮一空。其母吐血而亡,父遂癲狂,跌落深井永不複生。


    丁韶廣去接她時,正是深秋,當時,這個依舊留著富家痕跡的女孩站在舊園廢墟之上,一輪殘陽正照著廢墟旁凋零的野花。見了丁韶廣,她提著一隻小柳條箱走過去,目光哀哀而溫柔,―語未發,隻將一隻纖纖小手伸給他。他見她兩眼含淚,清如秋露,便將那隻小手抓緊。她隨他走向了油麻地。在通往丁家大院的路口,丁黃氏早站在那裏等待了。


    她叫了丁黃氏―聲:“大嫂。”但兩年後,她就改口叫丁黃氏為“大姐”了。


    聽老人們說,她倆相處的確實很好,好到了令人可思議的地步。丁韶廣在世時,三人總是形影不離。丁韶廣寫得一手好字,尤善草書,狀如枯木寒石。每當他抻紙捉筆時,她二人就互相摟著肩在―旁觀看,等丁韶廣寫好―幅,就用手指分捏了四角,雙雙將它抬起,輕輕放到窗台上或櫃子上,讓風將墨吹幹。


    丁韶廣去鎮上時,她們就跟在他身後,將腦袋輕輕靠攏著,在後麵一路輕盈地跟著,小聲說著話,或略帶羞澀地微笑。


    他們三人還有許多這地方上的人所沒有也不可能有的雅趣。


    比如黃昏即將來臨時,三人走過一片田野,到河邊去看夕陽西墜的景色。那時,兩個女人坐著,丁韶廣則筆直地站於她們身後,默默西望。若是在秋天,就見那如血殘陽,將餘輝曬於銀色的猶如雪狐尾巴的蘆花上。不久,那輪殘陽像被無窮的力量牽引著,慢慢墜於蘆叢,被蘆葦似遮非遮地擋住,不久,就完全沉沒了。再比如冬天三人圍爐煮茶。大屋中間,放了一隻紅泥小爐,炭火總是那麽鮮亮,那上麵總有一隻銅壺冒著熱氣。兩個女人並不飲茶,說飲了茶心慌。丁韶廣告訴她二人:茶是可以醉人的。


    她們不飲,但極樂意丁韶廣飲並永不厭煩地伺候在左右,看也看不夠地看著丁韶廣飲茶時的神態與動作。她們覺得,這一切都很有味道。丁韶廣有時邀人來飲酒,但從不邀人來飲茶,總是在兩位女人的無聲的注目中獨自品啜。


    他們不太願意與一般人來往。


    兩個女人有許多與丁韶廣的脾性相一致的地方,比如愛幹淨。她們任何時候,都像是剛剛洗濯過―般潔淨。她們的時間除了在床上花去―部分和在那種富有情調的事情中消磨掉―部分之外,其他時間似乎就差不多全用在了對身體的清洗和對衣服、被子、床單等物品的清洗上。多少年來,人們總能在水邊上見到她倆。後來,河裏的船多了,水被攪渾了―些,她倆便不再在附近的水邊清洗,總要跑到我們學校後麵那條大河邊上去,因為那條大河水活,清了許多。因此,我們每天都可以見到她們在河邊洗完之後,抬著一桶清水,慢悠悠地往家走。


    大概與這種情況有關,她二人膚色一直很好。現在雖談不上滑如凝脂了,但還是與這地方上的婦女大不相同:濕潤,白淨,微泛紅色。當年,就這好膚色,便使這地方上的許多男人顛倒。


    他們對丁韶廣擁有這樣兩個女人而暗中忌妒。聽說有人曾打過她們的主意,但她們對其他男人毫無興趣,自然毫不理會男人們的勾引,隻與丁韶廣―起,把人生中―段好歲月留在了這張紫檀木的大床上。


    丁韶廣是在這張大床上死掉的。他隻活了四十二歲。他死後,曾有男人想娶丁黃氏和丁楊氏,都被拒絕了。她們用眼睛告訴對方:我們不需要什麽了。那眼神仿佛是―個走遍了世界、領略了一切風光之後而心滿意足地回到故土,進入了永恒寧靜的人的眼神。


