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元潮一切如常,那場大火所引起的、差一點兒就使他飽嚐牢獄之災的黑風波,似乎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一絲一毫受驚嚇的痕跡。他像從前一樣,穿著講究、麵容和藹地出現在油麻地的父老鄉親們麵前,沒有亢奮,沒有疑惑,沒有怨恨,仿佛一切都過去了,甚至一切根本未曾發生過。


    當邱子東竭力要裝出一副很正常的樣子來時,他發現杜元潮在看他或在與他談話時,卻比以前還要正常,這反而使他感到了恐慌。他不由得想起當年老同學季國良的那一番話,覺得杜元潮像一口井,被陳年枝葉厚厚實實地覆蓋了的老井,深深的,黑黑的,涼絲絲的。但他還是從心裏傲慢地抹煞了這點使他痛楚而絕望的感受:見他娘的鬼吧!他依然瞧不起杜元潮,甚至比以前更加地瞧不起。但,他已沒有底氣將這種瞧不起再公開地流露在臉上了。


    常常五更天時,邱子東會被一種莫名的恐懼感驚醒。


    而杜元潮這裏卻沒有一點兒動靜。在油麻地百姓麵前,他從不直呼“邱子東”,而總是稱“邱鎮長”:“這事,你得聽聽邱鎮長的意見。”“邱鎮長知道,就行了。”他一如既往,還是不時地讓邱子東去參加本應由他這一把手參加的重要會議。會議結束後,他還會親自主持,由邱子東向班子成員或是生產隊幹部或是全體油麻地人傳達會議精神。


    然而,邱子東深刻感受到的,卻是一日甚似一日的架空與冷落。


    他缺席商討油麻地重大問題的會議,越來越多。幾次他人到了,會已到了尾聲。杜元潮看到他,很平常地說一句:“老邱來啦?朱瘸子沒通知你今天有會嗎?這瘸子,八成是賭錢賭忘了。”接著開會。還未等邱子東的屁股將板凳坐熱,會議就宣布結束了。有時杜元潮也會象征性*地問一句“老邱你有什麽意見嗎?”可是未等邱子東說什麽,杜元潮還是宣布了會議的結束。會議一結束,杜元潮就往外走,周禿子們也都紛紛走出鎮委會,就隻有他邱子東孤單而尷尬地坐在那裏。坐著坐著,他真想摔凳子砸桌子掀了鎮委會的房頂。


    每逢這種時候,他就想要戴萍,然而戴萍已經調離油麻地了。有時,他會疲倦地走很遠的路,摸到戴萍現在所在的學校,但戴萍是越來越冷淡,越來越沒有興趣了,弄得他很無趣。走在回油麻地的路上,他感到心灰意懶、窮途末路。


    這段日子,他迷戀上了打獵。


    油麻地四周都是蒼蒼茫茫的蘆葦蕩,野鴨、野雞、野兔、黃鼠狼……獵物不少,因此,油麻地有不少打獵的人。鎮東頭的胡九,最有名。邱子東找到胡九,說:“將你那支獵槍借我玩幾天。”


    胡九有點兒不相信:“邱鎮長,你要打獵?”


    “怎麽啦?我就不能打獵了?”


    “能打能打,我隻是想,一個鎮長打獵……”


    “不合身份?”


    “不不不……”


    “胡九,這支獵槍你是不想借了?不借就算了,我跟別人借去!”


    “別別別。”胡九立即從牆上取下獵槍,並給了邱子東很多火藥,“我哪能不借呀,鎮長向我借獵槍是瞧得起我。”


    邱子東年少時本就是油麻地的玩主,那獵槍他會耍。


    油麻地的人看見邱子東背著一杆獵槍一身獵人打扮出現於田野上時,不免都有點兒吃驚。


    邱子東卻絲毫也不在乎。


    接下來,油麻地的人就會不時地聽到一消息:邱鎮長打了一隻野雞,有三斤多重;邱鎮長打了一隻五斤重的野兔;邱鎮長埋伏在蘆葦叢裏,一槍打響,打死了四隻野鴨……


    邱子東忘記了黑天白日,瘋狂地投入了打獵。


    邱子東潛行於草叢與莊稼地,出沒於樹林與蘆蕩,捕獵的緊張中,有的隻是全身心的興奮與愉悅。壓抑不再,惱怒不再,空落落的無聊不再,他陶醉於其中,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個鎮長了。他端著獵槍,躬著腰,腳步輕如貓爪,無聲地潛行於麥地裏。他像機警的狗一般,站在葉聲沙沙的樹林裏,尋覓四周。為了不驚動水麵上一群剛落下的野鴨,他會在五十米開外,就臥倒於地,然後一手抓住獵槍的槍管,用胳膊肘支撐著,匍匐前行,全然不顧地上銳利的蘆葦茬將他的衣服與皮肉劃破。當他舉起被擊斃的野鴨時,野鴨血與他胳膊上的血混流到了一起,他會興奮得在蘆葦叢裏扯開嗓子大叫,直叫出眼淚來。一隻被擊中的野雞帶著重傷逃跑了,他見河遊河,一路追趕下去,直追得兩眼昏花,心血欲要迸發。當終於將獵物擒於手中時,他兩眼一黑,撲通栽倒在了地上。醒來時,手中依然抓著還在扇動傷翅的野雞,不知為什麽,他想大哭一場。


    他還常常叫上胡九等幾個老打獵的陪他一起打獵。當幾個人共同圍剿一隻倉皇逃竄的黃鼠狼時,他會感到更大的刺激與滿足。如果趕上有無數的油麻地人圍觀這場捕獵,邱子東的興奮與激動便抵達無以複加的程度。


    在油菜花開滿大河兩岸時,整個油麻地成了一座獵場。


    不時響起的槍聲與追趕獵物的吵嚷聲,使這年的春季變得喧鬧與騷動不安。日子過得有點兒很不尋常,有點兒豐富多彩。幹活的人們會停下手中的農活,去追趕一隻兔子。油麻地小學的學生,正上著課,被外麵的吵嚷聲所擾,竟一時忘了此刻還在上課,傾巢而出,跑上了田野。有一回,整個油麻地的人都在吃午飯,忽然聽到外麵有追捕受傷野物的聲音,一個個丟下手中的碗,隨手找了棍棒之類的東西就朝外跑。一隻體形極其優美、毛色*極其金黃的油亮亮的黃鼠狼,被邱子東的獵槍擊中後,居然被一路追趕著跑進了油麻地鎮。鎮上到處是巷子,巷子裏到處是為雨水流淌進河的洞,那黃鼠狼一會兒出現在這裏,一會兒出現在那裏,一驚一炸的吵嚷聲一會兒響徹在街頭,一會兒響徹在巷尾。無數的人拎著無數的棍棒,其情景與民國二十八年春油麻地與鄰近的黃土溝村發生的械鬥十分相似。


    邱子東身著獵裝,手抓槍托,將槍舉在空中,大聲地指揮著人們。


    油麻地人看到的邱子東,常常是一身被樹枝、蘆葦茬鉤劃得破破爛爛的衣服。


    邱子東快樂得靈魂發抖地向油麻地人撕毀著自己的鎮長形象。


    一向微笑在臉的杜元潮,默默地沉著臉。


    這天,采芹在從楓橋回油麻地的半路上遇到了邱子東,那時他正掩藏在一棵大樹後觀察著一隻在草叢中覓食的野兔。采芹的腳步聲驚動了野兔,它一溜煙跑掉了。邱子東有點兒惱怒,回頭一看是采芹,才笑了起來:“多大的一隻兔子,讓你給嚇跑了,賠!”


