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月的外婆用手拉著紙月,出現在桑桑家的院子裏時,是那年秋天的一個下午。那時,桑桑正在喂它的那群純一色*的白鴿。白鴿受了陌生人的驚擾,呼啦一聲飛了起來。這時,桑桑一眼看到了紙月:她被白鴿的突然起飛與那麽強烈的翅響驚得緊緊摟住外婆的胳膊,靠在外婆的身上,微微縮著脖子,還半眯著眼睛,生怕鴿子的翅膀會打著她似的。


    白鴿在天上盤旋著,當時正是一番最好的秋天的陽光,鴿群從天空滑過時,滿空中泛著迷人的白光。這些小家夥,居然在見了陌生人之後,產生了表演的欲望,在空中瀟灑而優美地展翅、滑翔或作集體性*的俯衝、拔高與互相穿梭。


    桑桑看到了外婆身旁一張微仰著的臉、一對烏黑烏黑的眼睛。


    白鴿們終於象倒轉的旋風,朝下盤旋,然後又紛紛落進院子裏,發出一片“咕咕”聲。


    紙月慢慢地從受了驚嚇的狀態裏出來,漸漸鬆開外婆的胳膊,新鮮而又歡喜地看著這一地雪團樣的白鴿。


    “這裏是桑校長家嗎?”紙月的外婆問。


    桑桑點點頭。


    “你是桑桑?”紙月的外婆拉著紙月往前走了一步。


    桑桑點點頭,但用疑惑的目光望著紙月的外婆:你是怎麽知道我叫桑桑的?


    “誰都知道,桑校長家有個長得很俊的男孩人叫桑桑。”


    桑桑突然不安起來,因為,他看到了自己的樣子:沒有穿鞋人兩隻光腳髒兮兮的;褲子被胯骨勉強地掛住個一隻褲管耷拉在腳麵,而另一隻褲管卻卷到了膝蓋以上;褂子因與人打架,缺了鈕扣,而兩隻小口袋,有一隻也被人撕下了,還有一點點連著。


    “你爸爸在家嗎?”紙月的外婆問。


    “在。”桑桑趁機跑進屋裏,“爸,有人找。”


    桑喬走了出來。他認識紙月的外婆,便招呼紙月的外婆與紙月進屋。


    紙月還是拉著外婆的手,一邊望著鴿子,一邊輕手輕腳地走著,生怕再驚動了它們。而鴿子並不怕紙月,其中一隻,竟然跑到了紙月的腳下來啄一粒玉米,紙月就趕緊停住不走,直到外婆用力拉了她一下,她才側著身子走過去。


    桑桑沒有進屋,但桑桑很注意地聽著屋子裏的對話——


    “這丫頭叫紙月。”


    “這名字好聽。”


    “我想把紙月轉到您的學校來上學。”


    “那為什麽呢?”


    停頓了一陣,紙月的外婆說:“也不為什麽,隻是紙月這孩子不想再在板倉小學念書了。”


    “這恐怕不行呀。上頭有規定,小孩就地上學。紙月就該在板倉小學上學。再說,孩子來這兒上學也很不方便,從板倉走到油麻地,要走三裏路。”


    “她能走。”


    屋裏沒有聲了。過了一會,父親說:“您給我出難題了。”


    “讓她來吧。孩子不想在那兒再念書了。”


    “紙月,”父親的聲音,“這麽遠的路口你走得動嗎?”


    停了停,紙月說:“我走得動。”


    過了一會,父親說:“我們再商量商量吧。”


    “我和紙月謝謝您了。”


    桑桑緊接著聽到了父親吃驚的聲音:”大媽,別這樣別這樣!”桑桑走到門口往屋裏看了一眼,隻見外婆拉著紙月正要在父親麵前跪下來,被父親一把扶住了。


    隨即,桑桑聽到了外婆與紙月的輕輕的啜泣聲。


    桑桑蹲在地上,呆呆地看著他的鴿子。


    父親說:“再過兩天就開學了,您就讓孩子來吧。”


    紙月和外婆走出屋子,來到院子裏,正要往外走時,桑桑的母親挎著竹籃從菜園裏回來了。桑桑的母親一見了紙月,就喜歡上了:“這小丫頭,真體麵。”


    幾個大人,又說起了紙月轉學的事。母親說:“遇到刮風下雨天,紙月就在我家吃飯,就在我家住。”母親望著紙月,目光裏滿是憐愛。當母親忽然注意到桑桑時,說:“桑桑,你看看人家紙月,渾身上下這麽幹幹淨淨的,你看你那雙手,剁下來狗都不聞。”


    桑桑和紙月都把手藏到了身後。桑桑藏住的是一雙滿是汙垢的黑乎乎的手,紙月藏住的卻是一雙白淨的細嫩如筍的手。


    紙月和她的外婆走後,桑桑的父親與母親就一直在說紙月家的事。桑桑就在一旁聽著,將父親與母親支離破碎的話連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紙月的母親是這一帶長得最水靈的女子。後來,她懷孕了,肚皮一日一日地隆起來。但誰也不知道這孩子是誰的。她也不說,隻是一聲不吭地讓孩子在她的肚子裏一天一天地大起來。紙月的外婆似乎也沒有太多地責備紙月的母親,隻是做她應該做的事情。紙月的母親在懷著紙月的時候,依然還是那麽的好看,隻是臉色*一天比一天的白,眼窩一天比天地深陷下去。她不常出門,大多數時間就是在屋子裏給將要出生的紙月做衣服做鞋。她在那些衣服與褲子上繡上了她最喜歡的花,一針一線的,都很認真。秋天,當田野間的野菊花開出一片黃的與淡紫的小花朵時,紙月出世了。一個月後,紙月的母親在一天的黃昏離開了家門。兩天後,人們在四周長滿菖蒲的水塘裏找到了她。從此,紙月的外婆,既作為紙月的外婆,又作為紙月的母親,一日一日地,默默地將小小的紙月養活著。


    關於紙月為什麽要從板倉小學轉到油麻地小學來讀書,桑桑的父親的推測是:“板倉小學那邊肯定有壞孩子欺負紙月。”


    桑桑的母親聽到了,就倚在門框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二桑桑向母親提出他要有一件新褂子,理由是馬上就要開學了,他應該有一件新褂子。


    母親說:“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也知道要新衣服了。”就很快去鎮上扯回布來,領著桑桑去一個做縫紉活的人家量了身長,並讓人家盡快將活做出來。


    開學頭一天下午,桑桑跑到水碼頭,將衣服脫了扔在草上,然後撩著河水洗著身子。秋後的河水已經很涼了,桑桑一激靈一激靈的,在水碼頭上不停地跳,又不停地顫顫抖抖地把那些鄉謠大聲叫喚出來:


    姐姐十五我十六,


    媽生姐姐我煮粥,


    爸爸睡在搖籃裏,


    沒有奶吃向我哭,


    記得外公娶外婆,


    我在轎前放爆竹。


    就有人發笑,並將桑桑的母親從屋裏叫出來:“看你家桑桑在幹什麽呢。”


    桑桑的母親走到河邊上,不知是因為桑桑的樣子很好笑,還是因為桑桑大聲嚷嚷著的鄉謠很好笑,就繃不住臉笑了:“小猴子兒凍死你!”


