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油麻地家底最厚實的一戶人家,就是杜小康家。


    杜小康家有油麻地最高大也最結實的房子。小青磚


    小青瓦,一看就是用錢堆成的好房子。後三間,左兩間,右兩間,前麵立起一道高牆,連成一個大院。院門兩扇,為紅色*。雖然已多年未上新漆,但那門在擦拭過之後,依然很亮,照得見人影。


    雖然眾人心裏都清楚杜小康家是油麻地的首富,但杜小康家的成份卻並不太糟糕,因為杜小康家沒有一寸土地,杜小康家隻開了一月雜貨鋪。那年定成份,不少人推測,說杜小康家開了幾代人的雜貨鋪,一定斂下不少金錢。但杜小康的父親杜雍和主動將工作組邀進家中:“你們可以挖地三尺,看我杜家是不是藏金埋銀了。我們家也就是有這麽幾間房子,實在是個空殼。”弄來弄去,杜小康家的成份也難以往高裏定。


    後來,杜小康家照樣還開雜貨鋪,過著油麻地人家望塵莫及的日子。


    杜家就杜小康一個兒子。


    油麻地的人見了杜小康在玩泥丸或者爬草垛,常用一種戲謔的口氣問:“杜家大少爺,你在幹什麽?”杜小康不理會,依然玩他的。


    杜小康個頭長得高,比他同齡的孩子高出一頭多,但並不胖,臉色*紅潤,很健康,是一個女孩子的臉色*。杜小康生在長在油麻地,但杜小康是油麻地的一個例外。杜小康往油麻地孩子群裏一站,就能很清楚地與油麻地的孩子們區別開來,象一簸箕黑芝麻中的一粒富有光澤的白芝麻。


    油麻地的孩子,念書都念到六年級了,都還沒有一個有一條皮帶的。他們隻能用一條線繩來作褲帶。而這種褲帶很容易打死結。小孩貪玩,又往往非玩得屎到肛門了,尿到門口了,才想起來找廁所。找到了廁所,就想立即解放自己。可是,一著急,把本來的活疙瘩拉成了死結,解也解不開,就樓著肚子在廁所裏跺腳亂跳。最後,彎下腰去用牙咬斷它,或幹脆用削筆的小刀割斷了事。也有咬不斷的時候,手邊又沒有刀,免不了將屎尿弄在了褲子裏。


    杜小康才讀一年級,就有了一條皮褲帶。棕色*的,油汪汪的樣子,很有韌性*,抓住一頭,往空中一甩一收,就聽見叭的一聲脆響。下了課,孩子們你推我操地搶占尿池,力小的,不時地被力大的從台階上擠落下來。力小的很生氣,就順手給力大的屁股上一拳,力大的就回身來看,差點把尿尿到力小的身上……一片亂哄哄的景象。每逢這時,杜小康遠遠地在廁所門口站著,等嘩嘩聲漸漸稀落下來,才走進廁所。他往台階上一站,挺直了身子,左手抓住靠皮帶扣的地方,肚皮稍微一收縮,用手拉住皮帶頭,這麽瀟灑地一拉,鐵栓便從皮帶眼裏脫落下來,左手再一鬆,褲子就象一道幕布漂亮地落了下來。杜小康撒尿,絕不看下麵,眼睛仰視著天空的鳥或雲,或者幹脆就那麽空空地看。杜小康撒尿時,總有那麽幾個小孩站在那兒很羨慕地看,把他撒尿時的那副派頭吃進腦子,仿佛要努力一輩子記住。


    油麻地一般人家的小孩,一年四季,實際上隻勉強有兩季的衣服:一套單衣,一套棉衣。中間沒有過渡的衣服,脫了棉衣,就穿單衣,脫了單衣就穿棉衣。因此,到了春天,即使天氣已經非常暖和了,但又因為未能暖得可穿單衣,隻好將冬天的棉襖硬穿在身上,稍微一折騰,就大汗淋漓,滿頭滿腦門子的汗珠。等坐下來,靜下身子與心,身上就冰涼冰涼的。再折騰,又出汗,循環往複,等天氣又稍暖了一些,教室裏就有一股不好聞的汗酸味。而到了秋天,即使天氣已經很涼了,但又因為未涼得可穿棉衣,隻好將單衣硬穿在身上,縮著身子去抵抗涼意。那時節,老師在課堂上講課,就見一屋子孩子縮著脖子,露著一張張發烏的小臉。


    杜小康卻有一年四季的衣服。冬季過去,棉襖一脫,就在襯衫外麵,加一件不薄不厚的絨衣或毛衣,再穿一件外衣。若天氣又暖和一些了,就脫掉了外衣。天氣再暖和下去,就脫掉絨衣或毛衣,再重新穿上外衣,直至隻穿一件單衣進入夏季。……一年四季,完全可以根據天氣的冷暖來增減衣服,來加以很好地調節。因此,一年四季的杜小康,身體都是很舒服的。杜小康不會縮頭縮腦地被涼意拴住全部的心思。杜小康身上也沒有酸溜溜的汗臭一一杜小康身上,隻有一股很清潔的氣味。


    到了嚴冬,杜小康的形象就最容易讓人記住:他上學時,嘴上總戴一個白口罩。那白口罩很大,隻露出一對睫毛很長的大眼。遠看,他整個的臉,就是一個大白口罩。在油麻地小學,除了溫幼菊也戴口罩,就隻有他一個人了。杜小康的白口罩總是很白。因為杜小康不隻是有一個白口罩。戴著白口罩,穿過寒風肆虐的田野,來到學校時,杜小康看到其它孩子用手捂住隨時要嗆進寒風的嘴,就會有一種特別的好感覺。他往教室走來了,熱氣透過口罩,來到寒冷的空氣裏,就變成清淡的藍霧,在他眼前飄忽。而當藍霧飄到他的睫毛與眉毛上,凝起一顆顆清涼的細小的小水珠時,他覺得格外的舒服。進了教室,他在許多目光注視之下,摘下了口罩。說是摘下,還掛在脖子裏,隻是將它塞到了胸前的衣服裏。這時,他的胸前,就會有兩道交叉的白線。這在一屋子穿著黑棉襖的孩子中間,就顯得十分健康,並非常富有光彩。


    大約是在杜小康上四年級時,他變得更加與眾不同了。因為,他有了一輛自行車。雖然這隻不過是一輛舊自行車,但它畢竟是一輛自行車,並且是一輛很完整的自行車。當時的油麻地,幾乎沒有一輛自行車,即使油麻地小學的老師,也沒有一個有自行車的。蔣一輪離家十多裏地,星期六下午也隻能是步行回家。杜小康其實沒有必要騎自行車上學。因為他的家離學校並不遠。但杜小康還是願意騎自行車來上學。最初,他的腿還不夠長,隻能把腿伸到車杠下,將身體挎在車的一側,一蹬一蹬地驅動著,樣子很滑稽。不久,杜雍和給他將車座放到最矮處,他本來就比別的孩子高,騎上去之後,就可以用腳尖很正常地蹬動它了。他騎著它,在田野間的大路上飛馳,見前麵有其他孩子,就將車鈴按得叮鈴鈴一路響。孩子們回頭一看,就閃到一邊。膽小怕軋的,就趕緊跳到地裏。他騎著車,呼啦一聲過去了,那幾個孩子就會瞰瞰叫著,一路在後麵追趕。追趕了一陣,終於沒有力氣了,隻好上氣不接下氣地朝越來越遠的杜小康和他的自行車看,都在心裏想:讓我騎一會,多好!杜小康把車騎進校園時,不管有人沒人,照例要按一串鈴聲。這時,就會有無數的腦袋一律轉過來望他騎車風一般蕩過花園。他下了車,將它歪靠在離教室不遠的一棵大樹上,然後哢嗒一聲將車鎖上了。孩子們都想騎一騎它,但他一個也不答應。唯一能借用一下這輛自行車的,也隻有蔣一輪一人。因為他是老師。


