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我幾次在傅紹全家碰到了秦啟昌。出了門,又聽見理發店的卓四詭秘地問我:“林冰,你是找傅紹全還是找秦幹事?”我心裏頭便明白了:那閣樓上大概又續上故事了。


    秦啟昌有老婆,但他不願意要那個老婆。那個老婆是在他當兵之前由父母強加給他的。退役後,秦啟昌被分到油麻地鎮做民兵幹事,一邊領著人打槍,一邊就動起離婚的念頭。老婆不答應,就好好打扮了自己,從縣城邊上的家中來到油麻地鎮,不吵也不鬧,把―翻艮溫馨的笑容堆在滿是雀斑、眉眼模糊不清的臉上。秦啟昌就鎖上自己的房間,不見人影了。那老婆就在鎮委會的辦公室裏待著。全鎮委會大院,從廣播站的播音員,到各部門的頭頭腦腦,一律都扮演起善心腸的角色,給她拿來禦寒的衣服,把她領到食堂吃飯。女播音員對她說:“他秦啟昌敢甩了你,我們一人―口唾沫就能把他淹死!”矮個子公安幹事從腰上摘下一大串鑰匙,試著―把―把地往秦啟昌門上的鎖孔裏捅,居然把他的房門打開了,然後將秦啟昌的老婆領進屋裏,讓她在秦啟昌的床上睡下了。深夜,秦啟昌悄悄歸來了,―拉燈,見床上躺著他不想要的老婆,扭頭就走。他老婆在這裏―住十幾天,終於沒等到個好,隻好回去了。可是隔不多久,她又來了。就這樣,來來去去地耗了秦啟昌好幾年,也沒讓秦啟昌實現離婚的願望。


    這年秋天,她又來了。這回秦啟昌沒有躲她,卻一言不發,鐵青著臉,死死地在寫字台前坐著。後來有人喊他,說縣人武部來電話,讓他接電話去。他離開不久,他老婆一拉寫字台的抽屜,見那裏頭四枚手榴彈捆成―束地放著,便尖叫起來:“救命呀!――”她直奔杜長明的辦公室,見了杜長明,撲通跪下了,“杜鎮長,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他想用手榴彈炸死我!捆了一捆手榴彈,就在他抽屜裏!”杜長明一驚,叫了公安幹事和即將退休的人武部長直奔秦啟昌的房間。等秦啟昌接完電話回來時,那束手榴彈已在人武部部長手裏了。杜長明隻說了一句:“老秦,你到我辦公事來一趟。”


    杜長明本想將這事瞞下的,但秦啟昌的老婆當下一路叫著:“秦啟昌要用手榴彈炸死我!”直接去了縣人武部、縣委會。要不是杜長明站出來竭力平息,秦啟昌差點以“圖謀殺人”罪被公安局拘走。後來,秦啟昌得了杜長明的暗示,一口咬定,那束手榴彈是前不久民兵演習之後沒及時送回武器庫房而帶回了住處的。杜長明讓人做了證明。這件事的性質便由“圖謀殺人”降至“違反紀律”。即便是這樣,秦啟昌仍被縣人武部叫去,並被關起來,讓他做檢討。後來傳出消息,秦啟昌本可升任鎮武裝部部長的,但現在已絕無可能了。不光如此,民兵幹事的職務恐怕也不能保住,還有可能開除公職。


    十天後,秦啟昌回到了油麻地鎮,一頭好頭發掉得不剩一根,隻剩下―個絕對的禿子:受了驚嚇,前途灰暗,神經紊亂,夜裏“鬼剃頭”,給他來了個寸發不留。他被懸在那裏懸了半年,後來考慮到他帶領民兵訓練摸爬滾打很能吃苦,槍法也好,才又恢複了他的民兵幹事的職務。從此,他不再提離婚之事,那老婆也不敢再來油麻地鎮,隻是每月在城邊的家中等著秦啟昌寄去的十五元生活費。從此,秦啟昌禿著頂,倒也逍遙自在,―邊將民兵訓練優勝的獎旗―麵一麵地領回,―邊用土製的炸藥包到處將河中的魚炸起,一邊到油麻地中學來玩耍打球,一邊將這―帶上好的婦女慢慢享用。秦啟昌天生就是讓女人失魂落魄的人物。


    傅紹全的媳婦梅子與秦啟昌的故事,是何時開始的,又是如何開始的,我不得而知。被我知道時,這故事大概開始已有―段時間了。


    第二節


    傅紹全的銅匠鋪又呈現出荒涼景象。


    傅紹全不再養鴿子了,但學會了賭博。他常不在家。梅子每次見我找他,總是那句話:“又不知他死到哪兒去了。”有時撞到他,總見他頭發蓬亂,麵容憔悴,兩眼疲倦無神。我對他說:“你不能再賭了。”他用雙手搓搓發灰的臉,說:“不賭了。”


    但這時如果聽到梅子從閣樓上下來,他就會大聲說:“大不了賣這幢房子!”梅子就從閣樓上走下來,乜他―眼,一句話不說,走到街上去了。傅紹全向梅子提出過離婚,但梅子―撇嘴,“你不怕丟人你就離。離了,看你還能找―個我這樣的女人!”傅紹全回答她的,是對賭博的更瘋狂地投入。


    這地方賭博成風。小孩就愛賭,方法是玩“五七寸”。地上橫放―塊磚,再往磚上斜倚一塊磚,一人―隻手握著五寸長―根樹枝或蘆葦稈,另一隻手高高舉起,眼睛盯著前方幾個下賭的人放在地上的錢,心裏好好估量著,然後將―枚銅板從手中跌下,跌在磚的斜麵上,那銅板就軲轆向前。等終於停住,就拿出“五寸”來在銅板與錢之間量,若夠著了,就將地上的錢吃去。若夠不著,便由下賭的人蹲下,用自己手中的“七寸”來量,若夠著了,跌銅板的則如數掏錢。這玩法玩起來很上癮。讀小學時,我玩過,輸光了就掏父親的口袋。掏不著,就趴在地上用掏灰筢夠雞窩裏雞剛下的蛋,去小商店賣了,再接著玩。


    上了歲數的人,就玩紙牌與麻將,賭注不很大,玩起來很文雅,也很溫和(老年人受不了大起大落、瞬息萬變的刺激)。但也上癮,入了境,雷打不動。油麻地鎮上的江婆,一天玩麻將時,天下起雨來了,小孫子來喊她回去收晾在外麵籬笆上的棉被,她正在心裏惦記著一張幺餅,朝小孫子揮揮手,“去去去,淋濕了就淋濕了!”