    桑桑轉身對著母親,用肥皂將自己擦得渾身是沫,依然不住聲地大叫著。


    桑桑的母親過來要拉桑桑,桑桑就趁機往後一仰,跌進了河裏。


    桑桑覺得自己總算洗得很幹淨了,才爬上岸。現在,桑桑的母親見到的桑桑,是一個渾身被清洌的河水洗得通紅、沒有一星汙垢的桑桑。


    桑桑穿好衣服,說:“我要去取我的白褂子。”說著就走了。


    桑桑的衣服被擱下了,還沒有做好,桑桑就坐在人家門檻上等,人家隻好先把手裏的活停下來做他的白褂子。桑桑直到把白褂子等到手才回家。那時天都黑了,村裏人家都已亮燈了。回到家,桑桑的腦袋被正在吃飯的母親用筷子敲了一下:“這孩子,像等不及了。”


    第二天,桑桑上學路過辦公室門口時,首先是正在往池塘邊倒藥渣的溫幼菊發現了桑桑,驚訝地:“喔喲,桑桑,你要想幹嗎?”


    那時,各班老師都正準備往自己的教室走。見了平素整日泥猴一樣甚至常不洗臉的桑桑,今日居然打扮成這樣,都圍過來看。六年級的語文老師朱恒問:“桑桑,是有相親的要來嗎?”


    桑桑說:“去你的。”他自己也感覺到,他的小白褂子實在太白了,趕緊往自己的教室走。


    桑桑進了教室,又遭到同學們一陣哄笑。不知是誰有節奏地喊了一聲“小白褂”,隨即全體響應:“小白褂!小白褂!……”


    眼見著桑桑要變惱了,他們才停止叫喚。


    上課前一刻鍾,正當教室裏亂得聽不見人語時,蔣一輪領著紙月出現在門口。教室裏頓時安靜下來,大家都在打量紙月:紙月上身穿著袖口大大的紫紅色*褂子,下身穿著褲管微微短了一點的藍布褲子,背著一隻墨綠色*的繡了一朵紅蓮花的書包,正怯生生地看著大家。


    “她叫紙月,是你們的新同學。”蔣一輪說。


    “紙月?她叫紙月。”孩子們互相咀嚼著這一名字。


    從此,紙月就成了桑桑的同學。一直到六年級第二學期初紙月突然離開草房子為止。


    紙月坐下後,看了一眼桑桑,那時桑桑正趴在窗台上看他的鴿群。


    紙月到油麻地小學讀書,引起了一些孩子的疑惑:她為什麽要跑這麽遠來上學呢?但過了幾天下大家也就不再去疑惑了,仿佛紙月本來就是他們的一個同學。而紙月呢,畏畏縮縮地生疏了幾天之後,也與大家慢慢熟起來,她先是與女生們說了話,後與男生們說了話,一切都正常起來。唯一有點奇怪的是:她還沒有與她第一個見到的桑桑說過話,而桑桑呢,也從沒有要與她主動說話的意思。不過,這也沒有什麽。總之,紙月覺得在油麻地小學讀書,挺愉快的。她那張顯得有點蒼白的臉上,總是微微地泛著紅潤。


    不久,大家還知道了這一點:紙月原來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女孩子,她的毛筆字大概要算是油麻地小學的學生中間寫得最好的一個了,蔣一輪老師恨不能要對紙月大字簿上的每一個字都畫上紅色*的圓圈。桑喬的毛筆字,是油麻地小學的老師中間寫得最好的一個。他翻看了蔣一輪拿過來的紙月的大字簿,說:“這孩子的字寫得很秀潤,不驕不躁,是有來頭的。”就讓蔣一輪將紙月叫來,問她:“你的字是誰教的?”紙月說:“沒有人教。”紙月走後,桑喬就大惑不解,對蔣一輪說:“這不大可能。”那天,桑喬站在正在寫大字的紙月身後,一直看她將一張紙寫完,然後從心底裏認定:“這孩子的坐樣、握筆與運筆,絕對是有規矩與講究的。不能是天生的。”後來,桑喬又從蔣一輪那裏得知:這個小紙月還會背許多古詩詞,現在語文課本上選的那些古詩詞,她是早就會了的,並且還很會朗誦。蔣一輪還將紙月寫的作文拿給桑喬看了,桑喬直覺得那作文雖然還是一番童趣,但在字麵底下,卻有一般其它孩子根本不可能有的靈氣與書卷氣。所有這一切,讓桑喬覺得十分納悶。他詢問過板倉小學的老師,板倉小學的老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桑喬心裏倒是暗暗高興:油麻地小學收了這麽一個不錯的女孩子。


    但紙月卻沒有一點點傲氣。她居然絲毫也不覺得她比其它孩子有什麽高出的地方,一副平平常常的樣子。她讓油麻地小學的老師們居然覺得,她大概一輩子,都會是一個文弱、恬靜、清純而柔和的女孩兒。


    對於桑桑,很難說紙月就沒有對他說過話,隻不過是她沒有用嘴說,而是用眼睛說罷了。比如說桑桑在課桌上再架課桌,又架課桌,最後還加了一張小凳,然後玩雜技一樣顫顫抖抖地爬到最頂端,到高牆的洞中掏麻雀時,紙月見了,就仰著臉,兩手抱著拳放在下巴下,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是緊張與擔憂,這時,桑桑假如看到了這雙眼睛,就會聽出:“桑桑,你下來吧,下來吧。”再比如說桑桑順手從地裏拔了根胡蘿卜,在袖子上搓擦了幾下,就“咯吱咯吱”地吃起來時,紙月見了,就會令人覺察不到地皺一下眉頭,嘴微微地張著看了一眼桑桑,這時,桑桑假如看到了這雙眼睛,就會聽出:“桑桑,不洗的蘿卜也是吃得的嗎?”再比如說桑桑把時間玩光了,來不及去摳算術題了,打算將鄰桌的作業本抓過來抄一通時,紙月看見了,就會把眼珠轉到眼角上來看桑桑,這時,假如桑桑看到了這雙眼睛,就會聽出:“桑桑,這樣的事也是做得的嗎?”又比如說桑桑與人玩籃球,在被對方一個小孩狠咬了一口,胳膊上都流出鮮血來了,也沒有將手中的球鬆掉,還堅持將它投到籃筐裏時,紙月看見了,就會用細白的牙齒咬住薄薄的血色*似有似無的嘴唇,彎曲的雙眉下,眼睛在陽光下跳著亮點。這時,假如桑桑看到了這雙眼睛,就會聽出:“桑桑,你真了不起!”