    采芹上下打量著邱子東,竟一時不能相信她麵前站著的這個被野外的日光與風吹曬得膚色*枯黑粗糙的人就是從前的白麵邱子東。


    邱子東端起獵槍,向不遠處枝頭上的幾隻喜鵲瞄了瞄,又放下了,望著陽光下的田野:“打獵,挺好。”


    采芹不知說些什麽好。


    邱子東倚在樹上,將槍托衝地,抱在懷裏,望著采芹:采芹的頭上還紮著一根雪白的布條,臉色*雖說蒼白,但細看卻有淡淡的紅潤,雙眼含著少許的憂傷,但卻另有一番嫵媚而純靜的明亮———這番明亮,邱子東兒時常見,但當采芹長大出嫁楓橋後,就慢慢不見了,而現在卻又回到了她的黑色*的眼中,雖然隻是少許。


    不知為什麽,邱子東反而覺得有點兒生分。


    一隻拖著長尾的野雞從棉花田裏撲棱撲棱地飛起,在空中留下一番斑斕多彩的形象之後,落進了不遠處的果園裏去了。


    邱子東說:“好漂亮的一隻野雞!”向采芹道了個別,端起槍,向果園那邊走去了。


    采芹看著邱子東忽隱忽顯於林子間的背影,不禁有點兒難過。


    她朝鎮上走去,走幾步就回過頭來看看。


    邱子東消失在了草叢中。


    她站住,想再一次地看到他,等了半天,也未能見到他,歎息了一聲,往鎮上走去。不知走了多久,就聽見空中響起一聲猛烈的槍響,她不禁吃了一驚。


    槍聲仿佛將天空震碎了,又猶如一顆巨大的石頭砸在冰麵上,使冰上哢嚓哢嚓出現了一道道白色*的裂紋。


    聲音擴展著,擴向鎮子,又從鎮子上反彈回田野上。


    在往複回旋中,槍聲漸弱。采芹心裏一陣酸楚,眼睛便潮濕了———淚眼中的油麻地,盡管在燦爛的陽光下,卻是一片模糊。


    邱子東的眼前是一棵蘋果樹,樹下是一隻被擊斃了的雄性*野雞。


    見著這具獵物,他沒有一點兒衝動,而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雙手抱住了獵槍。那槍管還在嫋嫋地飄散著淡藍的硝煙。他百無聊賴、目光呆滯地看著那隻一動不動的野雞:那野雞五色*燦然,脖子上的一圈金紫色*的羽毛,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光芒,那幾根長長的尾巴,有著非常好看的斑紋,風吹過時,它們搖擺著,並嗖嗖作響。陽光刺痛了他被汗水打濕了的眼睛,他眨巴了幾下,睜開眼時,視線有點兒模糊,再看那隻野雞時,就仿佛看到草地上有一攤鮮亮的顏色*。


    不遠處,二傻子正在追趕一頭身段兒好看的小母牛。


    他曾向朱荻窪要過婆娘。朱荻窪說:“你去找那姑娘,找到了,就歸你了。”二傻子去哪兒找?那姑娘隻是來油麻地小住,已回無錫城裏了。二傻子找不著那姑娘,隻好又去田野上找那些發情的和沒發情的母牛。


    被追趕的小母牛從邱子東的眼前跑過去了。


    二傻子呼哧帶喘地追了過來。


    邱子東想起了二傻子那天得意洋洋地高叫“是我放的火”的樣子,又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傻逼!”恨不能一槍將二傻子的腦殼崩碎。


    二傻子卻走過來,將手指頭叼在嘴裏,朝邱子東嘻嘻笑著。


    “傻逼!”邱子東大聲吼著,“滾!”


    二傻子卻沒有滾,他看到了草地上那隻野雞,一跳一跳地跑過去,將它從地上撿了起來。


    “放那兒!”邱子東說。


    二傻子沒放在那兒,卻拿著這隻野雞,一邊笑著一邊向後退去。


    邱子東舉了槍,作出射擊的樣子。


    二傻子見了,掉頭就跑,但手中的野雞卻未扔下。


    邱子東沒有去追趕,甚至沒有大喝一聲讓二傻子停住,而隻是默默地舉著槍,瞄準著二傻子的後腦勺,直到二傻子從他的視野中消失,才將槍放下。


    天氣暖洋洋的,邱子東將自己放在田埂上,將獵槍放在身邊,睡了一覺。醒來時,太陽竟然偏西了。他稍稍振作了精神,決定走出這片果園,再穿過一大片灌木林,走向那邊的蘆葦蕩:太陽快落時,會有大群的野鴨在那邊的水泊降落過夜。


    來到那片蘆葦蕩時,太陽還有丈半餘高。


    去遠處覓食的野鴨還未飛回。


    邱子東暫且在蘆葦叢中尋得一塊靜謐的地方坐下了。他往槍管裏結結實實地塞滿了火藥。隨著黃昏的來臨,一種血腥的欲望變得越來越猛烈,越來越讓靈魂戰栗。他要狠狠地射殺那群野鴨,直打得血水染紅水麵,與霞光同輝。


    在等待中,一隻扇動著長翅的白鳥向蘆葦叢外的那棵槐樹上落去。


    邱子東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大鳥,便突然改變了伏擊野鴨的計劃,而將心思用向了這隻白色*的大鳥。蘆葦叢中,他躬著腰,朝那棵槐樹輕手輕腳地摸了過去。


    不一會兒,他的目光穿過密密匝匝的蘆葦,隱隱約約地看到了那棵槐樹,並隱隱約約地看到了那隻白鳥———它耷拉著翅膀站在一根高枝上。


    邱子東仰望著它,並舉起了槍,一邊瞄準著,一邊向前逼近。


    邱子東像一股空氣流過蘆葦叢,沒有發出一絲響動。


    那隻白鳥像是覺得枝高風寒,輕盈地扇動了一下翅膀,落到了一根伸向水麵的顯得更加平穩的矮枝上。


    邱子東的槍口就慢慢地跟著下降,當槍管落成水平時,他不禁一陣驚愕,槍差一點兒從手中掉落在地:槍口對準的竟是一個人的後腦勺!


    邱子東很快從極其熟悉的背影認出了那個站在水邊樹下的人:杜元潮。


    杜元潮對他身後的蘆葦叢中的動靜,顯然沒有絲毫覺察,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邱子東的槍口本來是慢慢地往下降落的,但當槍口降落至杜元潮的後背時,那槍口遲疑著停在了空中。不知過了多久,這黑漆漆的槍口就又慢慢地上升,直至上升到原先的高度———對著杜元潮的頭顱高度。


    這是一個遠離村落的僻靜之處,四周空無一人。


    除了雲彩、夕陽、晚風,便隻有初開的蘆花、槐樹、白色*大鳥和水麵上的細密波紋。


    杜元潮一直麵向水麵,有風吹來,掀動著他的衣角和一頭幹淨的頭發。


    邱子東的槍口十分準確地對準著杜元潮的頭顱,但他的雙手卻在不停地顫抖,繼而雙腿也開始顫抖,直至全身開始顫抖。如此顫抖,使他周圍的蘆葦也跟著顫抖。他竭力想使自己平靜下來,但,衝著他的並不寬闊也不魁梧的背影,卻使他心裏感到了無底的虛空與膽怯。


    有一陣,他閉緊了雙眼。


    但槍卻一直舉著。


    不知過了多久,杜元潮好像聽到了動靜,將身體側向太陽將要落去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采芹出現了。


    杜元潮縱身一躍,跳了下去,緊接著發出嗵的一聲。


    邱子東推斷出,那岸邊早停著一隻小船,杜元潮跳到船上去了。果然,杜元潮將手伸向了采芹,並說道:“往船上跳,別怕,我在下麵接著呢。”


    不知為什麽,采芹竟掉轉身來,向蘆葦叢中觀望著。


    而那時的邱子東,依然舉著槍。


    采芹看了一會兒,這才轉身抓住杜元潮的手,輕輕一跳,杜元潮順勢將她接到了船上,他們的身影頓時消失了。


    邱子東的槍卻還舉在空中。


    那隻白鳥撲著翅膀飛走了,邱子東一陣虛脫,竟跌坐在蘆葦叢裏,槍也掉在了地上。風吹來時,他這才感到自己早渾身泡在了冷汗裏。


    太陽落下去了。


    邱子東拖著槍,撥開蘆葦,來到槐樹下。他向水麵眺望時,隻見一隻小木船已駛進遙遠的霞光裏……


    這年的夏天,油麻地野花盛開,到了傍晚,那花浸了露水,空氣裏香氣流淌,加之天氣炎熱,一個個都顯得有點兒昏昏然,心煩意亂,直至天又開始下雨,才漸漸從清涼中清醒過來。


    雨是從這天早上下起的。


    一年四季,油麻地也不知道究竟下了多少場雨,沒有幾個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雨裏———各種各樣的雨。油麻地下的雨,很少有同樣的,一場與一場不一樣。春夏秋冬,每一個季節所下的雨,都隻屬於那個季節,而每一個季節裏的雨又都是各有各的樣子,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脾氣,各有各的下法。油麻地的日常話題,十有八九與雨有關。油麻地人的語言修辭也總離不開雨:“這雜種,什麽怪脾氣?狗尿雨!”“李家二媳婦幹淨得雨洗出來似的。”如果將油麻地人說的雨編成一本小辭典,沒有百頁怕是下不來:呆雨、清雨、濁雨、草雨、邪雨、鈴雨、香雨、苦雨、豔雨、骨雨、青雨、泡泡雨、紅雨、牛雨、蛇雨、螢雨、蛙雨、梅子雨、母雨、雄雨、招魂雨、爛腳丫子雨、槐花雨、桂花雨、菊花雨、海棠雨、薔薇雨……假如油麻地人在彌留之際,腦海裏一定會有什麽景象的話,那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而是雨。


