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這個世界變得像―口快戽幹了水的池塘,滿塘的魚露出了一線線青色的脊背,於是這些魚全部開始急匆匆地遊動起來。在一些稍深的水道上,它們形成細長的隊伍,擠擠挨挨,其遊動狀,使人深解“魚貫而行”這一短語的本意。與驚慌的魚不同的是,這個世界上的人,在行動中充滿抒隋和興奮的意味。


    那年秋天,我們十幾個人由邵其平帶隊,開始了大串聯。雖然已晚了―些時候,但依然歡喜不已。我長那麽大,除了去過幾趟幾十裏外的縣城,還未出過遠門。外麵的世界隻是在我的想像裏出現過。人要出門的欲望大概是與生俱來的。小孩會走路了,就要往門外跑。這一點,人跟鳥並無兩樣。鳥要出窩,要遠飛;人要出門,往遠外走。大串聯,滿師界竄,真可人意!


    這大串聯著實迷人。


    到處是歌聲:“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世界將是你們的……”空中漫卷紅旗,―個個都雄赳赳地走路。一支隊伍又一支隊伍,在田野上流過,在街道上流過。總見到人群,世界―下子擁擠起來。


    我們是一支小小的隊伍,並且是遲出發的隊伍。與那些大隊伍相比,我們的隊伍太清瘦,―個個又蒙頭蒙腦的。我們都會發呆-――見那些隊伍發呆,見一切未見過的情景都發呆,因此不斷地丟失人,害得邵其平命令大家原地站著不動,然後由他回頭去把那丟失的人找回來。有時候很難找,並且找了這個又可能丟失那個。邵其平―路埋怨我們沒見過世麵,像雨天裏愛趕雨點的黃毛鴨子,說領著我們出來真是活受罪。為了防止丟失和便於丟失後尋找,他在我們即將坐長途汽車去江邊小城南通之前,給我們一人買了一隻灌了水一吹就“嘀溜溜”嗚叫的小瓷鳥,並告訴我們:“誰丟了,就站在那兒吹,聲音大點。”我們都覺得這個辦法很有趣。這鳴囀還很動人,如綠葉間的真鳥一般,即使人沒走丟失,走在隊伍裏也吹,引得路人都朝我們望。這鳴囀就這樣不時地混雜在那些雄壯的、盡力氣唱出的歌聲裏,顯得很有趣。


    邵其平笑笑嘻嘻的。


    我們這支隊伍裏有馬水清、陶卉、丁玫等十多人。


    現在想起來,我當時的樣子―定很可笑。瘦啦吧唧的,戴一頂折斷了帽簷的綠布帽子,褲管短短的,背了一張隻從中間捆了一道繩的大紅花的被子(還打了補丁),眼睛很亮,卻又很傻地打量這個陌生的世界。這支隊伍當然也可笑,因為他們幾乎都是我這副模樣。再加上―麵屁股簾大的小紅旗被高高地舉著,在風中刷刷地飄揚,自然就更可笑了。


    我們走得很得意,把腳抬得很高,然後很重地將它砸在地上。人的心情總要影響到腳步。換個角度說,看人的腳步就能看出入的心情。腳步比臉上的表情可能更可以明確地透露人的心情。那時,許多人的腳步是―樣的―――種充滿了豪邁感、莊嚴感的腳步。這腳步在陽光下,在夜空下響著,成了一段歲月的音符與象征。


    串聯對我們的胃來說,也是一種叫人愜意的事情。


    饑餓,是我十八歲之前的重要記憶這一。“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句話倘能成立,一定得有―個前提:人已經吃飽了。


    如果人未吃飽,如鳥一樣饑餓,也會像鳥―樣為食而亡的。饑餓極為可怕。它是一種到了極限時見石頭都想啃的欲望。它能使人失去誌氣和尊嚴,從而使人變得猥瑣,在心頭籠上揮之不去的羞恥。我偷過人家瓜地裏的瓜,摘過人家棗樹上的棗,吃過人家的殘羹剩飯。我還曾溜進人家的廚房,揭開鍋蓋,用手抓過人家的米飯,並且就在把手捂在嘴上時,這家人家的主人走進了廚房。


    從此,我便永遠也擺脫不了一雙睜大了的、盯著我不動的鄙夷的眼睛了。我吃過―回糠,一回青草。糠是如何吃的,記不得了。


    青草是我從河邊割回的。母親在無油的鐵鍋中認真地翻炒,說是給我弄盤“炒韭菜”吃。十五天才能盼到―頓幹飯。所謂的幹飯隻有幾粒米,幾乎全是胡蘿卜做成的。整天尖著嘴喝稀粥。如今回老家時,總覺得那地方上有太多嘴長得尖尖的人,並且,我無端地認為,這樣的嘴就是當年喝稀粥喝成的,而如今成了基因,一代一代地留傳下來。我最不耐煩的季節是春天。青黃不接,春日又很長,似乎漫無盡頭。春天的太陽將人的毛孔――烘得舒張開來,使人大量耗散體內的熱量。饑餓像鬼影跟蹤著人,攆著人。我巴望太陽早點沉沒,讓夜的黑暗早點遮住望見世界的渴望的眼睛,也遮住――幹脆說扼死――饑餓的欲望。毋庸諱言,我日後永遠不敢忘記馬水清,這與在那樣困窘的日子裏,他不斷請我吃豬頭肉,並時常讓我到他家小住改善夥食是有一定關係的。


    我沒有想到,串聯居然讓我們解饞。我們每到―處,都有人接待,並且每頓都有肉吃。我們圍坐―桌,牢牢地圍住一隻盛有青菜和肉片的大盆子,真讓人激動。我們吃得極勇猛,隻見無數裉筷子在盆裏攪動著,像某個地方的宗族之間棍棒交加的械鬥。


    隻有陶卉,很文雅地坐著,輕易不伸筷子,隻把碗裏的飯慢慢撥弄到嘴裏。她家的日子―直過得很好。這從她白裏透紅的臉色可以看出來。


    大盆子裏很快就剩了湯,於是便有幾雙筷子失望而又不屈不撓地在裏麵撈著,撈得讓我和馬水清都覺得討厭。比我低―個年級的一個大個子,總是最後一個離開那大盆子。他那種打撈極醜陋: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仿佛要掉進盆裏去。每每總在我們離開桌子後不久,聽見他在背後驚喜地叫一聲:“我又撈到了一塊肉!”