    這些日子,吃飯沒有吃相,走路沒有走樣,難得安靜的桑桑,似乎多了幾分柔和。桑桑的母親很納悶,終於在見到桑桑吃飯不再吃得湯湯水水,直到將碗裏最後一顆米粒也撥進嘴裏才去看他的鴿子時,向桑桑的父親感歎道:“我們家桑桑,怎麽變得文雅起來了?”


    這時,正將飯吃得湯湯水水的妹妹柳柳,向母親大聲說:“哥哥不再搶我的餅吃了。”


    三初冬的一天下午,北風越刮越大,到了快放學時,天氣迅捷陰*沉下來,桑桑家的那些在外覓食的鴿子受了驚嚇,立即離開野地,飛上亂雲飛渡的天空,然後象被大風吹得亂飄的枯葉一般,飄飄忽忽地飛回草房子。白楊在大風裏鳴響,旗杆上的麻繩一下子一下子猛烈地鞭打著旗杆,發出“叭叭”聲響。孩子們興奮而略帶恐怖地坐在教室裏,早已聽不下課去,隻在心裏想著:怎麽回家去呢?桑喬走出辦公室,嗆了幾口北風,係好領扣,看了看眼看就要壓到頭上的天空,便跑到各個教室說:“現在就放學!”


    不一會,各個教室的門都打開了,孩子們隻管將書本與文具胡亂地塞進書包,叫喊著,或互相呼喚著同路者的名字,紛紛往校園外麵跑,仿佛馬上就有一場劫難。


    紙月收拾好自己的書包時,教室裏就幾乎隻剩她一個人了。她朝門外看了看,一臉的惶恐與不安。因為,她馬上想到了:未等到她回到家中,半路上就會有暴風雨的。那時,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她可怎麽辦呢?


    桑桑的母親正在混亂的孩子群中朝這邊走著,見著站在風中打哆嗦的桑桑問:“紙月呢?”


    桑桑:“在教室裏。”


    桑桑的母親急忙走到了教室門口:“紙月。”


    紙月見了桑桑的母親,學著外婆的叫法,叫了一聲:“師娘。”


    “你今天不要回家了。”


    “外婆在等我呢。”


    “我已托人帶信給你外婆了。跟我回家去。天馬上就要下雨了。”


    紙月說:“我還是回家吧。”


    桑桑的母親說:“你會被雨澆在半路上的。”說罷,就過來拉住紙月冰涼的手,“走吧,外婆那邊肯定會知道的。”


    當紙月跟著桑桑的母親走出教室時,紙月不知為什麽低下了頭,眼睛裏汪了淚水。


    一直在不遠處站著的桑桑,見母親領著紙月正往這邊走,趕緊回頭先回家了。


    紙月來到桑桑家不久,天就下起雨來,一開頭就很猛烈。桑桑趴在窗台上往外看時,隻見四下裏白茫茫的一片,油麻地小學的草房子在雨幕裏都看不成形了,虛虛幻幻的。


    柳柳聽說紙月要在她家過夜,異常興奮,拉住紙月的手就不肯再鬆下,反複向母親說:“我跟紙月姐姐一張床。”


    紙月的神情不一會就安定自如了。


    在柳柳與紙月說話,紙月被柳柳拉著在屋裏不住地走動時,桑桑則在一旁,不住地給兩隻小鴿子喂食,忙著做晚飯的母親,在彌漫於灶房裏的霧氣中說:“你是非要把這兩隻小鴿子撐死不可。”


    桑桑這才不喂鴿子。可是桑桑不知道做什麽好。他隻好又趴到窗台上去,望外麵的天氣:天已晚了,黑乎乎的,那些草房子已幾乎看不見了。但桑桑通過簷口的雨滴聲,至少可以判斷出離他家最近的那兩幢草房子的位置。桑桑的耳朵裏,除了稠密的雨聲,偶爾會穿插*進來柳柳與紙月的說笑聲。


    隱隱約約地,從屋後的大河上,傳來打魚人因為天氣從而心情便略帶了些悲傷的歌聲。


    紙月果然被桑桑的母親安排和柳柳一張床。柳柳便脫了鞋,爬到床上高興地蹦跳。母親就說:“柳柳別鬧。”但柳柳卻蹦得更高。


    母親及時地在屋子中央燒了一個大火盆。屋外雖是涼風涼雨,但這草房子裏,卻是一派暖融融的。柳柳與紙月的臉頰被暖得紅紅的。


    不住地作睡前忙碌的母親,有時會停住看一眼紙月。她的目光裏,總是含著一份丟不下的憐愛。


    桑桑睡在裏間,紙月了和柳柳睡在外間。裏間與外間,是隔了一道薄薄的用蘆葦杆編成的籬笆。因此,外間柳柳與紙月的說話聲,桑桑都聽得十分分明一一


    紙月教柳柳一句一句地念著:


    一樹黃梅個個青,


    打雷落雨滿天星,


    三個和尚四方坐,


    不言不語口念經。


    柳柳一邊念一邊樂得咯咯笑。學完了,又纏著紙月再念一個。紙月很樂意:


    正月梅花香又香,


    二月蘭花盆裏裝。


    三月桃花紅十裏,


    四月薔薇靠短牆。


    五月石榴紅似水,


    六月荷花滿池塘。


    七月桅子頭上戴,


    八月桂花滿樹黃。


    九月菊花初開放,


    十月芙蓉正上妝。


    十一月水仙供上案,


    十二月臘梅雪裏香。


    桑桑睜著一雙大眼,也在心裏默默地念著。


    母親將一切收拾停當,在裏屋叫道:“柳柳,別再總纏著姐姐了,天不早了,該睡覺了。”


    燈一盞一盞地相繼熄滅。


    兩個女孩在一條被窩裏睡著,大概是互相碰著了,不住地咯咯地笑。過不一會,柳柳說:“紙月姐姐,我和你一頭睡行嗎?”


    紙月說:“你過來吧。”


    柳柳就象一隻貓從被窩裏爬了過來。當柳柳終於鑽到了紙月懷裏時,兩個女孩又是一陣“咯咯咯”地笑


    就聽見裏屋裏母親說了一句:“柳柳瘋死了。”


    柳柳趕緊閉嘴,直往紙月懷裏亂鑽著。但過不一會,桑桑就又聽見柳柳跟紙月說話。這回聲音小,好像是兩個人都鑽到被窩裏去了。但桑桑依然還是隱隱約約地聽清了一一是柳柳在向紙月講他的壞話一一


    柳柳:“好多年前,好多年前,我哥哥……”


    紙月:“怎麽會好多年前呢?”


    柳柳:“反正有好幾年了。那天,我哥哥把家裏的一口鍋拿到院子裏,偷偷地砸了。”


    紙月:“砸鍋幹什麽?”


    柳柳:“賣鐵唄。”


    紙月:“賣鐵幹什麽?”