    梅雨季節,一雙鞋放在床下,幾天沒穿,再拿出來一看,鞋殼裏竟長出了幾朵怯生生的白蘑菇,而一把木頭椅子天天被人坐著,哪天低頭一看:後背的縫隙裏長出了一溜黑木耳。


    這天早上下的一種雨,卻已有許多年不下了。


    早上剛滴了幾滴,範瞎子伸出手去接住,然後伸出舌頭來嚐了嚐說:“這雨再下下去,就滿地的蟹。”


    果然,到了中午,就滿地的蟹。


    油麻地是蘆蕩地區,到處是蟹。但這蟹平常是深居簡出的。人們捕撈這些蟹,並不特別容易。這裏的捕蟹方法非常特別:用稻草紮成粗硬的繩狀物,然後堆成一堆,用煙熏成枯黃色*,然後放開,幾十米長的一根,攔河而下,浸入水中。那時,岸上,還繼續煙熏。濕煙嫋嫋許多時辰,到了夜深人靜之時,才見一兩隻蟹順這繩索向濕煙處爬上來。那時,早有人守著,見它們爬上來,立即將它們捉住放入深深的篾簍。捉上幾斤蟹,是很需要一番耐心的。但,一旦下起一種雨來,它們就像受到了莫大的刺激與誘惑,紛紛從洞中爬出,爬到岸上,並且喜歡爬向人口密集的地方,其陣勢有點兒嚇人。


    這一回,那蟹更使人驚愕。


    雨在不停地下。也不知道這雨裏含了何種迷幻藥,直將那蟹紛紛引出。它們先是爭先恐後地在蘆葦叢中爬行著,在陣年的舊葉上,發出沙沙之聲。這沙沙之聲,與雨的沙沙之聲融合在一起,就分不清到底是雨聲大了,還是它們的爬行聲大了。它們的爬行一律是橫著的,樣子很怪。但當看到有成千上萬隻蟹都如此爬行時,倒也覺得十分的氣派。


    它們一隻隻都爬到了水邊,然後隨勢跌入水中,撲通撲通之聲,此起彼伏,響鬧不斷。


    下滑的蟹多了,那土岸就形成了一個光滑滑的斜坡,當後麵的蟹再爬到此處時,十分容易地就滑入水中。


    水麵隻有雨點打出的圓圈,蟹們一律沉入河底,開始了人們無法看見的穿越———等人們看到它們時,它們已經從水的那一邊,爬到這一邊了。它們急促地向人居住的岸上爬去。


    爬多了,那土岸也形成了光滑的斜坡,而此時的光滑給予蟹們的卻是爬行的困難。它們經常爬到一半,就又滑落水中。但,最終還是不屈不撓地爬到了岸上。


    在人居住的地方,也有一些池塘與小河,那裏也一樣藏著許多蟹。它們也紛紛爬了出來,與遠道而來的蟹合流,因此一下子就使蟹陣變得密集起來。有時,它們之間會揮動雙鉗發生爭鬥,高xdx潮時蟹摞蟹,能摞起近尺高。不久,這蟹山,就會嘩啦倒下。幾個回合之後,各自便放棄了這無謂的戰爭,又合流繼續前進。


    蟹大小不一,殼顏色*各異,有青色*的,有褐黃的,而青色*的又有各種深淺不一的青色*,褐黃的也有各種深淺不一的褐黃。大小相伴,雌雄混雜,隻顧爬行。人們觀望著,全然不知它們到底是怎麽回事。


    瘋了,統統瘋了。


    油麻地的人說:“這雨裏有種氣味,蟹聞了這種氣味,是必定要爬出來的。”


    烏鴉們興奮不已,哇哇亂叫。它們不時從樹上飛下,從地上叼起一隻蟹,然後又飛到樹上,將蟹放在樹杈上,用喙使勁啄著。往往沒有啄幾下,那蟹就從高高的樹杈上跌落在地。


    狗與貓,無一空嘴,都叼了一隻蟹,可又無法下嘴,便到處亂藏。其實誰會在乎它們的口中之物呢?這蟹鋪天蓋地,有的是。


    範瞎子說:“鹹豐頭年,蟹雨滂沱,油麻地一帶瘟疫橫行,亡者塞道;宣統三年,蟹雨大作,蟹越堤不能,打洞無數,大堤潰爛,平地成湖;民國十二年,蟹雨瀟瀟,油麻地一帶,人性*失禁,凶殺連連……”


    說得人心驚肉跳,都覺得這雨有點兒不吉利。


    也有人罵:“老瞎逼盡能瞎說。我見過那麽多蟹雨,不也太平無事!”


    但油麻地的人總覺得此雨凶多吉少。


    蟹一邊爬一邊哢嚓哢嚓地揮動雙鉗,將凡碰到的可被剪斷的花草統統剪斷,能吃的就吃,能毀的就毀。前麵明明是綠油油的青草,蟹陣過後,就像剃刀刮過,隻留下一片光禿禿的土地。它們一邊窮凶極惡地大咬大嚼,一邊口吐白沫,像有成千上萬的人因無廁可尋而被逼無奈於露天集體撒尿,直濺出一地騷蓬蓬的白沫———不過那白沫不是騷,而是一股怪異的腥。這腥氣使人頭暈目眩,心慌意亂,意念不正。


    這雨下到天黑,也未有停歇的跡象。


    油麻地人家,家家早早關緊門戶,惟恐蟹爬進屋裏。


    那雨裏似乎飽含了激素,催動著這些帶殼的生靈。它們被雨澆得亮閃閃的。天將黑時,餘光投射在它們的殼上,發出淡淡的黑寶石亮光,天地間倒也顯出一派深沉的華貴。


    雨,一夜未歇。


    覺少覺輕的老年人,一夜聽著沙沙的雨聲,也一夜聽著蟹的沙沙行聲。


    淩晨,雨停了。


    早起的人們打開門看時,不禁感到驚訝,那蟹一隻都不見了,而隻看見爛泥地上留下的均勻而稠密的蟹行之痕。


    油麻地的早晨,平靜如曠野上一株孤獨的大樹。


    當人們忘了這場蟹雨而開始惦記地裏的農活、鋪子裏的生意時,一個特大的消息從油麻地小學那邊如隆隆雷聲一路傳來:拉胡琴的男教師林文藻死在了油麻地小學的一間宿舍裏!


