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六一八月的一個上午,秋風乍起,暑氣已去,十四歲的男孩桑桑,登上了油麻地小學那一片草房子中間最高一幢的房頂。他坐在屋脊上,油麻地小學第一次一下就全都撲進了他的眼底。秋天的白雲,溫柔如絮,悠悠遠去,梧桐的枯葉,正在秋風裏忽閃忽閃地飄落。這個男孩桑桑,忽然地覺得自己想哭,於是就小聲地嗚咽起來。


    明天一大早,一隻大木船,在油麻地還未醒來時,就將載著他和他的家,遠遠地離開這裏──他將永遠告別與他朝夕相伴的這片金色*的草房子……


    一


    禿鶴與桑桑從一年級始,一直到六年級,都是同班同學。


    禿鶴應該叫陸鶴,但因為他是一個十足的小禿子,油麻地的孩子,就都叫他為禿鶴。禿鶴所在的那個小村子,是個種了許多楓樹的小村子。每到秋後,那楓樹一樹一樹紅起來,紅得很耐看。但這個村子裏,卻有許多禿子。他們一個一個地光著頭,從那麽好看的楓樹下走,就吸引了油麻地小學的老師們停住了腳步,在一旁靜靜地看。那些禿頂在楓樹下,微微泛著紅光,遇到楓葉密集,偶爾有些空隙,那邊有人走過時,就會一閃一閃地,像沙裏的瓷片。那些把手插*在褲兜裏或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前的老師們,看著看著人就笑了起來,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禿鶴已許多次看到這種笑了。


    但在桑桑的記憶裏,禿鶴在讀三年級之前,似乎一直不在意他的禿頭。這或許是因為他們村也不光就他一個人是禿子,又或許是因為禿鶴還太小,想不起來自己該在意自己是個禿子。禿鶴一直生活得很快活,有人叫他禿鶴,他會很高興地答應的,仿佛他本來就叫禿鶴,而不叫陸鶴。


    禿鶴的禿,是很地道的。他用長長的好看的脖子,支撐起那麽一顆光溜溜的腦袋,這顆腦袋絕無一絲瘢痕,光滑得竟然那麽均勻,陽光下,這顆腦袋像打了蠟一般地亮,讓他的同學們無端地想起夜裏,它也會亮的。由於禿成這樣,孩子們就會常常出神地去看,並會在心裏生出要用手指頭醮了一點唾沫去輕輕摩挲它一下的欲望。事實上,禿鶴的頭,是經常被人撫摸的。後來,禿鶴發現了孩子們喜歡摸他的頭,就把自己的頭看得珍貴了,不再由著他們想摸就摸了。如果有人偷偷摸了他的頭,他就會立即掉過頭去判斷,見是一個比他弱小的,他就會追過去讓那個人在後背上吃一拳;見是一個比他有力的,他就會罵一聲。有人一定要摸,那也可以,但得付禿鶴一點東西:要麽是一塊糖,要麽是將橡皮或鉛筆借他用半天。桑桑用一根斷了的格尺,就換得了兩次的撫摸。那時,禿鶴將頭很乖巧地低下來,放在了桑桑的眼前,桑桑伸出手去摸著,禿鶴就會數道:”一回了……”桑桑覺得禿鶴的頭很光滑,跟他在河邊摸一塊被水衝洗了無數年的鵝卵石時的感覺差不多。


    禿鶴讀三年級時,偶然地,好像是在一個早晨,他對自己的禿頭在意起來了。禿鶴的頭現在碰不得了,誰碰,他就跟誰急眼,就跟誰玩命。人再喊他禿鶴,他就不再答應了,並且,誰也不能再用東西換得一摸。油麻地的屠夫丁四見禿鶴眼饞地看他肉案上的肉,就用刀切下足有二斤重的一塊,用刀尖戳了一個洞,穿了一截草繩,然後高高地舉在禿鶴眼前:“讓我摸一下你的頭,這塊肉就歸你。”說著,就要伸出油膩的手來,禿鶴說:“你先把肉給我”,丁四說:“先讓我摸,然後再把肉給你。”禿鶴說:“不,先把肉給我。”丁四等到將門口幾個正在閑聊的人招呼過來後,就將肉給了禿鶴。禿鶴看了看那塊肉--那真是一塊好肉!但禿鶴卻用力向門外一甩,將那塊肉甩到了滿是灰土的路上,然後拔腿就跑。丁四抓了殺豬刀追出來,禿鶴跑了一陣卻不再跑了,他從地上抓起一塊磚頭,轉過身來,咬牙切齒地麵對著抓著鋒利刀子的丁四。丁四竟不敢再向前一步,將刀子在空中揮霍了兩下,說了一聲“小禿子”,轉身走了。


    禿鶴不再快活了。


    那天下大雨,禿鶴沒打雨傘就上學來了。天雖下雨,但天色*並不暗,因此,在銀色*的雨幕裏,禿鶴的頭,就分外的亮。同打一把紅油紙傘的紙月與香椿,就閃在了道旁,讓禿鶴走過去。禿鶴感覺到了,這兩個女孩的眼睛在那把紅油紙傘下正注視著他的頭,他從她們身邊走了過去。當他轉過身來看她們時,他所見到的情景是兩個女孩正用手捂住嘴,遮掩著笑。禿鶴低著頭往學校走去,但他沒有走進教室,而是走到了河邊那片竹林裏。


    雨沙沙沙打在竹葉上,然後從縫隙中滴落到他的禿頭上。他用手摸了摸頭,一臉沮喪地朝河上望著。水麵上,兩三隻羽毛豐滿的鴨子,正在雨中遊著,一副很快樂的樣子。


    禿鶴撿起一塊瓦片,砸了過去,驚得那幾隻鴨子拍著翅膀往遠處遊去。禿鶴又接二連三地砸出去六七塊瓦片,直到他的瓦片再也驚動不了那幾隻鴨子,他才罷手。他感到有點涼了,但直到上完一節課,他才抖抖索索地走向教室。


    晚上回到家,他對父親說:“我不上學了。”


    “有人欺負你了?”


    “沒有人欺負我。”


    “那為什麽說不上學?”