    柳柳:“換錢觀。”


    紙月:“換錢幹什麽?”


    柳柳:“換錢買鴿子唄。”


    紙月:“後來呢?”


    柳柳:“後來媽媽燒飯,發現鍋沒有了,就找鍋,到處找不著,就問哥哥看見鍋沒有?哥哥看著媽媽就往後退。媽媽明白了,就要去抓住哥哥……”


    紙月:“他跑了嗎?”


    柳柳:“跑了。”


    紙月:“跑哪兒啦?”


    柳柳:“院門正好關著呢,他跑不了,就爬到豬圈裏去了。”


    紙月:“爬到豬圈裏去了?”


    柳柳:“爬到豬圈裏去了。老母豬就哼哼哼地過來咬他……”


    紙月有點緊張:“咬著了嗎?”


    柳柳:“哥哥踩了一腳豬屎,又爬出來了……”


    紙月躲在被窩裏笑了。


    柳柳:“我哥可髒了。他早上不洗臉就吃飯!”


    桑桑聽得咬牙切齒,恨不能從床上蹦下來,一把將柳柳從熱烘烘的被窩裏抓出來,然後踢她一腳。幸好,柳柳漸漸困了,又糊糊塗塗地說了幾句,就摟著紙月的脖子睡著了。不一會,桑桑就聽到了兩個女孩細弱而均勻的鼾聲。


    窗外,雨還在浙瀝浙瀝地下著。有隻鴿子,大概是被雨打濕了,“咕咕”叫著,但想到這也是很平常的事,叫了兩聲,也就不叫了。桑桑不久也睡著了。後半夜,風停了,雨停了天居然在飄散了三兩叢烏雲之後,出來了月亮。


    夜行的野鴨,疲倦了,就往大河裏落。落到水麵上,大概是因為水裏有大魚好奇吸吮了它們的腳,驚得“呱呱”一陣叫。


    桑桑醒來了。桑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撒尿。但桑桑不能撒尿。因為桑桑想到自己如果要撒尿,就必須從裏間走出,然後穿過外間走到門外去,而從外間走過時,必須要經過紙月的床前。桑桑隻好忍著。他感覺到自己的小肚子正在越來越嚴重地鼓脹起來。他有點懊悔晚上不該喝下那麽多湯的。可是當時,他隻想頭也不抬地喝。幸虧就那麽多湯。如果盆裏有更多的湯,這下就更糟糕了。桑桑不想一個勁地想著撒尿,就讓自己去想點其它的事情。他想到了住在校園裏的秦大奶奶:現在,她是睡著呢,還是醒著呢?聽父母親說,她一個人過了一輩子。這麽長的夜晚,就她一個人,不覺得孤單嗎?他又想到了油麻地第一富庶人家的兒子杜小康。他在心裏說:你傲什麽?你有什麽好傲的?但桑桑又不免悲哀地承認一年四季總是穿著白球鞋的杜小康,確實是其它孩子不能比的一一他的樣子,他的成績,還有很多很多方麵,都是不能和他比的。桑桑突然覺得杜小康傲,是有理由的。但桑桑依然不服氣,甚至很生氣……


    小肚的脹痛,打斷了桑桑的思路。


    桑桑忽然聽到了紙月於夢中發出的歎氣聲。於是桑桑又去很混亂地想紙月:紙月從田埂上走過來的樣子、紙月讀書的聲音、紙月的毛筆字、紙月在舞台上舞著大紅綢……


    後來,桑桑又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母親在收拾桑桑的床時,手突然感覺到了潮濕,打開被子一看,發現桑桑夜裏尿床了,很驚詫:桑桑還是五歲前尿過床,怎麽現在十多歲了又尿床了?她一邊將被子抱到院子裏晾著,一邊在心裏疑問著


    早晨的陽光十分明亮地照著桑桑的被子。


    溫幼菊進了院子,見了晾在繩子上的被,問:“是誰呀?”


    母親說:“是桑桑。”


    那時,紙月正背著書包從屋裏出來。但紙月隻看了一眼那床被子,就走出了院子。


    桑桑一頭跑進了屋子。


    過了一刻鍾,桑桑出來了,見院子裏無人,將被子狠狠地從繩子上扯下來,扔到了地上。而當時的地上,還留著夜間的積水。


    母親正好出來看到了,望著已走出院門的桑桑:“你找死哪?”


    桑桑猛地扭過頭來看了母親一眼,抹了一把眼淚,跑掉了。


    四這天,紙月沒有來上學。她的外婆來油麻地小學請假,說紙月生病了。紙月差不多有一個星期沒有來上學。蔣一輪看看紙月拉下了許多作業,就對桑桑說:“你跑一趟板倉,將作業本給紙月帶上,把老師布置的題告訴她,看她能不能在家把作業補了。”


    桑桑點頭答應了,但桑桑不願一個人去,就拉了阿恕一起去。可是走到半路上,遇到了阿恕的母親,硬把阿恕留下了,說她家的那趟鴨子不知遊到什麽地方去了,讓阿恕去找鴨子。桑桑猶豫了一陣,就隻好獨自一人往板倉走。


    桑桑想象著紙月生病的樣子。但天空飛過一群鴿子,他就仰臉去望。他把那群鴿子一隻一隻地數了。他見了人家的鴿群,總要數一數。若發現人家的鴿群大於他的鴿群,他就有些小小的嫉妒,若發現人家的鴿群小於他的鴿群,他就有些小小的得意。現在,頭上的這個鴿群是小於他的鴿群的,他就笑了,並且蹦起來,去夠頭上的樹枝,結果把紙月的作業本震落了一地。他隻好蹲下來收拾作業本,並把作業本上的灰擦在褲子上。鴿群還在他頭上飛,他沉浸在得意感裏,早把紙月忘了。


    離板倉大約一裏地,有條大河。大河邊上有一大片樹林,在林子深處,有一座古寺,叫浸月寺。鴿群早已消失了,桑桑一邊走,一邊想那座古寺。他和母親一起來過這座古寺。桑桑想:我馬上就要見到那座古寺了。


    桑桑走到了大河邊,不一會,就見到了那片林子。不知為什麽,桑桑並不想立即見到紙月。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在見了紙月以後,會是什麽樣子。桑桑是個一與女孩子說話就會臉紅的男孩。越走近板倉,他就越磨蹭起來。他走進了林子,他想看看浸月寺以後再說。有一條青石板的小道,彎彎曲曲地隱藏在林子間,把桑桑往林子深處引著。


    正在冬季裏,石板小道兩邊,無論是楓樹、白楊還是銀杏,都赤條條的,風並不大,但林子還是呼呼呼地響著,渲染著冬季的蕭條。幾隻寒鴉立在晃動的枝頭,歪臉看著天空那輪冬季特有的太陽。