    青年人既不玩“五七寸”,也不玩紙牌與麻將,而是玩骰子和撲克。這地方上的人管“骰子”不叫“骰子”,也不叫“色子”,而是叫“猴子”。那骰子往碗中突然地―放,在碗中滴滴答答地跳,活如猴子――故稱“猴子”,頗恰當。“猴子”玩起來很讓人害怕。幾顆濕淋淋的腦袋抵一塊兒,眼睛都直勾勾地望著桌上―隻碗。當“猴子”跳起來時,―個個眼珠子就快要掉到碗裏了。玩“猴子”是個氣力活。那三隻“猴子”緊緊握在拳頭裏,往碗裏放時是用了全身的力氣的。據說,勁越大,“猴子”


    就跳得越凶,也就越能跳出好點數。因此,玩不―會兒,就會―個個脫光上衣,露出光脊梁來,還要聲嘶力竭地叫喚,叫喚聲能掀掉房頂。“吆五喝六”這個詞,大概就是從玩“猴子”這兒引出來的。


    當時禁賭也抓得很緊,玩“猴子”太張揚,不很適宜。於是,就玩撲克。玩的方法裏頭,有一種最厲害,名字就讓人恐懼:火燒洋油站。四個人圍一桌,每人隻摸兩張牌,然後攤出來比點數。輸贏乃瞬間之事。玩起來,就見桌上錢來錢去,人的麵孔就如川劇裏耍麵具,―會兒一變。那人性,那欲望,就不住地翻轉出來給人看。還有那一桌子上的手,看了讓人直冒虛汗。


    傅紹全隻玩“火燒洋油站”。


    傅紹全贏的時候少,輸的時候多。他做銅匠活兒掙得的錢,―分也不給梅子。梅子也不向他要。他就勉勉強強地賭著。後來越賭心越黑,輸出的款項―日一日地大起來,做活兒掙的錢,還不夠對付―局的。他就削價處理那些澆鑄得很漂亮的銅鏟銅勺,把凡能賣出去的貨物都很便宜地賣了出去,一時間生意很興隆。


    這些錢也很快就輸掉了。他開始向人家借錢。借時,總是編個謊話,說什麽事情什麽事情急著用錢,並再三保證幾日之後便可還錢。這錢是還不了的。於是到他家門上要賬的人就漸漸多了起來。傅紹全自然不能待在家中,去別處躲了,人家就跟梅子要。


    梅子有時也會拿出錢對付幾個人,“你們以後再也不要借錢給他了。他不學好。”但梅子拿不出那麽多的錢來對付所有的人,就說:“你們跟傅紹全要去!”傅紹全就在謊言、賭博與躲避中一日―日地混著。


    梅子就天天把自己打扮得很體麵,還用了點花露水,總把閣樓打掃得幹幹淨淨的。


    秦啟昌常拿出―些錢來給梅子。梅子說:“別管他。把這家輸光了,我才高興。”


    梅子看上去很甜,並不像一個壞女人。隻有到她輕盈地走路,把腰肢扭動起來時,才會勾起人的什麽心思來。


    秦啟昌並不胡來,絕不普遍開花,此時隻把好事留給梅子―人。


    梅子有時也去秦啟昌那兒。我去秦啟昌那兒取鴿哨,就見進一回。梅子頭發有點兒亂,臉紅紅的,嘴唇很濕潤。


    梅子像是將這世界上的―切都得到了,很滿足,很安靜,目光裏無一絲邪惡與欲望。這一形象愈鮮明,傅紹全就愈不能忍受,索性賭它個終日不歸。於是閣樓上便常有秦啟昌。我每次去傅紹全家,抬頭去望那閣樓時,總在心裏認定,那上麵又在故事裏頭――那閣樓注定了要有故事。


    傅紹全不想看見秦啟昌。他不想見到故事的細節。他見到秦啟昌,一麵會在心中燃起伊恨的火焰,一麵又會跌入自慚形穢的心情裏。秦啟昌太高大雄壯了,目光太炯炯有神、雄性十足了。


    而他呢?那麽瘦,像隻缺少草汁的螳螂,年紀不大,背卻有點駝了,並且不可拒絕地接受了父親的烏嘴唇和短細無神的雙眼。傅紹全不願去進行這種殘酷的對比。再說,即便是傅紹全想捕捉故事的細節,秦啟昌也有辦法來回避他,因為秦啟昌就是禁賭的總指揮。秦啟昌隨時掌握著傅紹全的行蹤,並深諳賭徒入境之後不知歸返的癡迷。他能像歸家―樣,放心地去那閣樓上與梅子在萬籟俱寂的夜空下紡織那重複的卻又永覺新鮮的故事。


    傅紹全幾乎向油麻地鎮的所有人都借了錢,甚至用花言巧語,把―些小孩用來買糖塊或買文具的錢,都騙到手上,匯作賭注。油麻地鎮的人家,幾乎戶戶是傅紹全的債主。但他還是不肯停手。這天夜裏,外麵下著大雪,西北風刮得很緊,我們幾個在被窩裏縮成一團正睡覺,忽聽有人敲我們宿舍的門,先是馬水清問了一聲:“誰?”外麵有人答:“我。”我一聽是傅紹全的聲音,就問:“傅紹全吧?”外麵就答:“是我,傅紹全。”我就爬下床去給他開了門,一陣冷氣便撲進門裏。我拉亮電燈,燈光裏站著的傅紹全很可笑:上身隻穿一件背心,下身隻著一件褲衩,聳著瘦削的肩,索索發抖,看上去像條掛在高處枯藤上風幹了的絲瓜。我們沒有問他的衣服哪兒去了,知道肯定是他賭輸了掏不出錢來,被人押去了衣服。他把兩隻手放到嘴邊嗬著熱氣,眼珠滴溜溜地轉著,想說什麽。我說:“快鑽進我的被窩吧!”


    他搖搖頭:“能借我一些錢嗎?不是去賭,是去把衣服贖回來。”我在口袋裏掏了半天,才掏出一角多錢來。他不嫌少,伸出發烏的長手要了。馬水清坐起身來,從壓在被上的衣服口袋裏取出兩元錢來。傅紹全眼睛一亮,走過去接住,“我會還的,過兩天就還!”我和馬水清心裏都清楚,這錢是永遠也還不回來了。我給了他―條褲子,他不拒絕,穿上了,但短―截。馬水清給他―件上衣,他也不拒絕,穿上了。然後,他就轉身走進黑暗裏,走進雪地裏。不一會兒,我們就聽到了他抖抖索索地在寒冷的夜空裏哼唱的聲音。


    春節即將來臨時,油麻地鎮地方政府的抓賭變得頻繁起來,也更加嚴厲起來。隻要抓住了,就會受到懲罰。一般是罰賭徒們勞動。因為眾人都知道的原因,傅紹全所在的賭場,一般都較為安全。但春節這―天,傅紹全也被人捉住了。他和幾個同夥被人押到鎮子中間的大橋頭上,被責令擔土,將橋頭墊寬。大年初一,人來人往,路過大橋時,總要停下來看他們幾個擔土。有默不作聲的,有說幾句俏皮話的。鎮外的人見了傅紹全,就小聲說:“咦,這不是小銅匠嗎?”有人會跟著說―句:“賭錢,不學好。”傅紹全也許聽見了,也許沒有聽見,但那些目光已使他不能抬起頭來。他搖搖晃晃地擔著土,將頭勾在胸前,絕不去迎接任何一雙目光。