    “我就是不想上學。”


    “胡說!”父親一巴掌打在了禿鶴的頭上。


    禿鶴看了父親一眼,低下頭去哭了。


    父親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麽。他轉身坐到了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的一張凳子上,隨即,禿鶴的禿頭就映出了父親手中忽明忽暗的煙卷的亮光。


    第二天,父親沒有逼禿鶴上學去。他去鎮上買回幾斤生薑:有人教了他一個秘方,說是用生薑擦頭皮,七七四十九天,頭就能長出發來。他把這一點告訴了禿鶴,禿鶴就坐在凳子上,一聲不吭地讓父親用切開的薑片,在他的頭上來回擦著。父親擦得很認真,像一個欲要讓顧客動心的銅匠在擦他的一件青銅器,禿鶴很快就感到了一種火辣辣的刺痛,但禿鶴一動不動地坐著


    任由父親用薑片去擦著。


    桑桑他們再見到禿鶴時,禿鶴依然還是個禿子,隻不過那禿頭有了血色*,像剛喝了酒一樣。


    不知是紙月還是香椿,當禿鶴走進教室時,聞到了一股好聞的生薑味,便輕輕說出聲來:“教室裏有生薑味。”


    當時全班的同學都在,大家就一齊嗅鼻子,隻聽見一片習習聲,隨即都說確實有生薑味,於是又互相地聞來聞去,結果是好像誰身上都有生薑味,誰又都沒有生薑味。


    禿鶴坐在那兒不動。當他感覺到馬上可能就有一個或幾個鼻子順著氣味的來路嗅呀嗅的就要嗅到他並直嗅到他的頭上時,說了一聲”我要上廁所”,就趕緊裝出憋不住的樣子跑出了教室。他跑到了河邊上,用手摳了一把爛泥,塗在了頭上,然後再用清水洗去,這樣反複地進行了幾次,直到自己認為已經完全洗去生薑味之後,才走回教室。


    七七四十九天過去了,禿鶴的頭上依然毫無動靜。


    夏天到了,當人們盡量從身上、腦袋上去掉一些什麽時,禿鶴卻戴著一頂父親特地從城裏買回的薄帽,出現在油麻地人的眼裏。


    二桑桑是校長桑喬的兒子。桑桑的家就在油麻地小學的校園裏,也是一幢草房子。


    油麻地小學是一色*的草房子。十幾幢草房子,似乎是有規則的,又似乎是沒有規則地連成一片。它們分別用作教室、辦公室、老師的宿舍或活動室、倉庫什麽的。在這些草房子的前後或在這些草房子之間,總有一些安排,或一叢兩叢竹子,或三株兩株薔薇,或一片花開得五顏六色*的美人蕉,或幹脆就是一小片夾雜著小花的草叢。這些安排,沒有一絲刻意的痕跡,仿佛這個校園,原本就是有的,原本就是這個樣子。這一幢一草房子,看上去並不高大,但屋頂大大的,裏麵卻很寬敞。這種草房子實際上是很貴重的,它不是用一般稻草或麥秸蓋成的,而是從三百裏外的海灘上打來的茅草蓋成的。那茅草旺盛地長在海灘上,受著海風的吹拂與毫無遮擋的陽光的曝曬,一根根地皆長得很有韌性*。陽光一照,閃閃發亮如銅絲,海風一吹,竟然能發出金屬般的聲響。用這種草蓋成的房子,是經久不朽的。這裏的富庶人家,都攢下錢來去蓋這種房子。油麻地小學的草房子,那上麵的草又用得很考究,很鋪張,比這裏的任何一個人家的選草都嚴格,房頂都厚。因此,油麻地小學的草房子裏,冬天是溫暖的,夏天卻又是涼爽的。這一幢幢房子,在鄉野純靜的天空下,透出一派古樸來,但當太陽淩空而照時,那房頂上金澤閃閃隻又顯出一派華貴來。


    桑桑喜歡這些草房子,這既是因為他是草房子裏的學生,又是因為他的家也在這草房子裏。


    桑桑就是在這些草房子裏、草房子的前後與四麵八方來顯示自己的,來告訴人們“我就是桑桑”的。


    桑桑就是桑桑,桑桑與別的孩子不大一樣,這倒不是因為桑桑是校長的兒子,而僅僅隻是因為桑桑就是桑桑。


    桑桑的異想天開或者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古怪的行為,是一貫的。桑桑想到了自己有個好住處,而他的鴿子卻沒有――他的許多鴿子還隻能鑽牆洞過夜或孵小鴿子,他心裏就起了憐憫,決心要改善鴿子們的住處。當那天父親與母親都不在家時,他叫來了阿恕與朱小鼓他們幾個,將家中的碗櫃裏的碗碟之類的東西統統收拾出來扔在牆角裏,然後將這個碗櫃抬了出來,根據他想像中的一個高級鴿籠的樣子,讓阿恕與朱小鼓他們一起動手,用鋸子與斧頭對它大加改造。四條腿沒有必要,鋸了。玻璃門沒有必要,敲了。那碗櫃本有四層,但每一層都大而無當。桑桑就讓阿恕從家裏偷來幾塊板子,將每一層分成了三檔。桑桑算了一下,一層三戶“人家”,四層共能安排十二戶“人家”,覺得自己為鴿子們做了一件大好事,心裏覺得很高尚,自己被自己感動了。當太陽落下,霞光染紅草房子時,這個大鴿籠已在他和阿恕他們的數次努力之後,穩穩地掛在了牆上。晚上,母親望著一個殘廢的碗櫃,高高地掛在西牆上成了鴿子們的新家時,將桑桑拖到家中,關起門來一頓結結實實的揍。但桑桑不長記性*,僅僅相隔十幾天,他又舊病複發。那天,他在河邊玩耍,見有漁船在河上用網打魚,每一網都能打出魚蝦來,就在心裏希望自己也有一張網。但家裏卻並無一張網。桑桑心裏癢癢的,覺得自己非有一張網不可。他在屋裏屋外轉來轉去,一眼看到了支在父母大床上的蚊帳。這明明是蚊帳,但在桑桑的眼中,它卻分明是一張很不錯的網。他三下兩下就將蚊帳扯了下來,然後找來一把剪子,三下五除二地將蚊帳改製成了一張網,然後又叫來阿恕他們,用竹竿做成網架,撐了一條放鴨的小船,到河上打魚去了。河兩岸的人都到河邊上來看,問:“桑桑,那網是用什麽做成的?”桑桑回答:“用蚊帳。”桑桑心裏想:我不用蚊帳又能用什麽呢?兩岸的人都樂。女教師溫幼菊擔憂地說:“桑桑,你又要挨打了。”桑桑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在兩岸那麽多有趣的目光注視下,他卻還是很興奮地沉浸在打魚的快樂與衝動裏。中午,母親見到竹籃裏有兩三斤魚蝦,問:“哪來的魚蝦?”桑桑說:“是我打的。”“你打的?”“我打的。”“你用什麽打的?”“我就這麽打的唄。”母親忙著要做飯,沒心思去仔細考查。中午,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吃著魚蝦,吃著吃著,母親又起了疑心:“桑桑,你用什麽打來的魚蝦?”桑桑借著嘴裏正吃著一隻大紅蝦,故意吱吱唔唔地說不清。但母親放下筷子不吃,等他將那隻蝦吃完了,又問:“到底用什麽打來的魚蝦?”桑桑一手托著飯碗,一手抓著筷子,想離開桌子,但母親用不可違抗的口氣說:“你先別走。你說,你用什麽打的魚蝦?”桑桑退到了牆角裏。小妹妹柳柳坐在椅子上,一邊有滋有味地嚼著蝦,一邊高興地不住地擺動著雙腿,一邊朝桑桑看著:“哥哥用網打的魚。”母親問:“他哪來的網?”柳柳說:“用蚊帳做的唄。”母親放下手中的碗筷,走到房間裏去。過不多一會,母親又走了出來,對著拔腿已跑的桑桑的後背罵了一聲。但母親並沒有追打。晚上,桑桑回來後,母親也沒有打他。母親對他的懲罰是:將他的蚊帳摘掉了。而摘掉蚊帳的結果是:他被蚊子叮得渾身上下到處是紅包,左眼紅腫得發亮。