    杜小康的成績還特別好,除了紙月可以跟他比,誰也比不過他。因此,杜小康一直當班長。


    不少孩子怕杜小康。這原因倒不在於他是班長。而是因為他家開著雜貨鋪。這裏的人家,買油鹽醬醋,或買蘿卜幹、鹹魚、火柴、小瓦罐什麽的,一般都得到杜雍和的雜貨鋪來買。而誰家買些日常用的東西,如打半斤醬油、稱幾兩煮魚用的豆瓣醬什麽的,一般都讓孩子去。這些孩子當中,有不少就是杜小康的同學。他們來了,不知道是為了什麽,明明是自己出了錢的,但看到杜小康,卻有一種來白要他家醬油或豆瓣醬的感覺。如果是家裏一時沒有錢,讓他們來賒帳打醬油或買豆瓣醬的孩子,進了紅門,想著馬上就要看見杜小康了,感覺就很不好,腳步總是腳櫥不前。至於說,一些孩子一不留神,在與杜小康玩耍時,得罪了他,這時就不肯來他家打醬油或買豆瓣醬。可是,家裏正急等著用醬油或豆瓣醬,在父母的不可商量的目光逼視之下,隻好很無奈地往紅門走。那時,一路上就閃現杜小康的樣子,想像著他在看到他父親準備往醬油瓶裏灌醬油時,會說:“他們家上回打醬油的錢還沒給哩!”油麻地的小孩一般都不去惱杜小康。


    桑桑跟隨父親來油麻地小學上學時,是學校開學的第三天。那天,蔣一輪將他帶到班上,對班上的同學介紹說:“他叫桑桑,是我們班新來的同學,大家歡迎!”


    孩子們都鼓掌,但杜小康沒有鼓掌,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阿恕已經認識了桑桑,說:“他爸爸是校長!”


    這時鼓掌的孩子們幾乎都站了起來,掌聲更響。


    桑桑看到,隻有杜小康沒有站起來。他用手托著下巴,隻是很淡漠地看了一眼桑桑。


    桑桑心裏還不清楚,他從此就有了一個對手。


    二杜小康總能做成許多其他孩子想做、但做不成的事情。比如那天學校通知大家下午從家裏帶一把鐮刀來割河邊上的柳枝做柳筐,無論是哪一個班,也未能做到都帶鐮刀。因為那時正在收割季節,大人們都用鐮刀,若沒有閑置著的另一把鐮刀,那個人家的孩子就無鐮刀好帶。即使有鐮刀能帶的,也有一些家長不讓帶,他們怕小孩用起鐮刀來瞎胡砍,把刀鋒砍豁了。桑桑他們班的情況也一樣,蔣一輪數了數堆在地上的鐮刀,皺起眉頭,問:“沒有帶鐮刀的,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很不好意思地站起一大片人來。蔣一輪就一個個問過去:“為什麽沒帶鐮刀?”這時,杜小康舉起手站起來:“報告,我出去一趟。”蔣一輪正在追問一個吭味了半天還沒有講明原因的孩子,就說:“去吧。”這裏,蔣一輪剛把那些沒有帶鐮刀的孩子一個個地追問完,杜小康抱了十幾把鐮刀來了。這個季節,他家的雜貨鋪裏有的是鐮刀。他跑回家,對杜雍和說:“我要拿十幾把鐮刀到學校,用用還拿回來。”一向對杜小康有求必應的杜雍和想,用一用,照樣賣,就說:“拿吧,當心別被刀口碰著了。”那些依然站著的孩子,一見這十幾把鐮刀,猶如罪犯被人保釋了,吐出一口氣,一個個都很感激地看著杜小康。而杜小康對這些目光無所謂。


    桑桑看著杜小康走回座位上,心裏老大不自在。


    但一般來說,桑桑和杜小康沒有太多的摩擦。桑桑跟杜小康的關係很稀鬆。兩人似乎都很小心。相對於油麻地其他孩子,桑桑似乎也沒有太多有求於杜小康的事情。桑桑不缺橡皮,不缺硯台,桑桑也有錢買糖塊和小芝麻餅吃,桑桑的成績雖然不如杜小康,但成績也不錯,尤其是作文,常常得到蔣一輪的誇獎。


    但是,有時候,無緣無故地,杜小康就會盤旋在他的心頭,像秋天高遠的天空下一隻悠然盤旋於他的鴿群之上的黑色*的鷹。


    五月,是收獲麥子的季節。像往年一樣,油麻地小學的師生們都得抽出一些時間來幫油麻地地方上割麥子或幫著揀麥穗。這一季節,是孩子們所喜歡的季節,他們可以到田野上去,借著揀麥穗的機會,在地裏說話、爭論一個問題,或者幹脆趁老師不注意時在地上抱住一團打一架,直滾到地頭的深墒裏,然後再神秘地探出頭來看動靜。女孩們就會一邊揀麥穗,一邊將地邊、田埂上一株藍色*的矢車菊或其它什麽顏色*的小花摘下來,插*到小辮上。


    那時,紙月早已經轉到油麻地小學來讀書了。她常忘了她是來揀麥穗的,總是拿眼睛去望那些開在草叢裏的各種顏色*的但又開得不怎麽熱鬧的小花。幾個女孩就鼓動她掩護她去把那些她喜歡的花摘下來。她戰戰兢兢地跑到田埂上,用一對睜得大大的眼睛,看著周圍,把一朵或幾朵,藍的或淡紫的花摘下來,又趕緊跳到地裏再去揀麥穗。隻是做做樣子,並沒有把麥穗揀起來。不是沒有麥穗。隻是心裏還在惦記著另外兩朵淡黃色*的小花。等到老師吹響哨子,讓大家集合時,她的柳籃子裏,在那半籃子金黃的麥穗上,居然有了一小束用青草紮住的五顏六色*的花。女孩子們就都過來看,但都不動手,就讓那束花躺在麥穗上。


    今天揀麥穗的麥田,是油麻地最偏遠的一片麥田,離油麻地小學差不多有兩裏多地。因此,太陽還有一竿多高,蔣一輪就讓大家從麥田裏撤出,把揀來的麥穗倒在一張預先準備好的蘆葦席上,然後對大家說:“回學校了,取了書包,就回家。”


    一支隊伍,離離拉拉地來到了大河邊。


    蔣一輪在後頭走,不一會,就聽到前頭的孩子傳過話來,說過不去河了。


    “怎麽過不去河?”蔣一輪一邊問,一邊就“去去去”地說著,把前麵走著的孩子撥到一邊,直往河邊走。


    聽說過不去河了,後麵的孩子就大聲叫起來:“過不去河了!”“過不去河了!”來不及從田埂上走,就打麥田往河邊跑。


    蔣一輪站在了大河邊上。他看到那座橋中間的一塊橋板不在了。剛才來時還在,大概被過路的有高船篷的船撞下了河,被河水不知衝到什麽地方去了。


    孩子們都來到河邊上。見自己忽然絕了路,隻麵對一條流水不息的大河,莫名其妙地感到興奮,在岸邊跳躍不止,互相摟抱:“過不去河啦!——過不去河啦!——”


    蔣一輪說:“等過路的船吧。


    但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也沒有見著一條過路的船。


    太陽慢慢地西沉,在地裏覓食的烏鴉,正叫著,在夕陽裏滑動,向棲身的林子而去。風從河上吹來了傍晚時的涼意。


    孩子們累了,坐在河堤上,向大河盡頭望,希望能看見有一條大船過來。但河上空無一物,隻有塗塗流淌的河水。


    紙月一直坐在一棵小楝樹下,抓著那束花,呆呆地望著大河。她離家最遠,她在想外婆:回去遲了,外婆就會擔憂地走到路口上來等她的。想到天黑,她一人走在路上,她心裏有點兒害怕了。