    發現這一情況的是一個叫樹枝的男孩。


    今天是星期一,輪到樹枝當值日生。他早早就到了學校,那時還沒有一個老師———回家度周末的老師還未回來。樹枝覺得校園很空曠,有點兒害怕,後悔自己來得太早了。可總不能再返回去,就在操場上一邊晃悠一邊等待老師與同學。在往操場走時,他路過林文藻的宿舍門口,當他看了一眼關著的門時,不知為什麽,他竟毫無理由地覺得那裏頭有個人。他在操場邊上晃悠時,腦子裏總出現那扇關著的門。“莫非林老師昨晚上就回來了?”樹枝想著,就又戰戰兢兢地走回校園。他在那扇門前站著,心裏有點兒發慌———樹枝說不清他心裏為什麽發慌。他又想走開,但最終還是壯起膽敲響了這扇門。


    門聲特別空洞,並在校園裏回響著。


    裏頭毫無動靜。


    “林老師昨晚上沒有回來。”樹枝又往操場上走,但走了幾步,又折了回來,將臉貼到了宿舍的玻璃窗上。


    早晨的第一束陽光正投照過來。


    樹枝很容易就看到了宿舍裏頭的情景:林文藻的床幹淨而整潔,折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安安靜靜地擺在床上;那把掛在牆上的胡琴,紅木琴杆在晨光的照耀下泛著亮光。


    “林老師昨晚確實沒有回來。”而就在樹枝打算將臉從玻璃窗上撤走時,他的視線偶然下移,突然發現了林文藻: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離窗口不遠的地上———也不完全是躺著,上身是懸空的。樹枝再一細看,隻見林文藻的脖子上拴了一根長筒襪,那襪子又拴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而那把椅子欲倒未倒,與林文藻的身體互為抵觸,形成了一個直角三角形,看上去誰都傾斜著,然而誰也未徹底著地,就這樣僵持在了空間裏,懸懸的,卻又顯得十分的穩固。樹枝心裏感到好笑:“這個林老師,在耍什麽把戲呢?”他看到林文藻的嘴角還掛著笑容,甚至還歪著頭望著他。他想問:“林老師,你在做什麽?”可是他覺得林老師的神情很專注,不好意思打攪,就掉頭走了———他再也不害怕了,校園裏有林老師。可是,這孩子剛走了幾步,突然想到了什麽,拚命地跑出了校園,一邊跑一邊大叫:“林老師死了———!林老師死了———!”他一個跟頭,摔倒在花園裏,爬起來時,鼻孔鮮血直流。他顧不上抹一抹鼻血,直往鎮上跑:“林老師死了———!”


    有一群學生正往學校走。


    樹枝穿過人群繼續往前跑,直到有兩個正趕往學校的老師緊緊抱住了他。


    這孩子麵如土色*,看清了是兩個老師,說了一句“林老師死了”,翻著白眼暈倒在了兩個老師的臂彎裏……


    那群進了校園的孩子便趴在林文藻宿舍的玻璃窗上往裏看,緊接著也都大呼小叫地往校園外麵跑:“林老師死了!林老師死了!……”


    很快,這消息便傳遍了整個油麻地。


    杜元潮趕到了。那時,宿舍的門不知已被誰打開了。他看了看屋裏的情形,對眾人說:“都往後退,保護現場!”轉身回鎮委會向公安部門打了電話。


    十點鍾左右,公安局的小輪船停靠在了油麻地小學校後麵的河邊上,下來了三個穿製服的公安。


    杜元潮將他們先讓進鎮委會的辦公室,簡要地介紹了事情發現的經過,就將他們領到現場。


    幾個公安,戴了白手套,東看西看,上看下看,拍照的拍照,記錄的記錄,測量的測量,很少說話,即使說話,也是在他們之間小聲嘀咕,誰也聽不見。


    校園裏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將花園裏的花都踐踏了。


    一個知道一點兒油麻地又不很熟悉油麻地的過路人,混在人堆裏問:“誰死了?”


    “林文藻。”


    “林文藻是誰?”


    “林文藻都不認識!就是和戴萍談戀愛的林文藻!”


    “戴萍是誰?”


    “戴萍是誰?戴萍就是跟邱鎮長搞腐化的那個戴萍。”說者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連忙閉嘴,並迅捷地掉頭打量了一下周圍,對那個還在追問的人很惱火地說,“走你的路吧,別問東問西的!”


    一把椅子,一隻長筒襪,人就死了。油麻地的人覺得林文藻死得十分蹊蹺。油麻地也有過人自殺,油麻地人也看過其他許多地方上的人自殺。他們見過吊在梁上的、樹上的、風車桅杆上的,見過投河的、投塘的、投大糞坑的,見過喝鹽鹵的、吃毒藥的、吃砒霜的,甚至還見過吞金子的,但還從未見過如此不可思議的自殺方式。這算哪一路的自殺呢?到底是教書先生,自殺都那麽斯文。可是,見過現場的與沒有見過現場的油麻地人,都不太願意相信這是自殺。幾個這地方上很智慧的人,還跑到一間空教室裏,拿來一把椅子,脫下褲子當長筒襪試著自殺,試了若幹次,結果是下不了結論:好像確實是可以自殺掉的,又好像是根本不可能自殺掉的。


    這期間,杜元潮喝著由老師們給他泡的茶,一直守候在學校的辦公室裏,一言不發。


    公安局的人在現場察看了很久,一個個都皺著眉頭,他們顯然碰上了一個棘手的案子。


    那門打開了,又關上,關上了,又打開了,反反複複地許多回。看樣子,那門也有什麽文章。


    林文藻還是原初的那副姿態與神情,半躺在地上。


    這幾個公安局的人,顯得很老練也很有章法。他們一直讓林文藻的原初狀態保留著,隻是輕輕地碰一碰椅子,碰一碰他的額頭。他們有時會趴在地上,歪著腦袋去察看長筒襪拴在林文藻的後脖子上的情況。在未徹底將各種細節弄清楚之前,他們是絕不讓原先的狀態有一絲一毫的改變的。


    在現場一邊站著陪同公安的是民兵營長,會不時地被提問:“現場確實沒有被人動過嗎?”


    “確實。”民兵營長說,“第一個進來的是校長,一個很有經驗的人。”


    “將校長叫來。”


    校長被叫來了,他說:“我第一個進來後,就守在門口,再也沒有讓第二個人進來過,直到杜書記來。他下令讓我們全體老師守在門口保護。”“你怎麽進來的?”


    “是江老師砸開窗子,我從窗子跳進屋裏打開了門的。”


    “門是拴著的?”


    “拴著的。”


    “確實是拴著的?”


    “確確實實。”過了一會兒,校長說,“不過,記得有一回,林文藻對人說,他在外麵也有辦法將房門在裏頭拴上的。”


    公安局的人聽罷,又是一陣關門開門、開門關門,一臉狐疑。


    現場的察看一直延續到下午。


    杜元潮陪同公安在學校食堂吃了一頓飯。飯後,公安局的人提出要與第一個見到現場的男孩樹枝談話。樹枝被叫到了辦公室。在整個問話過程中,有一個細節是公安局的人反複追問的:“你當時有沒有看到門外麵有腳印?”這一點,在公安局看來,是極其重要的。因為昨天下了一夜雨,如果是他殺,凶手就不可能不在地上留下腳印。


    樹枝眨巴著眼睛:“不記得了。”


    “好好回憶回憶。”


    樹枝一陣抓耳撓腮後,忽然大叫起來:“有腳印!”


    “光腳還是穿鞋。”


    “穿鞋。”


    “什麽鞋?”


    “涼鞋。”


    公安局的人搖了搖頭,說:“死者穿的就是涼鞋。”


    樹枝說:“對了,就是林老師的腳印,我認得。”


    “就沒有其他腳印了?”


    樹枝又開始抓耳撓腮了。過了一會兒,又叫了起來:“有!”


    “光腳還是穿鞋!”


    “穿鞋。”


    “什麽鞋?”


    “還是涼鞋。”


    “還是涼鞋?”


    “跟林老師的涼鞋不一樣的涼鞋。”


    “多大?”


    樹枝用手比劃著:“這麽大,這麽大……”比劃了半天,他的手也不能停在一種長度上。


    “你真的見到另外的腳印了?”公安有點兒疑惑。


    樹枝不敢肯定了,又抓耳撓腮了。


    幾個公安笑了,揮了揮手:“謝謝你了,小同學,你可以走了。”


    樹枝一邊往人群裏走,一邊說:“我見到腳印了,涼鞋的腳印。”頗為得意。


    許多人都聽到了樹枝的話,於是這話就被傳來傳去,加之公安一臉的疑惑和一連串神秘的舉動,眾人就有了一個判斷:林文藻是被人殺害的。眾人一下覺得問題嚴重了,並且都有點兒心驚膽顫。他們甚至在私下裏排查起誰穿涼鞋———那時的油麻地很少有人穿涼鞋。排來排去,首先被想到的一個穿涼鞋的人竟然是鎮長邱子東。可一提到邱子東,人們心裏就咯噔一聲,再也不敢往下說了,因為,他們立即想到了戴萍,想到了戴萍與他的關係以及與死者林文藻的關係。