    眼下的夏天,是地地道道的夏天。太陽才一露臉,天地間便彌漫開無形的熱氣,而當太陽如金色*的輪子,轟隆隆滾動過來,直滾到人的頭頂上時,天地間就仿佛變得火光閃閃了。河邊的蘆葦葉曬成了卷,一切植物都無法抵抗這種熱浪的襲擊,而昏昏欲睡地低下了頭。大路上,偶爾有人走過,都是匆匆的樣子,仿佛在這種陽光下一旦呆久了,就會被燒著似的。會遊泳與不會遊泳的孩子,都被這難忍的炎熱逼進了河裏。因此,河上到處是喧鬧聲。


    桑桑已在水中泡了好幾個鍾頭了,現在他先到岸上來吃個香瓜,打算吃完了再接著下河去。他坐在門坎上一邊吃著,一邊看著母親拿了根藤條抽打著掛滿了一院子的棉被與棉衣。他知道,這叫“曝伏”,就是在最炎熱的伏天裏將棉被棉衣拿到太陽光下來曬,隻要曬上那麽一天,就可以一直到冬天也不會發黴。母親回屋去了。桑桑吃完瓜,正想再回到河裏去,但被突發的奇想留住了。他想:在這樣的天氣裏,我將棉衣棉褲都穿上,人會怎樣?他記得那回進城,看到賣冰棍的都將冰棍捂在棉套裏。他一直搞不清楚為什麽被棉套死死捂著,冰棍反而不溶化。這個念頭纏住了他。桑桑這個人,很容易被一些念頭所纏住。


    不遠處,紙月正穿過玉米叢中的田埂,上學來了。紙月戴了一頂很好看的涼帽,一路走,一路輕輕地用手撫摸著路邊的玉米葉子。那時,玉米正吐著紅豔豔的或綠晶晶的穗子。紙月不太像鄉下的小女孩,在這樣的夏天,她居然還是那麽白。她的臉以及被短袖衫和短褲留在外麵的胳膊與腿,在玉米叢裏一晃一晃地閃著白光。


    桑桑往屋裏瞥了一眼,知道母親已在竹床上午睡了,就走到了院子裏。他汗淋淋的,卻挑了一件最厚的棉褲穿上,又將父親的一件肥大的厚棉襖也穿上了身,轉眼看到大木箱裏還有一頂父親的大棉帽子,自己一笑,走過去,將它拿出,也戴到了水淋淋的頭上。桑桑的感覺很奇妙,他前後左右地看了一下,立即跑出了院子,跑到了教室中間的那片空地上。


    那時,紙月也已走進了校園。


    但桑桑裝著沒有看見她,順手操了一根竹竿,大模大樣地在空地上走。


    首先發現桑桑的是蔣一輪老師。那時,他正在樹蔭下的一張竹椅上打盹,覺得空地上似乎有個人在走動,一側臉,就看見了那樣一副打扮的桑桑。他先是不出聲地看,終於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出來。隨即起來,把老師們一個一個地叫了出來:“你們快來看桑桑。”


    過一會就要上課了,各年級的學生們正在陸繼地走進校園。


    桑桑為他們製造了一道風景。桑桑經常為人們製造風景。


    紙月將身子藏在一棵粗壯的梧桐後,探出臉來看著桑桑。


    桑桑似乎看到了那一對烏溜溜的眼睛,又似乎沒有看見。


    空地周圍圍了許多人,大家都興高彩烈地看著。不知是誰“嗷”了一聲,隨即得到響應,“嗷嗷”聲就在這流火的七月天空下麵回響不止,並且愈來愈響。桑桑好像受到了一種鼓舞,拖著竹竿,在這塊空地上,小瘋子一樣走起圓場來。


    過不一會,“嗷嗷”聲又轉換成很有節奏的“桑桑!桑桑!……”


    桑桑就越發起勁地走動,還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動作來。桑桑將這塊空地當作了舞台,沉浸在一種蕩徹全身的快感裏。汗珠爬滿了他的臉,汗水流進了他的眼睛,使他睜不開眼睛。睜不開眼睛就睜不開眼睛。他就半閉著雙眼打著圓場。或許是因為雙眼半閉,或是因為無休止地走圓場,桑桑就有了一種陶醉感,像那回偷喝了父親的酒之後的感覺一模一樣。


    四周是無數赤著的上身,而中間,卻是隆冬季節中一個被棉衣棉褲緊緊包裹的形象。有幾個老師一邊看,一邊在喉嚨裏咯咯咯地笑,還有幾個老師笑得彎下腰去,然後跑進屋裏喝口水,潤了潤笑幹了的嗓子。


    桑桑這回是出盡了風頭。


    正當大家看得如癡如狂時,油麻地小學又出現了一道好風景:禿鶴第一回戴著他父親給他買的帽子上學來了。


    不知是誰第一個看到了禿鶴:“你們快看呀,那是誰?”


    “禿鶴!”“禿鶴!”“是禿鶴!”那時,禿鶴正沿著正對校門的那條路,很有派頭地走過來。


    禿鶴瘦而高,兩條長腿看倒也好看,隻是稍微細了一點。現在,這兩條長腿因穿了短褲,暴露在陽光下。他邁動著這樣的腿,像風一般,從田野上蕩進了校園。禿鶴光著上身,赤著腳,卻戴了一頂帽子──這個形象很生動,又很滑稽。或許是因為人們看桑桑這道風景已看了好一陣,也快接近尾聲了,或許是因為禿鶴這個形象更加地絕妙,人們的視線仿佛聽到了一個口令,齊刷刷地從桑桑的身上移開,轉而來看禿鶴,就把桑桑冷落下了。