    那座似乎永遠也不能再聯結上的橋,一動不動地矗立在水中。橋柱把寂寞的水聲一陣陣地傳給孩子們。


    男孩們等得無聊了,有幾個就走上了河這邊剩下的那一段橋,在大家擔憂與恐懼的目光裏,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直走到盡頭。幾個女孩就驚叫一聲,不敢再看,把眼睛閉上了。其中一個男孩,還故意向後仰著,然後做出一個正向水裏跌倒又企圖不讓自己跌倒的樣子,驚得大家都站了起來。其實,他們離盡頭還有一大步遠呢。


    桑桑笑了笑,在沒有人再敢去走這段剩橋時,他卻走了上去,而且是一直地往前走,就仿佛前麵並無那麽一個巨大的缺口,他要一口氣地走到已在太陽餘輝中的大河對岸似的。


    桑桑真的走到了盡頭。他筆直地站在那兒,像一棵小鬆樹。


    河上的風大起來,撩起桑桑的衣角,吹得他頭發亂飛。


    桑桑突然仰望天空,做了一個雙手向前一伸的動作。


    紙月一驚,手中的那束花丟在了草叢裏。


    桑桑將這副樣子在橋頭好好地停留了一陣。但當他低頭再去看滾滾的河水時,他突然有點膽寒了,就轉過身來,走回岸上。


    鮮紅的太陽還隻剩下三分之一時,孩子們看見又一個人走上了剩橋:杜小康!


    幕色*裏,杜小康走在高高的剩橋上,身子顯得更加的細長。他一副悠閑的樣子,仿佛走在一條秋天的田埂上。他走過去,走過去,就這麽不慌不忙地走過去。然後,似乎雙腳有一半站到了橋外,動也不動地立在晚風裏、夕陽中。再然後,他坐下了,將兩條長腿很輕鬆地垂掛在橋頭上。


    一個男孩叫起來:“杜小康!”許多孩子一起叫起來:“杜小康!杜小康!”很有節奏。


    杜小康頭也不回,仿佛這天地間,就他獨自一人坐在猶如萬丈深淵的斷橋頭上。


    太陽終於熄滅在了西邊的蘆葦叢中。霞光將杜小康染成暗紅色*。他的頭發在霞光裏泛著茸茸的柔光。


    終於有一條大船過來了。


    搖船的那個人叫毛鴨。


    孩子們不再去看杜小康。此刻隻有一個心思:上船、過河、上岸,去學校背書包,趕緊回家。他們一起叫起來:“把船靠過來!把船靠過來!……”


    毛鴨很生氣:“這幫小屁孩子,全沒有一點規矩!”不肯將船搖過來,往對岸靠去了,那邊有他家剛割下的麥子,他要用船將麥子弄回家。


    蔣一輪讓孩子們別亂喊,自己親自對毛鴨喊:“麻煩了,請把船弄過來,把這些孩子渡過河去,天已晚啦。”


    毛鴨是油麻地的一個怪人,生了氣,一時半會消不掉,隻顧將船往岸邊靠,並不答理蔣一輪。


    孩子們就在這邊小聲地說:“這個人真壞!”“壞死了!”“沒有見過這麽壞的人!”


    順風,毛鴨聽覺又好,都聽見了。“還敢罵我壞!”就更不肯將船弄過來。


    眼見著天就要黑下來了。遠處的村落裏,已傳來了呼雞喚狗的聲音。晚風漸大,半明半夜的天空,已依稀可見幾顆星星了。


    正當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人影從斷橋頭上垂直地落下了,發出隨的一聲水響。


    “是誰?”蔣一輪大吃一驚,問道。


    “是杜小康。”


    但馬上有人回答:“不是杜小康。杜小康已經回來了。”


    “杜小康!杜小康在哪兒?”蔣一輪問。


    “我在這兒。”杜小康在人群裏舉起了手。


    阿恕舉起了手中的衣服:“是桑桑。他說,他遊過河去,跟毛鴨好好說一說,讓他把船弄過來。”


    孩子們都站了起來,看著被朦朧的暮色*所籠罩的大河:河水被桑桑劃開,留下長長一條水痕;不見桑桑的身子,隻看見一顆黑色*的腦袋正向對岸靠近。


    蔣一輪喊著:“桑桑!”


    桑桑不作答,一個勁地遊,不一會工夫,這邊岸上的孩子們就看不清他的腦袋了。


    過了一會,桑桑在對岸大聲說:“我遊過來啦!”


    孩子們互相說:“過一會,船就過來了。”同路的孩子,就商量著一起走,誰先送誰回家。


    但是過了很久,也不見對岸有動靜。


    阿恕就把手圈成喇叭,向對岸喊:“他是校長的兒子!”


    不少孩子跟著喊:“他是校長的兒子!”


    剛有點動搖了的毛鴨一聽,心裏很不服氣:“校長家的兒子?校長家的兒子就怎麽啦?校長家的兒子有什麽了不起的?校長家的兒子就是人物了嗎?拿校長來壓我!校長也不是幹部!我在乎校長?!”他根本不再理會隻穿一件小短褲的桑桑。


    又過了一會,這邊眼睛亮的孩子,就指著大河說:“桑桑又遊過來了,桑桑又遊過來了……”


    岸邊一片歎息聲。一個路稍微遠一些的女孩竟然哭起來:“我不敢一人走……”


    蔣一輪很惱火:“哭什麽?會有人送你回家的。”


    紙月沒有哭,隻是總仰著臉,望著越來越黑的天空。


    這時,杜小康爬到河邊一棵大樹上,朝對岸大聲叫喊著:“毛鴨—!你聽著—!我是杜小康—!你立即把船放過來一!你還記得我們家牆上那塊黑板嗎?一一還記得那上麵寫著什麽嗎?……”


    一個叫川子的男孩,捧著碗去紅門裏買醬豆腐時,看見杜雍和記帳的小黑板上都寫了些什麽,就對周圍的孩子說:“毛鴨欠著杜小康家好幾筆帳呢!”


    杜小康沒有再喊第二遍,就那樣站在樹丫上,注視著對岸。


    過不一會,大船的影子就在孩子們的視野裏變得大起來,並且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杜小康從樹上跳了下來,說:“準備上船吧。”


    當大船載著孩子們向對岸駛去時,桑桑還在水中遊著。船上的孩子借著月光看水中的桑桑,就覺得他的樣子很像一隻被獵人追趕得無處可逃,隻好跳進水中的一隻灰溜溜的兔子……


    三到了冬天,每天吃完晚飯,桑桑就會跑到河那邊的村子裏。他或者是到阿恕家去玩,或者是跟了大人,看他們捉在屋簷下避風的麻雀。村裏最熱鬧的是紅門裏的杜小康家。每天晚上,都會有很多人集聚在他家聽人說古。因為杜小康家房子大,並且隻有杜小康家能費得起燈油。桑桑也想去,但桑桑終於沒去。


    冬天的晚上,若是一個月白風清的好天氣,油麻地的孩子們最感興趣的還是捉迷藏。那時候,大人們都不願意出門,即使願意出門的,又差不多都到紅門裏聽說古去了,因此,整個村子就顯得異常的寂靜。這時,似乎有點清冷的月亮,高高地懸在光溜溜的天上,襯得夜空十分空闊。雪白的月光均勻地播灑下來,照著泛著寒波的水麵,就見霧氣嫋嫋飄動,讓人感到寂寞而神秘。月光下的村子,既像在白晝裏一樣處處可見,可一切又都隻能看個輪廓:屋子的輪廓、石磨的輪廓、大樹的輪廓、大樹上烏鴉的輪廓。巷子顯得更深,似乎沒有盡頭。這是個大村子,有十多條深巷,而巷子與巷子之間還有曲曲折折的小巷。在這樣的月色*下,整個村子就顯得像個大迷宮了。巷前巷尾,還有林子、草垛群、廢棄的工棚……。所有這一切,總能使油麻地的孩子們產生衝動:突然地躲進一條小巷,又突然地出現了,讓你明明看見了一個人影,但一忽閃又不見了,讓你明明聽見了喊聲,可是當你走近時卻什麽也沒有……


