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劉漢林,貧農出身,沒有被推薦上高中,貧農太多。楊文富,出身地主,反倒被推薦上了,地主太少。方圓十七八裏,才出那麽―個地主,稀罕,不容易。要體現政策,有時地主反倒比某些貧農多占些便宜。


    順順溜溜地就進了黑瓦房,楊文富委高興,也很得意,將前一段時期受難的情景全忘光了。一如既往,他身上的衣服還是幹幹淨淨的,―塵不染。走路時,總還是不挨人太近,生怕別人不小心一腳踩髒了他的鞋。他總還是常修指甲,修完了,伸直了十根細長的手指放在眼前欣賞。吃飯時,也總還是吃得“咂吧咂吧”地響。日記也還是天天寫,字跡清晰,沒有一點糊塗。對日記,他常作自我欣賞,覺得是―妙處時,會情不自禁地竊笑,一笑就露出兩排細密的、白得太狠的牙齒(若說“貝齒”,楊文富的牙齒才叫“貝齒”)。


    楊文富依然喜歡夏蓮香,就像喜歡他自己―樣。


    但夏蓮香卻依然不喜歡楊文富。非但不喜歡,而且越來越厭惡。


    高一的期末,楊家正式向夏家提親,說:“幾年高中,―轉眼就讀下來了。讀完了,兩個人也都不小了,張羅張羅,便可成親了。現在先把親定下來吧。”


    夏蓮香的父母根本不加考慮,一口答應了。仿佛他們把夏蓮香生下來,本就是為楊文富預備的。對此,我們不大理解。後來,當夏蓮香的父母親竟然逼迫她答應與楊文富定親,而她不答應,便將她往死裏打時,我們就更不理解他們的行為了。直至上高三時,才聽說了一些事情,似乎知道了―些緣由――夏蓮香的父親夏三,原是楊家的―個身強力壯的長工。一年夏天,楊家人突然發現,夏三與楊文富的父親楊天渠的小妾金萍私通,並於―天晚上,在堆放牲口草料的大倉房裏,將他二人一絲不掛地捉住了。經過嚴刑拷問,金萍招出她與夏三通奸,都快三年多時間了。夏三和金萍就被關到了楊家祠堂裏。那時楊家主事的還是楊天渠的父親。此人做過強盜,性情殘暴,路人皆知,成為這―帶鄉紳之後,卻又極講究門風與尊嚴。他也不問兒子持何態度,隻與幾個家丁商量密謀,便定下主意:將金萍吊死在樹上,然後對外人說她含羞自盡;將夏三的下身打殘廢,然後拋到遠處。就在要實行這一計劃的當天夜裏,倉房的門被輕輕打開了,走進一個人來,用刀子將捆綁在夏三與金萍身上的繩索割斷,讓他二人立即從後窗出去,穿過高粱地趕緊遠走高飛,走得越遠越好。夏三與金萍跪在這恩人腳下,淚如雨下。此人就是楊天渠。他為什麽放走夏三與金萍?是因為他心中喜歡金萍而不忍看她慘遭毒手?還是因為他多年在外讀書,已接受了新鮮的思想?沒有一個能猜得透。


    這段小說裏經常出現的蹩腳故事,如果是真實的,那麽,夏三這個似乎永不能覺悟的長工,把他與金萍在一九五o年共同創造出來的女兒,那麽頑梗地要送給楊天渠做兒媳,就變得非常容易理解了――別說呈上楊天渠一家很早就喜歡的他們的女兒,就是呈上他與她的性命,也不過是完成一份情債的償還而已。


    夏三與金萍並不討厭暢文富。他們覺得他很有點斯文氣。在楊文富還在讀小學時,他兩口就常常說:這孩子從不瞎頑皮,閑下來時,總抓本書看,要不就寫字,總幹幹淨淨的不沾泥水,嘴也乖,肯叫人……打楊天渠正式提出定親之後,他們對楊文富更在意了。若是楊文富路過他家門口,總要叫他進屋坐下,給他做碗蛋吃,或者泡一碗炒米茶。他們甚至跟他商量一些家裏頭的很重要的事情。


    在楊文富看來,夏蓮香將來肯定是他的媳婦,甚至現在就已經是他的媳婦了。即便是夏蓮香根本不大理會他,他也遠遠地看著她,有人無人,都會在嘴角上泛出心滿意足的微笑。他就像看著一隻在遠處覓食的大白雞―樣,到哪天想吃了,他就會把它捉住。這是一件已經被規定好了的、做起來也很容易的事情。


    楊文富也有對夏蓮香不高興的時候。自從讀高中之後,夏蓮香總有點繃不住自己的樣子。目光不夠安分,眼珠老在眼眶裏不安靜地轉,看人時,常把眼珠挪到眼角上來看,一看一激靈,再一撲閃眼睛,又把眼珠兒挪了開去,像撩人似的,並常在不必要看人的時候看人或看不必要看的人。那些衣服穿得都有點發緊,仿佛馬上就要包不住了,可她又偏喜歡穿這些發緊的衣服。於是,就勾出了很有意味的線條。這線條既影響男生打球,又影響男生上課,更影響男生睡覺。她很喜歡跟人打鬧。先是與女生打鬧,無緣無故地去撓人家,撓人家似乎又是為了人家來撓她。她又特別不禁撓,一撓就“格格格”地笑,身體往後閃,像條魚似的不住地扭動。後來,就發展為與男生打鬧。她和幾個女生在操場邊玩,一隻籃球滾過來了。她就抱起來跑。男生喊:“放下!”她不放下,把球傳給陶卉或誰。陶卉或誰不敢要那球,就還給她,她就獨自抱了跑。她就知道會有男生追過來。男生裏麵有粗野的,粗野起來比成年男人還粗野。這時,就會有其中―個粗野的追過來,與她爭奪那球,或者幹脆將她翻倒,把球從她懷裏奪了去。其間總會有些皮肉上的接觸,她就―邊惱著一邊格格格地笑。有一次種菜,―個男生與她鬧得有點過分了,又有那麽多女生在那兒,她就真惱了,用舀子澆了那男生一身水。那男生初中時就不怎麽老實了,認定了她惱也是假惱,就用了把更大的舀子,把更多的水潑澆到她身上。天很暖和,她隻穿―件襯衣,一淋濕了,那襯衣就緊緊地沾在身體上,並且成了半透明的。那男生是個十足的下流胚子,盯著她的胸脯看,然後說了句:“有兩顆紅紅的小櫻桃。”她趕緊轉過身去,不―會兒便哭起來。這之後,她安靜了幾天。但很快,又用拳頭無緣無故地去捅人家了。鎮上的人說:“這丫頭很瘋。”楊文富很想向夏蓮香的父母告她―狀。


    但楊文富也就是自己生生氣罷了。更多的時候,他是想討好她。而結果往往是不討好。秋末,夏蓮香的身體不舒服,在宿舍裏躺了兩日。楊文富的心頭就有種責任感在盤旋。就去了她的宿舍。夏蓮香已起床了,並且不知去了哪兒。他問她同宿舍的:“哪是她的衣服?”


    那幾個女生也壞,不說不知道,卻指著夏蓮香床下的盆子說:“那裏頭的都是她的衣服。”


    他就端上盆子去了河邊,在明亮的陽光下,在殘柳的拂動下,情意切切地為她洗衣服。其中有―件下著很不雅觀,純屬女孩子私物。他皺起了眉頭,扭過身子,用兩個手指捏著它,在水麵上來回地蕩悠,像個煺雞毛的怕水燙,隻敢輕輕地捏了雞翅膀。


    我們問:“楊文富,你在幹什麽?是在引小魚嗎?”


    他扭過頭來說:“走開走開!”