    油麻地的人沉默著,不再去探究與猜測林文藻的死因了,但心裏卻又在克製不住地去聯想著……


    傍晚,戴萍趕到了油麻地。


    那時的林文藻,脖子上的長筒襪已經被解開,被人換上了幹淨的衣服,安然躺在他生前所用的床上,並被蓋上了一床薄被。戴萍在幾個以前與她同事的女教師陪同下走進了林文藻的宿舍。她在距離林文藻的床大約二尺遠的地方站住,看著林文藻年輕但蒼白如紙的麵孔,不一會兒,雙唇顫抖,用手一下捂住嘴巴,緊縮起身體,喉嚨裏發出嗚咽之聲,眼淚順鼻梁而下,流到嘴角,又流到好看的下巴,直滴落到磚頭地上。


    幾個女教師或摟著她的肩,或抓著她的手勸她,並將她扶出這間屋子。


    校園裏不再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但還是人來人往。隔個一年半載死上一個人,這對於油麻地的人而言,無異於盛大的節日。自然會有悲哀,但在一驚一炸之中,也有說不出的興奮與激動,仿佛那死水般的生活,忽然有了湧動的波瀾。丟下手中一切,看死人,這是油麻地人的一大喜歡,更何況眼下的這個死人死得非同尋常呢?盡管校方幾次轟趕人群,但終無濟於事。


    戴萍的到來,立即吸引了無數的人。


    油麻地的人很高興見到這個能歌善舞、身段兒迷人的女教師。他們圍攏過來,癡癡呆呆地觀望著,他們很想看到此時此刻的她究竟又是一副什麽模樣。


    幾個女教師叫著:“讓開讓開!”在人群裏擠出一條道來。


    戴萍一直低著頭無聲地流淚。


    當戴萍被幾個女教師扶入一間宿舍後,還有幾個人不屈不撓地趴在窗子上向裏張望著,一個女教師生氣地拉上了窗簾。


    於是,在校園各處走動的人們,就開始議論戴萍、戴萍與林文藻的風流。女人們說著說著,就有了憐憫之心,而男人們說著說著就想到別處去了———這是他們一生樂於說道的好地方。


    一個站在人群後麵的花斑禿子,突然說:“這女人,騷得很哩!”


    人們立即回過頭來看花斑禿子。


    花斑禿子說了一句油麻地的男人們在談論女人時最愛說的一句名言:“這女人,那地方就像油麻地的天氣,一年四季,沒有幾天幹焦的。”


    幾個年輕的女人聽罷,斜眼掄了一下花斑禿子,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扭頭走到另一邊去了。


    “假正經!”花斑禿子很不滿地小聲說。


    當天,公安局的白色*小輪船沒有開走,隻是從小學校後邊的河邊挪移到了油麻地鎮前的大河邊上。


    從鎮委會臨時辟出了一間屋子,作為公安局的詢問室。從下午四點鍾開始,就開始有人接受詢問,到了夜間十二點,就有十多個人接受了詢問。


    十二點鍾以後接受詢問的是戴萍。


    今日油麻地之夜便成了不眠之夜。鎮上一直有人在走動,甚至有幾個膽大的好事者,悄悄潛到了那間詢問室的窗下進行偷聽。又不敢長久偷聽,隻沒頭沒尾地聽得幾句就又趕緊溜開,回到一個草垛下或一戶人家,那裏正有幾個人在議論,於是就將這偷聽來的話,添油加醋地轉述一通。


    整個油麻地都沉浸在因對案情的分析帶來的巨大的歡愉中。誰知道得多,誰聯想得豐富並有可信性*,誰在這方麵顯得有經驗與知識,誰就成為此時的重要人物與言談中心。油麻地有的是這方麵的人才,一有風吹草動,這些能人便會從各個地方冒了出來,成為耀眼的亮點。


    從早晨到現在,邱子東一直沉默不語。從得知是林文藻死於室內的那一刻起,他心裏就感到有點兒恐慌與不安。當他走到鎮上,看到人們不自然的目光和聽到過於親切的問候時,他的恐懼與不安便加深了。


    今夜的月亮,分外的明,也分外的妖嬈。


    那隻白色*的小輪船,明晃晃地停靠在大河邊上。


    邱子東站在不遠處的一棵大樹的樹陰*裏,一直在看著這隻白色*的小輪船。在他的記憶裏,他至少有十次以上看見這隻船從城裏開來,在某一個地方用手銬銬了一個人,然後將他押到船上,在兩岸無數的目光下,這船屁股突然往水中一埋,接著浪花翻騰,船首高昂,船的肚皮輕貼水麵猶如一隻碩大的水禽飛走了。


    此時,戴萍還在接受詢問。幾乎到天亮,這場詢問才結束。


    接下來的幾天,幾個公安吃在油麻地住在油麻地,到處走訪,到處找人談話。油麻地的人不時地看到他們夾著皮包閃現在油麻地的大街小巷裏。每當誰看到他們時,都會無端地感到一陣緊張,仿佛林文藻的死與他有關一般。


    這天,公安決定與杜元潮交換一下意見,聽聽他的看法,地點就在鎮委會。杜元潮讓朱荻窪出去,將鎮委會的大門鎖上了。


    公安說:“杜書記,一直還未能聽到你的意見。”


    杜元潮笑了笑說:“我的意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對現場的察看、你們這幾天以來的調查。”


    公安說:“我們還是想先聽聽你的意見。你覺得林文藻的死,是自殺還是?”


    杜元潮說:“我不是搞公安的,我作不了這個判斷。但我可提供一個材料供你們參考。就在林文藻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到過我家。那天,下雨,他舉了一把黑布雨傘。當時,我家裏人正在吃晚飯,問他吃飯了沒有,他說沒有,我們就留他吃了飯。飯量還不小,記得他喝了三碗粥,還要再添,而鍋裏已沒有粥了,搞得我愛人很窘。林文藻有點兒不好意思,笑了笑,說飽了飽了。吃完飯,他就坐下來跟我談文娛宣傳隊的事,說他剛寫了一個小劇本,還把劇本的內容說給我聽,興致蠻高。不是周會計來找我說事,他還要繼續談下去。那天晚上,我沒有覺察出他有絲毫的異常。記得出門時,他還用手拍了拍我女兒的嘴巴。”


    杜元潮十分客觀地敘述了那天晚上林文藻的到訪。


    幾個公安聽了,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


    接下來,公安將這幾天的調查情況向杜元潮作了介紹,希望杜元潮能就這些調查得來的材料發表看法。


    杜元潮很認真地聽著。


    在公安的敘述中,邱子東的名字被一再提及。這些材料的底部沉澱著一個粗大的問號:林文藻之死是否與邱子東有關?


    這些材料似乎都在杜元潮的預料之中。聽完後,他深思了片刻,十分明確地說:“說此事涉及到邱子東?這絕不可能!”


    幾個公安又互相望著。


    “絕不可能!邱子東這個人,我太了解了,他殺不了人!”


    一時雙方無話。


    後來的說話又進行了約一個小時,幾個公安隻覺得一頭霧水,更不知道該如何作結論了。


    最後,杜元潮建議:“你們可以直接詢問邱子東。”


    公安說:“我們正在考慮這樣做合適不合適呢。”


    “這有什麽不合適?邱子東這些天精神壓力很大,你們找他談一次話,讓他將事情說清楚了,是件好事。”


    公安說:“那好。”


    杜元潮來到大門口,從門縫裏對守候在門外的朱荻窪說:“開門。”


    朱荻窪開了門。


    杜元潮看到門口站了幾個人,用不高不低卻響亮到足以使在場人聽到的聲音,對朱荻窪說:“去找邱鎮長,說公安局的人找他。”


    聽到了這句話,在場的人麵麵相覷。


    當邱子東還沒有被朱荻窪找到時,油麻地卻有半數以上的人知道了這個已被預測了許多時候的消息:公安局的人找邱子東談話了!


    過了整整一個星期,這天黃昏,那艘白色*小輪船終於離開了油麻地。公安局最終沒有留下一個十分確切的結論,帶著無數相左的互為消解的材料走了,將一團模糊,一團疑雲,也將一個巨大的可以繼續想像的空間留給了油麻地。


    邱子東陷入在一種不明不白的境地裏。


    他想呼喊,可沒有理由呼喊;他想號叫,可沒有理由號叫。他隻能跑到荒野上,舉起獵槍,將正在空中飛翔的一群麻雀打落下無數。


    這天上午,杜元潮正在鎮委會辦公室裏看報,朱荻窪匆匆進來,說:“林家上百號人,往鎮上來了!”