    當年,在窮人們要分她們的財富時,她們問:“我們還能分得―些東西嗎?”窮人們說:能,正房,東廂房,西廂房,可以選其中一幢。丁黃氏與丁楊氏卻說:“我們一幢房子也不要,隻要那張床。”


    第三節


    丁黃氏和丁楊氏僅有的兩間茅屋,坐落在鎮前的田野上。


    人們擁進她們的屋子時,發現那張大床不在了。


    抓著斧頭和鑿子的人很失望,大聲地問丁黃氏和丁楊氏:“你們的床呢?”


    丁黃氏與丁楊氏見這麽多人,且又有許多人手裏抓著亮閃閃的斧頭和鑿子,有點害怕,互相緊挨在―起。那丁楊氏本就比丁黃氏小十多歲,長得又嬌小一些,此時,有點像受驚的女兒一樣,將母親的懷抱尋找著。當發問聲突然變大時,丁黃氏做了一個純粹的母親的動作:伸出一隻胳膊,將丁楊氏的腦袋輕輕攏到了胸前。


    “床呢?”


    “床呢?”


    ―條又一條嗓子在發問。


    丁黃氏與丁楊氏都低著頭,不肯回答。


    人們問累了,便都不再問了,―個個很無聊地站著,或在凳子上、門檻上坐下。屋外還有許多人,也都很閑散地在地上坐下了。八蛋拿著棍子進了門前的瓜地,用棍子翻撥著瓜葉,尋找著香瓜。這時還在初夏季節,瓜尚未長成,剛剛結下,那上頭的花還開著。八蛋不管,找著一個就摘下來,揪掉花,就將鴿蛋大小的瓜往嘴裏塞。有人問:“八蛋,瓜好吃嗎?”八蛋說:“很甜。”於是又有幾個人進了瓜地,不一會兒工夫,就把瓜地糟踏得不成樣子。八蛋這才將那瓜從口中吐出來,“苦的!”眾人已都摘了瓜,嚐了一口,苦得吐水,知道上了當,就一連聲地罵八蛋。


    問不出床的下落,人們很惱火,歇了一陣,又開始追問,並帶了很多威脅。然而除了使丁黃氏與丁楊氏勤口顫抖之外,仍―無所獲。


    冗長的追問使人感到乏味,我擠出人群,走到一條田埂上。


    看到田埂上全都長著綠茵茵的青草,倒尚下了。我把雙手交叉著放在腦勺下,把兩腿伸直張開,覺得很愜意。躺下來看天空,發現天空異常闊蕩與深遠。天氣晴朗,天色藍汪汪的。一群麻雀在空中飛舞,忽高忽低,一忽兒掠過麥地,一忽兒扶搖直上,鬧了一陣,飛到遠處林子裏唧喳去了。這時,就聽見遠處傳來純淨的鴿哨聲,聲漸大,不―會兒,我就看到了一群鴿子飛進了我的視野。它們在空中自由翱翔,無休止地打著盤旋。對於這些小生靈,我是再也熟悉不過了。我完全能從它們飛行的形象與形式上感受到,此時,它們在六月的天空下,是―種多麽快活而舒暢的心情。它們還打著響翅,在天空下發出清脆的聲音,仿佛有人把愉快的巴掌聲拍到了天空裏。


    四周全是麥地。麥子正在成熟,空氣裏滿是好聞的氣味。


    鴿子是傅紹全家的。我數著,估摸著傅紹全養了多少隻鴿子。當我確定了他的鴿群遠遠大於我家的鴿群時,我不免有些忌妒。


    兩隻純白如雪的鴿子脫離了鴿群,向天邊飛去。原來它們不屬於這支鴿群。


    一片瘋狂的笑聲從那邊傳來。


    我看了一眼飛向油麻地鎮上去的鴿群,又回到了隊伍裏。那時,許多終於覺得無聊的男人,正用了色迷迷的目光打量那兩個衰老的女人,說著下流話。這些下流話引起起―陣又―陣哄笑。