    他洗幹淨了夏蓮香的衣服,還把其中―件無袖的薄衫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認定了已無異味還帶了清水的氣味與香皂的淡淡氣息,才將盆子夾在腋下,來到女生宿舍門口,將它們一一抖開,並讓其――發出刷刷響聲,然後再細心地晾到鐵絲上。晾完了,他往後倒退幾步,見那些五顏六色的衣服在風中飄揚,覺得十分優美,滿意而去。


    等夏蓮香回來時,那些衣服差不多都要幹了。她感到奇怪,問:“是誰幫我洗了衣服?”


    幾個同屋的笑而不答。


    “誰呀?”她再次追問。


    ―個女生說:“楊文富。”


    夏蓮香一言不語,走到鐵絲下,把衣服摘下來,一件一件扔到泥水塘裏。當摘到那件下著時,她滿臉通紅,把牙咬了又咬,然後用力撕扯,將它撕成無數的布條,狠狠踩在腳下,返身進宿舍,伏到床上;抱起枕頭哭起來,把幾個女生搞得很尷尬,氣也不敢喘,悄悄溜了出去。


    楊文富卻不接受教訓,仍要承擔他的角色。這天他用―個玻璃瓶從家中帶來了兩條煮好了的小魚。那兩條小魚又瘦又小,樣子很可笑。楊文富在吃午飯之前,就把瓶子放到了桌上,讓自己觀看,也讓別人觀看,仿佛那兩條魚很漂亮,並且是有鮮活的生命的,正在清水裏甩著尾巴遊動。不―會兒就吃午飯了。我們一般都在教室裏吃。楊文富拿起瓶子,用五隻手指頭,很優雅地擰瓶蓋,那手的形狀極像―隻拱起背來的小黃狗。擰下蓋兒後,他用一隻眼睛往瓶裏瞅,然後,如同牙科醫生從人嘴裏拔牙一樣,從瓶裏夾出―條小魚來,將它放在飯上。他坐好,輕輕地拍了拍手,開始吃飯。他先小心地夾下一小截魚尾巴,放在嘴中仔細地嚼著,很入神。嚼盡魚尾之後,他不吃了,用眼睛看著前麵的夏蓮香吃飯。有―會兒工夫,夏蓮香不知想起什麽事來要去做,就將飯盒暫時擱在桌上出去了。楊文富站起身來,依然還是用一隻眼睛往瓶裏看,然後將另一條似乎更小了一些的小魚也夾了出來,顫顫悠悠地走過去,將它放在了夏蓮香的飯上。他見那魚放得有點歪,像個母親看見自己的孩子睡覺不很規矩而要將孩子的身體順順好一樣,又用筷子將那條小魚小心翼翼地調整了一下,使它筆直地苗條地躺在白米飯的正中央。他這才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繼續吃他的那條小魚。


    不一會兒,夏蓮香從外麵回來了。見了那條突然出現的小魚,就站起來回頭看了一眼楊文富,見他的飯上另一條同一品種的小魚已吃得隻剩下中間一段,就像夾一隻蟲子―樣,用筷子夾起飯上的那條小魚,丟在了離楊文富的腳不遠處的地方,還把上麵的米飯往地上撥了一些。這時,兩排課桌中間的過道上空,就有了許多伸出來觀望的腦袋。


    楊文富有點尷尬,嘴角微微有些抽搐。不知過了多久,他說了句:“不吃拉倒!”說完,就彎下腰去,用筷子撿起了那條小魚,放到了已吃空了的飯盒裏,走出教室。


    十幾分鍾之後,夏蓮香也吃完了飯,拿了飯盒到河邊去洗時,瞧見了楊文富已將那條小魚用水洗淨了,正蹺著腿坐在食堂的敞棚下吃,隻說了―句:“真讓人惡心!”


    第二節


    這地方上對“定親”這件事一向認真。此事雖毫無法律效力,但這裏的人卻從心裏堅定地承認著。男女雙方,一旦舉行過定親的儀式,是不能隨便反悔的。這個“定”字不是想說就說的。“定”就是“定下來了”,定下來的事豈能輕易更改?定親之後,那男女雙方就別無他想,從此將各自的對象看定、裝人心中,靜靜地等著那個同床而眠、合為一體的日子。這是個沒有字據的契約,是―筆談成了的、誰都不能不講信用的交易。這筆交易的雙方之間有中保,這中保就是這地方上的全體民眾。日後萬一有一方想撕毀這個契約,就意味著要不惜一切鬧一樁很大的事情。鬧時,方圓好幾裏的人,都會用眼用心去注意,並到處議論紛紛。最後鬧起官司。挑起者自然會在做出種種賠償之後成為贏家,但在民眾心目裏,卻永遠是個輸家。


    定親前夕,夏蓮香用―個“不”字,拒絕了父母的主張。


    “反了!”夏三說。


    夏蓮香回道:“誰要定親,誰跟他過去!”


    於是夏蓮香遭到了固執而暴躁的原長工夏三的―頓毒打,外加母親―頓刻薄的臭罵。


    回到學校之後,她托―個女生跟老師說身體不好,待在宿舍裏,幾天沒有到教室上課。那天上午,我在路上看到她時,她的麵頰上還蒙著一塊紗布。見了我,她忙低下頭去,並把一隻手放在了麵頰上,一聲不響地從我身邊走過去。下午我去宿舍取墨汁,又見到了她。那時,她正往鐵絲上晾衣服,可是胳膊抬不起來,盡管踮起腳尖,也夠不著鐵絲。她就用力去舉胳膊,臉上的表情很痛苦。她的胳膊大概是被打壞了。試了幾次,沒有成,她就蹲在了地上,抱著胳膊,無神地看宿舍前麵的池塘。過了―會兒,她站起來,又接著試。我便走過去,雙手抱住那棵拴鐵絲的尚未長粗壯的柳樹,懸起雙腿,將它吊彎。鐵絲鬆弛下來了,並大大地降低了高度。我想她―開始就看到了我。但她沒有吭聲,隻管將衣服一件―件地晾到鐵絲上。見她晾完了,我慢慢減緩重量,讓柳樹又恢複到原來的狀態。她抓著空盆,站在那裏―動不動地望著我。過不一會兒,盆子從她手中滑脫出來,掉在磚地上,發出咣當一聲。我趕緊走過去,幫她將盆子撿起,送到她宿舍裏。出了宿舍門,見她眼裏蒙了薄薄的淚水,正充滿感激地看著我。那一刻,我覺得她實質上也是個弱女子,而且這個弱女子正陷在孤立無援折境地裏。


    回到教室時,我看見楊文富正在一筆一畫地寫大字。他的身體很端正,筆握得很直,字寫得十分清秀。桌上、紙上、手上,皆無―星墨跡,完全不像我寫大字時弄得桌上、紙上、手上,甚至是嘴唇上都是墨。他寫完―個字,還把筆輕輕放回硯台上,歪著頭看,自我欣賞一番。我擰開墨汁瓶蓋,從窗口將它扔出室外,然後拿著裝得滿滿的墨汁瓶,從楊文富的桌前過,突然裝作―個被凳腿絆倒的樣子,抓墨汁瓶的胳膊卻伏在楊文富的桌上,那墨汁瓶歪倒了,“咕嘟咕嘟”地往他的大字簿上傾注濃而臭的墨汁。我裝著跌得很重,遲遲起不來。等起來時,手中的墨汁瓶快流空了。我手上也流了許多墨汁。我咬著牙朝楊文富很歉意地笑笑,然後一甩手,甩了他―臉一身的墨漬。有幾大滴正甩在他的眼睛下方,讓我想起舞台上的小醜和鎮上的一條眼下有黑點的狗。


    他和我打了―架。


    打完了,他用紙去擦臉,樣子很像便後的衛生。他―邊擦一邊不解地問:“我哪兒得罪你了?”