    浸月寺立在坡上。


    桑桑先聽到浸月寺風鈴的清音,隨即就看到了它的一角。風鈴聲漸漸大起來。桑桑覺得這風鈴聲很神秘,很奇妙,也很好聽。他想:如果有一種鴿哨,也能發出這種聲音,從天空中飄過,這會怎樣?桑桑的許多想法,最後都是要與他的那群鴿子匯合到一起去。


    拐了一道彎,浸月寺突然整個放在了桑桑的眼前。


    立在深院裏的寺廟,四角翹翹,仿佛隨時都要隨風飛去。寺廟後麵還是林子,有三兩株高樹,在它的背後露出枝條來。寺前是兩株巨大的老槐,很少枝條,而偶爾剩下的幾根,在風中輕輕搖動,顯得十分蒼勁。風略大一些,四角垂掛的風鈴一起響起,丁丁當當,襯得四周更是寂靜。


    獨自一人來到寺前的桑桑,忽然覺得被一種肅穆與莊嚴壓迫著,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小小的身體收縮住,惶惶不安地望著,竟不敢再往前走了。


    “往回走吧,去紙月家。”桑桑對自己說。但他卻並未往回走,反而往上走來了。這時,桑桑聽到老槐樹下傳來了三弦的彈撥聲。桑桑認得這種樂器。彈撥三弦的人,似乎很安靜,三弦聲始終不急躁,單純得十分。在桑桑聽來,這聲音是單調的,並且是重複的。但桑桑又覺得它這清純的、緩慢的聲音是好聽的,象秋天雨後,樹枝上的雨滴落在池塘裏那麽好聽。桑桑是油麻地小學文藝宣傳隊的胡琴手,桑桑多少懂得一點音樂。


    三弦聲總是這麽響著,仿佛在許多許多年前,它就響了,就這麽響的,它還會永遠響下去,就這麽地響下去。


    桑桑終於怯怯地走到了寺院門口。他往裏一看,見一個僧人正坐在老槐樹下。那三弦正在他懷裏似有似無地響著。


    桑桑知道,這就是父親常常說起的慧思和尚。


    關於慧思和尚的身世,這一帶人有多種說法。但桑桑的父親卻隻相信一種:這個人從前是個教書先生,並且是一個很有學問的教書先生,後來也不知是什麽原因,突然地出家當和尚了。父親實際並無充足的理由,隻是在見過慧思和尚幾次之後,從他的一手很好的毛筆字上,從他的一口風雅言辭上,從他的文質彬彬且又帶了幾分灑脫的舉止上,便認定了許多種說法中的這一種。父親後來也曾懷疑過他是一個念書已念得很高的學生。是先生也好,是學生也罷,反正,慧思和尚不是鄉野之人。慧思和尚顯然出生於江南,因為隻有江南人,才有那副清秀之相。慧思和尚是一九四八年來浸月寺的。據當時的人講,慧思那時還不足二十歲,頭發黑如鴉羽,麵白得有點像個女孩子,讓一些鄉下人覺得可惜。後來,這裏的和尚老死的老死了,走的走了,就隻剩他一個獨自守著這座也不知是建於哪年的古寺。因為時尚的變遷與政府的限製,浸月寺實際上已很早就不再像從前那樣香煙繚繞了,各種佛事也基本上停止。浸月寺終年清靜。不知是什麽原因,慧思和尚卻一直留了下來。這或許是因為他已無處可去,古寺就成了他的家。他堅持著沒有還俗,在空寂的歲月中,依然做他的和尚。他象從前一樣,一年四季穿著棕色*的僧袍。他偶爾出現在田野上,出現在小鎮上,這倒給平淡無奇的鄉野增添了一道風景。


    老槐樹下的慧思和尚感覺到有人站在院門口,就抬起頭來。


    就在這一刹那間,桑桑看到了一雙深邃的目光。盡管這種目光裏含著一種慈和,但桑桑卻像被一股涼風吹著了似的,微微震顫了一下。


    慧思和尚輕輕放下三弦,用雙手捏住僧袍,然後站起來,輕輕一鬆手,那僧袍就像一道幕布滑落了下去。他用手又輕輕拂了幾下僧袍,低頭向桑桑作了一個揖,便走了過來。


    桑桑不敢看慧思和尚的臉,目光平視。由於個頭的差異,桑桑的目光裏,是兩隻擺動的寬大的袖子。那袖子是寬寬地卷起的,露出雪白的裏子。


    “小施主,請進。”


    桑桑壯大了膽抬起頭來。他眼前是副充滿清爽、文靜之氣的麵孔。桑桑長這麽大,還從未見過這樣的麵孔。他朝慧思和尚笑了笑,但他不知道他這麽笑究竟是什麽意思,隻是覺得自己應該這麽笑一笑。


    慧思和尚微微彎腰,做了一個很恭敬的讓桑桑進入僧院的動作。


    桑桑有點不自然。因為,誰也沒有對他這樣一個幾年前還拖著鼻涕的孩子如此莊重過。


    桑桑束手束腳地走進了僧院。


    慧思和尚閃在一側,略微靠前一點引導著桑桑往前走。他問桑桑:“小施主,有什麽事嗎?”


    桑桑隨口說:“來玩玩。”但他馬上覺得自己的回答很荒唐。因為,這兒不是小孩玩的地方。他的臉一下脹紅起來。


    然而,慧思和尚並沒有對他說“這不是玩的地方”,隻是很親切地:“噢,噢……”仍在微微靠前的位置上引導著桑桑。


    桑桑不好再退回去,索性*硬著頭皮往前走。他走到了殿門。裏麵黑沉沉的。桑桑第一眼看裏麵時,並沒有看到具體的形象,隻覺得黑暗裏泛著金光。他站在高高的門檻外麵,不一會就看清了那尊蓮座上的佛像。佛的神態莊嚴卻很慈祥。佛的上方,是一個金色*的宵頂,於是佛像又顯得異常的華貴了。


    桑桑仰望佛像時,不知為什麽,心裏忽然有點懼怕起來,便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隨即轉身就要往院外走。


    慧思和尚連忙跟了出來。


    在桑桑走出院門時,慧思和尚問了一句:“小施主從哪兒來?”


    桑桑答道:“從油麻地。”


    慧思和尚又問道:“小施主,往哪兒去?”


    桑桑答道:“去板倉。”


    “板倉?”


    桑桑點點頭:“我去板倉找紙月。”


    “紙月?”


    “我的同學紙月。”


    “你是桑桑?”


    桑桑很吃驚:“你怎麽知道我是桑桑?”