    我們一路吃下去,把嘴吃得油光光的,沒過幾天,就長胖了一些。最好的是上海。關於大串聯,我有許多事情已忘了,但上海某大串聯接待站(這個接待站似乎在小西門一帶)招待我們的紅燒肉卻至今不忘。我很奇怪,人的記憶居然還能幾十年不忘地記住某種氣味。後來去過上海多少次,都想吃那個接待站燒出的那種紅燒肉,可是終於沒有能夠如願。


    那咱紅燒肉無疑是若幹個美好記憶中的―個。


    第二節


    長途汽車顛簸了八個小時,我們也唱了八個小時。汽車跑得滿身塵埃,直喘氣,我們也唱得沒力氣了。傍晚到了南通。


    無數支江北的串聯隊伍匯集於南通,都要從這裏過江。這江邊小城都快擠爆了。然而隊伍必須開到這裏――南通港是通往江南的大港。


    召其平領著我們這支疲憊的隊伍到處投宿,但所有的接待站都說他們再也無力接待了。一直奔波到夜裏十點鍾,我們才在一所中學找到了一小間房子。這間房子裏還沒有床,隻有用稻草鋪成的地鋪。


    因為隻有―間房,男女生今宵隻能同室而眠了。


    麵對這樣―個意想不到的事實,我一點也說不清楚自己當時到底是―種什麽樣的感覺。


    召其平說:“對麵有個自來水龍頭,大家都拿了毛巾出去擦―擦臉,然後趕緊打開被子睡覺。”


    陶卉出生於醫生家庭,父親陶國誌是油麻地鎮衛生院的院長,她自然比一般女孩愛幹淨,在自來水龍頭下仔細地擦洗了很長時間。我今天出了很多汗,渾身黏糊糊的,打算好好擦洗―下自己,便在一旁站著,等她用完水。她大概覺得終於擦洗幹淨了,把小辮解下來,讓頭發蓬鬆開來(在頭發蓬鬆開來的一瞬間,讓人覺得有一朵黑色的花在燈光下開放)。她用毛巾將頭發一遍一遍地搓擦了―會兒,然後輕輕地甩甩頭,把頭發全都甩到後麵去。那頭發有幾縷依然沾在臉上,她微微仰起脖子,挺起胸脯,用手將頭發往後捋了幾下,這才離開水龍頭。


    等她離去十幾步遠後,我才走近自來水龍頭。反正沒有人了,我脫了上衣,脫了鞋沫,挽起褲管洗起來。天有點涼,水也有點涼,洗得噝噝哈哈的。特別是當水淋淋的毛巾擦到胸脯和背上時,總不免一激靈,在地上跳起來,像被人胳肢了似的。


    有腳步聲。


    我掉頭―看,見陶卉搬了張小凳子,又走來了。我為我瘦削的光脊梁(根根肋骨,清晰可數)害臊起來,沒把水珠擦幹就慌忙穿上了衣服。


    陶卉大概看到我了,在十幾步遠的樹底下站著。


    我拿了毛巾,拎了鞋,暫且跑到一邊,將水龍頭給她讓出來。


    她以為我洗完了,走了,便走到自來水龍頭下,把水擰得小小的,像―線簷上垂下的雨水那樣流著,然後脫了鞋襪,挽了褲管,坐在小凳子上,把雙腳伸到水下。微暗的燈光下,那雙腳泛著朦朧的白色。她把兩隻腳互相交叉著輕柔地搓擦著,那白色便一閃一閃的,像早春時的雨幕中,池塘邊的水草裏兩條嬉鬧的白條魚。


    我赤腳立在潮濕的磚地上,覺得很涼,身子微微地打哆嗦。


    我的腳還沒有洗。然而陶卉卻是不慌不忙地洗她的腳。這女孩太愛幹淨。我想將腳在褲管上擦擦穿上鞋算了,可心裏又通不過。


    我隻好哆嘹著一直等她洗完離去。


    我的腳洗得很認真,手指在腳丫間來回搓,發出清脆的“咯吱咯吱”聲。我仰望著異鄉的月亮,讓腳淋著涼水,心裏頭有一種特別的好感覺。我慢悠悠地消受著,沒想到在那間臨時下榻的小屋裏,有―番尷尬在等待著我――地方實在緊張,十幾個人必須―個挨―個地睡,誰也不能指望寬鬆。男生和女生達成一種默契,要鬧我和陶卉。


    我進屋時,他(她)們都已―個挨―個睡下了,隻在男生與女生之間留下一小塊地方。陶卉正在攆夏蓮香起來,而夏蓮香死死抱住另―個女生的胳膊不鬆,陶卉便紅著臉用拳頭捶著夏蓮香的肩膀。


    ―見到那塊空隙,我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場“陰謀”。


    睡在邊上的馬水清朝我―笑,將被子一拉蒙住了臉。


    “大家抓緊時間休息!”靠牆壁睡的召其平說。


    陶卉大概想到自己再去攆夏蓮香反而會造出更大的效果來,又見我站在那兒不動,便裝著沒事的樣子將自己的被子鋪開,然後大大方方地脫去外衣,鑽進被窩,麵朝夏蓮香睡下了。


    “林冰,快睡覺!”姚三船說。


    “電燈晃眼,快熄燈!”劉漢林跟著說。


    “我困了,林冰別影響我們休息好不好?”馬水清的聲音是從被窩裏發出來的。


    我企圖在姚三船和劉漢林之間擠下去,但還是被他們擠出來了。


    “林冰,都顛了一天了,你哪兒來的這麽大的精神?還鬧什麽?快睡覺!”邵其平大聲說。


    我又想在馬水清和謝百三之間紮下去,剛要紮,馬水清就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哎喲!邵老師,林冰他還鬧!”