    夏三後來又毒打了夏蓮香幾次。夏蓮香―氣之下不回家了,就待在學校裏。到了星期六下午,我們住宿生沒有一個不回家的。老師們有家的歸家,無家的也各奔東西。一到周六晚上,油麻地中學就整個被黑暗吞噬,顯得萬分荒涼;校園裏樹木又多,風―吹,林作濤聲,使人更覺孤寂難忍。夏蓮香寧守孤燈―盞,也不肯歸去見父親欲將她零敲碎打賣掉的狠毒樣子。從周六晚上到周日晚上,食堂熄火,夏蓮香無吃飯處,就用水泡其他同學留給她的炒麵吃。而且因為不能從家中取得錢糧,她平日裏也很節省。中午隻吃光飯。又怕其他同學笑她、憐憫她,便總是獨自端了飯盒去宿舍吃。這段日子她就―天一天瘦下來,臉色不及從前紅潤了,也少了許多活潑。


    這種反抗了夏三,這天居然打將到學校來了。他跑進女生宿舍,一把揪住夏蓮香的頭發往外就拉,嘴中罵個不休。正是下課時,一忽兒,便聚了幾百人圍觀。夏三真是個粗人,用最髒的話來糟踏自己的閨女,罵得她不能抬頭,無地自容。後來,他又施以拳腳,夏蓮香癱坐在地上,任他捶踢,隻把頭發蓬亂地散開遮住臉麵。


    汪奇涵來了,喝令夏三住手,夏三才住手。


    “就這樣了,你不能再讀書了!”夏三指著夏蓮香說完,撥開人群走掉了。


    當天,夏蓮香就收拾了行李,離開了學校。


    楊文富挺仗義,說:“我還讀什麽書?”隻隔一天,他也不來上學了。


    在快要放寒假時,夏蓮香又突然出現在校園裏。她受不了父母的冷眼與詛咒,更惦記著學校的生活。她想讀書。而那時的學校,也確實已有點讀書的氣氛了。


    但她已無聲地答應與楊文富定親了。


    隨後,楊文富也回校了。他衣服穿得更整齊,也更幹淨,麵帶微笑,像是一個已有妻室的人。


    星期六再回家,楊文富在路口等她時,她不再重擇―條路,也不再罵“不要臉”之類的話,而是默默地走在他身後,表情很麻木。


    她不再與人打鬧,隻是讀書、聽課。有時,老師正講著課,安靜的教室裏會響起―聲她的歎息。老師停住,許多同學掉過頭來看她,她居然不覺。無論是與男生還是與女生,她都變得生分起來了。


    而楊文富卻很心滿意足,臉上的神情是―個日後篤定有養老金的全民幹部站在―群日後沒有任何社會保障者麵前的踏實與優越。有時,他會在―旁默默地欣賞夏蓮香。而對旁人表現出來的對夏蓮香的欣賞,他是絕對排斥的,公然把不悅之色罩在臉上。


    他天天記日記,許多日記都是記夏蓮香的。關於夏蓮香的膚色、眼神、胸隆、指狀、聲音、口味等,他都―一寫到了,甚至寫到了夏蓮香腹部的一顆紅痣――那是他與她兩小無猜時看見過的。


    他寫道:“那顆就在離肚臍兩厘米處的紅痣,該是長得更美麗了吧?”一個促狹男生偷看了他的日記,把上麵寫的全部傳了出來。


    夏家殺了一頭豬,就把楊文富叫到家中吃肉。事後,楊文富也記了一篇日記。又被那個促狹男生看到傳了出來。其中一段這樣寫道:“嶽父大人說:‘這膘真肥,吃吃吃!’我一口氣就吃了八塊大肥肉!”這段話很容易記,不―會兒,就被班上的同學都記住了。正巧,第二天趕上―個月一次的改善夥食,享用薄薄兩塊紅燒肉。當夥食委員在各人碗中將肉分定後,不知是誰說了一句“這膘真肥”,隨即幾乎是全班齊誦:“嶽父大人說‘這膘真肥,吃吃吃!’我一口氣就吃了八塊大肥肉!”齊誦完畢,有片刻的寂靜,隨即是―陣大笑。


    楊文富忽然站起來,把筷子扔在桌上,“哪個狗日的偷看我日記了?!”


    就見夏蓮香將飯盒蓋上,低著頭走出門去。過不―會兒,有位女生從外麵走進來,說:“夏蓮香在宿舍後麵的林子裏,一人在哭。”


    這之後,我們就不再怎麽拿楊文富開玩笑了。我們幾個還起了―個讓大家從此高看―些楊文富的心思,企圖讓夏蓮香覺得,楊文富也還是不錯的,並沒有使她多麽丟人。在改選小組長時,我還提了楊文富的名,並―口氣說了許多理由,諸如楊文富大字寫得好,做作業很認真,平素很講究清潔衛生之類。我的口氣裏透著―股嚴肅認真,絕無調侃意味。舉手表決時,我、馬水清等幾個人都舉了手。事後,夏蓮香見我隻一個人時,便走過來說:“林冰,你這又有什麽意思呢?”一句話說得我挺難堪。


    夏蓮香―天一天地消沉起來,總愛鑽宿舍,不肯出現在人多的地方。後來開始學打毛活,沒日沒夜地打。打了拆,拆了又打,越打越快,不久就變得很專業了。她先給女生打,打圍脖,打手套,打襪子,打毛衣。後來也給請她幫忙的男生打。她的毛活與陶卉的刺繡,好似“比翼齊飛”,讓油麻地中學的所有女孩子仰慕吧羨不止。


    但,夏蓮香就是不給楊文富打一點點毛活。


    在打毛活的時候,夏蓮香經常是雙手不停地運作,但兩眼卻很空洞地瞧著別處,老有打錯了的時候。第三節


    寒假期間,文藝宣傳隊要為春節趕排節目,又開始活動了,我、陶卉、夏蓮香等,得到通知後,都趕到學校。學生們都放假了,就我們―夥人鬧騰著那麽―個大校園,男男女女,―個個又都長得比尋常人順眼,大家的心情便很有點異樣。趙―亮已永遠被排斥在油麻地中學的大門之外了,我拉第一胡。我還負責劇本的寫作與定稿。臨近春節,陶卉身上、臉上又都早早地透了新春的氣息,並總在我眼前。那些日子,我的感覺真是不錯。


    除我有大好的感覺之外,至少還有―人,那就是夏蓮香。她對文藝宣傳隊恢複活動頗為高興。在歌聲與舞蹈之中,她又漸漸恢複到了初人黑瓦房時的樣子。宣傳隊總有打鬧。他打你―拳,你掐他―把,還常打鬧成一團。而這些打鬧,有許多是由夏蓮香引起的。她甚至比以前還喜愛打鬧,想要把前―段時期的空缺―塊兒補上似的。當她被人攆得直往陶卉身後躲藏時,陶卉就會把她推出去,說―聲:“瘋死你啦!”


    春節後一周,我們幾乎天天演出。之後,也是三兩天演一場。由於工分問題―直得不到解決,油麻地鎮上的文藝宣傳隊這年就沒有組織起來,氣得癆病鬼子餘佩璋吐血,隻好抱了拳衝我們作揖,“大過節的,不要讓我這文化站長難堪,拜托你們啦!”油麻地中學文藝宣傳隊重任在肩,大家齊心協力,還真使這年的演出特別成功。其中,由陶卉扮演小妹妹的一出小戲與由她扮演小媳婦的一出小戲,劇本均為我所寫。我就是為她寫的。


    是我悉心揣摩,完全順了她的心思與特長寫的。她把這兩個日常生活中自己就喜愛扮演的角色,演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生動逼真,給人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象。


    夏蓮香不是主要演員。但她並不在乎這些,能有機會讓她唱,讓她跳,她就已經心滿意足了。排練時,她雖然喜愛打鬧,但―認真起來,卻是誰也比不上的。她用勁唱,用勁跳,十分投入。待真的演出了,―個節目下來,她跑到後台時,總張了嘴輕輕喘氣,用氣帕不停地扇風。


    邵其平說:“夏蓮香最肯出力。”


    開學後,我們還去偏遠的村莊演出了幾場。這時,天已轉暖,到處顯出春色來了。三月上旬的一天,是我們在這個季節裏的最後一次演出。因這次演出是在外鄉,演出之後的招待就很隆重,人家還上了酒。邵其平說:“明天宣傳隊就散了,就要各回各的班上去了,大家就喝吧,多喝點也不要緊。”


    演出―結束,我就覺得夏蓮香有點鬱鬱寡歡的樣子。聽了邵其平的話,她也居然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個男生舉起杯子來說:“幹杯!”就她―個女生,也舉起酒杯,把―支白胳膊伸到了男生的黑胳膊中間。她從未喝過酒,全然不知自己酒量的深淺,眼―擠,將杯裏的酒全喝了。


    邵其平問:“夏蓮香,你能喝酒嗎?”