    在油麻地的孩子們眼裏,冬季實際上是一個捉迷藏的季節。


    捉迷藏有許多種。其中一種叫“賊回家”。這是油麻地的孩子們最喜歡玩的一種。大家先在一起確定一個家。這個家或是一棵樹,或是一堵牆,或是兩棵樹之間的那個空隙,家的形式多種多樣。隻有一個人是好人,其餘的都是賊。說聲開始,賊們立即撒丫子就跑,四下裏亂竄,然後各自找一個他自認為非常隱蔽的地方藏起來。好人很難做。因為,他既得看家,又得出來捉賊,光看家,就捉不了賊,而光捉賊,又看不了家,就得不停地去捉賊,又得不停地往回跑,好看著家。好人必須捉住一個賊,才能不做好人,而讓那個被他促住的賊做好人。大家都不願意做好人。做賊很刺激,一個人貓在草垛洞裏或豬圈裏,既希望不被人捉住,又希望捉他的人忽然出現,並且就在離他尺把遠的地方站著,他屏住呼吸絕不發出一點聲響,而當那個捉他的人剛剛走開,他就大喊一聲跑掉了,再換個地方藏起來


    村頭上,由桑桑發起的這場遊戲,馬上就要開始。好人是倒黴的阿恕。這是通過“錘子、剪刀、布”淘汰出來的,誰也幫不了他的忙。


    遊戲剛要開始,杜小康來了。他說:“我也參加。”


    阿恕們望著桑桑。


    桑桑說:“我們人夠了。”


    杜小康隻好怏怏地走開了。


    桑桑看了一眼杜小康的後背,故意大聲地叫起來:“開始啦一一!”


    玩完一輪,當桑桑氣喘籲籲地倚在牆上時,他看到了不遠處的石磨上坐著杜小康。桑桑心裏很清楚,杜小康很想加入他們的遊戲。但桑桑決心今天絕不帶杜小康參加。桑桑想看到的就是杜小康被甩在了一邊。桑桑在一種冷落他人的快意裏,幾乎有點顫抖起來。他故意和那些與他一樣氣喘籲籲的孩子們,大聲地說笑著。而那些孩子,隻顧沉浸在這種遊戲的樂趣裏,誰也沒有去在意、但在平素他們卻不能不去在意的杜小康。


    又玩了一輪。


    杜小康還坐在石磨上。唯一的變化就是他吹起了口哨。哨聲在冬天的夜空下,顯得有點寂寥。


    阿恕看到了杜小康,說:“叫杜小康也參加吧。”


    桑桑說:“‘賊’已經夠多了。”


    新的一輪,在桑桑的十分誇張的叫喊中又開始了。作為“賊”的桑桑,他在尋找藏身之處時,故意在杜小康所坐的石磨的架子底下藏了一會,並朝那個看“家”的“好人”叫著:“我在這兒哪!”見那個“好人”快要走到石磨旁了,他才鑽出來,跑向另一個藏身之處。


    這一回,桑桑決心成為一個捉不住的賊。他鑽進了一條深巷,快速向巷子的底部跑去。他知道,住在巷尾上的二餅家,沒有人住的後屋裏停放著一隻空棺,是為現在還活得十分硬朗的二餅的祖母預做的。他到二餅家玩,就曾經和二餅做過小小的遊戲:他悄悄爬到空棺裏。但那是在白天。現在桑桑決定在夜晚也爬進去一次。桑桑今晚很高興,他願意去做一些讓自己也感到害怕的事情。他更想在做過這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之後,讓那個獨自坐在石磨上的杜小康,也能從其它孩子的驚愕中知道。


    桑桑鑽進了二餅家的漆黑一團的後屋。他恐怖地睜大了眼睛,但什麽也看不見。他知道那口漆得十分漂亮的空棺停放在什麽位置上。他想算了,還是躲到一個草垛洞裏或是誰家的廁所裏吧,但,他又不肯放棄那個讓他膽戰心驚的念頭。桑桑總是喜歡讓自己被一些荒誕的、大膽的、出乎常理的念頭糾纏著。


    在這一輪的“賊回家”中,扮演“好人”角色*的正是二餅。


    “二餅可能會想到我藏在這兒的。”桑桑就想像著:我躺在空棺裏,過不一會,就聽見有沙沙聲,有人進屋了,肯定是二餅,二餅走過來了,可是他不敢開棺,好長時間就站在那兒不動,我很著急,你開呀,開呀,二餅還是開了,漆黑漆黑的,二餅在往裏看,可是他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但我能夠想到他那時候的眼睛,一對很害怕的眼睛,我也很害怕,但我屏住氣,沒有一絲響聲,二餅想伸手進來摸,可終於不敢,突然地跑掉了……


    桑桑壯起膽子,爬進了空棺。他沒有敢蓋蓋兒。


    過了一會,桑桑就不太害怕了。他覺得這也沒有什麽。他聞著好聞的木香,覺得這裏頭很溫暖。有一陣,他居然心思旁出,想到了他的鴿子,在地上啄食的鴿子,在天空下飛翔的鴿子,蹲在屋脊上接受陽光撫摸的鴿子……。


    似乎有一陣患辜聲。


    桑桑猛然收緊了身體。但他馬上就判斷出,這不是二餅,而是一隻尋找老鼠的貓。這時,桑桑希望那隻貓在這裏多停留一會,不要立即走開。但那隻貓在屋裏尋覓了一番,日烏嚕了一聲,丟下桑桑走了。桑桑感到有點遺憾。


    巷子裏有吃通吃通的跑步聲。


    桑桑知道:這是一個“賊”,正被“好人”追趕著。他趕緊筆直地躺著。因為他怕“好人”突然放棄了追逐的念頭,而改為到後屋裏來刺探。桑桑希望“好人”改變主意而立即到後屋裏來。


    一前一後,兩個人的腳步聲卻漸漸消失在了黑暗裏。


    桑桑有點後悔:我大叫一聲就好了。


    桑桑還得躺下去。他忽然覺得這樣沒完沒了地躺著,有點無聊。他就去想坐在石磨上的沒有被他答理、也沒有被阿恕他們答理的杜小康。桑桑自己並不清楚,他為什麽要對杜小康耿耿於懷。但杜小康確實常常使他感到憋氣。杜小康的樣子,在他腦海裏不住地飄動著。他居然忘了遊戲,躺在那裏生起氣來,最後竟然用拳頭捶了一下棺板。捶擊聲,嚇得桑桑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即坐起來,並立即爬出空棺,跑出了黑屋。


    桑桑來到了空巷裏。


    月亮正當空,巷子裏的青磚路,泛著微微發藍的冷光。


    桑桑看了看兩側的人家,全都滅燈了。


    村頭,傳來更夫的竹梆聲。


    桑桑忽然意識到:不可能再有人來抓他了,他隻有自己走出來。桑桑讓自己變成了一個尷尬的角色*。


    桑桑為了不讓杜小康看見,從後麵繞了一大圈,才來到“家”。而“家”卻空無一人。他去看石磨,石磨也空空的。他抬頭看看月亮,很失落地向四周張望。沒有一個人影,就像這裏從未聚集過人一樣。他罵了幾句,朝大橋走去,他要回家了。


    黑暗裏走出了阿恕:“桑桑!”


    “他們人呢?”


    “都被杜小康叫到他家吃柿餅去了。”


    “你怎麽沒去?”