    丁黃氏和丁楊氏很尷尬地縮在角落上。她們總低著頭,偶爾抬起頭來時,可見她們滿眼含了羞辱。而這種神情更刺激了那些無聊的男人們,用了更赤裸的言語來談笑她們,並不時地向她們問―些她們無法啟齒回答的問題。


    我跟著人們盲目地大笑著。


    油麻地中學的女生們和鎮上的姑娘們,似翻非懂,―個個紅著臉,趕緊走出屋子。其中―個女孩太傻,竟問那些男人說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被問的姑娘或裝著沒聽見,或“哧哧”地笑,走開了。


    幾個上了歲數的女人往地上吐唾沫,罵那些下流的男人:“缺德!”“惡心死了!”


    太陽西去,毫無結果。人們慢慢走開了。


    但撲了空而感到很氣惱的十幾個高三班的男生,在鎮上―些人的慫恿與煽動下,居然綁了丁黃氏與丁楊氏,將她們押往油麻地中學。路過鎮上時,許多人都站在街邊望。丁黃氏與丁楊氏就一直將頭低著,始終不抬。在快要走到學校大門時,不知為什麽,他們放了丁楊氏(大概是因為她哭了),而隻將丁黃氏―人繼續押走,關到了學校裏的一間黑屋裏。


    丁楊氏沒有回去,一路跟來了,坐在窗廠不住地哭。


    有許多人跟來圍觀,扒在窗子上往裏看。丁黃氏低著頭,一動不動地坐在牆角。人們的談話裏,總要不時提到那張床(床的故事以及種種對床上故事的放肆猜測)。他們說的很逼真,仿佛他們有許多時候是鑽在那張大床的床肚裏的。


    有一陣,我就蹲在離丁楊氏不遠的地上聽她哭,隻聽見她―邊哭一邊小聲地罵:“瞎嚼舌頭呀!瞎嚼舌頭呀!”


    但那些人依然不住地“瞎嚼舌頭”。他們覺得說這些話像三伏天吃―碟能下飯的蒸鹹魚―樣有味。那張大床能使他們有無窮無盡的想像,能使他們編織出無窮無盡的故事來。


    ―個很老很老的老人對我們這些學生說:“別聽他們胡說!


    這些人―點也不正經!不過,要說她兩個與丁韶廣好可也真好。


    那年,丁韶廣得眼疾,兩眼紅腫,都睜不開一條縫來,到處治也治不好。她倆就用舌頭沒日沒夜地舔兩隻眼睛,到底把那兩隻眼睛舔好了。“


    我們就混在人群裏東聽西聽的,覺得很有趣。


    天晚了,人們便丟下丁黃氏與丁楊氏回家了。我和馬水清吃完晚飯後閑著沒事,便又來到那間屋子跟前。當時,月亮正從東邊升上來。我們看見丁楊氏站在窗口。看樣子,正與屋裏的丁黃氏說話。見了我們,丁楊氏走開了。


    鎮上來了兩個年老的女人,對丁楊氏說:“你就先回家吧”


    丁楊氏小聲地哭,靠著牆站著,不肯走。


    “回去吧,給你大姐端碗水來也好呀!”兩個老女人中的一個說。


    這麽―說,丁楊氏走到窗口,“那我先回去了。”


    從屋裏傳出沙啞無力的聲音:“回去吧。把雞窩門擋好了。


    你自己弄點飯吃吧,吃飽了。我不要緊的。“


    丁楊氏低聲啜泣著,走開了。


    我們朝屋裏看了看,隻覺得屋裏有個人,看不太清楚,便也走開了。


    臨睡覺前,我站在宿舍門口撒尿,撒了一半時,突然有了再去看看那間屋子的欲望,便提了提褲子,獨自―人去了。


    月光比先前亮了許多。


    我看見丁楊氏又站在窗前。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利用樹蔭的遮擋,我居然一直走到離丁楊氏隻有三四步遠的廊柱背後。這時,我聞到了一股雞湯的鮮氣。我將臉慢慢側過去,瞧見窗台上放了一隻瓦盆,並瞧見窗子裏麵―張蒼白的臉。


    “鮮嗎?”