    她用手背抹了―下嘴唇,微眯著眼笑著,“能喝。”


    兩個男生就來鬧她。她不自量力地又喝了兩杯。過不一會兒,臉就紅得血汪汪的。男生女生就都―起笑她。她不好意思,笑著,用雙手捂了臉出去了。


    這裏,眾人吃足飯菜飲足酒,都將嘴抹抹,向主人說了許多客氣話。邵其平說:“天也不早了,走吧!”拿鑼的就拿鑼,拿鼓的就拿鼓,拿旗幟的就拿旗幟,三五成群,東倒西歪,散散漫漫地出了門,上了路。


    因為已散夥了,隊伍就不像從前有紀律,前頭都出去兩塊地遠了,後邊―個找鼓槌的才走出門來。月光下,那隊伍哩哩啦啦,像豁了好幾顆牙,又像是水流衝了堰子,還東―塊西―塊地有幾塊泥土露在水麵上。


    走在稍靠後的邵其平問:“夏蓮香呢?”


    ―個男生聽得了,就朝前麵問:“夏蓮香呢?”


    “夏蓮香呢?”“夏蓮香呢?”……聲音往前頭傳過去。不―會兒,邵其平就聽到了回話――“夏蓮香頭裏走了。”


    隊伍依然七零八落地往前走。過了很長時間,又傳過一個話來,說,誰也沒有見到夏蓮香。


    邵其平就大聲問:“那剛才誰說她在頭裏走了?”


    就一個一個地追問過去,結果是誰也沒說過夏蓮香頭裏走了。


    邵其平看了看蒼茫的四野,心想夏蓮香是個女孩子,就又認真地讓人追問下去:夏蓮香到底有沒有在頭裏走了?


    這回,走在靠前的陶卉指著―個叫香茗的女生說:“香茗,不是你說夏蓮香在頭裏走了嗎?”


    香茗說:“我哪兒說她在頭裏走啦?我是問:夏蓮香在頭裏走了嗎?”


    邵其平聽到這樣―個調查結果,歎道:“哎!――女生就是讓人操心。”


    邵其平今晚高興,酒喝得偏多,走路時感到頭重腳輕,就走在了最後。我和一個叫田川的男生就陪著他。他朝前麵喊道:“大家放慢了速度走!”又對我二人說:“你們兩個,往回找一找,看一看她是否落後頭了?”


    我和田川答應了一聲,就轉身往回走。走出兩塊地,來到岔道口,剛,,摸摸腦勺,“這可怎麽辦?有兩條路可走過來,誰知她走那一條過來?”


    我指著左邊的一條路,“你走那條。”


    我就上了右邊的―條路,跨著大步找過去。大約走了十五分鍾,就見一座橋,橋那頭立了個人影,像女的。我向前緊走幾步,問:“是夏蓮香嗎?”


    “是我。你是林冰嗎?”


    “是我。”


    你怎麽也才走到這兒?“


    “我是來找你的。”我說著又補了一句:“是邵其平老師讓我來找你的。”


    她站在那兒不動。


    “你怎麽站在那兒不動?”


    “我腿有點發軟,不敢過橋。”


    我就站在橋這頭,望她那虛虛乎乎的影子,心裏沒辦法。天上有雲,月亮―會兒顯,―會兒隱,她的影子就―會兒明,―會兒暗。


    “你能攙我過去嗎?”她小聲地問,很有點像自言自語。


    我看著前後無人,就走過橋去。


    她望著我,不知是因為在月光下,還是因為她喝了酒,目光朦朦朧朧的。朦朦朧朧裏還帶了一絲羞澀,一種女孩在白天不能有的羞澀。當月光朗照時,她濕潤的嘴唇在微微發光,像月色下沐浴了秋露的兩片竹葉。我很快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酒的香氣。她把手伸給我。我遲疑了一下,伸出右手去抓住了她的手。這是我第一次去抓握―個成熟的少女之手。那手很豐滿,軟綿綿的,溫熱的,微微有點潮濕。我的心一陣微顫,跟著手也有點顫抖。我不看她,攙著她走上橋頭,用很鎮靜的語調(事實上很難說是―種鎮靜的語調)說:“看住腳下,別怕。”


    瘦長的橋,像一彎弧線懸在河上。橋下的水,在月光下閃爍,像粉碎了的水晶灑落在一大片草地裏。我看到了我們倒映在水上的影子。那影子很長。她的頭一直低著,像―個在眾人的目光下正踏著小步走向花矯的新娘子。


    今晚我也喝了點酒。我覺得我的腿也有點發軟。四野―片靜謐,月去時,天空下便是―幅水墨。時間仿佛在抻長了往前慢慢地流。我想找點話說,可不太好找,說了一句大實話:“走完了橋,就是岸了。”


    此刻,若有人問:這世界哪座橋最長?我回答他:這座小木橋最長。


    走過僑,我倆都舒了一口氣。我把屬於我的那隻手趕緊收回來。收回來之後很久,心裏都感覺它跟另一隻手不太―樣,仿佛一窩生下的兩條一色的小狗,一條在家,一條出了門,進了田野,再回來時,性情就變得與在家的那條不同些了。


    我們兩人一前一後,在田野上走著,中間有段距離,都無語。天空下,就隻有―個男孩的與―個女孩的腳步聲,輕重不太一樣。前麵的那雙足音,有點急躁;後麵的那雙足音,有點猶豫、輕飄。我在心裏想:但願邵其平他們不要走得太遠了。心裏這麽想,就覺得夏蓮香走得太慢。


    後來,將她落下―塊地遠了,我就坐在地頭上一株楝樹下等她。那株樹,獨獨的一株,遠近再無―株做伴,在月光下的田野上,高高地長著,是―幅畫。這畫帶了寂寞感,帶了遠古氣,還帶了些神秘色彩。


    夏蓮香走過來了,微微喘氣,用手輕撫腦門,道:“我頭有點暈。”說罷,一手扶著樹幹,身體像一股無力的水流落下去。


    我清晰地聽到了她的微喘,聞到了除酒香之外的其他的氣息。她坐著,我卻將身子緊貼樹幹,麵朝月光,站了起來。但不知為什麽,我心跳著沒讓自己走開。眼前,隻是很單純的一片田野,很遠處很遠處,才有蒙蒙的樹煙和沉浮不定的村落。我抬頭望天空,―會兒雲,―會兒月,也恍恍惚惚的。我把頭往後勾得更厲害,就隻看到樹冠了。枝葉很繁茂,很少漏下星空來。我想:若是在白天,定能看到樹上一片淡藍如煙的小花。


    我感覺到,水樣的時間都能用手摸著,從我身邊流走了。


    天空,滑過―隻大鳥。


    “夜裏還有鳥飛。”我說。


    她沒有與我答話。


    不知過了多久,她小聲問:“林冰,你真喜歡陶卉嗎?”


    “……”


    她微微歎息了―聲:“她心裏有個杜高陽。”


    我聞著楝樹的身體發出的苦味,心裏―陣發空。


    不知什麽時候,她站起來了。我覺得她的臉就在我的臉旁。


    我的麵頰在她從嘴中嗬出的溫暖的氣息裏。酒香味、頭發味和一些我從未聞到過的氣味,飄在我鼻子的周圍。我沒有躲避,隻是讓心跳一下一下地去敲擊背後的樹幹。一陣輕風吹過,將樹上的花香壓了下來。


    “林冰……你還記得那天我被關在教室裏,你給我在窗外采藍花嗎?”