    邵其平已睡下了,坐起身來,“林冰,你是怎麽回事?你給我立即躺下去!”


    我毫無辦法,隻好極小心地在陶卉與馬水清之間的一小塊極狹小的空隙裏放開自已的被子,緊緊地貼著馬水清躺了下去。


    劉漢林從被窩裏鑽出來,縮著身子跑過去,咯嗒―聲拉掉了電燈的開關。


    黑暗之中,我陷入了孤立無援的煎熬。我側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別擠我!”馬水清用手捏了我嘴巴―下。


    我揪住他大腿上的肌肉,咬著牙狠狠死掐了一下,並小聲警告他:“丁玫在!”


    與此同時,我聽見身旁有拳頭捶擊身體的聲音。我猜得出,這是陶卉在用拳頭捶夏蓮香的脊背。


    我承認我容易害羞,也害怕害羞。我愛紅臉,在十八歲之前,一直有“大姑娘”與“公丫頭”的外號。害羞是―種讓人激動又讓人無法承受、恨不能鑽進地縫裏去的心理狀態。它忽然而來,如雷電的襲擊,讓你頓時低垂下腦袋,然後直覺得血液“呼啦呼啦”往腦袋讓湧,並立即注滿大腦,使大腦變得愚拙,運轉不了,失去思想和應付的話語。厲害時,如夢魘一般,縱然拚命掙紮,也都是徒勞。我恐懼鬼怪,也恐懼害羞――恐懼害羞甚至甚於恐懼鬼怪。我無數次地逃避著它,也多少次在害羞過去之後思索自己如何獲得療治害羞的良方。我真羨慕那些與女孩大大方方地說話甚至―起嬉鬧卻無半點隔閡和不自然的男孩們。我也曾多少次暗鼓勇氣,要與女孩――與陶卉說話。然而終於沒能做到。我的童年、少年,甚至是在二十五歲之前,都是在逃避害羞中度過的。至今我也不明白,為什麽從小學一直到大學,我始終經常地被周圍的人將我的名字與某個女孩的名字放在―起鬧,讓我受著害羞的煎熬。


    一天的顛簸真使他們疲倦了,不―會兒,我就聽到了鼾聲,即使要從別人的害羞中獲得某種心理滿足的馬水清們,也被困倦占了上風,陷入了沉睡。i我無法入睡。我在害羞中。


    屋裏的氣味是混和的,有男孩與女孩的氣味,有稻草暖烘烘:的香味與尼龍襪特別的臭味,似乎還有從某條被子上散發出的尿臊味和從某條被子裏散發出的淡淡的血腥味。但,我還是清晰地聞到了與這大氣味不―樣的―種小氣味-―那是從陶卉身上輕輕飄散出來的――我實在離她太近了。那氣味淡淡的,籠罩在我的周圍。那是―種類似於母乳的人體的氣味,微微有點腥,但卻甜絲絲的。在這氣味裏,還含著香皂和頭發散發出的特有的難以類比的味道。


    我壓低了自己的呼吸聲。我仿佛覺得有人在注意我的呼吸聲。


    頂頭,邵其平鼾聲大作,緊一陣,慢一陣,高時如登峰巔,低時如墜深淵,讓人感到有點害怕。―個女生在睡夢中哭起來,並模模糊糊地說了些挺溫柔的話(像對母親說些什麽)。謝百三唱了一句“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後將腿蹺到了劉漢林身上。劉漢林在睡夢中感到了重壓,便伸出手來推掉了謝百三的腿。然而過了不久,謝百三又頑固地將腿擱到了劉漢林身上。劉漢林大概實在太困了,便麻木地接受了這―重壓,但呼吸顯得有點急促起來。不知是誰在磨牙,像是充滿了仇限,又像是在咬斷一根鐵絲,聲音極可怕。比我們低一年級的那個撈肉塊的男生似乎在極遙遠的地方說著:“我要尿尿,我尿啦,我尿啦……”


    睡著的人真可笑。


    我有片刻的時間,忘記了害羞。


    不遠處的大江上,傳來了江輪的汽笛聲。那笛聲仿佛是經過了幾個世紀後才傳到的,蒼茫而悠遠。窗外的梧桐樹葉沙啦沙啦的,襯托著夜的寂靜。一輪碩大的月亮正臨窗口,月光透過樹葉間的空隙,灑進屋裏。


    現在,我的兩側都是呼吸聲。我靜靜地聆聽著。在這片青春的熟睡中發出的聲音裏,我發朋孩與女孩的呼吸聲竟然是那樣地不同。男孩的聲音是粗濁有力的,顯得有點短促,讓人有點不放心,其間總夾著―些雜音和壓抑住的歎息,加之睡夢中的―些放肆的動作,顯得缺少了點教養。說心裏話,我不習慣聽這樣的呼吸。由此我想到了自己熟睡後的聲音:大概也是很不像樣的?