    “我一吃柿餅,肚子就拉稀屎。”


    “我回家了。”


    “我也回家了。”


    桑桑走上了大橋。當桑桑在橋中間作一個停頓時,他看到了自己倒映在水麵上的影子。一個孤單單的影子。來了一陣風,桑桑眼見著眼見著自己的影子被扭曲了,到了後來,幹脆被揉皺了。桑桑不想再看了,又往前走。但隻走了兩三步,突然回頭了。他在村頭找了一塊很大的磚頭,然後提在手裏,連續穿過房子的、樹木的黑影,來到了紅門前。他瞪著紅門,突然地一仰身體,又向前一撲,用力將磚頭對準紅門擲了出去。當紅門發出咚的一聲沉悶而巨大的聲響時,桑桑已經轉身逃進了黑暗。


    第二天,桑桑裝著在村巷裏閑走,瞥了一眼紅門,隻見上麵有一個坑,並且破裂,露出了裏頭金黃的木色*


    四桑桑這個人,有時丟掉骨氣也很容易。


    桑桑像所有孩子一樣,對自行車有一種無法解釋的迷戀。桑桑的舅舅有一輛自行車。每次,舅舅騎車來他家時,他總要央求舅舅將自行車給他。起初,他隻是推著它,就覺得非常過癮。他把自行車推來又推去,直推得大汗淋漓。後來,就學著用一隻腳踩住一隻腳蹬,用另一隻腳去蹬地麵,讓車往前溜。總有摔倒跌破皮的時候,但桑桑一邊流著血咬著牙,一邊仍然無休止地蹬下去。當他能連蹬幾腳,然後將腳收住,讓自行車滑行下去十幾米遠時,桑桑的快意就難以言表了。自行車之所以讓那些還未騎它或剛剛騎它的人那樣著迷,大概是因為人企望有一種,或者說終於有了一種飛翔的感覺。自行車讓孩子眼饞,讓孩子愛不釋手,甚至能讓孩子卑躬屈膝地求別人將他的自行車給他騎上一圈,大概就在於它部分地實現了人的飛翔幻想。


    而自行車讓人覺得最丟不下的時候,是這個人將會騎又不太會騎的時候。


    桑桑就正處在這個時候。但桑桑無法去滿足那種欲望。因為桑桑家沒有自行車。桑桑的舅舅也很難得來桑桑家一趟。桑桑隻有跑到大路上去,等別人騎自行車過來,然後用一對發亮的眼睛看著,咽著唾沫。有個人將車臨時停在路邊,到坡下去拉屎。桑桑居然敢衝上去,推起人家的自行車就蹬。那人屎沒拉盡,一邊刹褲子,一邊追過來,奪過自行車後,踢了桑桑一腳,把桑桑踢滾到了路邊的稻地裏。桑桑抹了一把泥水,爬上來,眼饞地看著那人把自行車搖搖晃晃地騎走了,朝地上吐了一個唾沫。


    現在,桑桑身邊的杜小康就有自行車。


    但杜小康的自行車誰也碰不得——包括桑桑在內。桑桑隻能在一旁悄悄地看一眼那輛被杜小康擦得很亮的自行車。看一眼,就走。桑桑不願讓杜小康知道他饞自行車。桑桑在杜小康麵前必須作出一種對他的自行車並不在意的樣子。


    但杜小康知道,所有的孩子,都想玩自行車,桑桑也不例外。


    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在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杜小康騎車穿過花園時,遇見了桑桑,雙手一捏閘,就把車停下了:“你想騎車嗎?”


    桑桑呆住了,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明天上午,我在村子後麵的打麥場上等你,那裏的空地特別大。”杜小康說完,騎車走了。


    桑桑的心都快顫抖了。他掉頭望著杜小康遠去的背景,冰消雪融,竟在一瞬間就將以前一切讓他不愉快的事情統統丟在了九宵雲外。


    這就是桑桑。


    第二天一早,桑桑就去了打麥場。他坐在石滾上,望著村子通往打麥場的路。有一陣,桑桑懷疑這是杜小康在拿他開心。但想騎車的欲望支撐著他坐在了石滾上。


    杜小康騎著車出現了。他迎著初升的太陽騎了過來


    桑桑覺得杜小康騎車的樣子確實十分帥氣。


    杜小康將車交給了桑桑:“你自己先蹬吧。”他爬到一個大草垛頂上,然後望著下麵的桑桑,很耐心地指點著:“身子靠住車杠,靠住車杠,別害怕,這樣車子反而不會倒下……”


    桑桑忽然覺得杜小康這人挺好的,一邊答應著,一邊照杜小康的指點,在場地上全神貫注地蹬著。


    這真是練車的好地方,到處是草垛,桑桑穩不住車把了,那草垛仿佛有吸引力一般,將他吸引過去,他就會連車斜靠到它鬆軟的身上。桑桑還可以繞著其中一個草垛練轉圓圈,也可以在它們中間左拐彎右拐彎地練習靈活多變。桑桑居然可以不停頓地享有這輛自行車。杜小康十分大方,毫不在乎桑桑已無數次地將他的自行車摔倒在地。桑桑很感過意不去,幾次將車撫在手中,仰望著草垛頂上的杜小康。但杜小康卻衝著他說:“練車不能停下來!”


    當桑桑騎著車在草垛間很自由地滾動時,他確實有一種馬上就要像他的鴿子飛入天空時的感覺。


    在離開打麥場時,杜小康騎車,桑桑居然坐在了後座上。奇怪!他們儼然成了一對好朋友。


    在後來的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裏,桑桑和杜小康都似乎是好朋友。其實,桑桑與杜小康有許多相似之處,有許多情投意合的地方。比如兩人都善於奇思幻想,都膽大妄為。


    讀五年級的那年秋天,杜小康又一次傷害了桑桑,並且是最嚴重的一次。但這一次似乎是無意的。


    那天,桑桑與杜小康相約,在打麥場上練騎自行車的雙手脫把,兩人各花了一個多小時,竟然練成了。桑桑可以把雙手插*在腰間挺直了背騎,而杜小康則可以雙臂互抱。昂著頭騎。可直騎,可以草垛為中心繞著圓圈騎。兩人後來輪番表演,互相喝采,把打麥場當成了一個競技場,在一片瓦藍如洗的秋空下,盡情施展自己的本領,達到了忘乎所以、飄飄欲仙的境地。


    後來,兩人終於累了,就把車靠在草垛上,癱坐在了草垛底下。


    “我餓了。”桑桑說。


    “我也餓了。”杜小康說。


    而這時他們幾乎是在同時,看到了不遠處堆著的一堆紅薯。


    “烤紅薯吃吧?”桑桑說。


    “我身上正好有火柴。”


    “我身上也有火柴。”


    兩人立即起來,各抱了一抱焦幹的豆秸,將它們堆在一起,劃了幾根火柴,將它們點著了,然後,他們就把五六個紅薯扔到了燒得越來越旺的火堆裏。


    豆秸燃燒起來,火力很大,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火舌,在淡淡的煙裏跳動著,像一鍋沸騰的水。火苗的跳動,以及火光照在臉上身上所帶來的熱烘烘的感覺,使桑桑和杜小康感到非常激動。凡孩子都喜歡玩火,因為火使他們體驗到一種驚險、險惡和隨時都可能爆發出來的巨大力量。桑桑和杜小康注定了比其他任何孩子還要更加喜歡玩火。桑桑和杜小康隨身帶著火柴就是一個小小的證明。


    “抱豆秸去!”


    “抱豆秸去!”


    桑桑和杜小康不住地將堆在不遠處的豆秸抱過來,扔在火堆上,越扔越高,漸漸地,他們的眼前,就有了一個小小的火山。火山的最底部,是黑色*,再往上,就是似乎疑固了的鮮紅,再往上,就是活火,最頂端,就是紅綢一樣在風中飛舞的火舌。


    “火!”


    “火!”