    禿鶴一直走了過來。他見到這麽多人在看他,先是有點小小的不自然,但很快就換到了另樣的感覺裏。他挺著瘦巴巴的胸脯,有節奏地邁著長腿,直朝人群走來。現在最吸引人的就是那頂帽子:雪白的一頂帽子,這樣的白,在夏天就顯得很稀罕,格外的顯眼;很精致的一頂帽子,有優雅的帽舌,有細密而均勻的網眼。它就這樣地戴在禿鶴的頭上,使禿鶴陡增了幾分俊氣與光彩。


    仿佛來了一位貴人,人群自動地閃開。


    沒有一個人再看桑桑。桑桑看到梧桐樹後的紙月,也轉過身子看禿鶴去了。桑桑仿佛是一枚棗子,被人有滋有味地吃了肉,現在成了一枚無用的棗核被人唾棄在地上。他隻好拖著竹竿,尷尬地站到了場外,而現在走進場裏來的是瀟灑的禿鶴。


    三當時,那純潔的白色*將孩子們全都鎮住了。加上禿鶴一副自信的樣子,孩子們別無心思,隻是一味默默地注視著。但在僅僅過了兩天之後,他們就不再願意恭敬地看禿鶴了,心裏老有將那頂帽子摘下來看一看和摘下那頂帽子再看一看禿鶴的腦袋的欲望。幾天看不見禿鶴的腦袋,他們還有點不習慣,覺得那是他們日子裏的一個不可缺少的點。


    桑桑還不僅僅有那些孩子的一般欲望,他還有他自己的念頭:那天,是禿鶴的出現,使他被大家冷落了,他心裏一直在生氣。


    這天下午,禿鶴的同桌在上完下午的第一節課後,終於克製不住地一把將那頂帽子從禿鶴的頭上摘了下來。


    “哇!”先是一個女孩看到了,叫了起來。


    於是無數對目光,象夜間投火的飛蛾,一齊聚到了那顆已幾日不見的禿頭上。大家就像第一次見到這顆腦袋一樣感到新奇。


    禿鶴連忙一邊用一隻手擋住腦袋,一邊伸手向同桌叫著:”給我帽子!”


    同桌不給,拿了帽子跑了。


    禿鶴追過去:”給我!給我!給我帽子!”


    同桌等禿鶴快要追上時,將帽子一甩,就見那帽子象隻展翅的白鴿飛在了空中,未等禿鶴搶住,早有一個同學爬上課桌先抓住了,禿鶴又去追那個同學,等禿鶴快要追上了,那個同學如法炮製,又一次將那頂白帽甩到了空中。然後是禿鶴四處追趕,白帽就在空中不停地飛翔。這隻“白鴿”就成了一隻被許多人攆著、失去落腳之地而不得不停一下就立即飛上天空的”白鴿”。


    禿鶴苦苦地叫著:”我的帽子!我的帽子!”


    帽子又一次地飛到了桑桑的手裏。桑桑往自己的頭上一戴,在課桌中間東躲西閃地躲避著緊追不舍的禿鶴。桑桑很機靈,禿鶴追不上。等有了段距離,桑桑就掉過頭來,將身子搞得筆直,作一個立正舉手敬禮的樣子,眼看禿鶴一伸手就要奪過帽子了,才又轉身跑掉。


    後來,桑桑將帽子交給了阿恕,並示意阿恕快一點跑掉。阿恕抓了帽子就跑,禿鶴要追,卻被桑桑正好堵在了走道裏。等禿鶴另尋空隙追出門時,阿恕已不知藏到什麽鬼地方去了。


    禿鶴在校園裏東一頭西一頭地找著阿恕:“我的帽子,我的帽子……”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小,眼睛裏已有了眼淚。


    阿恕卻早已穿過一片竹林,重又回到了教室。


    桑桑對阿恕耳語了幾句,阿恕點點頭,抓了帽子,從後窗又跑了出去。而這時,桑桑將自己的書包倒空,團成一團,塞到了背心裏,從教室裏跑出去。見了禿鶴,拍拍鼓鼓的胸前:“帽子在這兒!”轉身往田野上跑去。


    禿鶴雖然已沒有什麽力氣了,但還是追了過去。


    桑桑將禿鶴引出很遠。這時,他再回頭往校園看,隻見阿恕正在爬旗杆,都已爬上去一半了。


    禿鶴揪住了桑桑:”我的帽子!”


    桑桑說:”我沒有拿你的帽子i”


    禿鶴依然叫著:”我的帽子!””我真的沒有拿你的帽子了”


    禿鶴就將桑桑撲倒在田埂上:”我的帽子!”他掀起了桑桑的背心,見是一個皺巴巴的書包,打了桑桑一拳二哭了。


    桑桑”哎喲”叫喚了一聲,卻笑了,因為,他看見那頂白色*的帽子,已被阿恕戴在了旗杆頂上那個圓溜溜的木疙瘩上。


    等禿鶴與桑桑一前一後回到校園時,幾乎全校的學生都已到了旗杆下,正用手遮住陽光在仰頭看那高高的旗杆頂上的白帽子。當時天空十分地藍,襯得那頂白帽子異常耀眼。


    禿鶴發現了自己的帽子。他推開人群,走到旗杆下,想爬上去將帽子摘下。可是連著試了幾次,都隻是爬了兩三米,就滑跌在地上,倒引得許多人大笑。


    禿鶴倚著旗杆,癱坐著不動了,腦袋歪著,咬著牙,噙著淚。


    沒有人再笑了,並有人開始離開旗杆。


    有風。風吹得那頂白帽子在旗杆頂上微微旋轉擺動,好像是一個人在感覺自己的帽子是否已經戴正。


    蔣一輪來了,仰頭望了望旗杆頂上的帽子,問禿鶴:”是誰幹的?”


    孩子們都散去了,隻剩下阿恕站在那裏。


    “你幹的?”蔣一輪。


    阿恕說:”是。”


    禿鶴大聲叫起來:”不,是桑桑讓人幹的!”


    禿鶴站起來,打算將桑桑指給蔣一輪看,桑桑卻一矮身子,躲到樹叢裏去了。


    蔣一輪命令阿恕將帽子摘下還給禿鶴,禿鶴卻一把將阿恕摘下的帽子打落在地:”我不要了!”說罷口脖子一梗,直奔桑桑家。進了桑桑家院子,禿鶴仰麵朝天,將自己平擺在了院子裏。


    桑桑的母親出來問禿鶴怎麽了。禿鶴不答,桑桑的母親隻好出來找桑桑。桑桑沒有找到,但從其它孩子嘴裏問明了情況,就又回到了院子裏哄禿鶴:”好陸鶴,你起來,我饒不了他!”


    禿鶴不肯起來,淚水分別從兩眼的眼角流下來,流到耳根,又一滴一滴落在泥土,把泥土濕了一片。


    後來,還是剛從外麵回來的桑喬才將禿鶴勸走。


    桑桑從學校的樹叢裏鑽出去,又鑽到了校外的玉米地裏,直到天黑也沒有敢回家。母親也不去呼喚他回家,還對柳柳說:”不準去喊他回家,就讓他死在外麵!”