    “……”


    “你還記得那天我晾衣服,你抱著柳樹,將它吊彎了嗎?你那樣子,真像個孩子……”


    “……”


    我覺得,她濕潤的唇就在我耳朵邊上。


    似乎在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了鼓聲。這鼓聲喚醒了我,也援救了我。我說:“是我們宣傳隊的鼓。他們在等我們呢!”我在離開了大樹時,覺得肩上有隻胳膊輕輕地放了一下,隨著我的移去,無奈地滑落下去了。


    我們走著,腳步聲都很輕了。


    走完―條田埂又―條田埂,前麵是茫茫的一大片麥地。人腳懶,怕多走路,不去走該走的路,卻硬在那片麥地裏踩出一徑斜路來。此時,麥子都已長高,仿佛把那小路攏在了懷裏。我走上―了這條路,突然覺得那麥地是無邊無際、永無盡頭的海,心不禁一陣發慌。她也走上來了。這時,若有人從遠處看,大概隻能看到我們的肩與頭。麥子正在揚花,又有許多混雜於麥子中間的紫雲英正在開花,空氣裏彌漫著濃烈的香氣。這香氣有些讓人迷亂。


    我們走進了這麥海的深處。


    她突然跌倒了。她沒有立即爬起來,仿佛疲倦極了,順勢俯臥在了地上。


    我走回頭,立在她身邊,“你怎麽啦?”


    她向我伸過一隻胳膊,似乎在睡夢裏,“這酒真奇怪……”


    她的身體似乎很沉。我用勁將她拉起來時,她低著頭,將兩隻疲軟的胳膊順勢搭上了我的雙肩,並把臉也歪靠在我的左肩上。在我的麵頰接觸到她的麵頰的一瞬間,我雙腿―軟,眼前漆黑如墜淵底,差一點跌倒下來。等我漸漸又看見了天空,看見了月亮,看見了麥海時,我的麵頰也清楚地感到了她的麵頰的灼人的熱燙。我感到她的身體在顫抖,而我顫抖得似乎比她更加厲害,幾乎不能自持。她在我的肩上喃喃自語,含糊不清,如在夢裏,又如病人在昏迷中。


    夜凡漸大,淒迷的月光下,麥地沙沙作響,把波浪一波―波推到無限深邃的黑暗裏。


    她的一隻胳膊滑落下來,但卻戰戰兢兢地抓住了我的手。然後,她猶猶豫豫卻又抵擋不住地將我的那隻完全沒有了力氣的手舉起,放在了她的胸上,仿佛那兒是一處疼痛的傷口需要手的撫摩。在我的手落在她胸前的刹那,她突然把那隻從肩上移去的胳膊又放到了我的肩上,並且用力抱住。


    我的一隻手被壓在她的胸與我的胸之間。我覺得在我的掌下,是一隻白兔那樣的小小的獸物。有一陣,我感到了一種窒息,下巴擱在了她的肩上,不住地喘息。


    她抱住我的頭抖顫不止。


    我的身與心皆像跌入冰窖一般戰栗不已。


    她鬆開了我,朝斜道旁的麥地裏走去,就像去看一處風景。


    我看著她的背。


    她轉過身來,用使人失魂落魄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往麥地深處走去。


    我跟著她。我覺得我的身體隻是離我而去的―個在空間裏飄忽的影子。


    她在前麵走,引導著我,像一個小女孩在路上見到一隻她喜歡的貓,現在要把它領回家去。


    小路遠去了。她停下了,在麥地裏露著胸以上的部分。仿佛揭幕似的,她的衣服慢慢從肩上滑落下來,直到兩隻胳膊袒露在月光裏。她用右手捏著這件衣服,慢慢地從胸前移到身體的一側。這支長長的胳膊就懸在了麥子上,那捏衣服的手,仿佛是隻叼了什麽東西的鳥的低垂著的腦袋。後來,手指一鬆,衣服就飄到了麥子上。月光清純地照著。她赤著的上身,發著銀藍色的亮光。這身體紋絲不動,在那兒靜靜地等待著。


    我站在那裏,如同站在一隻正在波浪上顛簸的小船上,再也不能走動。


    不遠處的麥棵裏,忽然響起一陣“沙沙”聲。我循聲看過去,隻見一對淡綠的眼睛像寶石一樣在麥棵裏閃爍。我叫著:“兔子!野兔!”並向它追去。我的聲音越叫越響,顯得有點誇張,“兔子!野兔!”我追著,漸覺雙腿有了力量。麥子在我身邊“嘩嘩”作響。我奔上了斜道,並沿著斜道,向根本沒有兔子的方向一個勁兒地跑去,再也沒有回頭。


    我跑到了一條小河邊上。那河水正急急地往下遊流,發出一片“嘈嘈切切”的聲響。我疲乏地坐下,不知坐了多久,才走上了回學校的路。


    半個小時之後,我聽到了田野上的說笑聲。我急急切切地跑向他們。


    第二天,我見到了夏蓮香。她用隻有她才有的那種眼神瞟了我―眼,轉身就走了。


    後來,我聽說,她對陶卉說了一句話:“你不要以為林冰是個好人。”於是我就想起來,事情發生後的第三天,我在白楊夾道上遇見了陶卉,她朝我瞥了一眼,嘴角上蕩出―個微笑。那微笑如水波一樣蕩開去,分明蕩出一句話來:哼!林冰!


    第四節


    後來,夏蓮香不打毛活了,也不好好讀書,常去鎮上找―個叫劉金子的男人。


    這劉金子本不是油麻地鎮上的人。幾年前,他從淮陰來繼承叔父的產業,從此就在這裏住下了。那叔父做了一輩子鰥夫,在鎮西頭留下一個院子、三棵棗樹、四間瓦房,還有其他一些財產,很不少。劉金子獨享其成,再也不肯回淮陰那個窮地方,隻把這些財產慢慢消耗著。他人長得很有幾分帥勁,腿長,脖子也長,愛穿一條白色的長褲,理發絕不請卓四,而總是請許―龍。


    平日裏,那一頭黑發也梳理得很講究,天天像個新郎官。他大概是油麻地鎮上惟一的閑人。年紀輕輕的就閑著,總在街上晃蕩,這不免要晃蕩出二流子氣。


    夏蓮香跟著劉金子,進了他的屋子,是在初夏。


    不久,楊文富就發現了夏蓮香的去處。這天晚上,夏蓮香吃完晚飯,不去教室上晚自修,卻關起宿舍門來洗了澡,換了新衣,灑了香水,往鎮上去了。楊文富就從牆拐處的陰影裏走出來,悄悄在後麵跟著。


    夏蓮香在鎮上不緊不慢地走,並不回避鎮上的人。她―直走進劉金子的院子裏。那院門“吱”的―聲就關上了,並上了閂,讓人頓生疑心。


    楊文富先是遠遠地窺望著門,知道這種窺望毫無意義之後,就走過去,一直走到院門口。他在門口來回轉悠,像隻找不著窩門的雞。後來,他就用一隻眼睛往門縫裏看。屋門也關上了,隻從門縫裏透出一線光亮。那光亮一滅―亮,像是屋裏有人在門口晃動。他又把耳朵貼到門上,很用心地去聽。有夏蓮香的笑聲。


    過―會兒,這笑聲就沒有了,四下裏―片安靜,安靜得讓楊文富不能安靜。日後,他將自己的行為和想法全部訴說與人。其形象,如時下―位英模在講他的英雄行為以及當時的心理活動。在說到這―刻時,他說,當什麽聲音也沒有時,他的腦子裏就盡是夏蓮香跟那劉金子上床睡覺的樣子了。他想到了她肚子上的紅痣。那隻有他看到過也隻有他有權利看到的紅痣,卻讓劉金子這個外鄉人,這個二流子,這個狗日的靜靜地觀賞著。他想砸門。


