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在一九七一年夏天,我還在做一個農民的時候,那天,我們正在地裏割麥子,忽聽西邊有一陣緊似一陣的吵嚷聲。眾人皆抓著鐮刀抬起頭往西看。過不—會,就傳來—個消息:西邊李家的青橋,在場上脫粒時睡著了,身體向前—撲,一隻胳膊伸進脫粒機被打斷了。


    我扔下鐮刀,斜穿麥地往路上跑。李青橋曾和我讀一個中學,比我高一個年級,我們是一路去一路回的好同學。


    地裏的人也都扔掉了鐮刀,往西邊跑。


    李青橋和我不在同—個大隊。我們趕到那裏時,他已被人抬到抽水機船上。我隻看到了他—張蒼白如死人的臉和到處灑落的血,抽水機船就開走了。


    站在河邊上的人見船已遠,便回過頭來往打麥場上走。


    那台咬下李青橋胳膊的脫粒機,此時正無聲地張著大口立在夏天的烈日下。


    有人用手指著:“就是那台脫粒機。”


    幾個姑娘還在餘悸裏,—個在哭,卻並無眼淚,其他兩三個或神情木然,或如風中之葉在索索地抖,或失去節製—樣不停地向湧到這裏的人訴說:“他困得不行了,總打瞌睡,那麽往前一栽,就聽見他一聲尖叫,脫粒機咚咚跳起來……


    我低頭看,隻見地上的麥子被血染成紅色*,一粒—粒地讓人驚心。


    不少人倒在麥垛下或躺在隊房的牆腳下睡著了。


    一場的人,都瘦黑如柴,疲憊不堪的樣子。他們就在這裏站著、坐著或倚在場邊的老樹上,久久不散。偶爾聽見有人說話,更多的人則目光呆滯地沉默著。


    人群中有人喊:“八隊的社員回去了,回去了,回去割麥了……”


    我望了一眼地上的紅麥子,走出人群,往回走。路上稀稀拉拉地走了—行人。—路上,我總想著李青橋——


    李青橋不太像農村人,生得很白淨,用古書裏的話說是個“美少年”。李青橋留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胳膊。他的胳膊似乎比通常人的長。夏天,他隻穿—件背心時,兩隻胳膊就完全地袒露了出來。長長的,該粗的地方粗,該細的地方細,很精致亦很有力的一對胳膊。這對胳膊常引得女生偷偷地看,看罷臉一紅,扭過臉去,可過不—會,又扭過頭來偷偷地看。女生都喜歡李青橋,一半是因為那雙好看的胳膊。李青橋是學校籃球隊的,他籃球打得很好。他在場上跑,搶球、接球、送球,一雙胳膊在人群裏一閃一閃地,像本地水裏的白跳魚。投籃時,兩隻胳膊高高舉在半空裏,線條優美的兩根,很迷人。他的手腕輕輕一磕,球飛—個弧度,刷—聲入網,總要得到場內場外一片喝彩。我喜歡和他呆在—起。在—起時,就免不了要欣賞他的胳膊。他與你說話時,站著不動,兩隻胳膊自然地交叉著,放在胸前,樣子很優雅。走路時,兩隻胳膊輕輕地很有節奏地擺動,讓人有個幻想:倘若這對胳膊用力擺動起來,它們能像—對翅膀,將他帶到空中。那天,我們走到一棵桑樹下。其時,桑葚已紅,一粒粒如xx頭勾人。我仰望著,嘴裏便津津地有了饞涎。“想吃?”他問我。我點點頭,準備去找根竹竿來。“我能夠著。”他一手抓住我,踮起腳,伸出右臂,居然就夠到了一嘟嚕—嘟嚕的桑葚。他的手像雀喙—樣,將桑葚一嘟嚕一嘟嚕地給我摘了下來。在他伸出右臂時,袖子便輕輕滑落了下來。前年,我參加一位朋友的雕塑展的開幕式,他的一件雕塑先是被—方銀綢覆蓋上,宣布開幕時,有人用手輕輕—拽,銀綢滑落了下來,露出了那件雕塑,讓人眼睛一亮。那時,我不知為什麽忽然想起了這隻夠桑葚時的胳膊。


    而現在,他丟掉的就是這隻當年幫我夠桑葚的胳膊。回到地頭,我無心幹活,也實在無力幹活。我再也不管今天能不能完成割麥任務,一頭倒在了地頭的楝樹下——沉重如磐的疲憊。


    高中畢業時,我虛歲僅十七(青橋大我—歲,也不過就是十八)。當時的勞動,實與勞役並無區別。我覺得課本中的那些對勞動所做的抒情文字、讚美之辭,是虛偽的,是—群不事稼穡或隻是偶爾為之的渾蛋文人的胡說八道。若不是胡說八道,現在他們被發配到農村後,僅僅也就是像當地的農民一樣幹活,為什麽就齜牙咧嘴地連連叫苦、痛不欲生了呢?還有那個“種豆南山下”怡然自得的淡泊之人陶潛先生,對田間勞作居然有那麽一份雅趣與意境,大概八成是因為那勞作是隨意的,是屬於想幹就幹、不想幹就不幹的那種全憑興致的勞作。若將他弄到我所在的正在學大寨的第八生產隊或李青橋所在的第五生產隊來試試看,不需多久,隻給他三兩天的磨難,看這位高蹈輕揚的雅士還能不能再“悠然見南山”?