    擔到傍晚,他們也沒有得到休工的允許。其中―個叫戚永泰的賭徒,就歇坐在了橋頭上,罵道:“狗日的秦禿子,罰我們勞役!”而別人還堅持著幹,隻想做出個好表現,早點結束這一懲罰。戚永泰著走過來的傅紹全說:“你與秦禿子說一說,放了我們吧!”傅紹全沒理他,倒了土,轉身又去擔。等擔了一擔土再次走回來時,戚永泰―把抓住傅紹全的筐繩,“我剛才對你說的話,你聽到了嗎?你去對秦禿子說―說,放了我們。”傅紹全問:“你長嘴了嗎?”戚永泰說:“我們說,等於放屁。”傅紹全想甩掉他的手,但他卻把繩子抓得更牢了,“去對秦禿子說―說!”傅紹全問:“為什麽要我去說?”戚永泰―笑,“誰不知道你跟他好?嘻嘻,你跟他還不好?嘻嘻……”傅紹全突然抽下扁擔,朝戚永泰劈下來,戚永泰往旁邊一滾,躲過了扁擔,爬起來就逃。傅紹全舉著扁擔就追。戚永泰一邊跑,一邊大聲喊:“救命呀――!傅紹全要打煞我啦!――”人很多,聽這一聲喊,就都過來看熱鬧。傅紹全終於追上了戚永泰,扁擔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肩胛上。他叫喚了一聲,順手也操起―根扁擔,朝傅紹全劈過來。傅紹全就用扁擔去招架。僵持了―會兒,傅紹全就頂不住了,身體慢慢彎曲下來。戚永泰說:“你他媽的,把你家那閣樓都讓出來了,還不讓人說!”這時,人群裏忽然走出梅子。


    她朝戚永泰走過去,看了看他,然後,突然揚起薄而白的手掌,脆生生地扇了他一記耳光。


    人群散去之後,天已黑了,傅紹全沒有歸家,獨自一人躲到黑暗裏,蹲在一個草垛下,抱著頭哭泣起來。


    這之後,傅紹全開始偷家中的東西賣了,一直偷到梅子嫁過來時娘家陪送的首飾。梅子突然於―天早上看到裝首飾的盒子空了,就與傅紹全大鬧起來。傅紹全冷冷地坐在銅匠擔前,蹺著腿,微閉雙眼。梅子急了,就像―般女人―樣,用手來抓他。傅紹全忽地站起來,一拳將梅子打翻在地,並用腳狠狠地踢她的腰,踢她的臉,踢她的肚子,十分凶惡,“我不賭?不賭還能幹什麽?!”


    梅子先是嚇壞了,繼而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抹淚―邊往閣樓上走。走到一半時,她從扶梯上探出腦袋,一臉輕蔑地說:“窩囊廢!賭算什麽本事?有本事也嫖去!你嫖上了,我把這閣樓讓出來!”


    第三節


    春天,傅紹全與姚茫相識了。


    在此之前,傅紹全就幾次在鎮上見到姚茫。她身體瘦弱,臉色蒼白,眼睛裏蘊藏了無限深遠的憂鬱。她是下放戶姚含清的女兒。她從蘇州城來到這片荒涼之鄉,目光裏時刻有著怯生生的神情。一次,她在街上走,傅紹全正過來,看了她―眼,她便趕緊低下頭去,靠到邊上。傅紹全隻記得有一雙與鄉下姑娘完全不同的黑眼睛,柔和而吃驚地撲閃了―下。


    那是―個燕子到處飛著向人呢喃的下午,傅紹全午睡起來,正坐在銅匠擔前發愣,就聽見門口有人叫他:“銅匠師傅……”


    聲音軟軟的,怯生生的,卻又很清脆。這聲音極好聽,傅紹全立即變得很清醒,轉頭―望,便見到了這個蘇州的女孩。


    傅紹全望著她,望得有點莽撞。她蒼白的臉上便泛起―片淡淡的紅暈,扶在門框上的那隻白如筍芽的手,被取下來,下意識地藏到了身後。


    “有事嗎?”傅紹全問,眼睛仍然望著她。


    “我們家門鎖的鑰匙丟了。”


    “鎖呢?”


    “在門上。”


    “進不去屋了?”


    她點點頭。


    傅紹全從擔子裏找出幾件家夥,一把抓在手裏,對姚茫說:“走吧。”


    姚茫說了一聲“麻煩了”,就在頭裏走了,也不回頭看一眼傅紹全。這女孩太羞澀。


    細長的傅紹全就跟著,像根能移動的竹竿。


    姚茫的家在鎮外一裏多地的田野上,三間茅屋,但屋簷口卻鋪了瓦,很好看。這房子是地方上得了上頭的撥款,出勞力幫助蓋的。一出鎮子,就能遠遠地看見它。


    春天的田野很活潑,田邊開著各色的野花,麥子正吮吸著溫暖的陽光,把綠濃得重重的,路邊的柳樹在風中搖擺著,有點瘋瘋癲癲的。


    傅紹全總是白天黑夜地賭博,很長時間未能到田野上來走―走了。望著這無邊無際的田野,被春風撩著那一頭亂發,他心裏忽然有了另樣的情緒。


    姚茫一直沒有回頭。她的步子不大,但走得很快。大部分時間,她是低著頭走路,仿佛自己的足尖優美無比,百看不厭。有時她也抬起頭來,望望這三月的天空,望望遠處柳樹幻起的綠雲。她的手總是放在身前,怕人看見會搶了去似的。有時,也垂下來,順便掐下一根長得高高的小花,在手裏慢慢地轉動著,但眼睛裏並無欣沉賞的心思。


    傅紹全的心思從田野的愉悅中轉到對姚茫的注意上。姚茫有長長的頸,有圓潤的雙肩,有不很突出但讓人盡生心緒的臀部,還有兩條說不心情韻的長腿。這種體形,是傅紹全在鄉下女孩裏從未見到過的。“城裏女孩就是城裏女孩。”傅紹全把步子放大了,讓自己離姚茫近―點。他很快從春天的各種氣味裏聞到了來自姚茫身體的氣味。這氣味使他心慌起來,並在暗中生出邪念。


    這氣味隻有城裏的女孩才會有。日後,當他與姚茫有了故事,他在有所省略地向我們講他們的故事時,他會毫無邪惡色彩地停頓住,對我說:“林冰,日後你得好好想個辦法找個城裏的女孩,城裏的女孩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記人忘不了的味道。”


    姚茫似乎感覺到傅紹全走近了,反而站在路邊不動了,做出讓傅紹全走在前頭的樣子。


    傅紹全隻走到與姚茫並排,不走了,“鑰匙是被你弄丟的?”


    姚茫隻好又走在前頭,“不是的。”


    “是你母親弄丟的?”


    姚茫無聲。


    傅紹全突然想起來了,姚茫現在並無母親。他聽人說過這個下放戶的故事:姚含清從蘇州城下放到這裏之前不久,他的妻子與他離婚了,他隻帶來了這惟―的女兒。傅紹全覺得自己問得不太合適,立即改問道:“那是你父親弄丟的?”


    姚茫依然無聲。


    傅紹全又後悔起來。他已猜想到,這鑰匙是姚含清去鎮上喝酒喝醉了,不知丟在何處了。姚含清總喝酒,總醉倒在油麻地鎮的街上。


    兩人後來一句話也沒有,直到走到那幢茅屋跟前。


    傅紹全看見了那把掛在門上的大黑鎖,就用左手托起來看了看,又放下它,彎腰在一塊石頭上錘―根細鐵條,直到把這根細鐵條錘扁了。他又用左手托起了那把黑鎖,右手用那根砸扁了的鐵條試探著往鎖眼裏捅著,就聽見“咯嗒”一聲,鎖打開了。傅紹全看了一眼姚茫,見她笑得像個孩子。


    “―捅就開了。”姚茫說。


    傅紹全把鎖放在手中玩弄著,很放肆地看著姚茫的眼睛,並很放肆地說:“―捅就開了。”


    這是鄉下姑娘才聽得懂的話,姚茫不會懂的,她隻是天真地說:“你真有本領!”