    可又怕冒失了,怕事情弄大了於他不利。他就繞過別人家的屋子,來到了屋後窗下。


    屋裏有燈。他慢慢地立起身子。他看到的情景讓他有點失望:夏蓮香與劉金子隻是麵對麵地坐著,正在吃荸薺。那荸薺都是大個的,洗得很幹淨,紫紅色,亮晶晶地裝滿了一隻小柳筐。


    電燈正懸在上空,照著柳筐,形象很好看。劉金子連皮吃,夏蓮香不,用長長的指甲將皮去淨了再吃。楊文富看到,扔進劉金子嘴裏的是紅的,放進夏蓮香嘴裏的是白的。他偷閑想到了,去了皮的白的比沒去皮的紅的要嫩,要爽口,要好吃。


    劉金子與夏蓮香都不說話,一門心思吃那筐荸薺。夏蓮香灑了香水,仿佛就是專門來好好享受這筐荸薺的。有時,夏蓮香朝劉金子笑笑,笑得像荸薺那樣甜,那樣鮮亮。


    楊文富感到有點口喝,幹咽了幾口唾沫。


    那筐裏的荸薺漸漸少下去,就像隻火盆裏的火苗,在一點一點矮下去,弱下去,淡下去。


    劉金子又抓到了―顆壞荸薺,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順手砸到窗外,正巧砸在於楊文富的額頭上。楊文富就在心裏罵了一句劉金子。


    夜漸深,夏蓮香將一顆去了皮的荸薺放在了劉金子的嘴裏,然後在他耳邊很羞澀地不知說了些什麽。楊文富隻聽見了最後一句:“對不起呀!”


    劉金子笑笑。


    夏蓮香開了門,回頭道:“我這幾天不不來了。”


    楊文富什麽也沒看著,連忙跑到院門口的草垛下埋伏著。他希望能看見―個哪舊稍微過分―點的動作。院門裏兩雙腳步聲停住了,門遲遲不開。楊文富剛想從草垛後走出來,門開了,夏蓮香小聲說了句“我走了”,就走出了門。


    楊文富在夏蓮香後麵跟著。走到街上時,同班―個同學正往外倒洗澡水,認出了他,大聲說:“楊文富,你在幹什麽?”


    夏蓮香聽到了,一回頭,見路燈下楊文富正企圖製止那個同學再大聲嚷嚷。她―撇嘴,繼續往前走。走到校門口,一閃,藏在了門柱後。


    楊文富鬼頭鬼腦地走過來了。


    夏蓮香走出來,在楊文富麵前站住,風騷地―撩頭發,“我跟劉金子睡覺了。”


    楊文富不自然地笑笑。


    “相信嗎?”夏蓮香的樣子像小時候跟楊文富說話。


    “不要臉!”


    “我就不要臉。”


    “總有―天,我要告訴你父親!”


    “現在就去告訴!”說完她轉身就走。


    楊文富依然跟著。


    “跟路狗!”夏蓮香回頭說一句。


    楊文富―夜沒睡著覺,第二天,麵色很憔悴。


    過了幾天,晚上,夏蓮香如同上次―樣,洗了澡,換了新衣裳,灑了香水,用一方洗得雪白的手帕,兜了白天買的一大串如溫潤透明的綠玉石一樣的葡萄,又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去鎮上了。在走進劉金子的院子時,她回頭看了一眼,看見楊文富正往一幢房子的後麵躲閃,―笑,關了院門。


    楊文富繞到屋後時,看見夏蓮香領口開得很大,胸露得很多,微笑著將窗簾拉上了。


    楊文富找了根棍子,心裏一遍―遍地發狠,“燈―滅,我就衝進去!”


    燈卻一直不滅。有時窗簾上還會像電影似的出現兩個人影。


    楊文富眼巴巴地看著,就是見不著他想像的、一想起來血就直衝腦門的畫麵。草叢裏滿是蚊蟲,肆虐地叮咬著他。他不住地抬動雙腿去逃避蚊蟲的叮咬,又不住地用手去拍打已叮咬到臉上的。


    他不時地感到手上有黏糊糊的血。


    燈就是不滅。


    後來,天變了,打閃響雷,烏雲滾滾,風聲腓。那閃是幹熱的夏日的閃,藍森森的。那焦雷―炸,樹葉索索顫抖。楊文富有點害怕,想扔下棍子走。這時,人影又在窗簾上出現了,卻依然沒有挨近。他拎著棍子呆呆地看著。天下起雨來了,並且越下越大,“嗶啦嘩啦”地傾盆而下。那人影仿佛是受了外麵暴風驟雨的感染,突然地,像兩片淋濕了的樹葉一般緊緊貼到了一起。


    水淋淋的楊文富張大嘴巴,不住地喘息。


    這雨下了―夜。


    這燈亮了―夜。


    楊文富在雨裏淋了―夜。


    天亮時,他垂著頭,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學校走,發烏的手中還拖著那根棍子。當天,他就病倒了。一連躺了三天之後,這天早上,他起床來到室外,見到的第―個情景就是夏蓮香正將一朵新采的藍花戴到頭上去,那藍花真是藍,藍得涼絲絲的。當她偶爾回過頭來時,他看到的是―個充滿青春光彩的姣美的麵孔。


    楊文富回家了。


    星期六晚上,夏蓮香回家後,夏三朝她看了看,走到外麵,用鐮刀割了幾根既結實又有韌性的樹枝走回來,將夏蓮香突然推倒在地,揮起樹枝,沒頭沒腦地抽下去。夏蓮香就在枝條下滾動,尖厲地叫喚。


    楊文富站在屋外瓜棚下,每聽見枝條在空中劃過時發出的聲音,就抱住雙肩一哆嗦,但心裏卻喊著:“打得好!打得好!……”


    夏蓮香回到學校,我們都看到了她麵頰上的幾道傷痕。她絲毫不加以掩飾。帶著這幾道傷痕,她大白天就去找金子。


    後來,楊文富被折磨得很瘦,瘦得袖籠、褲管空空蕩蕩的。


    走路時,不是看到有顆細小的腦袋在晃動,人們還以為來了一陣大風,把某個人的衣服和褲子吹跑了。


    望著這樣的身影,夏蓮香湧起―股刻骨銘心的快感。在這樣的日子裏,她卻如得了雨露滋潤的草木,生機勃勃。她的身體更為豐滿,臉色紅潤如霞,目光鮮活,―路走,一路青春蕩漾。


    第五節


    夏蓮香被秦啟昌注意,是我們讀高二時。那時,梅子已很冷淡秦啟昌了,而夏蓮香這裏,劉金子終於覺得人地生疏,活得沒太大意思,討了個好價錢,將從老鰥夫手上繼承來的房屋賣了,屋裏的東西則裝了滿滿一大船,運往淮陰老家去了(走時,還出了一個故事:那裝滿東西的船不知被誰鑿了一個洞,夜裏沉沒了。劉金子請人將東西先撈上來,再把船拉上岸修補,費了許多時日,也費了不少錢財。有人說,這事是鎮上的八蛋幹的,八蛋與劉金子打過架。而我卻覺得,這事乃楊文富所為)。


    秦啟昌注意上夏蓮香,是在籃球場上。那一陣,秦啟昌覺得日子很無聊,天天找一幫人來與油麻地中學的師生比賽籃球。比賽時,大家都來看,女生在前頭看,男生在後頭看。秦啟昌一眼就看到了夏蓮香。因為夏蓮香在一大群女孩裏,眼睛裏已有了別樣的神情。而這樣的眼神,秦啟昌是很容易捕捉到的。