    起風了,四周除了玉米葉子的沙沙聲與水田裏的蛙鳴,就再也沒有其它聲響。


    桑桑害怕了。從玉米地裏走到田埂上,他遙望著他家那幢草房子裏的燈光,知道母親沒有讓他回家的意思,很傷感,有點想哭。但沒哭,轉身朝阿恕家走去。


    母親等了半夜,見桑桑真的不回家,反而在心裏急了。嘴裏說著不讓人去喚桑桑回家,卻走到院門口去四處張望。


    阿恕的母親怕桑桑的母親著急,摸黑來到了桑桑家,說:“桑桑在我家,已吃了飯,和阿恕一起上床睡覺了。”


    桑桑的母親知道桑桑有了下落,心裏的火頓時又起來了。對阿恕的母親說,讓桑桑回來睡覺。但當她將桑桑從阿恕的床上叫醒,讓他與她一起走出阿恕家,僅僅才兩塊地遠之後,就用手死死揪住了桑桑的耳朵,直揪得桑桑呲牙咧嘴地亂叫。


    桑喬早等在路口,說:“現在就去陸鶴家向人家道歉。”


    當天夜裏,熟睡的禿鶴被父親叫醒,朦朦朧朧地見到了看上去可憐巴巴的桑桑,並聽見桑桑吭哧吭哧地說:”我以後再也不摘你的帽子了……”


    四禿鶴沒有再戴那頂帽子。禿鶴與大家的對立情緒日益加深。禿鶴換了念頭:我就是個禿子,怎麽樣?!因為有了這個念頭,即使冬天來了,他本來是可以順理成章地與別人一樣戴頂棉帽子的,他也不戴。大冬天裏,露著一顆一毛不存的光腦袋,誰看了誰都覺得冷。他就這樣在寒風裏,在雨雪裏,頂著光腦袋。他就是要向眾人強調他的禿頭:我本來就是個禿子,我沒有必要瞞人!


    這個星期的星期三上午,這一帶的五所小學(為一個片),要在一起匯操,並要評出個名次來。這次匯操就在油麻地小學。


    油麻地小學從星期一開始,就每天上午拿出兩節課的時間來練習方陣、列隊、做操。一向重視名譽的桑喬,盯得很緊,並不時地大聲吼叫著發脾氣。這個形象與平素那個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渾身上下竟無一星灰塵、褲線折得鋒利如刀的斯文形象似乎有點格格不入。但隻要遇到與學校榮譽相關的事情,他就會一改那副斯文的樣子,整天在校園裏跳上跳下,一見了他不滿意的地方,就會朝老師與學生大聲地叫喊。他常弄得大家無所適從,要麽就弄得大家很不愉快,一個個地消極怠工。這時候,他就獨自一人去做那件事,直累得讓眾人實在過意不去了,又一個個參加了進來。


    桑喬是全區有名的校長。


    “這次匯操,油麻地小學必須拿第一,哪個班出了問題,哪個班的班主任負責!”桑喬把老師們召集在一起,很嚴肅地說。


    匯操的頭一天,桑桑他們班的班主任蔣一輪,將禿鶴叫到辦公室,說:“你明天上午就在教室裏呆著。”


    禿鶴問:“明天上午不是匯操嗎?”


    蔣一輪說:“你就把地好好掃一掃,地太髒了。”


    “不,我要參加匯操。”


    “匯操人夠了”。


    “匯操不是每個人都要參加的嗎?”


    “說了,你明天就在教室裏呆著。”


    “為什麽?”


    蔣一輪用眼睛瞥了一下禿鶴的頭。


    禿鶴低下頭朝辦公室外邊走。在將要走出辦公室時,他用腳將門“咚”地狠踢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其他四所小學校的學生們,在老師們的嚴厲監督下,從不同的方向朝油麻地小學的操場魚貫而入。歌聲此起彼伏,在寒冷的冬天,硬是渲染出一番熱氣騰騰的景象。


    蔣一輪走到教室裏,並沒有看到禿鶴,就問班上同學:“見到陸鶴沒有?”


    有同學說:“他在操場的台子上。”


    蔣一輪聽罷,立即奔到操場,果然見到禿鶴正坐在本是給那些學校的校長們預備下的椅子上。他立即走上那個土台,叫道:“陸鶴”。


    禿鶴不回頭。


    蔣一輪提高了嗓門:“陸鶴”。


    禿鶴勉強轉過頭去,但看了一眼蔣一輪,又把臉轉過去朝台下那些來自外校的學生們望。


    台下的學生們正朝禿鶴指指點點,並在嘻嘻嘻地笑。


    蔣一輪拍了一下禿鶴的肩膀:“走,跟我回教室。”


    禿鶴決不讓步:“我要參加匯操。”


    “你也要參加匯操?”蔣一輪不自覺地在喉嚨裏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刺痛了禿鶴,使禿鶴變得很怪,他站起來,走到台口去,朝下麵的同學呲著牙,故意地傻笑。


    蔣一輪連忙追到台口:“跟我回教室,你聽到沒有?”


    “我要參加匯操!”


    蔣一輪隻好說:“好好好,但你現在跟我回教室!”說著,連拖帶拉地將他扯下了台。


    “我要參加匯操!”


    蔣一輪說:“那你必須戴上帽子。”


    “我沒有帽子。”


    “我去給你找帽子。你先站在這裏別動。”蔣一輪急忙跑回宿舍,將自己的一頂閑置的棉帽子從箱子裏找出來,又匆匆忙忙跑回來給禿鶴戴上了。


    禿鶴將棉帽摘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又將棉帽戴上,然後譏諷而又帶了點惡毒地一笑,站到了已經集合好的隊伍裏去了。


    匯操開始了,各學校的校長們“一”字坐到了台上,露出一對對自得與挑剔的目光。


    各學校都是精心準備好了到油麻地小學來一決雌雄的,一家一家地進行,一家一家都顯得紀律嚴明,一絲不苟。雖說那些孩子限於條件,衣服難免七長八短,或過於肥大又或過於短促,但還是整潔的。低年級的孩子,十有八九,褲子下垂,仿佛隨時都有可能當眾滑落,在寒冬臘月裏露出光腚,但眼睛卻是瞪得溜圓,一副認真到家的樣子。各家水平相近,外行人不大看得出差異。但那些校長們卻很快就在心裏寫出了分數。


    油麻地小學是東道主,最後一家出場。


    當第四所小學進行到一半時,桑喬臉上就已露出一絲讓人覺察不到的笑容。因為就他所見到的前四家的水平,油麻地小學在這一次的匯操中拿第一,幾乎已是囊中取物。桑喬早把油麻地小學吃透了,很清楚地知道它在什麽水平上。他不再打算看完人家的表演,卻把目光轉移開去,望著場外正準備入場、躍躍欲試的油麻地小學的大隊伍。桑喬對榮譽是吝嗇的,哪怕是一點點小榮譽,他也絕不肯輕易放過。