    傅紹全先是笑了笑,突然覺得姚真傻,不禁大笑起來。


    姚茫咬著嘴唇,臉紅紅地望傅紹全,不知他為什麽這樣笑。


    “家裏還有鑰匙嗎?”


    “沒有了。三把鑰匙都丟了。”


    “這是把好鎖,我給你配幾把鑰匙吧。”傅紹全沒有急著回去,卻在門口的凳子上坐下了,望著門前的麥地,說:“這麥子長的真好。”


    姚茫進屋給傅紹全倒了一杯茶。


    傅紹全在姚茫向他遞上茶杯來時,清晰地看到了她的那雙白淨得無―星瑕疵的手。他心不在焉地喝著茶,那雙手就在他的印象中一閃一閃的。他說了許多無關緊要、意義不大的話,如:“天真暖和。”“西邊有條小河。”“你們家一共三間房。”


    “那棵樹把太陽光擋去了。”


    姚茫有時無語,有時答腔,但答得更無意義。


    “我該走了。”傅紹全說了幾遍這樣的話,但並沒有走。這裏很安靜,就隻有那麽一片田野。傅紹全有了一種單獨與―個女孩在一處時的那種微妙的感覺,這感覺使他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思:是馬上走呢?還是過―會兒再走呢?


    從田埂上走過―個身材蠢蠢的年輕男人,頭發梳得雪滑,在陽光下打閃。傅紹全自然認識他,他叫郝明,是姚茫所在生產隊的隊長。郝明走過來了,見了傅紹全,微微有些詫異,“小銅匠,你怎麽在這裏?”


    傅紹全答道:“她家門鑰匙丟了,我是來開鎖的。”


    郝明用目光去找姚茫,找到了,就把目光落在她的臉上與胸上。


    姚茫眼中便含了恐懼,退到了屋裏。


    “茫茫,你爸呢?”郝明問。


    “在鎮上,你去鎮上找他吧。”


    “隊裏分糧食了,你拿口袋去隊房吧,我幫你弄回來,百十斤稻子呢,你一人是弄不回來的。”郝明見傅紹全仍然坐著,沒有走的意思,又對姚茫說:“你過一會兒就去吧。”說完便走了。


    姚茫又走出屋子,但臉上依然留著一絲恐懼的痕跡。


    “聽說,他是你的―個遠房表哥,是嗎?你和你父親到這裏落戶,就是因為這兒還有些親戚關係,是嗎?”


    姚茫點點頭,眼睛卻在看郝明那個愚笨的身影。


    “你該拿口袋去領糧食了。”傅紹全終於起身離開。但他走不多遠,又回過頭來,對姚茫說:“我幫你去把糧食扛回來吧。”


    姚茫說:“我等我爸爸回來再去。”


    “那就太遲了。去吧,拿口袋。”傅紹全說。


    姚茫居然沒有再拒絕,轉身從屋裏拿出口袋來。


    傅紹全幫姚茫把―百多斤糧食扛回家時,早已大汗淋漓。


    他用手―抹額頭,一甩,便是―片雨點,幾顆飛得遠的,落到了姚茫的額頭上。姚茫用手擋了―下,微笑起來。


    田埂那頭,踉踉蹌蹌地又走過一個男人來。


    “我爸回來了。”姚茫連忙朝那人迎上去。


    傅紹全站著,看著姚茫將姚含清扶回來。


    姚含清很瘦弱,很蒼老,久未剃須,臉上毛紮紮的。他噴著濃烈的酒氣,用呆滯的眼睛望著傅紹全。


    “是銅匠師傅,幫我們開鎖來了。”姚茫在他耳邊說。


    “噢……”姚含清嘴中嗚嚕著,點點頭。


    傅紹全說:“明天上午,我來送鑰匙。”說完,便走了。


    第四節


    姚含清下放前,是蘇州評彈劇團的一個演員,會彈一手三弦。他是個大倒黴蛋,老婆不要他,組織上又讓他離開蘇州城。


    初來油麻地鎮時,他讓自己振奮精神,不要趴下來,要在―個陌生的環境裏重新站起―個人來。他衣冠楚楚,把頭發梳得―絲不苟,將腰挺直,還讓眼中射出明亮的光芒,倒也讓土頭土腦的鄉下人高看了―陣。


    但不久,他就深刻地感覺到,這個世界根本是拒絕他的。那些鄉下人稱他為“蠻子”,將他完全看成是一個與他們的世界無關的人。文化站站長餘佩璋的文藝宣傳隊想用他,為鄉下人唱蘇州評彈,他又放不下架子,勉強低就了,又總是傲傲的,用輕蔑的眼光看人。餘佩璋伺候不起,就冷淡著他。他便回家了。之後,他就獨自坐在那茅屋前彈三弦,想得幾個鄉下人的欣賞。但三弦這種樂器太清雅,鄉下人不喜歡聽,他彈他的,沒有―個人理會。他就頓覺自己沒有―絲東西了,就把三弦掛在牆上,整天睡覺,睡得迷迷瞪瞪的。姚茫說:“爸,你不能再睡了。再睡就要睡出毛病來了,出去走走吧!”他就聽了女兒的話,“出去走走就走走!”卻走到了鎮上的酒館裏,從此就與酒館結下了不解之緣。他酒量很淺,也可以說簡直就沒有酒量,一喝就醉。醉了就坐在酒館裏唱蘇州評彈,有時唱到酸楚的情節,能唱得眼淚汪汪的。―些喝酒的人,就―陣陣喝彩。他們並不是真的領略了那份藝術,而是起哄,逗弄姚含清―個勁兒地瘋下去,好讓他們久久地抱著一份快樂。若醉深了,他就會舌頭變硬,兩眼發直,踉蹌出酒館,然後搖晃不定,終於跌倒在街上,不省人事―樣陷入沉沉大睡。


    姚茫常―人守著那幢前後左右皆無住家的茅屋,望著那片田野,生出恐慌與寂寞。像父親一樣,她與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群總是格格不入。她總是不住地打量著這個世界,像―隻小貓被遠方―個人家捉去,放到了―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那樣。父親若總在她身邊也好呀,可父親卻是很少守著她。她就坐到門口的田野上,望天,望那單調的田野,在心裏思念那個養育了她的江南名城,思念那些小樓,那些意味無窮的深深小巷,那些一碰在一起就“唧唧喳喳”說話的女同學。想著想著,就會把淚珠掛到睫毛上。


    姚含清醒酒後,心中總有對姚茫的不盡歉疚。


    但姚茫並不計較父親的行為,她知道父親心中很苦。她可以毫無怨言地給父親清洗被嘔吐弄髒了的衣服,可以原諒他把鑰匙等東西―件―件地遺失掉。但她又實在希望父親能在她身邊,尤其是在夜晚。


    這天,姚含清又喝醉了,並且醉得很深,躺在橋頭上呼呼大睡。姚茫在家中久等他不歸,就來鎮上尋他。那時,正有一群小孩像蒼蠅一樣圍著這個醉鬼,在用鄉下小孩所有的促狹辦法戲弄他。他們用狗尾巴草搔他的鼻子與耳朵,把他―隻腳上的鞋脫了扔到河邊蘆葦叢裏,然後用樹枝撓他的腳心。姚含清就搖頭,就縮腿,就在喉嚨裏哼哼。有―個孩子蹲下來,把他的衣服扣―個―個地解開了,讓他露出肚皮來。鄉下人沒有這樣白嫩的肚皮。