    “鮮。”


    “那你就多喝一點。”


    “殺了哪隻雞?”


    “蘆花雞。”


    “正下蛋呢。”


    “別可惜它了。”


    “你也喝點湯。”


    “在家喝了。”


    屋裏傳出很細微的喝湯聲。


    “他們就瞎嚼舌頭!”


    “就讓他們去嚼。”


    “他們不該這樣糟踏人。”


    “就讓他們糟踏。”


    又是一陣很細微的喝湯聲。


    “你早點回去吧,外麵涼。”


    “我不回去,就在外麵待著。”


    “還是回去吧!”


    “不回去!”


    月亮暗淡了些,躁動不安的小鎮以及喧囂不寧的校園,此刻進入了安寧。微風吹動白楊樹的梢頭,“沙沙”作響,更把這種安寧深刻地印上人的心頭。


    兩個女人一個牆內―個牆外地沉默著。


    我微微覺到了倦意,正欲離去,卻聽見丁楊氏說:“再過兩天,就是他的生日了。”


    一直未哭過的丁黃氏卻在牆裏哭起來,“死鬼,他兩腿―蹬走了,把我們擱了下來,讓人家糟踏……”丁黃氏一邊哭,一邊“罵”著。


    丁楊氏也哭起來,不言,隻哭。


    丁黃氏不哭了,卻陷入了沒完沒了的回憶:“記得那年嗎?


    我得病了,臥床不起大半年,什麽樣的醫生都請了,什麽樣的藥也都吃了,都說沒希望了,你跟他兩人老背著我哭。可我不傷心。我傷心什麽?那些日子,你和他整天就守在我身邊,我心裏想:我這―輩子還缺什麽?女人也好好做了一回了,情分也受足了,我―樣也不缺。那天夜裏,你和他―人抓了我一隻手睡在我兩側,以為那―夜我過不來了呢。不想,我居然挺過來了。能挺過來,就是仗著那份情分。是你們把我硬拉回來的呀……“


    “他還在,多好,”丁楊氏說,“偏偏走得那麽早!他在世時,那日子,一日一日地過著,也沒有個大響動,可天天讓人記著。他總有的說,晚上躺下了,熄了燈,就聽他說那些事情,後來,也不知什麽時候就睡著了。”


    “冬天早晨,天冷,三個人都不肯起床,賴在被窩裏。困也不困,可就是不想起來,就又讓他講那些事情。”


    “我們也有那麽多不知哪兒來的話,躺在床上,說也說不夠。把凡能記起來的事,都跟他說了。”


    “有一回,你跟他說你跟父親進城走親戚的事,他實在太累,睡著了,可你又把他弄醒了。”


    “記得我剛來時,看見這張大床,心裏說:這麽大呀!就站在那兒看。你問我:‘這張床漂亮吧?’我點點頭。第二天,你就開始把那一幅幅圖案指給我看,又講出一則則故事來,一連講了好幾日……”


    “可惜,就隻剩我們兩人了。”


    牆裏牆外,又是低聲的哭泣。


    遠外有鴉聲。


    丁黃氏小聲說:“床……不會被人看見吧?”


    “不會的。沒人會走到蘆塘那兒去。”


    “那就好。”


    此後,她們又說了許多話。但聲音太小、,似乎在說―些很隱秘又很溫馨的事情,我再也聽不清楚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她仍在溫隋脈脈地回憶從前那些美好光景,而其中有許多事,是與那張大床有聯係的。


    我終於承受不住困倦,回宿舍去了。


    那天的夜風出奇地溫柔。


    據第二天早晨起得早的同學說,他們看到丁楊氏裹了一塊毯子,像―個孩子―樣睡在走廊上的草席上。太陽都快出來了,她還未醒。


    第四節


    我把我所知道的密秘告訴了馬水清。


    他說:“我們去看看那張床去。”


    丁黃氏與丁楊氏的那幢茅屋,前後左右皆有蘆葦。我們在蘆葦叢中找了很長時間,未能見到那床。馬水清問:“你到底聽清楚了沒有?”