    慧思和尚頓了一下,然後一笑道:“聽人說起過,桑校長的公子叫桑桑。你說你是從油麻地來的,我想,你莫不就是桑桑。”


    桑桑沿著青石板小道,往回走去。


    慧思和尚竟然一定要送桑桑。


    桑桑無法拒絕。桑桑也不知道如何拒絕,就呆頭呆腦地讓慧思和尚一直將他送到大河邊。


    “慢走了。”慧思和尚說。


    桑桑轉過身來看著慧思和尚。當時,太陽正照著大河,河水反射著明亮的陽光,把站在河邊草地上的慧思和尚的臉照得非常清晰。慧思和尚也正望著他,朝他微笑。桑桑望著慧思和尚的臉,憑他一個孩子的感覺,他突然無端地覺得,他的眼睛似乎像另外一個人的眼睛,反過來說,有另外一個人的眼睛,似乎像慧思和尚的眼睛。但桑桑卻想不出這另外一個人是誰,一臉的困惑。


    慧思和尚說:“小施主,過了河,就是板倉了,上路吧。”


    桑桑這才將疑惑的目光收住,朝慧思和尚擺擺手,與他告別。


    桑桑走出去一大段路以後,又回過頭來看。他看到慧思和尚還站在河邊的草地上。有大風從河上吹來


    他的僧袍被風所卷動,像空中飄動的雲一樣。


    五紙月病好之後,又像往常一樣上學回家。但這樣過了兩個星期之後,不知道是什麽原因,紙月幾乎每天上學遲到。有時,上午的第一節課都快結束了,她才氣喘籲籲地趕到教室門口,舉著手喊“報告”。開始幾回,蔣一輪也沒有覺得什麽,隻是說:“進。”這樣的情況又發生了幾次之後,蔣一輪有點生氣了:“紙月,你是怎麽搞的?怎麽天天遲到?”


    紙月就把頭垂了下來。


    “以後注意。到座位上去吧!”蔣一輪說。


    紙月依然垂著頭。紙月坐下之後,就一直垂著頭。


    有一回,桑桑偶然瞥了紙月一眼,隻見有一串淚珠從紙月的臉上,無聲地滾落了下來,滴在了課本上。


    這一天,桑桑起了個大早,對母親說是有一隻鴿子昨晚未能歸巢,怕是被鷹打傷了翅膀,他得到田野上去找一找,就跑出了家門。桑桑一出家門就直奔板倉。桑桑想暗暗地搞清楚紙月到底是怎麽了。


    桑桑趕到大河邊時,太陽剛剛出來,河上的霧氣正在飄散。河上有一隻渡船,兩頭都拴著繩子,分別連結著兩岸。桑桑拉著繩子,將船拽到岸邊,然後爬上船去,又去拉船那一頭的繩子,不一會就到了對岸。桑桑上了岸,爬上大堤,這時,他看到了通往板倉的那條土路。他在大堤上的一棵大樹下坐了下來,悄悄地等待著紙月走出板倉。


    當太陽升高了一截,大河上已無一絲霧氣時,桑桑沒有看到紙月,卻看到土路上出現了三個男孩。他們在土路上晃蕩著,沒有走開的意思,好像在等一個人。桑桑不知道,這三個男孩都是板倉小學的學生。其中一個,是板倉校園內有名的惡少,名叫劉一水,外號叫“豁嘴大茶壺”。其他兩個,是豁嘴大茶壺的跟屁蟲,一個叫周德發,另一個叫吳天衡。桑桑更不知道,他們三個人呆在路上是等待紙月走過來的。


    過不一會,桑桑看到板倉村的村口,出現了紙月。


    紙月遲遲疑疑地走過來了。她顯然已經看到了劉一水。有一小陣,紙月站在那兒不走了。但她看了看東邊的太陽,還是走過來了。


    劉一水直挺挺地橫躺在路上,其他兩個則坐在路邊。


    桑桑已經看出來了,他們要在這裏欺負紙月。桑桑聽父親說過(父親是聽板倉小學的一位老師說的),板倉小學有人專門愛欺負紙月,其中為首的一個叫“豁嘴大茶壺”。板倉小學曾幾次想管束他們,但都沒有什麽效果,因為“豁嘴大茶壺”是個無法無天的惡少。桑桑想:這大概就是豁嘴大茶壺他們。桑桑才看到這兒,就已經明白紙月為什麽總是天天遲到了。


    紙月離劉一水們已經很近了。她又站了一陣,然後跳進了路邊的麥地。她要避開劉一水們。


    劉一水們並不去追紙月,因為,在他們看來,紙月實際上是很難擺脫他們的。他們看見紙月在坑坑窪窪的麥地裏走著,就咯咯咯地笑。笑了一陣,就一起扯著嗓子喊:


    呀呀呀,呀呀呀,


    腳趾縫裏漏出一小丫,


    沒人攙,沒人架,


    剛一撩腿就跌了個大趴叉。


    這小丫,找不到家,


    抹著眼淚胡哇哇……


    他們一麵叫,一麵劈劈啪啪地拍抓著屁股來作伴奏。


    紙月現在隻惦記著趕緊上學,不理會他們,斜穿麥地,往大堤上跑。


    劉一水們眼見著紙月就要上大堤了,這才站起來也往大堤上跑去。


    桑桑不能再在一旁看著了,他朝紙月大聲叫道:“紙月,往我這兒跑!往我這兒跑!”


    紙月在麥地裏站住了,望著大堤上的桑桑。


    桑桑叫著:“你快跑呀,你快跑呀!”


    紙月這才朝大堤上跑過來。


    在紙月朝大堤上跑過來時,桑桑一手抓了一塊半截磚頭,朝那邊正跑過來的劉一水們走過去。


    紙月爬上了大堤。


    桑桑回頭說了一聲“你快點過河去”,繼續走向劉一水們。


    紙月站在那兒沒有動。她呆呆地望著桑桑的背影,擔憂而恐懼地等待著將要發生的毆鬥。她想叫桑桑別再往前走了。但她沒有叫。因為她知道,桑桑是不肯回頭的。


    桑桑心裏其實是害怕的。他不是板倉的人,他麵對著的又是三個看上去都要比他大比他壯實的男孩。但桑桑很願意當著紙月的麵,好好地與人打一架。他在心裏顫栗地叫喊著:“你們來吧!你們來吧!”兩條細腿卻如寒風中的枝條,索索地抖。他甚至想先放下手中的磚頭,到大樹背後撒泡尿,因為,他感覺到他的褲子已經有點潮濕了。


    “桑桑……”紙月終於叫道。


    桑桑沒有回頭,一手抓著一塊半截磚頭,站在那兒,等著劉一水他們過來。


    劉一水先跑過來了,望著桑桑問:“你是誰?”


    “我是桑桑!”


    “桑桑是什麽東西?”劉一水說完,扭過頭來朝周德發和吳天衡笑著。


    桑桑把兩塊磚頭抓得緊緊的,然後說:‘你們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砸了!”