    那孩子―站起身來往後退幾步,陽光就照到了這肚皮上,形象很新鮮,把許多大人都吸引過來了。他們指著這肚皮說:“像女人的肚皮。”受了清涼的風,姚含清覺得很舒適,兩腿伸直,叉開,將雙臂也舒張開來,很愜意地躺在無數戲弄的目光裏。


    姚茫就一直站在人群的背後,兩片薄唇如秋風中的柳葉在顫抖。


    有個小孩蹲下來,專心致誌地看那白肚皮上的肚臍眼。他覺得那小坑很有意思,起了用手摸―摸的欲念。他伸出指頭去調皮地摸著,大人與小孩都笑起來。這笑聲鼓舞了他,他竟在指頭上蘸了些唾沫去摸。


    又有―個小孩過來了。吸引他的是姚含清褲腰上的那根有著金屬扣的皮帶。這孩子的目光很癡迷。他想像著這根皮帶紮在他腰上時的情景。很多人鼓勵他:“解下來!解下來!下放戶是有錢的,不在乎一根皮帶。”那孩子看了看姚含清的麵孔,知道他一時還醒不來,就真的動手來解皮帶了,並很快解了下來。這時,姚含清的褲子鬆開了,露出―個紅色的三角褲衩來,於是眾人嘩然。


    姚茫像一頭小鹿衝進人群,並―把從那個拿了皮帶的孩子手中奪下皮帶,轉而朝人們大叫:“你們走開!你們走開!”她甚至揚起皮帶,朝那些孩子抽去,“滾!滾!……”她的眼淚嘩嘩流下來。


    大人小孩都退閃到後邊。


    姚茫蹲下來,給父親重新係上皮帶,又將他上衣的鈕扣―個―個地扣上,一直啜泣不止。她想將父親背回家,但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反遭到一群小孩的竊笑。這時走來了傅紹全。他用腳狠踢了―個孩子。孩子們都知道他彈弓的厲害,平時都怕他,嚇得全都逃竄了。他看了姚茫,說了一聲:“把眼淚擦了。”就蹲下身去,讓姚茫幫忙,將姚含清背了起來,朝鎮外走去。姚茫跟隨其後。傅紹全背得很吃力,不―會兒汗珠就“噗嗒噗嗒”地滴下來。姚茫讓他將她父親放下來歇―歇,他搖搖頭,咬著牙,一直將她父親背回家。


    不久,天便黑下來。傅紹全說:“我該走了。”


    姚茫立即又有了恐慌,用眼睛望著他,“等我爸爸醒了再走,行嗎?”


    傅紹全沒有言語,隻用目光疑問著。


    姚茫不坑聲。


    傅紹全摸了摸頭,就坐了下來。


    姚茫就去弄晚飯。


    姚含清今天醉得太深,直到姚茫與傅紹全吃完了晚飯也未醒來。傅紹全倒也原意待著,與姚茫說會兒話。


    “你淒子叫‘梅子’,是嗎?”


    傅紹全點點頭。


    姚茫在嘴裏自語著:‘梅子,梅子,這名字挺好聽的。“


    傅紹全說:“名字好聽有什麽用!”


    “她長得也好看。”


    傅紹全說:“長得好看有什麽用!”


    姚茫的眼睛裏有了一絲疑惑。


    夜漸漸深起來,門外的田野愈發變得無邊無際。姚茫推了推父親,未能將他推醒,隻好望著傅紹全說:“要麽,你先走吧。”


    傅紹全說:“不著急。”


    “你妻子不會生氣嗎?”


    傅紹全隻把眼睛望門外的夜色,不作回答。


    三月之夜,說不清是溫暖還是清涼,隻覺那帶了花香的空氣很是好聞。屋裏有酒味。他們便都走到門外,各自找了一張凳子坐下。天空斜懸一枚鉤狀的細月,遠處的林子裏不時有一陣鳥的幽鳴,田野上籠了薄薄的霧。傅紹全在黑暗裏看著姚茫,心裏頭早有的―個動機就固執起來。


    不知什麽時候,姚含清終於醒來了。


    “我走了。”傅紹全離姚茫很近,聲音慍和地說。


    姚茫道:“我聽人說,你愛賭錢。賭錢不好。你以後不要再賭了。”


    “不賭了。”傅紹全說。


    “走吧。”


    傅紹全說站著不動。姚茫也站著不動。


    “我走了。”傅紹全終於說道,掉頭走向田埂。


    他身後,就有一雙異樣的眼睛,在這夜幕下看著他。


    傅紹全快走盡這條田埂時,看見蘆塘邊立著一個蠢笨的黑影他認得。


    第五節


    傅紹全不再賭博了,但也不常在家守著銅匠擔,而是不斷地澆鑄―些銅鏟銅勺之類的器物,挑到鎮外去賣。無論是遠走,還是回歸,他總要從姚茫家門前過。那姚茫一聽見風將丁丁當當的銅器聲傳來,心就會如那銅器在陽光下一忽閃,閃出一道亮光來。傅紹全有時根本就不遠走,挑了擔子就歇在姚茫家門前。獨自守家、終日不能與人言語的姚茫,對他的到來充滿好感,有時甚至感到興奮。但羞澀也阻止著她,使她總離傅紹全遠遠的,隻能不時地拿眼睛悄悄看他。


    傅紹全有傅紹全的計劃,這計劃是他經過多少次徹夜不眠想好了的,很仔細,很周密。他先是試探著用目光去攻擊這個女孩。那是―個有了某種經驗的男人的目光。這目光能發生發出一些東西,也能毀壞―些東西。姚茫在這目光下,變得麵色緋紅,氣喘不勻,趕緊低下頭去。傅紹全就越來越大膽地用越來越熾烈的目光去看她。看得姚茫心慌慌的,隻好把身子轉過去,空空地望那片田野。


    再後來,傅紹全就非常巧妙地用言語來撩逗她。


    姚茫不解風情,懵懵懂懂。但在傅紹全走後,她想著那些話,想著想著就臉紅起來,望著田野上籠起的霧氣,自己的心也有點縹緲無主了。她有點不希望傅紹全再來了,可又在心的更深處希望著他來,甚至還渴望著他說那些言語。


    傅紹全自然會來的。


    不遠處的田埂上,不知誰家的幾隻羊在吃草,一隻公羊攆住了一隻母羊。母羊拗不過公羊,隻好由它去。


    傅紹全不說話,目光固執地去看著它們。


    姚茫被他引得也去看,但隻看了一眼那兩隻羊,急忙跑進屋裏。等她再出來時,傅紹全已走了。她坐在門前,目光朦朦朧朧的。那些羊還在。那隻母羊安靜地躺在草地上。那隻公羊豎著兩隻角,不吃草,隻是朝遠處呆呆地望。她忽然站起來,找了一根棍子,把羊們轟走了。再走回來時,她就覺得渾身乏力,撲到床上去,緊緊地抱著枕頭。


    初夏時的―個靜謐的上午,傅紹全在田野中間的一片蘆葦叢裏終於讓姚茫知道了那個故事。之後,他疲乏地睡著了。姚茫坐在他的身旁,用手撫摩著他瘦削的胸膛,望著湛藍的天空,無聲地哭起來。


    從此,傅紹全忽然變得精神起來。


    從此,姚茫就更像一個孩子一樣依戀著傅紹全。


    傅紹全很得意,與我聊天時,總講他跟姚茫的故事,講得很仔細,一處都不落下,還要一一加上他對姚茫心理的想像性猜測。


    這天晚上,傅紹全將又喝醉了的姚含清背回去之後,把姚茫拉到懷裏說:“去我家吧!”