    “是嗎?”杜元潮連頭都未抬起。


    朱荻窪見杜元潮這裏毫無動靜,無趣地走了。


    不一會兒,披麻帶孝的林家人就走進了油麻地鎮。與上回劉家橋劉家鬧喪隊伍一樣,林家的隊伍也是從小鎮的大街的一頭,走向另一頭。不同的是,劉家的隊伍是沉默的,而林家的隊伍卻是一路走一路呼口號一般大聲喊叫:“邱子東殺人了!”“殺人要償命!”“邱子東,出來!”“邱子東跟戴萍睡覺,讓林文藻捉住了!”也不統一,百十號人各喊各的,其中一些人並無悲傷,卻有幾分快意。


    那呼喊聲,聲聲入耳,邱子東哪裏敢站出來,躲到了一座廢棄的倉房裏。


    杜元潮一直坐在椅子上看報,門外此起彼伏的呼喊聲甚至都未能使他的頭抬一下。等到將報屁股上的一行字都看完了,他才站起身來,用雙手搓了幾下臉,走出鎮委會,見到朱荻窪,便讓他立即去將民兵營長叫來。不一會兒,民兵營長就被叫來了。杜元潮說:“通知全體民兵,在邱鎮長家門前集合!”


    林家的鬧喪隊伍在到達邱子東家前一刻,一百多個身強力壯的民兵早站到了邱子東家門前的空地上。


    林家人仗著這是鬧喪的隊伍,想也不會有誰敢阻擋,繼續往前走。


    民兵們竟然往後退卻著。


    這時杜元潮出現了。


    人群立刻閃出一條道來。


    杜元潮走來時,林家人猶如走在曠野上,突然被一股涼意深重的野風所襲,一下被震住了,誇張的哭鬧聲頓時停息下來。杜元潮站在民兵隊伍與家隊伍中間,聲色*俱厲:“我看有誰敢動一磚一瓦!還無法無天了!”他一下就能感覺到這支隊伍的靈魂———那個為首的人是誰。他用眼睛死死盯著這個從穿著上便可看出不是一般農民而肯定是國家幹部的人,說:“趁早領著他們回去。出了事,你負一切責任!”這不禁使那人大吃一驚,也使整個林家隊伍大吃一驚。就像是一座城堡上的一盞使城堡大放光明的燈被一下打瞎了,這城堡頓時跌落於一片黑暗一般,林家的隊伍頓時疲軟下來。


    杜元潮轉身對那些民兵說:“誰敢亂動,就將誰捆起來!還沒有王法了!”說完,走了。


    眾人又立即閃出一條道來。


    林家人看著,就覺得眼前是片茫茫大水,杜元潮走過時,那水竟嘩啦啦分向兩邊,直辟出一條白色*的大道來。


    油麻地的民兵一個個嘴巴緊閉,麵孔威嚴地站立在林家的隊伍麵前。


    林家人象征性*地毀了一段籬笆,踩倒了一小片菜,用磚頭砸壞了一隻小小的醬油缸,便撤了。但一路上更加大聲地高呼那些口號,仿佛有一股力量本計劃是用在打打砸砸上的,現在卻用不上了,而改用在了呼喊上。


    杜元潮與采芹又在僻靜處駕了船,行向蘆蕩深處。


    陽光燦爛,天高水闊,到處是油汪汪的綠色*。水上涼風習習,杜元潮的心情好極了。他要將船搖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無船會行到的地方,一個天外世界。望著一望無際的蘆葦,他由衷地感激那些根根相連、葉葉相擦的蘆葦———是它們為他和采芹營造了優美而安靜的一隅。


    今天是采芹第一次從頭上取下戴了許久的白布條。她特地選用了一根鮮豔的紅頭繩紮了一頭的烏發,看上去,換了一個人兒。


    當油麻地完全從視野中消失之後,采芹坐在船頭上唱起來。唱的是童年的歌,是杜元潮所熟悉的歌。這些歌,他在從前的程家大院裏聽過,在與采芹一起玩耍於田野上時聽過。此時聽來,情意綿綿,消逝的歲月,從水麵上走來,鮮活如初春的草芽。


    杜元潮搖著船,聽著采芹的歌,望著天空的雲彩,就覺得心裏幹幹淨淨的,清澈到了極致。他不由得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那些在油麻地鬱積於胸的渾濁之氣,一下被吐到了這萬裏晴空下,被水上的風吹得不剩一絲痕跡。他真希望一生駕著這條船,一生行進在這不見人煙,隻見飛鳥與蘆花的水麵上,不要再看到豬喊驢叫、人來人去的油麻地。


    杜元潮覺得身體變得輕盈起來,沉重而勞累的心猶如一絲蘆花飄動起來。


    他將櫓搖得越發的瀟灑。


    采芹眯縫著眼睛,看著杜元潮的搖擼姿態。他有節奏地擺動著的臀部,使她心裏不禁湧起一陣陣渴望與慌亂。


    一次又一次的幽會,已使她有點兒不能再把握自己了。往往過不了幾天,無論是心還是肉體,就會有一陣陣按捺不住的渴求。時間一久,這樣的渴求就會如火苗燒燎野草一般,身心變得十分焦灼。當杜元潮終於用撞擊、撫摸、輕喚她的名字,用汗水、唾液、精液、向天空大聲嘶喊而使這一切煙消雲散時,她竟然會為自己重新獲得安靜、無欲而淚流滿麵。


    有一陣時間,他們誰也不說話,兩人都在期盼著那個停泊地的到來。杜元潮更快地搖著船,而采芹一直用眼睛向前眺望著。


    船吃力地穿過一片蘆葦,終於來到了他們的天堂。


    那是一片遠離村舍、四周都長了蘆葦的水麵,因風被蘆葦擋住,這片水麵竟無一絲波紋。天映在水中,使人分不清到底上麵的是天還是水裏的是天。


    船停在了這片水的中央,船倒映在水上的影像,都能看得清木頭上的花紋。


    兩人倒一時羞澀起來。


    采芹問:“子東他沒事了吧?”


    杜元潮說:“大概沒事了吧。”


    采芹說:“你幫了他。”她感歎了一句,“到底是小時候一起長大的。”


    天空中飛過一群大雁,將天空襯得越發的高闊。


    雁過之後,大大的一個太陽天下,天邊竟然響起雷聲。那雷聲轟隆如炮,其聲竟好像從水麵上一路滾動過來,直滾到這片荒寂的水泊,震出一片波紋。


    “天要下雨!”杜元潮看看天色*,一陣興奮。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的。”采芹從船頭上站起來,也仰頭去看天空,心中也是一陣興奮。


    兩個人都渴望著天能下雨。


    又是雷聲。


    太陽被一層薄雲所蒙,由金色*而成紅色*。這紅色*均勻地彌漫開去,水天一色*,皆為胭脂。


    天真的開始下雨了,先是纖纖細雨,透明的,使胭脂世界變得更加胭脂。


    采芹躺在船頭平滑的木板上,就像兒時的那個夏季躺在荷花塘畔的草地上。


    靜如睡蓮。


    她沒有去看正將衣服一件件扔到船艙裏的那個正在十分忙碌著的男人,而是旁若無人地望著天空:太陽半隱半顯,在夢幻的雲彩裏穿行著,雨絲從空中飄下時,一樣也是胭脂色*,絲絲胭脂,織成一頂無邊的胭脂帳,籠罩在胭脂湖上。


    他站在船艙裏,抓住她的腳踝將她的身體往後拉了拉,像一隻熟悉自己圈欄的羊,輕車熟路地就進來了。


    雨漸漸大了起來,那胭脂色*忽淡忽濃地飄浮在水上、船上、蘆葦葉上以及兩具肌肉緊張的軀體上。


    因有雨水,采芹的眼睛隻能半眯著望著天空。


    杜元潮偶爾也會抬頭看一陣天空,但更多的時候,是看著采芹的臉以及她在雨絲下的身體。他看到雨絲落在她的乳峰上,油珠兒一般滑落了下來,流到了她的胸脯上。它們滾動著,猶如滾動在一張半展半卷的荷葉上。水珠兒先是細小的,幾粒水珠兒相遇,就融成了一顆飽滿的水珠兒。兩乳間形成一道悠長的水道,雨水順著這條水道,向下流著,在那兒有小小的淺淺的湖泊,那裏已經積滿了透明的雨水。