    第四所小學表演一結束,油麻地小學的隊伍風風火火迅捷地占領了偌大一個操場。


    操場四周種植的都是白楊樹。它們在青灰色*的天空下,筆直地挺立著。脫盡葉子而隻剩下褐色*樹幹之後的白楊,顯得更為勁拔。


    油麻地小學的表演開始了。一切正常,甚至是超水平發揮。桑喬的笑容已克製不住地流露出來。他有點坐不住了,想站起來為油麻地小學的學生們鼓掌。


    當表演進行了大約三分之二,整個過程已進入最後一個高xdx潮時,一直麵孔莊嚴的禿鶴,突然地將頭上的帽子摘掉,扔向遠處。那是一頂黑帽子,當飛過人頭時,讓人聯想到那是一隻遭到槍擊的黑烏鴉從空中跌落了下來。這使隊伍出現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緊接著,是場外的人,如久閉黑暗之中忽然一下看見了一盞大放光明的燈火,頓時被禿鶴那顆禿頭吸引住了。那時候的孩子上學,年齡參差不齊,禿鶴十歲才進小門,本就比一般孩子高出一頭,此時,那顆禿頭就顯得格外突出。其他孩子都戴著帽子,並且都有一頭好頭發。而他是寸毛不長,卻大光其頭。這種戲劇性*的效果,很快產生。場外的哄笑,立即淹沒了站在台子上喊口令的那個女孩的口令聲,油麻地小學的學生們一下子失去了指揮,動作變得淩亂不堪。場外的笑聲又很快感染了場內的人,他們也一邊做著動作,一邊看著禿鶴的頭,完全忘記了自己為油麻地小學爭得榮譽的重任。先是幾個女生笑得四肢發軟,把本應做得很結實的動作,做得象簷口飄下來的水一樣不成形狀。緊接著是幾個平素就很不老實的男生趁機將動作做得橫七豎八完全地走樣。其中的一個男生甚至像打醉拳一般東搖西晃,把幾個女生撞得連連躲閃。


    桑喬一臉尷尬。


    隻有禿鶴一人卻像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全神貫注地做著應該做的動作,簡直是滴水不漏。做到跳躍動作時,隻見他像裝了彈簧一樣,在地上輕盈地彈跳。那顆禿頭,便在空中一聳一聳。當時,正是明亮的陽光從雲罅中斜射下來,猶如一個大舞台上的追光燈正追著那個演員,禿鶴的禿頭便在空中閃閃發亮。


    桑喬都克製不住地笑了,但他很快把笑凝在臉上。


    就這樣,禿鶴以他特有的方式報複了他人的輕慢與侮辱。


    五但禿鶴換得的是眾人的冷淡,因為他使大家失去了榮譽,使油麻地小學蒙受了“恥辱”。孩子們忘不了那天匯操結束之後,一個個灰溜溜地從人家眼皮底下退出場外,退回教室的情景,忘不了事後桑喬的勃然大怒與劈頭蓋腦的訓斥。


    禿鶴想討好人家。比如朱淼淼的紙飛機飛到房頂上去夠不著了,禿鶴就“吭哧吭哧”地搬了兩張課桌再加上一張長凳,爬到了房頂上,將紙飛機取了下來。但朱淼淼並未接過禿鶴雙手遞過來的紙飛機,看也不看地說:“這架飛機,我本來就不要了。”禿鶴說:“挺好的一架飛機,就不要了。”他做出很惋惜的樣子,然後拿了紙飛機,到草地上去放飛。本來就是架不錯的紙飛機,飛得又高又飄,在空中忽高忽低地打旋,遲遲不落。他做出玩得很快活的樣子,還“嗷嗷嗷”地叫,但他很快發現,別人並沒有去注意他。他又放飛了幾次,然後呆呆地看著那架紙飛機慢慢地飛到水塘裏去了。


    這天,禿鶴獨自一人走在上學的路上,被一條從後麵悄悄地追上來的野狗狠咬了一口,他“哎喲”叫喚了一聲,低頭一看,小腿肚已鮮血如注。等他抓起一塊磚頭,那野狗早已逃之夭夭了。他坐在地上,歪著嘴,忍著疼痛,從路邊掐了一枚麻葉,輕輕地貼在傷口上。然後,他找了一根木棍拄著,一瘸一拐地往學校走。等快走到學校時,他把一瘸一拐的動作做得很大。他要誇張誇張。但他看到,並沒有人來注意他。他又不能變回到應有的動作上,就把這種誇大了的動作一直堅持著做到教室。終於,有一個女生問他:“你怎麽啦?”他大聲地說:“我被狗咬了。”於是,他也不等那個女生是否想聽這個被狗咬的故事,就繪聲繪色*地說起來:“那麽一條大狗,我從沒有見到的一條大狗,有那麽的長,好家夥!我心裏正想著事呢,它悄悄地、悄悄地就過來了,刷地一大口,就咬在了我的後腿肚上……”他坐了下來,翹起那條傷腿,將麻葉剝去了:“你們來看看這傷口……”真是個不小的傷口,還清晰地顯出狗的牙印。此刻,他把那傷口看成一朵迷人的花。有幾個人過來看了看,轉身就走了。他還在硬著頭皮說這個故事,但,並沒有太多的人理會他。這時,蔣一輪夾著課本上課來了,見了禿鶴:“你坐在那裏幹什麽?”禿鶴說:“我被狗咬了。”蔣一輪轉過身去一邊擦黑板一邊說:“被狗咬了就咬了唄。”禿鶴很無趣,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又是一個新學年。一些孩子竄高了,而另一些孩子卻原封不動;一些孩子的成績突飛猛進,而另一些孩子的成績卻直線下降;一些孩子本來是合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好朋友的,現在卻見麵不說話了,甚至想抓破對方的臉皮……鑒於諸如此類的原因,新學年開始時,照例要打亂全班,重新編組。


    禿鶴想:“我會編在哪個小組呢?會與桑桑編在一個小組嗎?”他不太樂意桑桑,常在心裏說:“你不就是校長家的兒子嗎?”但他又覺得桑桑並不壞。“與桑桑一個小組也行。”“會與香椿編在一個小組嗎?”他覺得香椿不錯,香椿是班上最通人情的女孩,但香椿的姐姐腦子出了問題,常離家出走,搞得香椿心情也不好,常沒心思答理人。“不過,這又有什麽關係呢?就與香椿一個小組吧,或許我還能幫她出去找她的姐姐呢。”


    但,誰也沒有想到要和禿鶴編在一組。禿鶴多少有點屬於自作多情。


    等各小組的初步名單已在同學間傳來傳去時,那些得知禿鶴就在他們小組的同學,就一起找到蔣一輪:“我們不要禿鶴。”


    蔣一輪糾正道:“陸鶴。”


    一個女生說:“叫陸鶴也好,叫禿鶴也好,這都無所謂,反正我們不要他。”


    蔣一輪說:“誰告訴你們,他與你們就是一個小組的呢?瞎傳什麽!”