    劉一水說:“你砸不準。”


    桑桑說:“我砸得準。”他吹起牛來,“我想砸你的左眼,就絕不會砸到你的右眼上去。”但他隨即覺得現在吹這一個牛很可笑,就把腿叉開,擺出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


    劉一水們互相摟著肩,根本就不把桑桑放在眼裏,擺成一條線,大搖大擺地走過來了。


    桑桑舉起了磚頭,並側過身子,作出隨時投擲的樣子。劉一水們不知是因為害怕桑桑真的會用磚頭砸中他們,還是因為被桑桑的那副凶樣嚇唬住了,便暫時停了下來。


    而這時,桑桑反而慢慢地往後退去。他在心裏盤算著:當紙月登上渡船的一刹那間,他將磚頭猛烈地投擲出去,然後也立即跳上渡船,將這一頭的繩子解掉,趕緊將渡船拉向對岸。


    紙月似乎明白了桑桑的意圖,就往大堤下跑,直奔渡船。


    桑桑就這麽抓著磚頭,一邊瞪著劉一水們,一邊往後退著。劉一水們還真的不敢輕舉妄動,隻是在一定的距離內,一步一步地逼過來。


    桑桑掉頭看了一眼。當他看到紙月馬上就要跑到水邊時,他突然朝前衝去,嚇得劉一水們掉頭往後逃竄。


    而桑桑卻在衝出去幾步之後,掉頭往大堤下衝去。桑桑一邊衝,一邊很為他的這一點點狡猾得意。劉一水們終於站住,轉身反撲過來。桑桑朝紙月大聲叫著:“快上船!快上船!”紙月連忙上了船桑桑已退到水邊。當他看到劉一水們已追到跟前時,心裏說:“我不怕砸破了你們的頭!”猛地將一塊磚頭投擲出去。然而用力過猛,那磚頭竟落到劉一水們身後去了。不過倒也把劉一水們嚇了一跳。這時,桑桑趁機跳上了船。當桑桑看到劉一水們正要去抓拴在大樹上的繩子時,就又將手中的另一塊磚頭也投擲了出去。這回砸到了吳天衡的腳上,疼得他癱在地上“哎喲哎喲”地叫喚。但就在桑桑要去解繩子時,劉一水卻已抓住了繩子,把正被紙月拉向對岸的船,又拉了回去。繩子係得太死,桑桑費了很大的勁,才將它解開,而這時,船已幾乎靠岸了。劉一水飛跑過來,不顧桑桑的阻攔,一步跳到了船上。


    紙月用力地將船向對岸拉去。


    劉一水朝紙月撲過來,想從紙月手裏摘掉繩子。


    桑桑雙手抱住了劉一水的腰,兩人在船艙裏打了起來。桑桑根本不是劉一水的對手,勉強糾纏了一陣,就被劉一水打翻在船艙,讓劉一水騎在了胯下。劉一水擦了一把汗,望著桑桑:“從哪兒冒出來個桑桑!”說完,就給了桑桑一拳。


    桑桑覺得自己的鼻梁一陣銳利的酸疼,隨即,鼻孔就流出血來。


    桑桑看到了一個野蠻的麵孔。他想給劉一水重重一擊,但他根本無法動彈。


    劉一水又給了桑桑幾拳。


    紙月放下了繩子,哭著:“你別再打他了,你別再打他了……”


    劉一水眼看渡船已離岸很遠,將桑桑扔下了,然後跑到船頭上,趴下來卷起袖子,用手將船往回劃著。


    桑桑躺在艙底動也不動地仰望著冬天的天空。他從未在這樣一個奇特的角度看過天空。在這樣的角度所看到的天空,顯得格外的高闊。他想:如果這時,他的鴿子在天空飛翔,一定會非常好看的。河上有風,船在晃動,桑桑的天空也在晃動。桑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暈眩感。


    紙月坐在船頭上,任劉一水將船往回拉去。


    桑桑看到了一朵急急飄去的白雲,這朵白雲使桑桑忽然有了一種緊張。他慢慢爬起來,然後朝劉一水爬過去。當渡船離岸還有十幾米遠時,桑桑突然一頭撞過去。隨即,他和紙月都聽到了撲通一聲。他趴在船幫上,興奮地看著一團水花。過不一會,劉一水從水中掙紮到水麵上。桑桑站起來,用手擦著鼻孔下的兩道血流,俯視著在冬天河水中艱難遊動著的劉一水。


    紙月將船朝對岸拉去。


    當劉一水遊回岸邊,因為寒冷而在岸邊哆哆嗦嗦地不住地跳動時,桑桑和紙月也已站在了河這邊柔軟的草地上。


    六劉一水跑回家換了衣裳,快近中午時,就覺得渾身發冷,烏了的嘴唇直打顫,放學後勉強回到家中。劉一水著涼生病了。劉一水的家長就鬧到了油麻地小學,就鬧到了桑喬家。這麽一鬧,就把事情鬧大了,事情一鬧大了,事情也就好收拾了。到處都有桑喬的學生。桑喬賠了禮之後,聯合了板倉小學,甚至聯合了地方政府,一起出麵,將劉一水等幾個孩子連同他們的家長找到一起,發出嚴重警告:假如日後再有一絲欺負紙月的行為,學校與地方政府都將對劉一水們以及劉一水等人的家長們給予老實不客氣的製裁。


    這天,桑喬對紙月說,“紙月,板倉那邊,已沒有人再敢欺負你了,你還是回那邊讀書吧。”


    紙月低著頭,不吭聲。


    “你跟你外婆好好商量一下。”


    紙月點點頭,回教室去了。


    桑桑的母親說:“就讓她在這兒念書吧。”


    桑喬說:“這沒有問題,就怕這孩子跑壞了身體。”


    那一天,紙月坐在課堂上,沒有一點心思聽課,目光空空的。


    第二天一早,紙月和外婆就出現在桑桑家門口。


    外婆對桑喬說:“她隻想在油麻地讀書。你就再收留她吧。”


    桑喬望著紙月:“你想好了?”


    紙月不說話,隻是點點頭。


    在一旁喂鴿子的桑桑,就一直靜靜地聽著。等外婆與紙月走後,他將他的鴿子全都轟上了天空,鴿子們飛得高興時,劈劈啪啪地擊打雙翅,仿佛滿空裏都響著一片清脆的掌聲。


    一切,一如往常。


    但不久,桑桑感覺到有幾個孩子,在用異樣的目光看他,看紙月。並且,他們越來越放肆了。比如,上體育課,當他正好與紙月分在一個小組時,以朱小鼓為首的那幫家夥,就會莫名其妙地“嗷”地叫一聲。惱羞的桑桑,已經揪住一個孩子的衣領,把他拖到屋後的竹林裏給了一拳了。但桑桑的反應,更刺激了朱小鼓們。他們並無惡意,但一個個都覺得這種哄鬧實在太來勁了。他們中間甚至有桑桑最要好的朋友。


    桑桑這種孩子,從小就注定了要成為別人哄鬧的對象。


    這天下午是作文課。桑桑的作文一直是被蔣一輪誇獎的。而上一回做的一篇作文,尤其做得好,整篇文章差不多全被蔣一輪圈杠了。這堂作文課的第一個節目就是讓桑桑朗讀他的作文。這是事先說好了的。上課鈴一響,蔣一輪走上講台,說:“今天,我們請桑桑同學朗讀他的作文《我們去麥地裏》。”


    但桑桑卻在滿頭大汗地翻書包:他的作文本不見了。


    蔣一輪說:“別著急,慢慢找。”


    慢慢找也找不到。桑桑失望了,站在那兒抓耳撓腮。


    蔣一輪朝桑桑咂了一下嘴,問道:“誰看到桑桑的作文本了?”