    桑桑和杜小康不停地嘴裏咬嚼著這個富有刺激性*的字眼,仿佛在咬一枚鮮紅的辣椒。他們還不停地吐著如火舌一樣鮮紅的舌頭。火光裏,兩對目光,純粹是一對小獸物的目光,雪亮雪亮的。他們緊緊地盯住魔幻般的火,仿佛眼珠兒馬上就要跳到火裏,然後與火舌共舞。


    在火堆與豆秸堆之間,由於他們不住地抱豆秸又不住地一路撒落豆秸,此時,這段距離裏,已有了一條用豆秸鋪成的路。當幾根豆秸發出爆裂聲,然後蹦下一串火苗來,落在了豆秸路上時,豆秸路在桑桑與杜小康隻顧望那堆大火時,已悄悄地燒著了。等桑桑和杜小康發現,火正順著豆秸路,漫延過去。


    桑桑與杜小康並未去踩滅火苗,而是丟下那堆火,來看新火了。他們覺得眼前的情景十分有趣。


    火一路燒過去,留下一路劈劈啪啪猶如暴雨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音。


    桑桑和杜小康跟隨著火,並為火鼓掌。


    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出現了:打麥場有三分之一大的麵積上,有一層薄薄的還未來得及收攏起來的稻草,就在麥秸路下,它們很快被染上了火,並迅捷向四下裏蔓延。


    看一星火,看一堆火與看一大片火,感覺可差多了。


    現在,桑桑與杜小康的眼前是一大片火。他們有點心驚肉跳了。


    火像玩著一場沒有邊沿的遊戲,在向外擴張。


    桑桑和杜小康終於在這場遊戲麵前害怕了。他們趕緊跑到火的邊沿處,用腳用手,將地上的薄草劃拉到一邊,使地上出現了一條無草的小路。火在這條小路的上邊無奈地撲騰了幾下,終於慢慢地萎縮了下去。


    桑桑和杜小康的眼前,是一片草灰。


    一陣大風吹過來,打麥場上,馬上草灰亂飄,仿佛天空忽然飄起黑色*的雪。


    桑桑和杜小康半閉著眼睛,趕緊逃離了黑雪飛舞的打麥場。


    他們沒有想,就在他們都已回到家中時,一團未滅的火被風吹過隔離的小道,落在了那邊的薄草上。這團火仿佛是一團小精靈,竟躲在草下埋伏了一會,才將薄草燃著……後來,火來到了一個草垛,把那個草垛點著了。


    接下來,是有人發現了火,就大叫:救火啊——!”驚動了全村人,紛紛拿了盆桶之類的用具來打麥場上滅火。聲勢浩大,驚心動魄。火滅了,但那垛草卻已完全燒掉。


    接下來就是追查。


    一個外地人那時正撐船從打麥場邊的河裏過,向油麻地的人提供了一條線索:有兩個孩子在打麥場上燃了一堆火。


    地方上就讓學校查。燒了一個大草垛,事情不小。油麻地小學立即籠上一片“事態嚴重”的氣氛。蔣一輪對桑喬說:“恐怕不會有人敢承認的。”桑喬說:“那就一查到底!”


    這裏正準備實施包括“攻心戰術”等諸如此類的方案時,杜小康卻在全校大會上,走上了台子:“你們不用再查了,火是我玩的。”杜小康一副平平常常的樣子。


    台下的孩子,頓時覺得杜小康是個英雄,是個好漢,差一點沒為他鼓掌。


    即使老師,望著麵不改色*的杜小康,也為之一振: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孩子呀!


    杜小康在眾人注視之下,走下台去了。


    大紅門滋長並支撐起了杜小康敢做敢當的傲慢。正是這一十足的傲慢,使桑桑在與他的對比之下,成了一個醜陋的懦夫,一個被人小看的膽小鬼。


    散會後,蔣一輪找到杜小康:“那麽,還有一個是誰?”


    杜小康說:‘我隻說我玩了火。”怎麽也不說出桑桑來。


    但,不用杜小康說,老師們從桑桑在杜小康走上台勇敢承認他是玩火者的那一刻,桑桑所呈現出的一副慌張的樣子,就已經猜到了另一個玩火者是誰。桑桑周圍的孩子也都看出來了。當即,他們就用疑惑的目光去看桑桑了。


    晚上,桑桑在桑喬的嚴厲追問下,才不得不承認他也是玩火者。


    可是,已經遲了。桑桑看到,當孩子們在用欽佩甚至崇拜的目光去看杜小康之後,都在用蔑視甚至是鄙夷的目光看著他。


    那天傍晚,桑桑背著書包回家時,偶爾看到了紙月正站在花園裏。他竟無緣無故地從紙月的眼睛裏聽到了歎息,就把頭一直低著往家走。


    桑桑絕不肯原諒杜小康。因為杜小康使他感到了讓他無法抬頭的卑微。


    五冬天,連刮了三天的西北風,漸漸停息下來,大河裏立即結了冰,並且越來越厚實。鴨們沒有了水麵,就到處尋找。它們在冰上走不太穩,常常滑倒,樣子很可笑。所有的船都被凍住了,仿佛永生永世,再也不能行駛。岸邊,一時還未來得及完全褪去綠色*的柳枝,也被突然地凍住,象塗了蠟,綠得油汪汪的。但一根根都被凍得硬如鐵絲,仿佛互相一碰擊,就能碰碎。


    村裏的孩子上學,再也不用繞道從大橋上走,都直接從冰上走過來。


    這天下午,桑桑借上課前的空隙,正獨自一人在冰上玩耍,忽然聽到村子裏有吵嚷聲,就爬上了岸,循聲走去。他很快看到了杜小康家的紅門。吵嚷聲就是從紅門裏發出來的。紅門外站了很多人,一邊聽裏麵吵架,一邊小聲地議論。


    桑桑從人群中擠過去,在靠近紅門的地方站住,悄悄向裏張望著。


    是後莊的朱一世在與杜雍和吵架。


    朱一世一手舉著一隻醬油瓶,一手指著杜雍和:牡雍和,你聽著!你往醬油裏摻水,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了!”


    杜雍和高朱一世兩頭,不在乎朱一世:“姓朱的,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扇你的耳光!”


    朱一世矮小瘦弱,但朱一世是這地方上的“名人”,是最難纏的一個人。朱一世誰也不怕,怕你杜雍和?他把臉貼過去,衝著杜雍和揚在空中的巴掌:“你扇!你扇!你有種就扇!”


    杜雍和當然不能扇,用手推了他一把:“好好好,我認識你朱大爺了!請你出去,總行吧?”


    “不行!”朱一世將醬油瓶往身後一放,朝杜雍和半眯著眼睛,“讓我出去?想得倒容易!”他轉過身,朝門口走來,對門外的人說,“大家來看看這醬油,還有一點醬油色*嗎?”他把瓶子舉起來,放在陽光下,“你們看看,看看!我前天感冒,撒的一泡尿,色*都比這醬油色*重!”


    有幾個人笑起來。


    朱一世說:“你們還笑,你們誰家沒有用過這種醬油?誰家沒用過的?舉起手來讓我看看!”


    剛才笑的人就都不笑了,覺得自己笑得沒有立場。


    朱一世一腳門裏,一腳門外:“你們嚐嚐。這還算是醬油嗎?”他把醬油瓶歪斜下來,“沒關係,酷點嚐嚐,我是付了錢的。”


    就有十幾根長短不一、粗細不一、顏色*不一的手指伸了出去酷了醬油,然後在嘴裏嘲了一下,發出一片刷聲,接著就是一片品嚐的巴咂聲,像夏日淩晨時的魚塘裏,一群魚浮到水麵上來圓著嘴吸氣時發出的聲音。


    “是不是醬油,還用那麽去咂巴?”朱一世對那些品嚐了那麽長時間還沒品嚐出味道來的人,有點不耐煩了,提著醬油瓶,重新回到院子裏,衝著杜雍和,“姓杜的,你說怎麽辦吧?”


    杜雍和顯然不願擴大事態,說:“我說了,我認識你了!我給你重裝一瓶,行了吧?”


    朱一世一笑:“杜雍和,你敢給我新裝一瓶?你真敢?”


    杜雍和:“當然敢!”


    朱一世將醬油瓶瓶口朝下,將裏麵的醬油咕嘟咕嘟地全倒了,然後將空瓶遞給杜雍和:“好,你去重裝一瓶!”