    “聽清楚了。”


    又找。馬水清的腳被頭年割葦剩下的葦茬戳破了,流出血來,於是罵道:“這兩個老東西,把床藏到哪兒去了!”他在蘆葦叢中坐下了。


    我不死心,就繼續往蘆葦叢深處走。幾隻雀子在前方不遠的蘆葦叢裏叫。我想,那兒肯定是僻靜處,雙手將眼前的蘆葦嘩啦嘩啦地撥開。我突然見到了那張床。它們被拆開了,好大的一堆,上麵蓋了許多蘆葦。我高聲叫道:“馬水清!――”


    “嘩啦嘩啦”聲愈來愈大――馬水清過來了。


    我們把覆蓋的蘆葦掀掉,就見到了一堆紅黑紅黑、油亮油亮的木頭。說是木頭,卻似乎含有鐵質。我蹲下來用手去摸,覺得它們曾在油中浸泡過數年,可是手在上麵來回擦拭,卻並不見油。我們用手指彈了彈那木頭,居然敲出單純而清脆的聲音來。


    我們克製不住地用手在上麵反複地撫摩著,隻見那木頭越撫摩越油亮。這是一張可以分解組合的床,結構十分巧妙,出人意料。


    現今,我已回想不起來它們是如何恰到好處地結構的,但總覺得比現今的那些可分解組合的家具更顯匠心獨運。首先,它沒有用一根釘子或一點點金屬器物,完全靠榫、槽、木插銷之類來完成組合的。進而,我二人開始欣賞那上麵的圖案。我們把它們一―抬開,粗粗瀏覽著。那上麵所刻的的神話故事與曆史故事,有一部分我們是知道的,如“後羿射日”、“女媧補天”。雕刻極精細,形象略顯誇張,便愈顯生動。那些鳥雀,皆栩栩欲飛,而草木則使人覺得似在臨風搖曳。我們一點不怕費力氣,將那些木板一塊―塊地翻看著。以至現今,我還常貪婪而不太道德地想:當時若偷它―塊藏至今日,放在家中,則是件上等的藝術品,而一出手,則可賣個大價錢。


    馬水清突發奇想,“我們把這張床裝起來!”


    我覺得這真是個好主意。


    我們花了不到一個小時的工夫,就將大床裝好了(頂棚以及圍板省略了)。那時,十點鍾的陽光照射下來,把那張我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看到的大床照得閃閃發亮。


    我們先是站在――旁觀看,後來情不自禁地跳了上去。我們在上麵走著,就像走在舞台上。後來,我們在一頭躺下了。這床真是寬。我躺在中間往邊上滾動,覺得滾了半天才滾到床邊。


    四周是蒼蒼的蘆葦,頭上是一碧如洗的藍天。


    我們將四肢充分地舒展開來,躺在那兒動也不動。後來,我們竟然睡著了。使我們醒來的是從遠處而來的“嘩啦嘩啦”的撥動蘆葦的聲音。我們坐了起來,等那聲音一直過來。但那聲音卻在不遠處的一個水塘邊停住了。


    鎮上又傳了“咣咣咣”的鑼聲。人們又不知道要去幹什麽了?


    “走吧。”我說。


    我們下了床往前走。走了幾步我停住了,對馬水清說:“床也沒有拆開,太顯眼了。用蘆葦蓋一蓋吧”


    “蓋了,也還是很顯眼。”


    鑼聲很急。


    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床,欲要掉轉頭來時,看見―個人的麵孔在蘆葦叢裏閃了―下。


    馬水清也看到了,問:“是誰?”