    蔣一輪等把這幾個孩子打發走之後,用鉛筆把禿鶴的名字一圈,然後又劃了一道杠,將他插*進了另一個小組。那道杠,就象一根繩子拽著禿鶴,硬要把他拽到另一個地方去。這個小組的同學又知道了禿鶴被分給他們了,就學上麵的那個小組的辦法,也都來找蔣一輪。就這麽搞來搞去的,禿鶴成了誰也不要的人。其實,大多數人對禿鶴與他們分在一個小組,倒也覺得無所謂,但既然有人不要了,他們再要,就覺得是撿了人家不稀罕要的,於是也不想要了。


    蔣一輪將禿鶴叫到辦公室:“你自己打算分在哪一個組?”


    禿鶴用手指摳著辦公桌。


    “你別摳辦公桌。”


    禿鶴就把手放下了。


    “願意在哪一個組呢?”


    禿鶴又去摳辦公桌了。


    “讓你別摳辦公桌就別摳辦公桌。”


    禿鶴就又把手放下了。


    “你自己選擇吧。”


    禿鶴沒有抬頭:“我隨便。”說完,就走出了辦公室。


    禿鶴沒有回教室。他走出校園,然後沿著河邊,漫無目標地往前走,一直走到那個大磚窯。當時,磚窯頂上還在灌水。一窯的磚燒了三七二十一天,現在都已燒熟了。再從頂上慢慢地灌上七天的水,就會落得一窯的好青磚。熟坯經了水,就往外散濃烈的熱氣,整個窯頂如同被大霧彌漫了。從西邊吹來的風,又把這乳白色*的熱氣往東刮來。禿鶴迎著這熱氣,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後來,他爬到了離窯不遠的一堆磚坯上。他完全被籠罩在了熱氣裏。偶爾吹來一陣大風,吹開熱氣,才隱隱約約地露出他的身體。誰也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別人。禿鶴覺得這樣挺好。他就這麽坐著,讓那濕潤的熱氣包裹著他,撫摸著他……


    六春節即將來臨,油麻地小學接到上頭的通知:春節期間,將舉行全鄉四十三所中小學的文藝匯演。這種匯演,基本上每年一次。


    油麻地小學自從由桑喬擔任校長以來,在每年的大匯演中都能取得好的名次。如今,作為辦公室的那幢最大的草房子裏,已掛滿了在大匯演中獲得的獎狀。每逢遇到匯演,油麻地小學就不得安寧了。各班級有演出才能的孩子,都被抽調了出來,在臨時辟作排練場地的另一幢草房子裏,經常成日成夜地排練。那些孩子有時累得睜不開眼睛,桑喬就用鼓槌猛烈地敲打鼓邊,大聲叫著:“醒醒!醒醒!”於是那些孩子就一邊揉著惺忪的眼睛,一邊又迷迷糊糊地走上場,想不起台詞或說錯台詞的事常有。說得驢頭不對馬嘴時,眾人就爆笑,而在爆笑聲中,那個還未清醒過來的孩子就會清醒過來。桑喬除了大聲吼叫,在大多數情況之下,又是小心翼翼地嗬護著這些能夠為油麻地小學爭得榮譽的孩子的。其他同學要經常參加學校的勞動,而這些孩子可以不參加。每學期評獎,這些孩子總會因為參加了油麻地小學的文藝宣傳隊而討一些便宜。夜裏排練結束後,他會讓老師們統統出動,將這些孩子一一護送回家。他本人背著孩子走過泥濘的鄉村小道或走過被冰雪覆蓋的獨木小橋,也是常有的事情。


    桑桑和紙月都是文藝宣傳隊的。


    因為是年年爭得好名次,因此,對油麻地小學來說,再爭得好名次,難度就越來越大了。


    “今年必須爭得小學組第一名!”桑喬把蔣一輪等幾個負責文藝宣傳隊的老師們召到他的辦公室,不容商量地說。


    “沒有好本子。”蔣一輪說。


    “沒有好本子,去找好本子。找不到好本子,就自己寫出好本子。”桑喬說。


    蔣一輪去了一趟縣城,找到縣文化館,從他的老同學那裏取回來一些本子。油麻地小學的策略是:大人的戲,小孩來演,會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桑喬說:“你想想,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戴頂老頭帽,叼著一支煙袋,躬著個身子在台上走,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穿一件老大媽的藍布褂兒,挎著個竹籃子,雙手互相扣著在台上走,這本身就是戲。”他讓蔣一輪們今年還是堅持這一策略。因此,蔣一輪從縣文化宮取回來的,全是大人的戲。他把這些本子看過之後,又交給桑喬看。桑喬看後,又與蔣一輪商量,從中選了兩個小戲。其中一個,是桑喬最看得上的,叫《屠橋》。屠橋是個地名。劇情實際上很一般:屠橋這個地方一天來了一連偽軍,他們在這裏無惡不作,欺壓百姓,那天夜裏來了新四軍,將他們全都堵在了被窩裏。桑喬看上這個本子的原因是因為這個本子裏頭有許多讓人不得不笑的場麵。幾個主要角色*很快分配好了,新四軍隊長由杜小康扮演,十八歲的姑娘由紙月扮演,偽軍連長由柳三下扮演。


    蔣一輪刻鋼板,將本子印了十幾份,都分了下去。下麵的環節,無非是背台詞、對台詞、排練、彩排,直至正式演出。


    一切都很順利。杜小康是男孩裏頭最瀟灑、又長得最英俊的,演一身英氣的新四軍隊長,正合適。紙月演那個秀美的有點讓人憐愛的小姑娘,讓人無話可說,仿佛這個紙月日後真的長成一個十八歲的姑娘時,也就是那樣一個姑娘。柳三下演得也不錯,一副下流坯子的樣子,也演出來了。


    等到彩排了,蔣一輪才發現一件事沒有考慮到:那個偽軍連長,在劇本裏頭是個大禿子。他必須是個禿子,因為裏頭許多唱詞與道白,都要涉及到禿子,甚至劇情都與禿子有關。如果他不是一個禿子,這個劇本也就不成立了。反過來說,這個劇本之所以成立,也正是因為這個連長不是一般的連長,而是一個禿子連長。


    桑喬這才發現,他當時所看好的這個本子具有令人發笑的效果,原來全在於這個連長是個大禿子。


    “這怎麽辦?”蔣一輪問。


    “不好辦。”


    “就當柳三下是個禿子吧。”


    “你拉倒吧,他那一頭好頭發,長得像雜草似的茂盛。他一上台,別人不看他的臉,就光看他的頭發了。”桑喬想像著說,“他往台上這麽一站,然後把大蓋帽一甩,道:‘我楊大禿瓢,走馬到屠橋……’”


    蔣一輪“噗哧”笑了。


    桑喬說:“老辦法,去找個豬尿泡套上。”


    “哪兒去找豬尿泡?”