    “不。”


    “她人不在,回娘家去了,今晚不回來。”


    “不。”


    “我走了,等著你。”


    傅紹全走後,姚茫心裏一片空虛,把門拉上,戰戰兢兢地走進黑暗裏。她是害怕黑暗的,但還是在黑暗裏不停地走著。


    傅紹全家沒有燈光,門虛掩著。他聽到了門外惴惴不安的腳步聲,將門輕輕打開,將姚茫一把拉進屋裏。


    姚茫撲到他懷裏,索索發抖,“她真的不在嗎?”


    “真的不在。”


    他抓著她冰涼的手,將她―步―步地引上閣樓。


    月亮從天窗裏傾瀉在床上,色如牛乳。閣樓微顫,並且使人離開了地麵,更往天空去了一步。這是―種奇妙的感覺。它讓人迷茫,讓人朦朧,讓人昏醉。姚茫躺在那裏,一雙清純的目光,隻望那天窗外一片淡藍的星空。她忘了蘇州城,忘了孤獨,忘了卑下的情緒,忘了茅屋中的醉父,也忘了自己。她不動,由著他。她忽然感覺到自己馬上就要完全裸露了,小聲求他留下一絲遮擋。他在她耳邊急促地說著:“不留,一絲也不留……”她拗不過他。後來,她就完全裸露在月光裏。


    當他汗淋淋地躺在她身邊時,她忽然緊張起來,“我要走,我要回家,我怕……”


    “別怕。睡一會兒吧。然後我送你回家。”


    她坐了起來。


    “睡吧。”


    “她真的不會回來嗎?”


    他停頓了片刻,“不會回來的。”


    她又躺下了。


    沒過多久,她隱隱約約地聽見下麵的門吱呀一聲,不禁一驚,立即坐了起來。有腳步聲上來了。她趕緊去抓自己的衣服。


    可是那些衣服不知被他弄到哪兒去了。她好不容易抓到一塊枕巾,剛想把胸前遮擋起來,腳步聲已經上了閣樓,隨著咯嗒一聲,燈亮了。


    燈光裏站著梅子。


    姚茫用毛巾緊緊捂在胸前,無地自容地低下頭去。


    傅紹全卻毫無慌張神態,亮著上身,倚在床頭架上,朝梅子惡毒一笑。


    梅子很平靜,“你還真有這個本事。”


    傅紹全點了支煙,朝空中吐了一串煙圈,“沒有你本事大。”、姚茫哭泣著,雙肩一聳一聳。


    梅子說:“茫姑娘,哭什麽呀?我這就另找個地方去。”說完,往閣樓下走去。可沒走一半,突然返回身來,瘋了似的抓起東西亂砸亂摔,還大喊大叫。


    傅紹全說:“我喜歡她。你滾出去!滾出去!你說過你自己會滾出去的!”


    梅子哭著,低頭走下了閣樓……


    第六節


    姚茫懷孕,是在盛夏天氣。暑熱本就使人消瘦,她的反應又異常劇烈,嘔吐不止,且無―個親人能給予關心與照料,她年紀又小,一切還在懵懂之中,不知道自己照顧好自己,人便瘦得讓人可冷。她總躺在蚊帳裏,無聲無息地感覺著漫長的時間一寸一寸地從身邊流走。她甚至不知道她的體內已經發生了什麽,以為生了什麽疾病。傅紹全也不諳此事,也當她生病了,隻是把―些新鮮的水果買來放在銅匠擔裏,送到她床邊。那時,她的目光就變得異常地安靜與溫柔,把他的手拉過來撫摩,像個需要大人守在榻邊的―個有恙的孩子。


    一日,傅紹全挑了銅匠擔在―個村子裏轉悠,見了一位腆著肚子的孕婦,忽然想到了這上頭。他掉轉頭來到姚茫家中,不安地對她說:“我陪你去趟醫院吧。”


    姚茫說:“我不去醫院。”


    “那不行。你必須去醫院。”


    “過幾天就會好的。”


    “不行,你得去。”他見姚茫仍不想去醫院,便有點著急地說:“你怕是懷孕了。”


    姚茫就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他的臉。


    他們沒有去鎮上的醫院,而是悄悄去了縣城的醫院。姚茫得知自己懷孕後,咬著手指頭哭起來。然後,相隔幾步遠,她跟在傅紹全的身後,眼中一片茫然。


    這天晚上,他們在茂密的蘆葦叢中待了許久。姚茫乖巧地倚在傅紹全的懷裏,完全沒有了白天的惶惑。那雙純靜如秋水的目光,望著這鄉野才有的高遠的七月星空,她想起了自己童年的許多如夢如幻的情景,“我小時候很安靜,從不鬧人,也不哭,喜歡看顏色鮮豔的東西:天上飛過的一隻白鴿子,窗外枝頭上一片金黃金黃的葉子,公雞頭頂上的紅殷殷的冠子……就獨自―人默默的看……”


    傅紹全心不在焉地聽著。


    在快要分手時,傅紹全突然地將姚茫撲倒在地上。這從未有過的狂風暴雨般的襲擊,便姚茫既感興奮又感到害怕。她氣喘籲籲地問:“你怎麽啦?你怎麽啦?”他不答。她搖著腦袋呻吟不止,並不時地拗起腦袋來。這時,她可以看到他的臀部在月光下像浪頭在起伏不寧。她用嘴輕輕地咬著他的肩頭,然後含著淚問:“你真能離婚嗎?真能嗎?”他依然不答。


    這次分手後,傅紹全一連十多天沒來看姚茫。


    姚茫並沒有生出太多的焦躁。隨著體內的變化,她那沒有一絲雜質的心中生出許多溫馨的情愫。這些情愫的生長,使她常無端地把甜美的微笑如花―樣開放到臉上。她沒有煩惱,倒一天更比一天地安靜下來。她覺得,自己忽然從一個單純無知的小姑娘,變成了―個有母親情懷的小小的婦人。她―點也不去想那些煩人的事情。她的肉體與靈魂甚至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樣焦渴地等待傅紹全了,心居然靜得如止水一般。


    傅紹全終於來了。他一臉即將刑滿釋放的表情。他對姚茫說:“快點收拾幾件衣服跟我走。”


    姚茫疑惑地望著他。


    “我塞了三十塊錢,在東吳鎮找好了―個醫生,他答應可以幫助墮眙。”


    剝落仿佛沒有將傅紹全的話聽清楚似的,“你說什麽?”


    傅紹全把話又說了―遍。


    兩行淚水便立即從姚茫的眼中滾落下來。


    “快收拾衣服去吧!”