    將要開場時,秦啟昌脫下了上衣(那是―件舊軍裝),朝夏蓮香隨意地看了一眼,道:“哪家丫頭?幫我拿一下衣服。”衣服就飛過來,夏蓮香一伸手就接住了。開場後不久,夏蓮香就把秦啟昌的上衣穿到了身上。寬寬大大的,穿在身上,很有趣,又是―件軍裝,讓她生出一番特別的感覺。已是秋天,傍晚時有點涼,她就把那件衣服一直穿著。


    過了―會兒,秦啟昌一邊跑動,―邊抹下手腕上的表,遞給夏蓮香,“丫頭,再幫我拿一下手表。”


    夏蓮香接過手表,看了看,覺得不好抓在手上,便戴到了手腕上。


    秦啟昌的禿頭在陽光裏發光,很可笑,又很動人。球場上,最高大魁梧的一個人就是他。學生們裏頭有不懂禮貌的,不喊“秦幹事”,而直呼“秦大馬”:“秦大馬,跑啊!”“秦大馬,投啊!”他似乎並不生氣,反倒拿出馬的作風與氣勢來給人看,從你麵前跑過時,讓你覺得有股旋風卷過。他的彈跳極好,那麽大的體積升騰到空中,竟遲遲不落,很有點雕塑感。投球時,他的眼珠子定定地望著球籃,像兩枚發光的石頭。八十年代,我在電視裏看美國職業籃球賽,每看見西部聯隊裏的―個禿頭隊員,就會想起秦啟昌秦禿子。


    休息時,女生們用碗或茶缸遞水給隊員,夏蓮香就把―大茶缸水遞給秦啟昌。


    秦啟昌仰頭就喝,水來不及下去,從嘴角流出來,與汗水混在一起,流到多毛的胸脯上。喝完了,他朝夏蓮香―笑,轉身走進場去,隻把一個闊大的汗淋淋的背影堵滿她的視野。


    比賽結束後,夏蓮香從身上脫下秦啟昌的衣服,將它還給他。


    秦啟昌將衣服往左肩上一搭,回鎮委會大院去了。


    吃飯時,夏蓮香在幾個女生那裏小聲叫起來:“哎喲,秦幹事的手表還在我手上!”吃了晚飯,她就拉了―個女生,去了鎮委會大院。


    我和秦啟昌打交道,還是因為傅紹全的介紹,是那些百玩不厭的鴿子,將我與他聯係了起來。後來,因為梅子,傅紹全與秦啟昌不再往來,而我卻依然與他保持著很好的關係。秦啟昌這個人有許多迷人之處:愛玩,豁達,肯助人,不拿架子……是個可愛的禿子。另有―層:他是鎮幹部,我是個窮學生,―上一下,跟他密切,甚至不分白天黑夜地玩到―塊兒,在同學麵前一站,心裏多少有些優越。


    但後來有兩件事,他做得讓我很惱火。


    第―件事是:他將炸得的魚獨貪。


    他會用鋸木屑之類的物質自製土炸藥包。這本是上頭教他,讓他再教民兵,用於日後萬―再發生什麽小鬼子進村之類的事情的。他卻用來炸魚。炸魚的情景很嚇人,也讓人十分激動。那土製炸藥包,跟董存瑞托起的炸藥包一樣大小,露一根導線在外頭。他將它穩妥地放在船上,再將船撐到河中心。船上必須有兩個人,一人點炸藥包,並迅捷地將它扔進河裏,另―人―見炸藥包點著了,則必須迅捷地將船撐走,若慢一步,船就可能被炸翻,弄不好會死人。炸藥包在水下爆炸時,可激起二層樓高的水柱。那水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一瞬間,十分壯觀。魚大都不是被炸死的,而是被震昏的。響聲過後,就見水麵漂滿大魚。其中不少還在遊動,隻是蒙頭蒙腦地瞎撞。這時,就得趕快往船上撈,過了時間,那些魚便會蘇醒過來,逃到深水裏。秦啟昌將這些魚分給那個撐船的幾條,其餘的,他都弄回鎮委會大院,一部分送給食堂,一部分送給他願意送的男人與女人。


    那天,他約我―起去炸魚。我很高興,臨走時,我對馬水清說:“你馬上就去找白麻子,對他說,留出一個鍋來,過一會兒,我至少要提兩條大魚回來。―條讓他煮了,分給老師們吃。


    一條煮了,我們幾個吃。“說這串話時,我感覺特好。


    要去的那條河,離油麻地鎮有五裏地。秦啟昌夾著炸藥包在頭裏走,我跟在後頭,腦子裏總有那二層樓高的水柱形象。到了那條河,秦啟昌借了一隻船,讓我撐往河心,他坐在船邊上哼“日落西山紅霞飛”,沒哼完,船就到了河中央。他說:“你撐船還行。”又反複叮嚀我在何時將船撐開去,“林冰,這可不能開玩笑!”我說:“放心吧,我八歲就學撐船了。”他問:“準備好了嗎?”我答:“準備好了。”我的心驟然緊張起來――我們的兩條小命皆攥在我手心中啦!我拿眼睛死死盯住他的動作,身體卻擺了撐船倉皇逃竄的姿勢。導火線點著之時,我奮力撐船。


    沒想用力過猛,竹篙插進泥裏太深,竟拔不出來,那船往前躥了一下,隨我拔那竹篙時,又回頭了。我出一身汗,用力將竹篙拔出,再奮力一篙,肋口箭躥出,但我卻摔入船艙,腦勺碰船幫,碰得昏頭昏腦。掙紮起來時,覺得腿麻酥酥的,但還是站在船艙裏,把船又撐出去―段距離。這時炸藥包爆炸了,地動山搖。當水麵上浮起魚來時,我忘了那已是冬天,身上正穿著棉襖,竟把棉襖袖子直捅到了水裏。收獲不小,大大小小的魚,把兩隻化肥左腿很疼痛,挽起褲管來看,有一大塊瘀了血的青斑。冷風一吹,兩隻袖子凍得硬梆梆的,胳膊凍得鮮紅,像小牛肉。化肥口袋有點漏,那魚的黏液流出來,流了我一身。但想想打了這麽多魚,這一切都不在乎了。


    走到鎮委會門口,秦啟昌卻沒有分給我魚,隻從我手中接過一隻口袋,踏進鎮委會的大門去了。


    我在寒風中站立著,心中就罵:“狗日的秦禿子,我操你媽!”


    一瘸一拐,我很狼狽地往學校走。馬水清老遠就迎過來,“魚呢?”


    “今天沒打著魚。”


    白麻子也從食堂那邊走過來,“魚呢?”


    “今天沒打著魚。”


    我卻在心裏狠罵了好幾日。


    與這件事交叉著的另―件事是:他拿了我二十元錢,卻遲遲不給我鴿子。


    我雖然養了許多鴿子,但並無真正可以放飛的鴿子,隻托秦啟昌從城裏買得―對“半吊子”。心中久盼自己能有對對好品種的鴿子,就暗暗地攢錢(自然有不少是從家中偷得的),省吃儉用地攢,攢得根本不憐惜自己。總算攢了十五元。這十五元可做我七個月的菜金。後來,我從馬水清那裏又拿了五元,一起交給秦啟昌。交這二十元錢時,猶如將我一生的―個大願望重托給他了。然而,這二十元錢被他拿去後,半年裏也沒有給我拿回來鴿子。起初,我不好意思催他,後來看他像忘了這事似的,就提醒他幾句。到了最近這一個月,我就明說了,讓他把鴿子給我捉回來。他總是顯出不在意的樣子,將話題扯到別處,要不就和某個人打著招呼,丟下我走開了。


    自從這次炸魚之後,我就下定決心:我不要這鴿子了,讓他將錢還我!這天,我來到他的宿舍,向他直接表達了這樣的意思。他―笑:“林冰,這樣不相信人?我秦啟昌不會昧了你那一點錢。那錢已給了人家了,過不多久,鴿子就會捉回來。”我說:“我不買了。”他正想說什麽,前麵辦公室的後窗開了,有人喊:“秦幹事,電話!”他拍了―下我的肩:“林冰,你出門時,將門帶上。”就走了出去。