    大家就立即去看自己的桌肚、翻自己的書包。不一會,就相繼有人說:“我這兒沒有。”“我這兒沒有。”


    而當紙月將書包裏的東西都取出來查看時,臉一下紅了:在她的作文本下,壓著桑桑的作文本。


    有一兩個孩子一眼看到了桑桑的作文本,就把目光停在了紙月的臉上。


    紙月隻好將桑桑的作文本從她的作文本下抽出,然後站起來:“報告,桑桑的作文本在我這兒。”她拿著作文本,朝講台上走去。


    朱小鼓領頭,“嗷”地叫了一聲,隨即,幾乎是全教室的孩子,都跟著“瞰”起來。


    蔣一輪用黑板擦一拍講台:“安靜!”


    蔣一輪接過紙月手中的桑桑的作文本,然後又送到桑桑手上。


    桑桑開始讀他自己的作文,但讀得結結巴巴,仿佛那作文不是他寫的,而是抄的別人的。


    寫得蠻好的一篇作文,經桑桑這麽吭哧吭哧地一讀,誰也覺不出好來,課堂秩序亂糟糟的。蔣一輪皺著眉頭,硬是堅持著聽桑桑把他的作文讀完。


    放學後,朱小鼓看到了桑桑,朝他詭秘地一笑。


    桑桑不理他,蹲了下來,裝著係鞋帶,眼睛卻膘著朱小鼓。當他看到朱小鼓走到池塘邊上去打算撅下一根樹枝抓在手中玩耍時,他突然站起來。衝了過去,雙手一推,將朱小鼓推了下去。這池塘剛出了藕,水倒是沒有,但全是稀泥。朱小鼓是一頭栽下去的。等他將腦袋從爛泥裏拔出來時,除了兩隻眼睛閃閃發亮,其餘地方,全都被爛泥糊住了。他惱了,順手抓了兩把爛泥爬了上來。


    桑桑沒有逃跑。


    朱小鼓跑過來,把兩把爛泥都砸在了桑桑的身上。


    桑桑放下書包,縱身一跳,進了爛泥塘,也抓了兩把爛泥,就在塘裏,直接把爛泥砸到了朱小鼓身上。


    朱小鼓在臉上抹去一把泥,也跳進爛泥塘裏。


    孩子們閃在一邊,無比興奮地看著這場泥糊大戰。


    紙月站在教室裏,從門縫裏悄悄向外看著。


    不一會工夫,桑桑與朱小鼓身上就再也找不出一塊幹淨地方了。老師們一邊大聲製止著,卻又一邊看著這兩個“泥猴”克製不住地笑著。


    孩子們無所謂站在哪一邊,隻是不住地拍著巴掌。


    蔣一輪終於板下臉來:“桑桑,朱小鼓,你們立即給我停住!”


    兩人也沒有什麽力氣了,勉強又互相砸了幾把爛泥,就彎下腰去,在爛泥塘裏到處找自己的被爛泥拔了去的鞋襪。孩子們就過來看,並指定爛泥塘的某一個位置叫道:“在那邊!在那邊!”


    桑桑爬上來時,偶然朝教室看了一眼。他看到了藏在門後的紙月的眼睛。


    兩天後,天下起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大雪。


    教室後麵的竹林深處,躲避風雪的一群麻雀,卿卿喳喳地叫著,鬧得孩子們都聽不清老師講課。僅僅是一堂課的時間,再打開教室門時,門口就已堆積了足有一尺深的雪。到了傍晚放學時,一塊一塊的麥地,都已被大雪厚厚覆蓋,田埂消失了,眼前隻是一個平坦無邊的大雪原。然而,大雪還在稠密生猛地下著。


    孩子們艱難地走出了校園,然後像一顆顆黑點,散落雪野上。


    桑桑的母親站在院門口,在等紙月。中午時,她就已與紙月說好了,讓她今天不要回家,放了學就直接來這兒。當她看到校園裏已剩下不多的孩子時,便朝教室走來。路上遇到了桑桑,問:“紙月呢?”桑桑指著很遠處的一個似有似無的黑點:她回家了。”


    “你沒有留她?”


    桑桑站在那兒不動,朝大雪中那個向前慢慢蠕動的黑點看著——整個雪野上,就那麽一個黑點。


    桑桑的母親在桑桑的後腦勺上打了一巴掌:“你八成是欺負她了。”


    桑桑突然哭起來:“我沒有欺負她,我沒有欺負她……”扭頭往家走去。


    桑桑的母親跟著桑桑走進院子:“你沒有欺負她,她怎麽走了?”


    桑桑一邊抹眼淚,一邊跺著腳,向母親大叫:“我沒有欺負她!我沒有欺負她!我哪兒欺負她了?!………”


    他抓了兩團雪,將它們檬結實,然後,直奔鴿籠,狠狠地向那些正縮著脖子歇在屋簷下的鴿子們砸去鴿子們被突如其來的攻擊驚呆了,愣了一下,隨即慌張地飛起。有幾隻鑽進籠裏的,將腦袋伸出來看了看,沒有立即起飛。桑桑一見,又檬了兩個雪球砸過去。鴿籠“咚”一聲巨響,驚得最後幾隻企圖不飛的鴿子,也隻好飛進風雪裏。


    鴿子們在天空中吃力地飛著。它們不肯遠飛,就在草房子的上空盤旋,總有要立即落下來的心思。


    桑桑卻見著什麽抓什麽,隻顧往空中亂砸亂掄,絕不讓它們落下。


    鴿子們見這兒實在落不下來,就落到了其它草房頂上。這使桑桑更惱火。他立即跑出院子,去追著砸那些企圖落在其它草房頂上的鴿子。


    母親看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桑桑:“你瘋啦?”


    桑桑頭一歪:“我沒有欺負她!我沒有欺負她嘛!”說著,用手背猛地抹了一把眼淚。


    “那你就砸鴿子!”


    “我願意砸!我願意砸!”他操了一根竹竿,使勁地朝空中飛翔的鴿子揮舞不止,嘴裏卻在不住地說,“我沒有欺負她嘛!我沒有欺負她嘛!……”


    鴿子們終於知道它們在短時間內,在草房子上是落不下來了,隻好冒著風雪朝遠處飛去。


    桑桑站在那兒,看著它們漸漸遠去,與雪混成一色*,直到再也無法區別。


    桑桑再往前看,朦朧的淚眼裏,那個黑點已完全地消失在了黃昏時分的風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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