    女孩的呼吸是溫柔的細長的,幾乎是無聲的,像秋天樹葉間晃動的陽光,又像是薄薄的流水。這種聲音神秘而可愛,並令人神往。


    我感覺到陶卉也已入睡。我屏住呼吸聽了一陣,認定她確實已經睡著之後,才慢慢地、試探著將自己的身體放平――我的一側肩膀已經被壓麻。這樣,我的左耳離她的呼吸聲更近了。我的左腮覺察到了一團似有似無的熱氣。她的呼吸聲均勻而純淨,比其他任何―個女孩的呼吸聲都要細長,猶如春天寂靜的午間飄飛著的一縷遊絲。偶爾也會有微微的喘氣,但總是很,陝又恢複到一種平靜的節律上。她睡著,但,是睡在夢裏――無邪而明淨的夢裏。呼吸間,她的唇裏、鼻子裏散發出一種來自她體內的不可言說的氣息。


    我忽然微微顫抖起來,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直覺得臉滾燙滾燙的。


    我感覺到了她的心跳和她身體的溫熱。她有時會咂巴咂巴嘴,像搖籃中的嬰兒於睡夢中的咂嘴。這聲音就在我耳邊。我向馬水清緊緊地靠去,像躲讓著慢慢浸過來的水。


    月亮越來越亮。當我把眼珠轉動到一邊時,我看到了陶卉的麵孔。我看到了,從未有過如此真切。平素我是不敢打量女孩的麵孔的。因此所有女孩在我的頭腦裏都是―種輪廓,一種大概的印象與感覺。她的臉泛著乳白色的亮光,臉的一圈被月光照得毛茸茸的。她的一隻眼睛在鼻梁投下的陰影裏,而靠我的那一隻眼眼卻在月光裏靜靜地十分清晰地顯示著。它自然地閉合著,隻有彎彎的二道黑線。有時,它會微微地抖動一下。薄薄的微紅的嘴唇,此時也閉合著。


    她大概覺得有點熱了,用手將被頭往下推了推,於是露出了兩個肩胛。當我看到一件印著小朵粉花的布襯衫時,我的呼吸急促起來。怕人聽出來,我便將嘴張大。我的心跳得很凶,很有力。我覺得我的被子下仿佛有一顆一伸一伸的拳頭,不住地將被子頂起。我痛苦地閉著雙眼。


    我從心底裏盼望著天亮。然而夜卻是―寸一寸地緩緩移動;我有一種被囚禁的感覺,一種被壓迫的感覺,一種承受不了的感覺。


    我想小便,但不敢動彈,隻好憋著。我盡量讓自己想些其他事情。


    我兩側的人越睡越沉。我又羨慕他們,又嫉妒他們。


    江上又有汽笛聲。


    我終於感到了困倦,緊張的軀體開始慢慢鬆弛。睡意開始漫上來。我從心底裏感激它終於到來了。它越變越沉重,害羞便漸漸地變得沒有力量。不―會兒,我便覺得腦子朦朧起來。然而,就在我即將進入睡眠狀態時,熟睡的陶卉向我側過身子,並將一隻細長的胳膊很自然地放到了我的脖子上。她的胳膊在空中揮動過來時,衣袖已滑落到臂根部,因此,搭放在我脖子上的胳膊是一隻赤裸的胳膊。我閉著雙眼,幾乎快要窒息過去了。我的心撲通撲通亂跳,如同急促的鼓點―般。


    陶卉卻很舒坦地保持著這樣―個姿勢,仿佛要將這種姿勢一直持續到天亮,使所有的人都能看到。


    我漸漸鎮定了一些。嗡嗡的腦袋也漸漸靜寂下來。直到此時,我才對那隻胳膊有了清晰而細微的感覺:光滑、細膩、柔軟,涼絲絲的像塊綢布。月亮生物特別地亮,這隻自然彎曲咖腑清清楚楚。我承認,我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這樣如初出水麵的鮮藕般的胳膊。


    我不可能入睡,除非她將胳膊拿開。


    她的胳膊突然地顫動了一下,但又停止了,仿佛她是突然醒來,在疑惑著她的胳膊此時究竟擱在什麽地方。我很快感覺到,她真的醒了,並知道了自己的胳膊現在何處。她的胳膊微微發顫,然後極輕極輕地抬起來。她以為我睡著了。我也想使她相信我真的睡著了,讓她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便輕輕地打著鼾,並在嘴裏發出糊裏糊塗的夢囈。我雖然閉著眼睛,但我完全能夠感覺到她的胳膊在離開我的脖子後,她是突然地將它收回被窩裏去的。


    我依然輕輕地打鼾。


    當我再微微睜開眼睛時,我發現陶卉穿上了外衣,坐在被窩裏。她不敢再睡了。


    我在心底無由地產生了一股歉意和不安。


    我似睡非睡地熬到了天亮。


    陶卉早早起床了。為了使她相信我確實什麽也不知道,我故意在很多人已起床之後還呼呼大睡。


    起床期間,有兩個發現:―是低我們―個年級的那個男生尿床了。盡管他想掩飾(他唱著“世界是你們的”),但無濟於事,因為大家除了聞到了濃烈的尿臊味外,還看到了被子上的一塊臉盆大的濕痕。二是―個男生突然驚訝地對―個正在疊被子的女生尖叫起來:“不得了啦,你被子上有一塊血!”那女生立即將被子合上,而那個男生卻還在叫:“血!血!”邵其平走過來,在那個男生後腦勺上猛一擊,“出去!”後來幾天,那個女生一直低著頭。


    我就是在那個男生的尖叫聲中趁機“醒”來的。


    這―天,陶卉―見到我,臉就忽地―下紅起來。我裝著沒有看見,裝著不知夜裏的情況,與馬水清他們打打鬧鬧地玩。


    第三節


    整個江北世界的人仿佛都湧到了南通,並且都要過江。南通城的大街小巷,人頭攢動,像排列在罐頭裏的竹筍。城都快撐破了,但城外的許多條通道上,卻還有隊伍源源不斷地開來。


    我們在南通滯留了三日,才得到一張集體船票。


    輪船碼頭上翻滾著人潮。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我要過江去!過江去!”仿佛身後偌大―個世界,將會於不久的某―時頃刻塌陷下去,他們必須不顧一切地登上那隻巨大的白色江輪。