    “好像是捕魚漁的阿金。”


    我們走出了蘆葦叢。


    丁黃氏被關了兩天,丁楊氏就在門外守了兩天。那天下午,有人出麵說隋,學生們將丁黃氏放了。丁楊氏扶著丁黃氏,一步―步離開學校朝家中走去。兩人一路走,一路小聲地哭。


    又隔了―天,丁黃氏和丁楊氏卻在蘆搪邊號啕大哭起來。


    人們問她們哭什麽?她們不回答,隻是不住地哭。


    我和馬水清―邊看著,心裏很明白她們哭什麽。我們想走上前去與丁黃氏和丁楊氏說話,無奈有許多人在場。


    黃昏時,人們不再理會她們。“哭!哭!哭什麽?問她們也不說!”她們哭了一整天,也累了,不哭了,坐在蘆塘邊,目光呆滯地望著――那張大床不見了,隻有―片倒伏的蘆葦。


    坐在塘邊,她們如同兩根被截斷的木樁,在夕陽下默然無聲。丁黃氏的頭發已經全白,如秋日之寒霜。丁楊氏的頭發還都是黑的。但她們的神情都是―樣:悲傷、寂寞。隻不過丁黃氏的神情更蒼老一些罷了。晚風撩著白發,也撩著黑發。她們似乎已絨去了感覺和記憶,像是荒古的歲月遺落在此處的兩塊石頭。


    蘆葦頂上,幾隻黃色的隻有大拇指那麽大的小雀子,在“唧唧喳喳”地叫著,靈活地跳來跳去。其中一隻,竟然跳到了她們麵前的草地上,並且歪著腦袋看她們。她們被那小雀子,驚擾了一下,微微動了動身體,讓人覺得生命重又回到了她們身上。


    那小雀子居然沒有立即飛去,依然在這兩個衰老的女人麵前蹦跳,還“唧唧喳喳”地叫。


    丁楊氏微微向前傾下身體,並伸出手去想逗一逗那小雀子,它卻飛了,並且直飛高空。


    丁黃氏與丁楊氏的兩對衰老的目光便跟了那隻小雀子,也到了蒼茫的天空。此時此刻,這兩個老女人人的神態有點像孩子。


    丁黃氏長歎了―聲。


    在黃昏裏,丁楊氏麵容酡然。她用手指輕輕向後掠了掠頭發,那動作分明是一個少女的動作。


    她們又沉浸在某些回憶裏。


    我和馬水清被這份頗帶高貴氣的靜穆震住了,無聲地縮在―旁,竟不敢發出―絲聲響。


    過了許久,當丁黃氏和丁楊氏又小聲地哭泣時,我和馬水清走上前來說:“我們知道床被誰弄走了。”


    她們慢慢地抬起身看著我們。


    “是啊金,捕魚的阿金。”


    第五節


    阿金―口咬定他沒看到過床。


    丁黃氏與丁楊氏便都跪在了他家門口。


    “想跪就跪,反正我沒有見到過這床!”阿金拿了網出門捕魚去了。他在外麵待了半天,回來後見丁黃氏和丁楊氏還跪在那兒,兩人都麵色蒼白,網從他的肩上滑落下來,人也慢慢地矮了下去,“不錯,是我偷了那張床。可是,我已將它賣了,賣給了過路的船家。聽口音,那船上的人像是東海邊的。我把錢都給你們,我―分也不留。”啊金進屋去,然後用雙手把錢捧了來。


    丁黃氏與丁楊朋了搖頭,沒要一分錢,互相攙扶著走了。


    當天晚上,丁黃氏與丁楊氏將他們在家所藏的金銀細軟合在一起,用布包了,由丁黃氏揣在懷裏,門上掛了鎖,離開了油麻地小鎮一路打聽著,往東海邊去了。


    我們這兒離東海邊大約三百裏地。


    丁黃氏與丁楊氏往東海邊尋床的消息傳出之後,不少人來到她們的茅屋前。


    見門上真的掛了一把鎖,便站著靜靜地看,然後小聲議論著。油麻地鎮上,除了少數幾個人罵“這兩個老癡東西”外,絕大部分人都沉默了。她們走後的日子裏,總有人來照應那幾隻雞和那片萊園子。