    杜元潮覺得嗓子有點兒發幹,便低下頭來,將那片湖泊中的積水喝幹了。


    杜元潮看到,不一會兒,那片湖泊就又積滿了雨水。


    杜元潮像一個正在玩陀螺或正在用麥秸編織一隻蛐蛐籠的孩子,在聚精會神地做著自己的事。


    采芹非常喜歡杜元潮的這番神態,這番專心致誌的神態,曾無數次地吸引過兒時的采芹。當時,杜元潮在地上挖一個小坑或是製作一隻風箏,采芹不是看他手中的活,而是呆呆地看著他的臉———臉上的神態。采芹又看到了這番神態———孩子般的神態。看著看著,她的胸脯兒一個勁地向上挺去,兩腿繃直,雙腳緊繃,本就彎彎的腳弓就越發的彎彎。


    雨也大了,胭脂色*也濃了,湖水像是薔薇擠出的汁水。


    杜元潮的視野裏,是一雄一雌兩隻野鴨。那雄鴨繞著雌鴨轉著圓圈,並用嘴不住地點著湖水。那雌鴨先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但禁不住雄鴨的苦苦相求,也呼應著用嘴輕點著湖水。雄鴨便緊緊地挨著雌鴨。一副火燒火燎的著急之後,雌鴨將身體矮入水中,雄鴨覺得火候已到,便撲動雙翅站到了雌鴨的背上。接下來,它竟然用嘴啄住雌鴨脖子上的羽毛。那可憐的雌鴨,在雄鴨的重壓下,幾乎沉沒在水中。它不住掙紮著,抬起被雄鴨用嘴死死按住的腦袋,將鼻孔露出水麵勉強呼吸著。但不一會兒,又被雄鴨按入水中。


    一切都已結束了,雄鴨心滿意足地撲著雙翅飛向空中。飛了兩圈之後,笨重地落入水中,而那時,雌鴨正帶著劫後的餘歡,用嘴不住地向脖子上撩著清水。


    船在不住地翹動著,像一隻巨大的水上搖籃。


    純淨的雨水從采芹的身上緩緩流向了陰*陽相接之處,采芹感到有一股股讓人舒服的清涼進入了體內。


    那根被雨水浸得更加紅豔的頭繩在忽閃著。


    呻吟中的采芹,眼縫中隻露出一線眼白,這使杜元潮感到有點兒害怕。


    突然,從遙遠的油麻地傳來一聲槍響。


    杜元潮微微一震,翹動著的船慢慢平穩下來。


    又是一聲槍響,聲音更加的猛烈,那天空的雨仿佛受到震動,猶如雨後的大樹被人搖撼,一時雨滴紛紛墜落。


    突然地,他甩了甩腦袋,頭發飛張開來,隻見水珠亂飛,也分不清是汗珠還是雨珠。


    船大幅度地翹動,將一湖胭脂色*的湖水顛簸出一簇又一簇的浪花來。


    “我想喊。”


    “喊吧!”


    “喊了?”


    “喊吧喊吧!”


    “我想喊我想喊我想喊……”


    她的腹部突然高高向天空隆起,隨即盡情地毫無保留地尖叫了一聲,隨著這千年一叫,天為之動容,那雨竟嘩嘩倒下。


    杜元潮跪在已積了幾寸深雨水的船艙中,喘息著,兩眼失神地望著眼前的那片豐饒之地。


    采芹胸前的那粒紅痣,因雨水的浸潤而顯得十分鮮亮。


    雨變為細雨時,杜元潮在采芹的身旁慵懶地躺下了。采芹側著身子,看著它,見它一時變得老實乖巧,轉過臉去笑了。


    “笑什麽?”


    采芹沒有告訴他。在采芹的童年記憶裏,它有點兒彎曲,而如今依然有點兒彎曲。她不禁用手輕輕拍打了它一下,並罵了一句:“壞死了!”


    “它有罪嗎?你狠心打它。”


    “當然有罪。”


    “它倒是真有罪,可我沒有。”


    “你也是有的。”


    “我是沒有罪的。說個故事你聽著。有個人家,姐妹倆,河東有一個叫張小三的,總想她倆的心思,可惜總是沒得機會。這天終於有了機會:那姐妹倆的娘走親戚去了,晚上趕不回來。天一黑,張小三就摸到了那人家窗下,偷聽著屋裏的動靜。姐妹倆上床睡覺了,合睡一張床,並合用一床被,一頭睡著姐,一頭睡著妹。那被子總是蓋不住兩個人,姐姐就教妹妹:我倆得彎套彎睡……外麵的張小三聽成了叫張小三來睡,樂死了,大叫我來了我來了,推門就進了屋……第二天娘回來了,姐妹倆就將昨晚上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娘,娘聽罷,拿了一把菜刀,要找張小三算賬,沒想到剛出門,就聽見張小三正躺在她家菜園裏的一片茄子叢裏唱歌。你猜他怎麽著?他用一根草拴住那個,將它吊在一棵茄子上,而自己躺在那兒美滋滋地吃餅,一邊吃一邊唱:有罪的上吊,沒罪的吃餅睡覺……”


    采芹禁不住笑了起來。


    笑了一陣,采芹解下頭上的紅頭繩,輕輕給它紮上了。她覺得那樣子很有趣,又吃吃吃地笑了一陣。


    後來,她也在他身邊躺下了,不一會兒,兩個人竟相擁著,無憂無慮地睡著了。


    風吹來時,紅頭繩就會飄動起來。風一歇,它就又落下去。


    天又開始掉雨點了。


    杜元潮先醒來了,他輕輕坐起,看著還在睡夢中的采芹,心裏既感到溫潤也有隱隱的酸痛。他朝油麻地方向望去———油麻地早消失在煙雨裏。想到過不一會兒,他們就要分手,就要回到油麻地,他心裏感到一片空虛。他不想回油麻地,許多次他坐在鎮委會的辦公室裏,突然地就會覺得無聊且又無趣,胸口發堵,覺得天也荒荒,地也荒荒,心也荒荒。


    雨大了些,采芹也醒來了,雙眼惺忪地看著杜元潮:“你在想什麽?”


    杜元潮搖搖頭:“沒想什麽。”


    西墜的太陽被雲所遮,更將濃重的胭脂色*傾向大地。


    他們並排坐在船頭上,望著被胭脂色*浸染的茂盛的蘆葦。


    一隻鶴從蘆葦叢裏飛起,在天空飛翔了幾圈之後,居然落到了船尾。頭頂上的一粒紅色*絨球,簡直美麗絕倫。


    在離開他們的天堂之前,杜元潮帶著那根紅頭繩又要了采芹。


    采芹的長發落進了水裏。


    杜元潮看到,隨著船的顛簸,那長發一會兒在水中收攏一會兒又在水中蕩漾開來,像是一團黑色*的水草在水中悠然飄動。五六條體形秀韌的青背小魚遊過來,與擺動著的頭發戲耍著,它們甚至還敢穿越發叢。它們的脊背,其顏色*幾乎就與采芹的頭發為一色*。這幾條小魚的遊動與頭發的擺動呼應著,在這片無人問津的清水中蕩漾出一片無人問津的旋律。


    采芹問杜元潮:“知道為什麽喜歡你嗎?”