    江水滔滔,那艘沒輪穩如島嶼地停泊於江邊。江上天空一片迷茫。


    這江邊既給人絕望的感覺,又使人覺得前方有無限的希望。


    歌聲被喊叫聲代替了。其間還夾雜著哭叫聲。那些旗幟在空中亂舞,有時成為打架的武器。隨著江輪拉響的沉重的汽笛聲,人群更為緊張地往江輪擠去。


    我們混雜在人群裏,不―會兒工夫就被衝散了。我聽見邵其平在大聲叫著:“油麻地中學的學生上了輪船後,在大煙囪下集合!”那意思是,在上輪船之前就各人顧各人吧。隨即,我聽到鳥鳴聲從不同方向傳來。其中―個聲音就是在離我丈把遠的地方發出的。然而,我很難搞清楚究竟是誰在吹那瓷鳥。我也吹響了我的瓷鳥,向他呼應著。我們雙方不停地吹著。在這陌生的人群裏,這鳥鳴聲使我少了幾分驚慌。起先,我們的鳥鳴聲裏還有著尋覓夥伴的焦急,呼應一陣之後,我們的心塌實了,鳥鳴便變成了一種互相都能領會的唱答。在這混亂的人群裏,我們居然獲得了這樣一種特別的情趣,心裏很快活。但過了不―會兒,那個鳥鳴聲便漸漸地離去了,並且越來越遠。我從那鳥鳴聲裏感覺到他對這種分離是多麽地慌張。我甚至能想像出他那副眼中充滿無望和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再也聽不到―聲鳥鳴了。我獨自將那瓷鳥吹了一陣,見毫無呼應,自覺無趣,心裏又想著別讓自己被耽擱在碼頭上,便把瓷鳥揣進懷裏,集中精力往江輪靠近。憑著天生的機靈勁,我像一條泥鰍在人與人的縫隙裏敏捷地向前鑽著。我的四周,是濃烈的汗臭味。我自己也流汗了,汗水淹痛了眼睛。鞋幾次被踩掉,我幾次彎腰提鞋,幾次差點被踩倒。擠到後來,我實在沒有力氣了,身體疲軟地夾在人群裏,張著大嘴吸氣,被動地由人群將我一步一步地向江輪推去。


    我當然登上了江輪。上去之後,我就拚命地往上鑽,一直鑽到最上層。當我扶著欄杆往江邊看時,隻見人潮還不停地往江輪湧動。我卸掉鋪蓋卷,敞開衣服,讓江風吹著。居高臨下,俯瞰人流,我心中滿是自豪,覺得自己比別人能幹。


    往江輪的活動舷悌突然關閉了――江輪已經超負荷,不能再繼續載人了。不―會兒,江輪在汽笛中緩緩離開了碼頭。


    望著無數條揮動的胳膊,我突然緊張起來:馬水清他們不知登上了江輪沒有?於是我掏出瓷鳥,一邊吹著,―邊往大煙囪下匆匆擠去。


    大煙囪下站了許多人,我找來找去,就是不見油麻地中學的人。我就像要被人殺了似的大聲喊叫起來:“邵老師!――”‘“馬水清!――”沒有回答。我突然覺得自己是―隻離了鴨群的鴨子,獨自漂浮在茫茫的大水中――當它環顧四周,在水麵上亂轉―氣依然不見鴨群的蹤影時,便―動不動地浮在了水上,隻是一聲接―聲地叫著。我也―聲接―聲地叫著,叫著邵其平,叫著馬水清,叫著謝百三、姚三船、劉漢林,甚至在最後一個叫到了陶卉。


    幾個大學生被我叫煩了,衝著我嚷:“你堿叫什麽?!”


    我不喊了。將鋪蓋卷放在甲板上,然後一屁股坐在上麵,呆頭呆腦地望著那一條條在眼前晃來晃去的腿。


    “也許他們還在下層艙裏。”我背起鋪蓋卷,吹著瓷鳥,在下麵的三層艙裏來回找著。我覺得有許多人在看我,他們準把我當成一個瘋子了。我也顧不得這些,依然頑梗地將那瓷鳥吹下去,直把嘴吹得有點發麻。


    我又重新回到了大煙囪下。我所看到的,依舊還是―張張陌生的麵孔我已渾身疲乏,就把鋪蓋卷放在甲板上坐了下來。我將腦袋伸在兩根欄杆中間,失神地望著渾濁的、翻滾著的江水。


    不知是誰扔下一張報紙,隻見它在空中飄了很久,才落到了江麵上。過不―會兒,就再也看不到它了。在江輪的上空,一條灰黑色的煙帶往船艄的方向飄動著,直到與灰暗的雲空融和在―起。


    四處茫茫皆不見,江輪仿佛在一片永不能到達彼岸的汪洋中行駛。


    我靠在冰涼的欄杆上,無聲地哭了起來。當幾顆淚珠跌落下去時,我便用朦朧的眼睛追著它們。它們被江風吹得歪歪扭扭的。當我終於不能見到它們時,心便在想:它們大概需要多久才能落進江水?