    姚茫站著不動。


    “去呀!”他推了姚茫―下。


    姚茫往後退去,“我不!”她兩眼充滿恐慌地望著傅紹全,並把身體扭過去,用雙手護在腹部,完全像―個怕人奪去心愛之物的小孩。


    這雙目光使傅紹全感到十分震驚。


    “我不,我不……”姚茫哭著,淚珠滾滾,樣子極讓人憐愛。


    傅紹全木呆呆地站著。


    “我不讓,不讓!我不要你離婚還不行嗎?”她淚汪汪地望著傅紹全,軟弱地,用了哀求的聲調說著。


    傅紹全頓時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轉身走出門外,頹然坐在門檻上。


    遠處的田野上,飛起―對雪白的鶴,先是低低地掠著迷蒙的綠色飛,繼而往―碧如洗的天空飛去。那蒼穹也真是高曠,高曠得讓人自慚眼力的淺薄。那對鶴優雅無比地飛著,直飛得一絲不見,隻留下―個純粹的空間。


    傅紹全絕沒有想到姚茫會如此清純與癡傻,這清純與癡傻使他對自己玩耍的這場遊戲突然有了一種懺悔。他從未真正想過要與梅子離婚,也從未真正想過要與姚茫結婚。他覺得他要姚茫太不可思議。他與姚茫根本不是一個世界裏的人。姚茫是城裏人(盡管現在她已成為鄉下人),他是鄉下人;姚茫還是個小姑娘,而他早已是―個經驗豐富的男人了。他僅僅是喜歡她那份溫軟細膩、散發著淡淡香氣、猶如孩子的肉體罷了,他僅僅是想把―個女孩弄上手用以泄解心中的壓抑、仇恨,向梅子進行最尖銳的報複罷了。而現在他才真切地發現,被他遊戲的這個女孩,竟是這樣一個天真未鑿的女孩!


    他覺得有冰涼的水珠滲到了他的頭發裏。他抬頭看去,見姚茫扶著門框,在望著他,那對目光太單純,也太稚弱了。他站起來,捏著她的雙手。他覺得那雙手涼絲絲的。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副無依無靠、十分聽話的樣子。他覺得她太瘦太瘦了。他莫名其妙地大哭起來,用腳尖不住地摳挖著地麵。


    這天晚上,他對梅子說:“我們離婚吧。”


    梅子哭了:“我不了,我不了……”


    第七節


    姚晗清終於也看清醒的時候。他在―次醒酒之後,發現了女兒身體的變化。當他問起時,姚茫毫無慌張地向他坦白了。而當他說“這孩子不能要”時,她拒絕了。姚含清勸說了她許多日子,也沒有能夠使她改變主意,眼看時間一天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他隻好去了郝明家,請他們幫忙拿主意。郝家的條件是:姚茫幹淨了身子之後,給郝明做媳婦。已經淪落到這步田地的姚含清還剩下什麽呢?不就隻剩下一張已沒了光彩的老臉了嗎?如果讓姚茫把孩子生下來,這張老臉不也就沒有了嗎?他答應了郝家的條件,並將這件事交由郝家全權處理。郝家的辦法很簡單:不管三七二十一,將姚茫硬弄到醫院去。就在他們將要實現這一計劃時,姚茫和傅紹全突然―起失蹤了。誰也不知他們兩個去了哪兒。


    日後,每當我和馬水清看到那個叫搖搖的小男孩時,我們都會從心底深處油然升起一種崇高的情感。因為,是得到了我們的幫助,這顆幼小而美麗的生命才得以存在於這燦爛的陽光下的。


    那個夜晚漆黑―團。我和馬水清從鎮上吃完豬頭肉摸到宿舍門口時,油麻地中學早已沒了一星燈火。我們正要進門,從樹下走出一條黑影來,輕輕叫了―聲:“林冰。”


    “傅紹全?”我問。


    他沒有回答,轉身麵對那片樹影,小聲喚著:“茫茫。”


    ―個瘦弱的影子便走了出來,低著頭站在傅紹全的身後。


    “我們進屋去說好嗎?”傅紹全問。


    我們打開了門。傅紹全讓姚茫和我們先進屋,他警惕地看了一下外麵,最後―個進屋,並隨即將門關上。他沒有同意我們將燈拉亮,隻在黑暗裏向我們訴說了一切。


    他說:“親戚家,一般的朋友家,都不能躲。隻有來找你們。因為誰也不會想到我們會跑到你們這兒來。”他懇求我們能給予幫助。姚茫就在黑暗裏小聲地啜泣著,那聲音像夜裏的秋雨,細細地落在桑葉上。


    當晚,他們就先歇息在我們宿舍裏。


    白天,我和馬水清說:“讓他們總待在我們宿舍,也不是個辦法,又不是躲一天兩天的。”


    馬水清卻已考慮好了,“像那年藏秋一樣,把他們藏到吳莊我家裏去。”


    等天完全黑透之後,我和馬水清走小路,將傅紹全和姚茫一直護送到吳莊。爺爺是個善心人,很樂意地將他們接受了,他望著乖巧的姚茫說:“就在這裏住著,哪兒也不去。”姚茫淚水盈盈地說:“謝謝爺爺。”我們反複叮囑了他們出入要特別小心,就又趕回學校。


    那天,我在鎮上看到了郝明等幾個人蹲在―幢房子的簷下,鬼鬼祟祟地在小聲商量著什麽,一個個臉色疲倦不堪,―看就知道他們這些天在到處奔跑,在尋找傅紹全與姚茫。那個郝明不停地往地上吐唾沫。


    一周之後,郝明領人進了傅紹全家,將他家東西砸了―通。


    梅子不動,由他們砸去,然後站在破碗爛盆之中,“噗嗒噗嗒”


    掉眼淚。


    秦啟昌來了,見此種情景,―挽衣袖,大聲說:“真無法無天了!我馬上找人把他們幾個捆起來!”


    梅子淡淡地說:“秦幹事,不用你管了。”便獨自上閣樓去了。


    傅紹全與姚茫在吳莊塌塌實實地住著。馬水清家有的是房子,平日裏,除了舒敏晚上來住宿,是很少有人踏人這幽靜的大院的。他二人出來時,也帶足了錢與糧票,盡量不給爺爺增添負擔,還常幫爺爺做些家務。當時,姚茫身孕已五個多月了。他二人不覺在吳莊―住就是三個月,話說到了第二年春天,再過兩個月,姚茫就要分娩了,他們的口袋卻空了。借了舒敏―些錢,也早花光,白吃白喝爺爺的已有不少日子。他二人―日甚似一日地過意不去,尤其是姚茫,更是不安。她隻好對傅紹全說:“我家中床頭上有隻箱子,箱底下有一筆錢,是我媽跟我爸離婚後給我的。你去把它取來吧,隻是要十分小心。”


    博紹全―想過些日子姚茫分娩也是要花錢的,就說:“把鑰匙給我吧。你盡管放心地等著我,我去去就回來。”


    當晚,傅紹全就偷偷摸摸地往抽麻地潛行。他先是在離姚茫家兩塊地遠的蘆葦叢裏潛伏著,心裏計劃著,等月亮被―片烏雲遮住,就趕緊趁機跑完那兩塊地的距離。終於等得一塊烏雲,天忽地就黑暗下來。他跳出蘆葦叢,就往那幢茅屋跑。他剛跑出一塊地遠,那烏雲就飄去了,一輪月亮亮如白晝地照耀下來。


    此時,恰逢郝家一兄弟出門小解。那兄弟遠遠地見田埂上跑著―個細長的黑影,尿沒撒完就塞回褲子裏,叫醒了郝明等另外幾個兄弟,說:“那個人影如果不是傅紹全,我把腦袋砍下來!”手電、繩索之類的東西,是早已準備好了放在手邊的,兄弟幾個拿了它們,直撲那幢茅屋。這裏,傅紹全剛剛趁姚含清酒酣熟睡之際弄開門進屋,就被他們一下子牢牢地堵在了門裏。


    傅紹全被郝家兄弟捆綁起來,堵了嘴巴,在夜色之中,被扯到了遠處一座廢棄的糧倉裏。


    “她在那兒?”郝明問。


    “誰?”傅紹全問。


    “茫茫。”


    “誰是茫茫?”