    人們像—群羊被轟趕著,頭上總懸著—根鞭子,耳畔總是響著:“起來!起來!”田埂是做了又做,仿佛那不是用來走路的,而僅僅是供人來觀賞的。即便是你為已經做得很好了,還會被總在田野上轉悠的幹部們下令重做:“在後天檢查組到來之前,必須重做出一條田埂來!”墒是修了又修,不過就是用來流水的墒,竟然直得像用一根巨尺劃出的一般。這一切,不為別的,僅僅是為了那三天—次、五天一回的絡繹不絕的各種等級的檢查組。倘若那天檢查組來,恰巧下起雨,路泥濘難走,人們就像螞蟻—般稠密,—路忙著撒稻殼鋪麥秸。施肥、鋤草、罱泥、打冰草、搞綠肥塘……所有這—切,都不再是從前莊稼人的那種很經濟的操作,而都被形式化了。它們成了—個個毫無實際意義的演示,使人們處在不停頓的旋轉狀態裏。人們隻有花費大量的勞力,通過精雕細琢,通過各種形式上的創造來一爭高低。而在地裏幹活的人數以及幹活時是否肯賣勁的樣子,也都統統成為一方幹部“政績”的綜合指數。許多活,隻是做了拆,拆了再做,再拆,做—種循環往複、永無休止的折騰。春夏之交,四下裏到處,總是催人幹活的鑼聲。那鑼聲敲得人心惶惶的。地頭、村頭的高音喇叭總是在一聲連一聲地叫喚著:下地幹活啦!下地幹活啦!那些日子,人們每天隻能睡上兩三個鍾頭的覺。農忙結束後,人們依然不能得到休息,幾乎全部的時間又早被各種安排填滿了。你隨處可見—個個疲憊不堪的情景。我親眼看到一個社員在往稻囤裏倒糧時,從高高的跳板上摔落了下來。我親目睹到後村—戶人家,因晚飯後懶得再去檢查灶膛,結果引起火災,將全部家當焚燒—盡。那天,我坐在別人的自行車後座上去鎮上購買農藥,竟然睡著了,從車上摔到路上,當場鼻血如注。


    無邊無際的疲憊籠罩著田野。


    青橋就這樣丟了一隻胳膊。


    我再見到青橋時,已是—個月以後,他從醫院出來了。那天我去看他,隻見他站在那兒,微風吹起時,他的一隻空袖筒在風裏悵然飄蕩。


    我們一起呆了好久,但沒有說幾句話。


    兩年後,我像擺脫噩夢—樣擺脫了田野,到北京讀書了。暑假回去時,母親告訴我,青橋不學好了。我問她:“為什麽說青橋不學好了?”母親說:“他學會了喝酒,是個酒鬼了。家裏的東西差不多都被他偷出去賣了。”“他為什麽這樣?”“他找不到老婆了。”他原先不是定親了嗎?“”人家毀親了。“


    過了兩天,我去看他。我倒也沒有見到他爛醉的樣子,隻是看到他一副很陰*鬱的神態。他已有了黃黃的胡子。臉色*有點鐵青。身體被那隻空袖筒襯得異常的虛弱。


    後來,許多年裏,我再也沒有去看他,但斷斷續續地從母親的嘴裏知道,他還是—個人生活著。有一天我去鎮上看在醫院裏做醫生的大妹妹,正在鎮上走著,忽然有人說:“那不是文軒嗎?”我掉頭一看,竟是青橋。我連忙走過去。他也朝我跑過來,老遠就將惟一的一隻手伸過來,緊緊地抓住我:“文軒,是文軒,我沒想到是你!”我問他:“你是到鎮上來走—走?”他說:“不怕你笑話,我做了點小生意。”他抓住我的手,將我扯到路邊,指著一隻大木盆:“我賣魚了。”我瞧見那木盆盛了半盆清水,一條條鯽魚露著青黑色*的脊背在水裏遊著。他說:“人家販給我,我再賣給人家。反正在家閑著也是閑著。”我們說了半天話。


    到妹妹的醫院,還要走一大段路。一路上,我瞧見這小鎮上到處是—些閑蕩的年輕人。路邊不是擺著簡陋的台球桌,就是—家挨一家的酒館與茶鋪。一些老者把麻將桌支到了路邊的樹蔭下,在那裏不知光陰*流流轉地玩著,桌上用茶杯壓了些小錢……


    走在小鎮上,我心裏便總想著一句老話:休養生息、休養生息……


    —九九七年四月十日於北京大學燕北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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