    我讓自己的心悲涼起來――這是我二十歲之前最喜愛做的一件事。我被母親罵了一頓或被父親打了―頓之後,當我獨自―人坐在門檻或河邊上時,便會很舒服地品嚐這種情感,讓心酸酸的,鼻子酸酸的,讓眼淚汩汩地流出來,流到嘴裏。然後,我仔細地嚐著淚水的鹹味。


    現在,我覺得自己很孤獨,很可憐,很慘,是天下―個大不幸的人。我居然哭出聲來,哭得淚水汪滿眼眶,把不遠處―根欄杆看得有柱子那麽粗。


    “這個孩子在哭。”一對男女從我身邊走過,女的對男的說。


    我這才想起周圍有那麽多人。我把嘴裏的眼淚吞進肚裏,把臉上的眼淚擦幹,把身子收縮成一團,完全麵對著大江。這時,我希望能看到江上有所謂的江豬出現。在我的頭頂上,也有人在議論江豬。一個人說:“你看遠處,在江上―拱一拱的,不是江豬嗎?”我便往遠處看,心裏陡生一個驚奇:真是江豬!我盯著它看――看久了,覺得它不過是―個浪頭。在我頭頂上,也有一個人說:“狗屁江豬,是個浪頭!”於是,我心裏很失望。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來,江上的風也大了起來,在船舷旁“呼呼”地響。幾隻精瘦的海鷗在船艄後的浪花上―掠一掠地飛,像江上灰色的幽靈。江輪四周,越來越蒼茫了。


    我覺得身上涼絲絲的,心不禁又酸起來。


    許多人開始吃飯,我聞到了飯菜的香味。我感到肚子很餓,便伸手到懷中掏錢。我的口袋裏隻有兩塊錢。父親共給我十塊錢,還有八塊錢在邵其平身上――我怕將錢丟了,就像其他同學一樣,把大部分錢交給了他,由他代為保存。我把那兩塊錢掏出來看了看,又放進口袋裏。我隻有這兩塊錢了,是不能花掉的。


    我咽了咽唾沫,用雙膝頂住了肚皮。


    我背著鋪蓋卷,又像個流浪者,在江輪上到處溜達。當我再重新回到大煙囪下時,天已黑了。


    江輪在黑暗中航行,更給人一種無邊、無伴、無家可歸的感覺。黑夜很奇特。人在天一黑時,就有了歸家的欲望,就企盼有熟識的人相伴於身旁,它比白天更容易使人覺得淒涼。這種感覺,我曾有過,但從未像今天這樣強烈。我在心中―遍一遍地希望著邵其平他們的出現。


    我坐在鋪蓋卷上,掏出那隻瓷鳥吹起來――這純粹是出於―種僥幸心理。然而做夢也沒有想到奇跡竟然出現了:在船艄方向,有鳥鳴聲呼應著!雖然離得很遠,但我聽得清清楚楚。我立即跳起身來,連鋪蓋卷都忘了,一邊使勁吹著瓷鳥,―邊瘋了一般往船艄跑。


    鳥鳴聲越來越近。我感覺到對方也正朝我跑過來。


    “肯定是我們的人!”當這―判斷在我腦海中生成時,我幾乎興奮得想一頭撞在艙板上或跪在甲板上。


    ―盞明亮的燈照著通道。


    我看見―個女孩朝我跑來。


    “陶卉!”我停住腳步大聲叫了起來。


    同時,我聽到她的叫聲:“林冰!”


    我們走近了,兩人都低下頭哭了。


    我哭了一陣,不好意思起來,轉過身去用衣袖擦去淚水,問:“就你一個人?”


    陶卉把兩手交叉著放在身前,朝我點點頭。


    “你是怎麽上來的?”


    “我被擠到了一群大學生的隊伍裏,是他們把我夾在中間,把我帶到船上的。”


    “我上船後一直找我們的人,怎麽一直沒有遇到你呢?”


    “我也一直在找。我去過大煙囪下麵好幾次……”


    這麽大的船,你走左邊我走右邊,你到船艄我到船頭,你到下層我到上層,互相碰不著,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就在大煙囪下死等就好了。我們不由得都後悔起來。


    我們―起走到了大煙囪下。也許還能等到一個我們的人。


    我們在相距四五步遠的地方分別坐下來。兩人無話可說,且又不敢互相正視,隻沉默著把頭低著或偏向―邊。


    夜深了,甲板上的人――離去,鑽到船艙裏邊去了――那兒暖和一些。隻有少數幾個人還伏在欄杆上,將江上夜色靜靜地領略著。


    遠遠地,可見幾點漁火。


    我終於對陶卉說:“你冷嗎?”


    “不冷。”


    但我看到的卻是:在昏暗的燈光下,她雙手抱在胸前,―副寒冷的樣子。我不覺憐憫起她來,“甲板上風太大,走,到船艙裏去!”我的話裏,居然有一點命令的成分,這使我自己都感到吃驚。


    更使我吃驚的是,陶卉居然順從地站起身來,提著鋪蓋卷往船艙走去。


    “把鋪蓋卷給我。”我走上前去,一把將她的鋪蓋卷拿過來。


    她沒有反對,在我前麵很溫順地走著。我則一人背了兩個鋪蓋卷走在後頭。


    船艙裏已無―塊空地,我們隻好在兩個船艙之間的過道上放下鋪蓋卷。


    我把我的一塊塑料布從鋪蓋卷裏拽出來鋪在地上,然後對她說:“你把鋪蓋卷放開,睡覺吧。”


    她坐在鋪蓋卷上搖搖頭,“我不困。”


    我也在鋪蓋卷上坐下。


    過道上就我們兩個人。


    十分寂寞。我們終於開始大膽地說話。首先說話的是她,“你的作文寫的真好!”