    跟她們年齡相仿的幾個老女人總在一起小聲說:“她倆將魂掉在那張床上了。”


    油麻地鎮上的人不再是―律用汙穢和淫蕩的想像去理解那張床與她們之間的聯係和記憶了。即使人們仍然覺得事情還是那種與床笫生活―定有聯係的,但現在不再怎麽覺得那些事就―定是醜陋的,就―定是醃躦不堪的了。人們覺得,不應再用看待草狗和春天的母貓似的目光來看待丁黃氏與丁楊氏。人們的記憶裏,又重新飄起繩子上兩塊潔淨的白布。再說,床上的內容顯然不僅僅就是這些。死鬼丁韶廣,隻不過是用了―種特殊的方式表現了自己的力量、熱情、溫暖、智慧和一切足以迷亂、迷倒這兩個女人的魅力。一些當年曾好“聽壁”的人甚至這樣回憶說:“他們三人,並不總在床上做那種事,常是躺在床上說話,那話仿佛說不盡似的。我們等呀等呀,卻總等不到動靜。有時,那兩個女人還哭,仿佛想起什麽傷心事來了。丁韶廣就哄她兩個,直到把那哀哀切切的哭聲哄沒了。”看來,他(她)們隻不過是喜歡在床上消磨人生,打發光陰罷了,因而那張床留下了丁黃氏與丁楊氏一段溫馨如夢的歲月。而那歲月隨著丁韶廣的去世,便永遠地結束了。如今,她們隻想抓住些記憶,如同―個母親一定要把溺水而死的閨女的衣服放在腮邊摩挲一樣,她們絕不肯丟失那張床。


    大約過了半個月,我和馬水清正在熟食鋪裏吃豬頭肉,忽聽外麵有人說:“丁黃氏與丁楊氏回來了。”我們連忙用筷子抬掉了最後幾塊豬頭肉,跑出門外,來到街上。


    街上並沒有丁黃氏與丁楊氏,隻聽見有人在傳話:“在路上,在路上!”


    我和馬水清就隨著―些人往鎮子東麵去。鎮東有條大路通向外麵的世界,路口的高台上,已站了很多人。我們擠到了人群前,往東看時,見到了丁黃氏與丁楊氏。那是下午四點鍾的光景,太陽偏西,正斜照著她們。


    她們在深秋的落葉中走來,走得極緩慢,幾乎是―種靜止的狀態。人們很快發現,丁楊氏是被丁黃氏攙扶著的,丁楊氏走得極艱難,倘若不是丁黃氏竭力架著,她便會立即癱瘓在地上――她―定是生病了。


    終於走近了。兩人頭發蓬亂如秋天之荒草,許多根疲軟地耷拉在她們的臉上,臉上失去了往日的淨潔和捌旨一般的白嫩,汙跡斑斑,色如枯了的瓜葉,眼中無―絲神采,有的隻是疲憊、倦怠和深深的無望。她們的身體瘦了一圈,衣服破了,鞋也踏爛,仿佛離開油麻地已有上百年的光景。


    幾位老者迎過去,問:“怎麽啦?”


    丁楊氏已沒有聲音。丁黃氏聲音也不大,“她病啦……”


    “找到床了嗎?”


    丁楊氏搖不動頭了。丁黃氏的搖頭也很勉強。


    又有幾位中年人出來相幫。其中―位蹲下,背起了丁楊氏,往她們的茅屋走去。


    此後,丁黃氏與丁楊氏過了一段很平靜的日子。


    丁楊氏從此就病倒了,終日躺在床上(她們臨時用幾塊木板搭了一張床)。


    丁黃氏便無微不至地伺候著。


    丁楊氏不能再與丁黃氏到我們學校後麵的大河裏抬水。現在,我們每天能見到的是丁黃氏用兩隻水桶挑水的形象。那外出的半個月,幾乎也毀掉了丁黃氏。


    她確確實實已是―個衰老的女人了。但這衰老的女人必須掙紮著幹活,因為另―個也已衰老的女人需要她這樣做。她步履蹣跚地挑著兩隻水桶,在我們學校的大路上走,走得搖晃不定,像是―隻雞在纜繩上走,走―會兒,就把水桶放在地上歇一會兒。在她的身後,是兩道水的濕痕。有人勸她:“就在附近用水吧!”丁黃氏搖搖頭,“近處的水不幹淨。一桶水是吃的,一桶水是給妹子洗身子的,都要於淨。”