    “別廢話!姚茫!”


    傅紹全不回答。他們就用一根繩子反著捆了他的手腕,然後將繩子從橫梁上甩過去,像扯一麵旗幟一樣,將他掛到了屋梁上。


    傅紹全覺得肩頭的筋斷了,疼痛得直咬牙。


    “說,你把她藏在哪兒?”郝明脫了上衣,露出個蛤蟆樣的寬胸脯來。


    小銅匠傅紹全,好樣的,把嘴緊緊閉著,而翻起眼睛來嘲弄地看著郝明。


    郝明學電影上的鬼子、土匪跟國民黨,點了支煙,猛吸幾傅紹全的腳板底。這疼痛貫徹全身,使傅紹全失聲叫喚,然而,他絕不說出姚茫現在何處。事後,他告訴我,在郝家兄弟施刑的空隙間,他竟然很荒唐地想起許多曾使他神魂顛倒的情景來:四周蘆葦高高,與天際相接,綠色盈盈欲滴,幾隻如鴿卵大小的深黃色小鳥,在蘆葦葉上跳躍,啁啾不停;她躺在草上,粉白的身體―派安靜,兩個如梨大小的隆起之上,各有一粒櫻桃大上、暗紅如瑪瑙色的小點兒;一雙無力的手,抵擋著他的胸膛……就是這樣―個女孩兒,她的肚子居然大了,到了後采,竟尖尖地挺了起來,挺得那樣好看,像―隻放大了的橢圓形的鴨蛋,他甚至閉起雙眼,想像著那個即將出世的由他與她創造出來的那個孩子。


    他覺得她肯定會生出個男孩。他居然在難忍的疼痛中給他想好了―個名字:搖搖。


    天亮了。


    郝家兄弟怒了,操起能操到的東西,對他進行胡亂的鞭撻。


    他懸掛在梁上,不停地轉動著。


    “狗日的小銅匠,你說不說?!”郝明操起一根粗棍子問。


    冷汗滾滾的傅紹全,吃力地睜開眼睛,盯著那張模糊不清的臉,“你長得像頭豬,她想起你來就惡心!”


    棍子在空中橫掃過來。


    傅紹全尖利地喊叫了―聲,便暈了過去。


    郝家兄弟慌了手腳,急忙將傅紹全放下,解了繩索,趁外麵還沒有太多的人走動,趕緊溜了。


    傅紹全蘇醒過來時,已是紅日滿天。他想站起來,但兩條腿不聽使喚,並且鑽心地疼痛。“我的腿大概斷了。”他爬出那廢棄的糧倉,在大路上爬著,鮮血染紅了褲管,也染紅了嫩綠的小草。


    傅紹全被人發現後,送到了鎮上醫院。檢查的結果是:兩條小腿均已骨折。他死人一樣躺在病床上。梅子日日夜夜,一步不離地伺候在他的床邊。她不說話,隻哭。每次他醒來時,總見她癡了一樣地在他的臉,並用手在摸。


    街上的人天天議論這些事,說:“沒想到,小銅匠也是條漢子。”


    四月,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大平原到處流動著鮮活的綠色。


    這天,傅紹全醒來後,梅子在他耳邊說:“她生了。”


    “男孩女孩?”


    “男孩。她讓林冰帶了個口信,讓你給孩子想個名字。”


    “哦。想好了,叫‘搖搖’。”


    第八節


    搖搖剛長到半歲時,姚含清忽然接到了返城的通知。絕望、沉淪的他真有身出苦海、重見天日之感。他在大醉―次之後,終於與油麻地鎮的酒館訣別了,以另樣的麵也與神情最後出現在這些麵色黑黃的鄉下人麵前。他剃淨胡須,換上新衣,穿起三接頭皮鞋,走上鎮子,一臉春風,意氣風發。他望著這個本不屬於他,卻給他帶來煩惱甚至恥辱的小鎮,心中有說不盡的滋味。他對姚茫說:“茫茫,這裏的東西,我們一樣也不必帶走,也不值得帶走。我隻望快點離開這裏,回到我們的蘇州城。”


    姚茫仿佛失去了記憶,而經了一陣清風的吹拂,記憶醒來了。她也突然意識到,她原是蘇州城裏的―個女孩。她突然聽到了城的召喚,隻在―瞬間,便想到了自己現在實際上是生活在別人的天地裏。她重新記起了那深深的小巷,那城外的夜半鍾聲,那到處可以聽到的親切入耳的吳儂軟語。


    與父親不―樣的是,她與這裏畢竟已有了不解的瓜葛。她陷在一種很不清晰的困惑裏。但她最後還是選擇了城。她已不再是―個天真無邪的女孩兒,她已是一個小小的婦人。她理智了,她知道了她到底應該選擇什麽。再說,她與那座城的感情畢竟太深了,那裏有她的童年,有她的母親,還有她的未來。但,她一定要帶上她的搖搖。


    “不可以的!要麽你就留在這兒,要麽你就一人跟我回去!”父親的表情告訴她,這沒有什麽商量的餘地。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注重他的聲譽。他必須幹幹淨淨地回去。他―直認為女兒的行為是他的一個恥辱。


    這時,梅子出現了。她和姚茫待了整整一天。兩個女人哭哭說說,不知她們說了些什麽,也不知她們為什麽而哭。最後她們互相把手抓得緊緊的。


    晚上,月亮很亮。


    姚茫抱著搖搖,站在傅紹全麵前。


    傅紹全的雙腿被打斷後,皆打了石膏。其中左腿完全正了位,去了石膏後,恢複到了從前的狀態。而右腿的骨茬對接錯位,去了石膏後,比從前竟短了―截。因此,他不得不使用一支拐棍。這支拐棍是傅紹全自己做的,鑲了亮銅,很漂亮。他走路可以不用它,但他總是拿著它,仿佛那是一份光榮的佐證。此刻,那些鑲銅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你想留下搖搖嗎?”姚茫問。


    “想。”


    “我同意。他本來就是你的。”


    姚茫和父親,突然地走了。


    他們走後,傅紹全拆了那幢帶閣樓的房子,在鎮子的另―處新蓋了房。梅子在家,好好地帶著搖搖,好好地伺候丈夫,直把―個純粹的良家婦女的形象深深地印進油麻地鎮每―個人的腦海裏。她喜歡搖搖,決不亞於他的生母。有人說,搖搖就是她向姚茫苦苦要下的,她是個不能生育的女人。也有人說,搖搖是姚茫主動托付給梅子的。不管怎麽說,梅子確實疼搖搖。她常把臉伏在孩子的肚皮上或胸脯上去嗬他,弄得孩子“格格格”地笑。她還特別喜歡把孩子抱到眾人麵前去。她會問人:“你們看搖搖像誰?”如果有人說:“像傅紹全。”她就會說:“才不像呢。我們家搖搖像茫茫。”說到此處,她疼得咬了牙去親孩子的肚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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