    “找屠夫丁四。”


    “丁四不好說話。”


    “我去跟他說。”


    第二天,桑喬就從丁四那裏弄來了一個豬尿泡。


    柳三下聞了聞,眉頭皺成一把:“騷!”


    桑喬說:“不騷,就不叫豬尿泡了。”他拿過豬尿泡來,像一位長官給他的一位立功的下屬戴一頂軍帽那樣,將那個豬尿泡慢慢地套在了柳三下的頭上。


    柳三下頓時成了一個禿子。


    於是,大家忽然覺得,《屠橋》這個本子在那裏熠熠生輝。


    彩排開始,正演到節骨眼上,豬尿泡爆了,柳三下的黑頭發露出一綹來。那形象,笑倒了一片人。


    桑喬又從丁四那裏求得一個豬尿泡,但用了兩次,又爆了。


    “跟丁四再要一個。”蔣一輪說。


    桑喬說:“好好跟丁四求,他倒也會給的。但,我們不能用豬尿泡了,萬一匯演那天,正演到一半,它又爆了呢?”


    “你是想讓柳三下剃個大光頭?”


    “也隻有這樣了。”


    蔣一輪對柳三下一說,柳三下立即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頭:“那不行,我不能做禿鶴。”仿佛不是要剃他的發,而是要割他的頭。


    “校長說的。”


    “校長說的也不行。他怎麽不讓他家桑桑也剃個禿子呢?”


    “桑桑拉胡琴,他又不是演員。”


    “反正,我不能剃個禿子。”


    桑喬來做了半天工作,才將柳三下說通了,但下午上學時,柳三下又反口了:“我爸死活也不幹。他說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我怎麽能是個禿頭呢?”


    桑喬隻好去找柳三下的父親。柳三下的父親是這個地方上有名的一個固執人,任你桑喬說得口幹舌苦,他也隻是一句話:“我家三下,誰也不能動他一根汗毛!”


    眼看著就要匯演了,油麻地小學上上下下就為這麽一個必須的禿頭而苦惱不堪。


    “隻好不演這個本子了。”桑喬說。


    “不演,恐怕拿不了第一名,就數這個本子好。”蔣一輪說。


    “沒辦法,也隻能這樣了。”


    很快,油麻地小學的學生們都傳開了:“《屠橋》不演了。”都很遺憾。


    禿鶴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不說話。


    傍晚,孩子們都放學回去了,禿鶴卻不走,在校園門口轉悠。當他看到桑桑從家裏走出來時,連忙過去:“桑桑。”


    “你還沒有回家?”


    “我馬上就回去。你給我送個紙條給蔣老師好嗎?”


    “有什麽事嗎?”


    “你先別管。你就把這個紙條送給他。”


    “好吧。”桑桑接過紙條。


    禿鶴轉身離開了校園,不一會工夫就消失在蒼茫的暮色*裏。


    蔣一輪打開了禿鶴的紙條,那上麵工工整整地寫著:


    蔣老師:


    我可以試一試嗎?


    陸鶴


    蔣一輪先是覺得有點好笑,但抓紙條的雙手立即微微顫抖起來。


    當桑喬看到這個紙條時,也半天沒有說話,然後說:“一定讓他試一試。”


    禿鶴從未演過戲。但禿鶴決心演好這個戲。他用出人意料的速度,就將所有台詞背得滾瓜爛熟。


    不知是因為禿鶴天生就有演出的才能,還是這個戲在排練時禿鶴也看過,他居然隻花一個上午就承擔起了角色*。


    在參加匯演的前兩天,所有參加匯演的節目,先給油麻地小學的全體師生演了一遍,當禿鶴上場時,全場掌聲雷動,孩子們全無一絲惡意。


    禿鶴要把戲演得更好。他把這個角色*要用的服裝與道具全都帶回家中。晚上,他把自己打扮成那個偽軍連長,到院子裏,借著月光,反反複複地練著:


    小姑娘,快快長,


    長大了,跟連長,


    有得吃,有得穿,


    還有花不完的現大洋……


    他將大蓋帽提在手裏,露著光頭,就當紙月在場,驢拉磨似地旋轉著,數著板。那個連長出現時,是在夏日。禿鶴就是按夏日來打扮自己的。但眼下卻是隆冬季節,寒氣侵入肌骨。禿鶴不在意這個天氣,就這麽不停地走,不停地做動作,額頭竟然出汗了。


    到燈光明亮的大舞台演出那天,禿鶴已胸有成竹。《屠橋》從演出一開始,就得到了台下的掌聲,接下來,掌聲不斷。當禿鶴將大蓋帽甩給他的勤務兵,禿頭在燈光下鋥光瓦亮時,評委們就已經感覺到,桑喬又要奪得一個好名次了。


    禿鶴演得一絲不苟。他腳蹬大皮靴,一隻腳踩在凳子上,從桌上操起一把茶壺,喝得水直往脖子裏亂流,然後腦袋一歪,眼珠子瞪得鼓鼓的:“我楊大禿瓢,走馬到屠橋……”


    在與紙月周旋時,一個凶惡,一個善良;一個醜陋,一個美麗,對比得十分強烈。可以說,禿鶴把那個角色*演絕了。


    演出結束後,油麻地小學的師生們隻管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而當他們忽然想到禿鶴時,禿鶴早已不見了。


    問誰,誰也不知道禿鶴的去向。


    “大家立即分頭去找。”桑喬說。


    是桑桑第一個找到了禿鶴。那時,禿鶴正坐在小鎮的水碼頭的最低的石階上,望著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河水。


    桑桑一直走到他跟前,在他身邊蹲下:“我是來找你的,大家都在找你。”


    桑桑聽到了禿鶴的啜泣聲。


    油麻地小學的許多師生都找來了。他們沿著石階走了下來,對禿鶴說:“我們回家吧。”


    桑喬拍了拍他的肩:“走,回家了。”


    禿鶴用嘴咬住指頭,想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但哭聲還是克製不住地從喉嚨裏奔湧而出,幾乎變成了號啕大哭。


    紙月哭了,許多孩子也都哭了。


    純靜的月光照著大河,照著油麻地小學的師生們,也照著世界上一個最英俊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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