    杜雍和提著醬油瓶進屋去了。


    朱一世朝門外的人說:‘大夥過一會就看到了,那隻不過還是一瓶摻了水的醬油,他們家的醬油缸裏裝的就是摻了水的醬油!”


    杜雍和遲遲不肯出來,仿佛不是去重裝一瓶醬油,而是去從種黃豆開始,然後做出一瓶新的醬油。


    “我說杜雍和,你們家醬油缸裏是不是沒有醬油了?”朱一世朝屋裏大聲說。


    杜雍和隻好提著新裝了醬油的瓶子走出來。


    朱一世接過醬油瓶,再次走到門口,然後把醬油瓶又舉到陽光下照著:“大夥看看,啊,看看是不是跟剛才一色*?”


    有人小聲說:“一色*。”


    朱一世提著醬油瓶走到杜雍和跟前,突然將瓶猛地砸在磚地上:“你在耍老子呢!”


    杜雍和也被逼得急眼了:“耍你了,怎麽樣?”


    朱一世跳了起來,一把就揪住了杜雍和的衣領。


    門外的人就說:“摻了水,還不賠禮!”“何止是醬油摻了水,酒、醋都摻水!”


    杜雍和與朱一世就在院裏糾纏著,沒有一個人上去勸架。


    這時,桑桑鑽出人群,急忙從冰上連滑帶跑地回到了教室,大聲說:“你們快去看呀,大紅門裏打架啦!”


    聽說是打架,又想到從冰上過去也就幾步遠,一屋子人,一會工夫就都跑出了教室。


    上課的預備鈴響了,孩子們才陸陸續續跑回來。桑桑坐在那兒,就聽見耳邊說:“杜小康家的醬油摻水了!”“杜小康家的酒也摻水了!”“杜小康家的醋也摻水了!”……桑桑回頭瞟了一眼杜小康,隻見杜小康趴在窗台上,隻有個屁股和後身。


    這事就發生在班上要重新選舉班幹部前夕。


    正式選舉之前,有一次預選。預選前一天,有一張神秘的小紙片,在同學中間一個遞給一個地傳遞著。那上麵寫了一行鬼鬼祟祟的字:我們不要杜小康當班長!


    預選的結果是:一直當班長的杜小康落選了。


    這天,桑桑心情好,給他的鴿子們撒了一遍又一遍的食,以至於鴿子們沒有一隻再飛出去打野食。


    正式選舉沒有如期進行,因為蔣一輪必須集中精力去對付春節前的全校文娛比賽。這種比賽每年進行。桑喬很精明。他要通過比賽,發現好的節目和表演人才,然後抽調到學校,再經他加工,去對付全鄉的文藝匯演。弄好了,其中一些節目,還有可能代表鄉裏去參加全縣的文藝匯演。因為設立了比賽的機製,各個班都麵臨著一個麵子的問題,不得不暗暗較勁。桑喬看到各班都互相盯著、比著,都是一副很有心計的樣子,心中暗暗高興。


    蔣一輪有個同學在縣城中學教書。一天,蔣一輪進城去購書,去看同學,恰逢那個同學正在指揮班上的女孩子排練表演唱《手拿碟兒敲起來》。同學見他來了,握握手,說:“等我排練完這個節目。”蔣一輪說:“我也看看。”就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二十幾個女孩子,穿一色*衣服,襯著一個穿了更鮮亮衣服的女孩子,各人左手拿了一隻好看的小碟子,右手拿了一根深紅色*的漆筷,有節奏地敲著,做著好看的動作,唱著“手拿碟兒敲起來……”在台上來回走著。一片碟子聲,猶如一片清雨落進一汪碧水,好聽得很。那碟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聚攏忽散開,聲音竟變化萬端,就像那片清雨是受著風的影響似的,風大風小,風急風徐,那片清雨落進碧水中的聲音就大不一樣。同學看了一眼蔣一輪,意思是:你覺得如何?蔣一輪朝他點頭,意思是:好!好!好得很!排練完了,同學和蔣一輪往宿舍走,一路走,一路說這個節目:“我是從《洪湖赤衛隊》裏化過來的,但,我這個節目比它裏頭的那個場景耐看。你知道怎就耐看?”蔣一輪感覺到了,但無奈沒有語言。同學說:“我量大。我二十八個學生,加上襯著的一個,共二十九人。一片碟子聲敲起來,能把人心敲得顫起來,加上那麽哀切切地一唱,能把人心敲碎。二十九個人,做一色*動作,隻要齊整,不好看也得好看。”蔣一輪說:“我知道了。”


    現在,蔣一輪日夜就想那個二十九個女孩一台敲碟子的情景,覺得他的班,若也能來它這麽一下,即使其它節目一個也沒有,就它一個,就足以讓人望塵莫及。他算了一下,這個班共有三十三名女生,除去一個過於胖的,一個過於瘦的,一個過於矮小的,還剩三十個,個個長得不錯。蔣一輪腦子裏就有了一個舞台,這個舞台上站著的,就是他的三十個刮刮叫的女孩兒。蔣一輪甚至看到了台下那些歎服並帶了幾絲嫉妒的目光。但當蔣一輪回到現實裏來時,就喪氣了。首先,他得有三十隻一樣精巧好看的碟子,三十根漆得油亮亮的筷子,另外,三十個女孩還得紮一樣的紅頭繩,插*一樣的白絨花。這要花一筆錢的。學校不肯拿一分錢,而班上也無一分錢。他想自己掏錢,可他又是一個窮教書的,一個月拿不了幾個錢。他去食堂看了看,食堂裏碟子倒有二十幾個,但大的大,小的小,厚的厚,薄的薄,白的白,花的花,還有不少是裂縫豁口的。筷子一律是發烏的竹筷子。那樣的竹筷子,不需多,隻一根上了台麵,節目全完。他發動全班的孩子帶碟子筷子,結果一大堆碟子裏,一色*的碟子湊起來不足十隻,一色*的漆筷,湊起來不足十根,油麻地是個窮地方,沒辦法滿足蔣一輪的美學欲望。至於三十個女孩的紅頭繩、白絨花,那多少得算作是天堂景色*了。蔣一輪仿佛看到了一片美景,激動得出汗,但冷靜一看,隻是個幻景,就在心裏難受。


    蔣一輪就想起了杜小康。他把杜小康叫到辦公室,問:“你家賣碟子嗎?”


    “賣。”


    “多嗎?”


    “一筐。”


    “你家賣漆筷嗎?”


    “賣。”


    “有多少?”


    “一捆。”


    “你家賣紅頭繩嗎?”


    “賣。”


    “多嗎?”


    “快過年了,多。”


    “你家賣白絨花嗎?”


    “賣。是為明年清明準備的,掃墓時,好多婦女要戴。”


    “可借出來臨時用一下嗎?各樣東西三十份。”


    杜小康搖了搖頭:“不行。”


    “為什麽不行?”


    “被人用過了的東西,你還能要嗎?”


    “以前,你不也把要賣的東西拿出來用過嗎?”


    杜小康朝蔣一輪翻了一個白眼,心裏說:以前,我是班長,而現在我不是班長了。


    “你回去,跟你父親說一說。”


    “說了也沒用。”


    “幫個忙。就算是你給班上做了一件大好事。”


    杜小康說:“我憑什麽給班上做好事?”


    “杜小康,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沒有意思。”


    “噢,大家不選你當班長了,你就不願為班上做事了?”


    “不是大家不選我,是有人在下麵傳紙條,讓大家不選我。”


    “誰?”


    “我不知道。”


    “這事再說。現在你給我一句話,幫不幫這個忙?”


    “我要知道,誰傳這個紙條的!”


    蔣一輪心裏很生氣:這個杜小康,想跟老師做交易,太不像話!但現在壓倒一切的是上那個《手拿碟兒敲起來》的節目。他說:“杜小康,你小小年紀,就學得這樣!這事我當然要查,但與你幫忙不幫忙無關。”


    杜小康低頭不語。


    “你走吧。”


    “什麽時候要那些東西?”