    丁黃氏每天都要給丁楊氏洗身子,直洗得沒有―絲汗漬和汙垢,把凝脂一般的膚色洗出來。


    很快到了冬天,中午時,屋裏反比屋外冷了,丁黃氏就架著丁楊氏蚓南牆下的藤椅上曬太陽。


    丁楊氏已骨瘦如柴了。但經常被洗濯的頭發依然黑而濕潤,不讓十八歲的村姑。


    那天中午,我、馬水清、謝百三、劉漢林和姚三船轉悠到了她們的茅屋前。


    當時,丁楊氏正在曬太陽。她安靜地躺在藤椅上,默然無語地接受溫暖的陽光。


    陽光特別地好,又無―絲風,南牆前蒸發著熱氣,像湖麵上的波光。她已經認識我們,並且似乎對我們很有好感,朝我們微微點了點頭,我們便走近了一些。


    她的麵容確實十分清瘦,因此麵龐的輪廓也就更變得十分清晰。


    那雙依然很黑的眼睛裏目光已經無力了,像晚秋時的兩汪薄水。


    幾隻雞在藤椅下很悠閑地覓食。丁楊氏有時低下頭來很親切地望望它們。


    丁黃氏從屋中走出,將一塊疊得很整齊的線毯放開蓋在丁楊氏的腿上,然後搬過―張凳子在她身旁坐下,開始給她梳頭。


    她梳得很輕柔,很仔細。隻見她用左手輕輕托住一把頭發然後用右手握住梳子輕輕梳下來。如果稍微遇到一點阻礙,便會將梳子在清水裏蘸―蘸,然後再梳。


    梳順了的頭發從她的手中紛紛揚揚地滑落下去,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丁黃氏說:“頭發真好!”


    此時的丁楊氏麵色紅潤,安靜得像個小姑娘。


    這年冬天下第―場大雪時,丁楊氏丟下丁黃氏去世她活著的最後十天,是在那張大床上度過的――她們花去幾乎所有家當,托人到處打聽,終於找到了那張床,用了幾倍的價錢又將那張床弄了回來。


    葬禮是在一天的大雪裏舉行的。


    丁楊氏被埋在了丁韶廣的右邊。墓在鎮前一條小小的河坡上。那坡上長滿了燕尾竹,一年四季,總是―片翠色,是塊風水好的地方。


    圍觀的人很多,因為丁黃氏不聽任何人勸說,決定在丁韶廣與丁楊氏的墓前燒掉那張大床,“我們也沒有後人,這床又能留給誰?你們就別紮紙床燒了,燒了這真床不比紙床好?我不久也會去的……”人們隻好隨她。


    我清楚地記得,大床燒著的時候,火光極鮮亮,極旺盛,在漫天飛雪裏,給這寒冷的世界橫添―派溫暖和壯烈。火旺時,烈焰熊熊,把四周的竹葉都染紅了。


    我看見丁黃氏的臉在火光中一閃一閃地亮,一閃一閃地晃動,像是在幻境裏。


    燒到最後,來了一陣風,灰燼飄人空中,與白雪共拂,仿佛飛了許多白蝴蝶和黑蝴蝶。


    丁黃氏活了好幾個年頭。在我讀高中三年級的時候,她死了,也是在冬天。


    那天也是一天的雪。她死在去小河邊的路上。


    他被埋在了丁韶廣的左邊。


    人們在紮紙房子、紙馬車―類東西準備焚燒給死者時,省略了紙床,說:“他(她)們已經有了一張大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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