    “不好。”


    “好,你的作文總是被傳閱。邵老師說:我們班作文寫得最好的是林冰。”


    我們的話時斷時續。每次開頭,似乎都是在猶豫了半天之後才終於進行的。


    幾乎沒有一個人再走動了。夜已很深了。


    “你睡吧。”我說。


    “你呢?”她把鋪蓋卷放開後問我。


    “你先睡吧。”


    她實在困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我很高興地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麽,我無聲地哭了起來。


    有風從過道口吹來,正吹著她的頭。我拿起鋪蓋卷,坐到了過道口上,給她擋著江風。不一會兒,我就被風吹得有點發抖。


    但,我依然坐在那兒,不讓風吹到她頭上。她睡得安靜極了,仿佛睡在溫暖的家中。第四節


    第二天上午,江輪停靠在上海十六鋪碼頭之後,我和陶卉便把找到隊伍的希望寄托在了乘客的出口處。我們老早就擠到了艙口,艙口的鐵柵欄一拉開,我們便搶先下了輪船。我們牢牢地守在出口處。船上的人仿佛憋壞了似的,拚命地往外擠,不時地把我們擠到―邊去。陶卉不好意思吹她的瓷鳥,偶爾吹―下,聲音也很小,含了幾分羞澀。我卻―個勁兒地吹著,活像―隻三月春光中求愛不止、不屈不撓的雄鳥。我並不用眼睛去尋找我們的人,因為我知道要在這樣混亂不堪的人流裏去發現熟人,是愚蠢的。


    這種時候,借助聲音去呼喚,自然是最佳的辦法。


    人流漸漸稀疏下來,到了後來,像是―大瓶水倒空了,現在瓶口依然朝下,不時地往下滴出幾滴剩水那樣,走過―兩個動作緩慢的或極沉得住氣的乘客。


    終於再無一個人。


    我和陶卉望著那艘人盡艙空而在水上顯然升高了的白色江輪,不禁陷入絕望。


    我們開始轉過身來,惶悚地麵對著上海。傻站了―會兒,我們沿著江邊的路一前一後地往北走去。陶卉不時回過頭來望望我――她生怕丟失了我。她的眼神使我覺得,如果她是我的―個小妹,如果沒有害臊的阻礙,她便會緊緊抓住我的一隻手,與我寸步不離。


    外灘的高樓使我們感到愕然。我們從未見過如此高大的樓。


    當我們仰望它時,我們感到震晾,同時也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細弱。行走中,陶卉竟然往回退了幾步,仿佛目瞄的高樓使她感到了一陣恐慌。當她發覺已退至我胸前時,才繼續向前走去。


    走累了,我們便在江邊坐下。當時,我們的目光一定很呆滯。人來人往,不時地有人轉過臉來看我們――我們兩個肯定將“鄉下小子”和“村姑”的原形敗露出來了。我有著一種深刻的異鄉感。這種感覺一直保留著。今天,每當我看到北京的馬路牙子上坐著―個或兩個呆頭呆腦的鄉下人時,我便會立即想到當年我和陶卉坐在外灘路邊的情形。


    坐了一陣,我們又繼續走。我不知道我們究竟應該做些什麽。我很羞愧――一個男孩在一個女孩孩麵前丟人,莫過於沒有主意。誰都見過這樣的情形:當一群男孩與―群女孩在―起時,男孩們總要竭盡全力(常常呼吸急促)顯示自己是―個有主意的男孩,而那些沒有主意的男孩就會感到壓抑,並升起―股擋不住的妒意,然後便做出一些很令別人尷尬也很令自己尷尬的搗亂行為。我想讓自己有一點主意,然而腦袋像―隻裝滿泥巴的瓦罐,就是想不出一點主意。於是,我們就在外灘一帶很木訥地徘徊著。我們常常被人撞到一邊,隻好靠邊走。


    鍾樓上的大鍾將指針指到了下午一點。


    我們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動了。陶卉掏出她僅有的三塊錢,遞給我,“交給你吧……”


    我的心變得沉重起來。這意味著我將承擔起一切責任。我接過她的錢,然後將它與我的兩塊錢合在一起。我們一共有五塊錢。我讓她守著鋪蓋卷,然後走向江邊的―個售貨亭。我用―塊錢買了兩個麵包和兩瓶汽水,先解決了我們的饑渴。吃完了,我們就歇在江邊。陶卉坐在鋪蓋卷上,我則爬坐到欄杆上,樣子很像―隻被塞足了魚蝦而歇在架上的魚鷹。


    我看了―會兒江上景色,便開始觀察自己。我發現我的兩隻膠鞋的頭已被踢破,露出髒兮兮的大腳趾來。我的衣服上,一隻口袋被撕開了,一隻褲腳也已扯開,當腿弓抬高時,很可笑地露出白生生的腿來。我很快還發現,我的褲襠也裂開了―道四五寸長的口子。我立即夾緊了雙腿,並滿臉發熱。我沒有―件像樣的衣服。少年時,我無時無刻不被一種寒磣的感覺追逐並折磨著。


    如今,我看到人家鐵絲上的尿布在風中飄揚,竟然會聯想到我當年總飄動著布條條的衣服。都讀高中了,冬天時,我的棉褲後麵還綻出棉絮來。壓板了的棉絮很像豬的板油,有人看見我的棉褲時便說:“林冰,板油多少錢―斤?”因住校,不能總回家請母親縫補,就自己補,白線,大針腳,像胃切除後縫合的針線在肚皮上留下的痕跡一樣難看。遇到女生時,我便靠牆或靠樹站住,以擋住屁股,等她們走遠,我再離開。大概正是因為這一情結,如今我對衣著是那麽地在意。


    陶卉仰起頭來時,看到了我的鞋和褲腳,說:“你的鞋破了,褲腳也開了。”


    我小心翼翼地跳到地上(我怕陶卉看到我的褲襠),說:“我們走吧,去把串聯接待站。”


    我們倆一下子振作起精神來。


    我帶著陶卉胡走―會兒,居然真的找到了―個串聯接待站。


    但人家不肯接待我們,理由是我們沒有介紹信(介紹信在召琪平身上)。在往外走時,我看見陶卉的嘴唇有點發顫,她也感覺到自己馬上要哭出來了,便用牙齒一下咬住了嘴唇。重新走到大街上時,她突然變得像個孩子似的說:“我不走!我要回家……”