    “過兩天就要。”


    杜小康走了。


    過了兩天,杜小康拿來了蔣一輪想要的全部東西:三十隻清一色*的小碟,三十根深紅色*的漆筷,三十根紅頭繩,三十朵白絨花。


    蔣一輪不聲張,將這些東西全都鎖在房間,直到正式演出時,才拿出來。那天晚上,天氣十分晴朗,風無一絲,隻有一彎清秀的月牙,斜掛在冬季青藍的天上。


    雖是各班表演,但油麻地小學的土台上一如往日學校或地方文藝宣傳演出的規格,有幕布,有燈光。當《手拿碟兒敲起來》一亮相,蔣一輪自己都想鼓掌了。先是二十九個小女孩敲著碟子,走著台步上了台。當眾人以為就是這二十九個女孩時,隻見二十九個小女孩一律將目光極具傳神地轉到一側,隨即,一個打扮得與眾不同,但又與眾十分和諧的女孩兒,獨自敲著碟兒走上台來。這個女孩兒是紙月。對紙月的評價,桑喬的話是:“這小姑娘其實不用演,隻往那兒一站就行。”這個節目,並未照搬,蔣一輪根據自己的趣味,稍稍作了改造。蔣一輪在下邊看,隻覺得這個節目由鄉下的小女孩表演,比由城裏小女孩來演,更有味道。


    桑喬坐在下麵看,在心裏認定了:這個節目可拿到鎮上去演。他覺得,這個節目裏頭最讓人心動的是三十個女孩都一律轉過身去,隻將後背留給人。三十根小辮,一律紮了鮮亮的紅頭繩,一律插*了白絨花。白絨花插*得好,遠遠地看,覺得那黑辮上停了一隻顫顫抖抖欲飛未飛的白蛾子。這一朵朵白絨花,把月色*淒清、賣唱姑娘的一片清冷、哀傷、不肯屈服的情緒烘托出來了。若換了其它顏色*的絨花,效果就不會這樣好。桑喬覺得蔣一輪水平不一般。其實,蔣一輪隻是記住了他同學的一句話:“這節目,全在那一支白絨花上。”蔣一輪的同學,讀書時就是一個很有情調的人。


    演出結束後,當桑喬問起那些碟子、筷子、紅頭繩、白絨花從何而來,蔣一輪告訴他是杜小康暫且挪用了他父親的雜貨鋪裏的東西時,桑喬說了一句:“你這個班,還真離不開杜小康。”


    蔣一輪覺得也是,於是,一邊在查那個鼓動同學放棄杜小康的紙條為誰所為,一邊就在班上大講特講杜小康對班上的貢獻。孩子們突然發現,被他們一次又一次分享了的榮譽,竟有許多是因為杜小康才得到的,不禁懊悔起來:怎能不投杜小康一票呢?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沒有心肝的大壞蛋。


    正式選舉揭曉了:杜小康還是班長。


    就在當天,桑桑看到,一直被人稱之為是他的影子的阿恕,竟屁顛屁顛地跟在杜小康的後頭,到打麥場上去學騎自行車了。


    兩天後,桑桑被父親叫到了院子裏,還未等他明白父親要對他幹什麽,屁股就已經被狠狠瑞了一腳。他跌趴在地上,父親又踢了他一腳:“你好有出息!小肚雞腸、胸無大誌,還能搞陰*謀詭計!”作為校長,桑喬覺得兒子給他丟臉了,心裏異常惱火。


    桑桑趴在地上,淚眼朦朧裏就出現了阿恕。他罵道:“一個可恥的叛徒!”


    母親站在門坎上也喊打得好,並“沒有立場”地幫杜小康講話:“杜小康這孩子,可知道為你爸學校出力了。”


    桑桑咧著嘴,大聲叫著:“他欺負人!欺負人!”


    六五年級第一學期剛下來三分之一,時值深秋,油麻地小學的所有草房子的屋簷口,都插*上了秦大奶奶割下的艾。插*這些艾的時候,同時還混插*了一株菖蒲。艾與菖蒲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發出了一種讓孩子們一輩子總會記住的氣味。上課時,這種氣味,就會隨風飄入室內。樹前的大河,因兩岸的稻地都在放水擱田以便收獲,河水一下漲滿了,從稻地裏流入大河的棕色*浮萍,就隨著浩浩蕩蕩的河水,日夜不息地向西漂流。兩岸的蘆花,在秋風中搖曳,把秋意刻上人的心頭。


    就在這個季節裏,杜小康突然終止了學業。


    蒸蒸日上的紅門人家,竟在一天早上,忽然一落千丈,跌落到了另一番境地裏。


    一心想發大財的杜雍和用幾代人積累下的財富購買了一條運貨的大船,用這些年賺得的一大筆錢,又從別人那裏貸了一筆款,去城裏了買下了一大船既便宜又好的貨,打算放在家中,慢慢地賣出去,賺出一筆更大的錢來。這天,裝滿貨物的大船行在了回油麻地的路上。杜雍和一心想著早點趕回油麻地,便扯足了風帆。大船就在開闊的水麵上,微斜了身子,將水一劈兩半,船頭迎著風浪一起一伏,直向前去。杜雍和掌著舵,看著一群水鳥被大船驚起,飛上了天空,心裏有說不出的快意。他一邊掌舵,一邊彎下腰去,順手從筐裏拿了一小瓶燒酒,用牙將瓶蓋扳掉了,不一會工夫,就把瓶中的酒喝了一個精光。他把空酒瓶扔到了水中,然後很有興致地看著它在船後的浪花裏一閃一閃地消失了。他開始感到渾身發熱,就把衣服解開,讓涼風吹拂著胸脯。杜雍和忽然想到了他這一輩子的艱辛和這一輩子的得意,趁著酒勁,讓自己沉浸在一番酸辛和快樂相融的感覺裏,不禁流出了淚水。


    後來就有了醉意,眼前一切虛幻不定,水天一色*,水天難分,船仿佛行在夢裏。


    前麵是一個大河灣。杜雍和是聽見了河灣那邊傳來一陣汽笛聲的,也想到了前麵可能來了大船,必須將帆落下來慢行,然而卻迷迷糊糊地作不出一個清醒的判斷來,更無法做出敏捷的動作來。大船仍然勇往直前。杜雍和突然看到了一個龐然大物堵住了他的視線,嚇出一身冷汗來。他猛然驚醒,但已遲了:他的大木船撞在了一個拖了七八條大鐵船的大拖駁上。未等他反應過來,就覺得船猛烈一震,他被震落到水中。等他從水中鑽出,他的大木船以及那一船貨物,都正在急速沉入水中。他爬到還未完全沉沒的船上大聲喊叫,但沒有喊叫幾聲,水就淹到了他的脖子。腳下忽然沒有了依著,他猶如在夢中掉進了萬丈深淵,在又一聲驚叫之後,他本人也沉入了水中……


    拖船上的人紛紛跳水,把他救到岸上。他醒來後,雙目發直,並且兩腿發軟,無法站立起來。


    人家幫他打撈了一番,但幾乎什麽也沒有撈上來:鹽化了,隻剩下麻袋;紙爛了,已成紙漿;十幾箱糖塊已粘成一團;……


    大紅門裏,那些房子真正成了空殼兒。


    不久,杜小康的自行車被賣掉了。因為還欠著人家的錢。


    不久,杜小康就不來上學了。因為杜雍和躺在床上,一直未能站起來。家中必須擠出錢來為他治病,就再也無法讓杜小康上學了。


    桑桑那天到河邊上幫母親洗菜,見到了杜小康。杜小康撐了一隻小木船,船艙裏的草席上,躺著清瘦的杜雍和。杜小康大概是到什麽地方給他的父親治病去。杜小康本來就高,現在顯得更高。但,杜小康還是一副幹幹淨淨的樣子。


    桑桑朝杜小康搖了搖手。


    杜小康也朝桑桑搖了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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