    杜元潮搖了搖頭。


    “喜歡你既有文性*子,又有蕩性*子。”


    那隻潔白的鶴居然在船尾舞之蹈之。


    不知過了多久,采芹發出裂帛般的一聲尖叫。


    喊聲驚動了那隻鶴,它拍翅飛去,而隨著它的飛去,他們靈魂逸出濕漉漉的肉體,也隨之飛去了……


    天近黃昏,琵琶乖巧地坐在小凳上,聚精會神地望著門前的路。


    每天這個時候,她都會停下手中玩耍的一切,坐在門口安靜地等待杜元潮的歸來。


    相比之下,她與杜元潮更親。每當杜元潮出現於她麵前時,她會立即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並張開雙臂用亮得出奇的眼睛仰望著杜元潮:“爸爸抱。”而杜元潮一旦回到家中,最讓他高興也最令他心滿意足的一件事就是蹲下來,將他的愛煞疼煞的女兒抱在懷中。在家中,他拒絕一切公事,即使偶爾要談一些公事,他也會一邊將女兒抱在懷裏一邊談。他抱她去看太陽,去看月亮,去看大河,去看風帆,去看樹,去看花,去看燕子,去看蜻蜓。他總與她說話,沒完沒了地說,像一對月老樹下的情人。天黑之後,女兒會露出一絲毫無理由的恐懼,仿佛黑暗處到處藏匿著什麽。那時,她最希望杜元潮能在家中守候著她。除了晚間有推不脫的會議,他晚上隻是在家中守候著艾絨與女兒。他的戀家,是油麻地的女人們怒罵與斥責那些不安分總想打野食的男人們的最有力的武器:“瞧人家杜書記!跟人家杜書記比起來,你算個什麽東西!”他真的是很樂意於在靜悄悄的夜晚守候著艾絨與琵琶,沒有絲毫的勉強。女兒的晚間入睡,居然絕大部分是由他相陪著,哼唱著千古流傳的鄉間搖籃小曲而完成的。這是一個優美得讓他的心軟化為水的過程。看著女兒的眼睛漸漸如兩片沾了雨水的樹葉一般合上,看著女兒的小嘴如同早晨池塘中的小魚浮上水麵呼吸著新鮮空氣一般咂巴,他覺得實在已沒有什麽理由再在心中記掛什麽了,風塵歲月所留下的瘢痕,當隨水而去。他甚至會在與艾絨做#¥#愛時,一旦發現驚動了女兒,都會暫時偃旗息鼓。杜元潮的這番兒女情長,使艾絨常常為之感動,但說出來的話卻是:“就知道喜歡你女兒。”


    但近來,杜元潮讓女兒等候的次數卻越來越頻繁,時間也越來越長了。


    女兒沒有生氣,依舊的安靜,依舊的聚精會神。


    雨還在下,當陽光轉變為霞光時,那胭脂色*暗淡下來,但卻更成了胭脂色*。


    艾絨坐在女兒身後的椅子上,與她一起眺望著門外。她懷中抱了琵琶,近來,她會常常想到這把從蘇州城帶來的琵琶,覺得自己越來越需要它。相對於油麻地的人家,她家似乎太安靜了。這是油麻地的一戶特殊的人家,不養豬,也不養雞鴨,甚至不種地———雖說也有自留地,但卻不需要艾絨操心,到時朱荻窪自然會領了人來幫助播種、施肥、除草與收割。


    自從她成為杜元潮的妻子,就再也沒有下過地。當那些一同從蘇州城來的知青像牛像馬一般掙紮於連綿不斷的農事中時,她卻能一身幹淨的打扮,安閑地呆在家中。在家中,她除了帶女兒,服侍丈夫外,幾乎再也沒有其他什麽事情可做,稍為勞累一點兒的事,即便是有,杜元潮也不會讓她去做,或是他親自動手,或是讓朱荻窪叫了人來做了。艾絨雖生活於陽光強烈、風雨不斷的鄉野,卻是一番城裏人的穿著,一番城裏人的臉色*,隻不過是膚色*多了些紅潤罷了。但這樣令人羨慕的生活,也常常會使艾絨感到空虛與迷惘,而近來又添了些不安與鬱悶。若是晴天白日,她會帶著女兒去田野走走,去觀望一朵花的開放或是一隻蜻蜓戲水時的樣子,那時,她也許會快樂一些。但油麻地偏偏老是下雨,下得人心裏一片的憂鬱。


    這個時刻,她就會從布袋裏取出琵琶,坐在椅子上,將麵頰貼在光滑的令人心中感到熨帖的琴身上,將那雙遠離農事的纖細而有質感的雙手放到了弦上。


    那琴聲仿佛已奏響多時,流淌進淅淅瀝瀝的雨聲中,竟無一絲突兀。


    彈、撥、勾、輪、揉,琴聲沒有絲毫的焦躁,點點滴滴,欲揚先止,常常一個音符響起直到餘音漸弱為遊絲,才又響起一個新的音符。也有小小的接二連三的高xdx潮,那也隻是青豆落在板上的細碎之聲,不足以撕心裂肺。這琴聲更多的是彷徨與猶疑不定。


    琴聲與雨聲相諧,竟讓艾絨一時錯將雨聲當成了琴聲,而又將琴聲當成了雨聲。


    艾絨就有了奇怪的想法:原來,這琵琶是因雨而生的。


    說來也怪,每當艾絨彈起琵琶時,女兒就會顯得越發的安靜,並且神情顯得有點兒悠遠,全然不像是一個孩子的神情。


    有時,艾絨看著女兒的神情,會將琵琶向前一傾,並微微一笑。


    說來意味深長,琵琶聲中,不見油麻地,卻隻有夢樣的、詩樣的蘇州,那個生她養她的煙雨小城———小巷深深,小巷無數,織成一張溫柔的大網。青瓦粉牆,漆門銅環,牆外是一番清幽,牆內是一番神秘。尤其是那些傍水小巷,更是風情萬種。那些石子路、石板路,將世界引入平常,引入悠遠,引入世俗,引入優雅。桐芳巷、蒹葭巷、西美巷、燕家巷、瓣蓮巷、斑竹巷、桑葉巷、槐樹巷、倉米巷、柳枝巷……著名的不著名的,卻都一樣的使人感到溫馨,感到情意綿綿,感到雅致。


    雨天的小巷,更見蘇州的那番精神:雨打濕了石子、石板,一番幹淨,一番清涼。那些身材修長的女孩兒舉著橘紅的油紙傘,款款走在悠長的路上,衣袖滑落下來時,露出象牙色*的手臂,讓潮濕的風吹著,心裏忽然有了某種感覺,便將柔和的麵孔微微上揚,顯出一番說不盡的風韻。


    風絲絲,雨絲絲,情也絲絲。


    早晨,小巷格外的清靜,而清靜中,會有一個姑娘或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挎著籃子,用柔婉的聲音沿路叫著:“梔子花!———”或叫著:“白蘭花!———”聲音在寂寂的巷裏回響著,於是幽幽的院落中,就會有女孩或婦女想到,鬢與襟上如果佩戴一朵梔子花或白蘭花,該是多麽的好!


    夜晚,那些沿街叫賣餛飩的駱駝擔,使這座小城有了別樣的靈魂。精巧的爐子,將蛋黃般鮮亮的爐火呈現在燈光不很明亮的小巷之中。夜深人靜,那清脆的梆子聲,篤篤篤地傳播於夜色*之中,既使夜晚變得更為靜謐,也使人覺到,即便是夜晚,小城仍還安詳地跳動著生命的節奏。


    還有太平山的楓葉,這片片不濕的火焰,既使秋天更像秋天,也使秋天有了一番靜穆的壯烈。


    還有玫瑰醬、玫瑰露、玫瑰酒。就在那個玫瑰花盛開的季節,那些賣花的姑娘將一籃籃玫瑰花送到城裏人家。那些花被小心翼翼地裝於籃中,花蕊一律朝上,猶如還在枝頭,都采摘於天亮之前,花瓣上還沾著晶瑩的露珠。玫瑰醬、玫瑰露、玫瑰酒,散發出的卻又都是玫瑰的香氣,從高高的粉牆那邊飄出,飄到巷裏,飄到石橋,飄到水上。


    當然還有評彈。這大概是世界上最簡樸也最優雅的藝術了。從頭到尾的樸素,從頭到尾的單純,又是從頭到尾的清雅。高而不喧,低而不閃,明而不暗,啞而不幹,放而不寬,收而不短的說唱,給人的是得當,是分寸,是有節製的情感流淌,是哀,是怨,是悲,是喜,都沒有那頂點的沸騰與大紅大綠的喧囂。


    艾絨看到了父親母親,看到了他們樸實無華的彈唱。


    已是黃昏,雨依舊在下,雖在夏季,卻有幾分涼意。


    艾絨彈著琵琶,心中不覺有了悲愁,聽著這嘈嘈切切的雨聲,不禁輕聲吟唱:庭邊木樨花冷落,籬邊黃菊葉凋零,山茶放,臘梅生,暖閣紅爐酒頻斟。


    禮部春閑二月星,馬蹄踏遍杏花塵。


    ……


    一曲未了,兩行清淚已細細地順著她的鼻梁流淌下來。


    那時,杜元潮與采芹駕船還在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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