    說著,眼睛裏就汪了薄薄的淚水。


    “總會有人肯接待我們的。明天我們再想辦法回家。”我說。


    她又跟著我,繼續去找別的接待站。


    天黑時,終於有―個接待站(―個中學)禁不住我們一副可憐相的訴說而答應接待我們,但同時強調:隻接待我們一晚,明天白天就請我們離開。


    這天晚上,直等陶卉從女生宿舍中出來告訴我她已經把鋪蓋卷打開了,一切都很好之後,我才回到接待站為我安排的男生宿舍裏。這一夜,我混雜在一群陌生人當中糊裏糊塗地睡了―覺。


    第二天吃了早飯,我和陶卉又開始流浪,並尋找新的肯接待我們的接待站。臨近中午時,我們在連連失敗之後,在―個接待站的大院門外癱坐下來。這個接待站極大,串聯隊伍進進出出,像《列寧在十月》中那所集結革命力量準備暴動的大學。大門口,雖有人把門,但並不嚴格。如見單人進入,守門人可能過來查一杳證件,如見―支隊伍過來,便信賴地閃在―邊,不再檢查了。我突然看見大院前麵的路邊上有一杆被人丟下的旗幟,心不禁怦然一動。我跑過去,將那杆旗幟撿起,然後向陶卉招手,示意她過來。不久,一支隊伍開過來了。我對陶卉說:“你別吭聲,隻管跟著我。”當隊伍走到我跟前時,我舉著旗幟插到了隊伍的前麵。陶卉跟得很緊。我們與那個隊伍中間,竟無空隙,誰也不能懷疑我們不是這支隊伍裏的人。我把旗幟高高舉起,邁著大步踏進了大院。


    大院裏很混亂,很她混飯,也很好找睡覺的地方。


    我們出大院時,總把那麵旗幟帶上。


    我們還剩四塊錢。由我做主,我們竟然花了兩塊買了五香豆和其他―些好吃的東西。我們吃著這些東西,在大街上溜達,興致勃勃地看著上海的風情。


    有半天,我們就待在接待站裏,把衣服、鞋襪都洗了―遍。


    我沒有第二雙鞋,隻好光腳坐在一張長椅上等鞋幹。太陽挺暖和的,周圍也沒有多少人,心裏覺得挺安閑。不遠處,陶卉坐在另一版權法長椅上,看著椅被上的襪子和繩上的衣服。


    傍晚,陶卉跟我要了一毛錢買了針和線,然後又把我的褲子要了去,把褲襠與褲腳縫好了。她的針線活很不錯。


    後來的幾天,我們天天去外灘。因為我有―個固執的念頭:這是上海最值得看的地方,邵其平也們肯定會到這兒來的。我知道這個念頭很愚蠢,但卻不肯放棄。我總讓陶卉待在―處,然後自己吹著瓷鳥,在南京路―帶的外灘溜溜達達。有時,我想:我這麽吹著瓷鳥,會不會讓人生疑?因為這太有點像打暗號了,太有點像地下工作者或特務接頭失敗後的等待了。當我感覺到有人用眼睛瞟我時,我真的覺得有人在懷疑我了。但見那人走開後,便又在心裏笑話起自己的胡思亂想來,於是更肆無忌憚地吹著瓷鳥,繼續溜達。


    這天下午,我正吹著瓷鳥往十六鋪方向走,突然聽見陶卉叫:“啉冰,你聽!”


    我站住了,隱隱約約地聽到前麵有鳥鳴。但隻聽到一兩聲就再也聽不到了。我把我的瓷鳥使勁吹響,並往前跑去。


    前麵又響起了鳥鳴,並且是許多鳥鳴!


    我和陶卉都站住了,我把瓷鳥吹得更響。陶卉也不再顧及―個女孩應有的矜持,鼓起腮幫子,吹得彎下了腰。


    一片鳥鳴朝我們逼近,仿佛真的有一群鳥朝我們飛來。


    我和陶卉―步一步朝前走去。


    一麵旗幟在我們的前方飄動。


    “我們的旗子!”陶卉用雙手握住她的瓷鳥,望著前方。


    “油麻地中學的旗子!”我看得很真切。


    我們的旗子已經破爛,像爛布條在空中飛揚。


    首先到達我們麵前的是邵其平。他像捕捉―種稍縱即逝的幻影一樣衝上來,一手抓住我的右手,一手抓住陶卉的左手。我感覺到他的手在索索發抖。我聽到他在不住地說:“我不敢相信!


    我不敢相信!“我也不敢相信。然而,我不能不相信:在我麵前站著馬水清、謝百三、劉漢林、姚三船、夏蓮香……


    我回到了男生中間,陶卉回到了女生中間。我和她眼中皆汪滿淚水。


    我第一次領會了“世界真小”的意思。


    後來,我了解到,那天他們都未能上船,是兩天後才上船的。因為丟失了我和陶卉,這些天他們一直焦急著,尤其是邵其平,更是吃睡不寧。因為陶卉和我,都是由家裏的大人親自托付給他的。他們也一直找我們,天天去十六鋪船碼頭。


    後來,我發現丁玫不在了,忙問:“丁玫也丟了嗎?”


    姚三船說:“她沒丟。那天,在延安西路遇到高中部的串聯隊伍,那個王維―讓她跟他們去北京,她就跟他們走了。”


    馬水清不吭聲,站在一旁照小鏡子。


    在後來的日子裏,我覺得馬水清的情緒一直不高。我從謝百三那兒又知道了―件事:馬水清去他父親那兒隻待了半天,就回來了。


    於是,我便常常與馬水清在一塊兒。


    在上海,邵其平領著我們串聯了半個月後,說:“不行了,該回家了,身上淨是虱子……”


    回到家後,我在鎮上的收購站過了一下磅秤,發現體重增加了四斤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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