    秦啟昌出去之後,我就走進他的房間,想發現錢包之類的東西。當我走到他的床前時,我一眼就在他的枕頭旁看到了一朵藍花。


    我慌慌張張地拿了這朵藍花。


    走出門來,我就被―個欲望裹挾著。我沒回學校,卻去了劉漢林那兒,將我所看到的情景告訴了劉漢林,並把那朵還未枯萎的藍花輕輕地扔在了他的小床上。


    第六節


    第二年初春的一天深夜,油麻地中學的學生正在熟睡中,被從鎮子方向傳來的吵嚷聲弄醒了。―個個也不知外頭發生了些什麽,抓了衣服,跳著就往外麵跑。趕到鎮子時,我聽出來,事情似乎發生在鎮委會大院裏。此刻我心裏就猜出了了八九分。趕到鎮委會大院門口,就聽有人從裏走出來說:“秦啟昌跟中學的一個女學生睡覺,讓人捉住了。”對此事的發生,我早有預感。因為自從我將那朵藍花的事情告訴劉漢林之後,不久,我就在暗中觀察到,楊文富又開始對夏蓮香盯梢了。我甚至在給劉漢林講那朵藍花之前,就預先想到了,他一定要將這個情況告訴楊文富的。這也是我的一份小小的惡毒。


    事後,當我聽說楊文富在這出上演於油麻地鎮曆史舞台的空前絕後、有聲有色的捉奸大劇中所做的一切之後,心中萬分驚訝,並得出―個結論來:―個平庸之人,―旦生出他的毒辣和心計之後,是極為可怕的事情。他先將這地方上許多人的心理吃透,把凡與秦啟昌過不去的人――認定,並暗中串聯好。十多個人,都是秦啟昌在這許多年時間裏,有意無意結下的怨敵。他們很耐心地等了―個冬季,沒漏一絲風聲。其間,有過幾次機會,但都被楊文富用充足的理由否定了:時機不成熟。楊文富也沒讓夏蓮香看出一絲他在盯梢的痕跡來。這天夜裏,楊文富和他的同夥共同認為:可以動手了。因為都夜裏兩點鍾了,夏蓮香也沒有從秦啟昌屋裏出來,看來,是不會回學校過夜了。等燈熄滅約摸半個小時之後,這夥人操了早準備好的家夥,破門破窗而入,將他兩個綁定,並立即去把鎮長等十多個幹部一一叫醒,驗明實狀。


    我們趕到鎮委會大院時,秦啟昌已被幾個幹部要了去,將他先轉移了,而夏蓮香卻沒有人管。我混在人群裏,從後窗往秦啟昌房間裏看,見她居然還赤身站在黑暗裏。事後,當楊文富向我們說他人室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搶走夏蓮香的衣服而讓她在眾人麵前徹底丟醜時,我差點往他的小臉上吐一口唾沫。廣播站的女播音員立即取來衣服讓夏蓮香穿上。夏蓮香居然不肯,大聲叫著:“我不怕!”


    上麵來人處理這件事,夏蓮香從頭到尾沒掉過一滴淚,也沒因為羞愧而紅過一次臉,很平靜,也很堅決地咬住一句話:“是我自己願意的。”


    她被學校開除了,臨走時,還朝大家笑笑。


    對秦啟昌的最終處理很緩慢,拖了三個月。鎮上、縣裏頭都有幾個人保他。這時,站出―個人來,說了一聲:“共產黨就沒有王法了!”說這話的是霍長仁。說完這句話,他就去了城裏,直走進縣委會的大院,―臉麻子森然可怕。人們見了他,都朝他點頭:“霍爹爹來了!”他站在縣委會大院的中央,大聲叫著:“他秦啟昌,整天玩鴿子搞女人,還算他媽的什麽共產黨幹部?!”


    幾天後,秦啟昌的處分決定下來了:開除黨籍,開除公職。


    這些結果,是我不曾想到的。一想到夏蓮香與秦啟昌的下場,我心中就有一種罪孽感。有許多日子,我沒有走到鎮上去,生怕遇見秦啟昌。這天,我從家裏回到學校,一個同學立即走上來說:“林冰,你快去宿舍,秦幹事都等了你快一個小時了。”


    我心中忐忑不安地走到宿舍,遠遠地就看見有―輛自行車斜靠在我宿舍的門口。車上掛滿、綁滿了東西:鋪蓋卷、裝了臉盆、暖水壺的網兜……我認出了這輛車,也認出了車上的東西,都是秦啟昌的。


    我宿舍裏隻有秦啟昌一人坐著。見了我,他站起來,“林冰。”


    “秦幹事。”


    他說:“叫‘老秦’吧。要不,就叫‘秦啟昌’。”


    “你坐你坐,我給你倒水喝。”


    “不了。我馬上就走。”他從身邊拿出一隻小木盒,然後打開蓋走過來。他極小心地撥開木盒中的草屑,露出兩隻潔白光亮的鴿蛋來,“本想給你買對兒好鴿子的,我知道你就想要對兒好鴿子。可看了總不讓我滿意。看上了―對兒,人家不賣,再說,我們也買不起。他是我―個鴿友。最後隻答應賣我兩隻鴿蛋。雄的一隻,放飛過一千五百公裏,隻飛了二十八小時便歸巢了。雌的一隻,比雄的還好,放飛過二千八百多公裏,四十六個小時之後歸巢。你選上一對兒噴食好的,把它們的蛋撤下來,小心換上這一對兒,讓它們孵去吧。”


    “這對蛋是很值錢的。我怎能要呢?”


    “人家隻要了我二十八塊。你給了我二十。你還有一筆錢在我身上。”


    “我隻給過你二十。”


    “記得那回炸魚嗎?你至少該分得兩條魚。但我那天沒給你。你平素為人太大方。給你多少條魚,你拿回學校,也是請人吃了。往食堂送魚時,我就說,這裏有三條魚是林冰的。前天食堂算帳時,給了我五塊錢。還有三塊,算老秦支援你了……”


    聽完這番話,我接過裝鴿蛋的小木盒,簡直想哭。


    “我走了。”


    “我送你。”


    我把他―直送到大門口。他推車在前,我跟隨其後,兩人―直無言。到了校門口,他說:“你回吧。以後進城時,去我家,就在城邊上,一打聽就知道。”說完,一騙腿兒上車了。蹬了兩步,又回頭向我―擺手,然後,將―頂禮帽一樣的草帽戴到赤頂上,一路向東,不再回頭,離開了他生活了整整八個年頭的油麻地鎮。


    望著他的背影,我想起他在靶場上打槍時的英武樣子,想起他在球場上打球時的灑脫樣子,想起他一路走―路與婦女調笑的快活樣子……眼睛不一會兒就模糊了。


    我沒有回學校,卻坐在一處高坡上,看鎮委會的大院。那時,傅紹全正夾著拐棍,用彈弓射大禮堂上的鴿子。正蹣跚學步的小搖搖,合著小手,仰了頭望著。傅紹全的彈弓打得真好,隨著鐵子兒在空中嗚的一聲尖嘯,就有一隻鴿子,不是從空中直接栽落在地上,就是從瓦上骨碌碌滾落下來。那地上,已有了許多隻鴿子,遠看時,像飄了許多張廢紙。還剩下一隻了,不敢落下,在空中盤旋。搖搖用小手指著,並用眼睛跟著鴿子轉,“鴿!鴿!……”那隻鴿子終於落下來了。傅紹全又將它打落下來。小搖搖就很笨拙地拍著手。


    我捂住臉哭起來。那時正是黃昏時分。


    後來,夏蓮香常挑了菜到鎮上來賣。秋天,她與劉漢林結婚了。不知她向劉漢林說了些什麽,當我去看劉漢林時,劉漢林很客氣,但也很不自然。從此,我就不再去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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