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邱子東一槍擊中了一隻在麥地裏覓食的野兔,但又未能將它徹底了結,這隻受傷的野兔便一路滴血一路狂奔,將他帶到了鄰近油麻地的葉家渡。


    後來,這隻野兔被葉家渡的人抓去了。


    邱子東在無數的葉家渡人喊叫著奔跑著圍追這隻野兔時,並未加入其中,而是氣喘籲籲地拄著獵槍,站在一棵大樹下觀望著。他並不在意他的獵物,而隻在意驚天動地的槍響、濃烈而刺鼻的火藥味、獵物一命嗚呼的樣子或者是它們的亡命竄逃之狀。


    最終,一個並未參與圍追的打草的孩子,將這隻已經被追得精疲力竭的野兔,輕而易舉地抓住了。


    邱子東沒有爭要他的獵物,而是很高興地看著那個孩子高高舉著野兔,嗷嗷歡叫在田野上又蹦又跳的樣子。


    一切歸於平靜時,邱子東聽見有人叫他:“老邱!”


    邱子東回頭一看,是葉家渡的書記顧遜貴。


    顧遜貴指著邱子東:“你也他媽的不務正業,什麽狗屁的鎮長!”


    邱子東蒼白一笑。


    他們曾一起去過一趟大寨,半個月時間裏都呆在一起,很談得來,一起抽煙,一起喝酒,一起胡說八道,很投機。邱子東說話算數的那幾年,顧遜貴還白吃過許多桶由油麻地的油坊榨出的好豆油,還極便宜地買過兩大船油麻地的磚窯裏燒出的上等磚。


    他們就在大樹下坐下了。


    顧遜貴一副百思不解的樣子:“你一個能說會道的人,怎麽就弄不過一個結巴!”


    “他不結巴了。”


    “可他原先結巴!”


    “可現在他不結巴。”


    “就算他現在不結巴了……”


    “他現在就是不結巴。”


    “好好好,現在不結巴。現在不結巴又能怎麽樣?我怎麽橫看豎看,也沒有看出他杜元潮這狗日的有什麽大能耐呢?”


    邱子東笑了:“你嫉妒了!你們葉家渡總是被油麻地遠遠地甩在屁股後頭,你看一看你葉家渡大隊部的牆上有一麵紅旗嗎?光牆,寒傖得很!紅旗全掛在油麻地鎮委會的牆上了。牆上掛滿了,就掛在房梁上,大門一開,風一吹,就聽見嘩啦啦響。”


    顧遜貴心裏酸溜溜的。


    春光明媚,飛鳥穿林,滿眼蓬勃,花香濃染了三月的空氣,天地萬物,都顯得有點兒醉意。


    坐在樹下的這兩個人,沐浴於酒一般的春光中,心情卻似秋天般落寞。


    “惹不起還躲不起嗎?”顧遜貴說。


    “躲?往哪兒躲?無處可躲。”


    顧遜貴搖了搖頭,長歎一聲:“邱子東呀邱子東,你狗日的,一副英雄氣概都哪裏去了?


    !”


    邱子東無話可說。


    兩人聊了一陣,各走各的路。但顧遜貴走了幾十步又回過頭來叫道:“老邱!”


    邱子東回過頭來:“有話快說。”


    顧遜貴追上邱子東,說:“要不,你將家搬到我葉家渡?”


    邱子東一怔,隨即說道:“誰也不能讓我離開油麻地!”


    “好好好,就當我什麽話也沒說。”顧遜貴說罷,走他的路去了。


    邱子東獨自一人立於蒼藍的天空之下,望著顧遜貴遠去的背影。


    他沒有再去打獵,而是背著獵槍,低著頭行走在油麻地的土地上———那印滿了他的腳印的土地上。


    他沒有回家,而是抱著槍,在蘆葦叢中一直坐到天黑。晚飯後,他也沒有與家中人商量,便趁著夜色*去了葉家渡顧遜貴家中。見了顧遜貴,劈頭就問:“你白天說的話算數?”


    顧遜貴笑笑。


    “算不算數?”


    “算數,不就一塊宅基地嘛,你隨便挑!”顧遜貴有一種衝動:冷看杜元潮眾叛親離的衝動。


    邱子東說:“顧遜貴,你聽著:我邱子東隻是將家搬到葉家渡,做一個普通的葉家渡人,並無其他任何企圖。”


    顧遜貴說:“知道。葉家渡廟小,也容不下你這尊菩薩,你隻不過是在油麻地出不去,改道從我葉家渡出去罷了。”


    邱子東一笑:“與你也算沒有枉做一場朋友。”


    “趁我還坐著葉家渡的江山。”


    “我不拖,一天都不想拖。”


    “房子蓋了,造成既成事實,戶口遷過來就是了。”


    邱子東走上去抓住顧遜貴的手,狠勁地握了握。


    邱子東在葉家渡選了一塊好地方:前麵是條大河,那大河上有來往風帆,且不時有捕魚的船隻行過;後麵是桑田;左是蘆葦蕩;右是莊稼地。邱子東暗地裏請了一位風水先生看過,那風水先生正著走幾步,反著走幾步,東看看西瞧瞧,然後說:“一塊好地。”


    動土那天,邱子東親自放了丈餘長一串鞭炮。


    葉家渡地大,葉家渡人對邱子東將房屋建到他們的土地上來,心頭飄過一絲想法,但這想法淺淺的,飄過去也就飄過去了。


    邱子東沒有從油麻地的磚窯買一塊磚瓦,而是靠一位朋友的關係,從很遠的地方的一座磚窯買了所需的全部磚瓦。他發誓,建在葉家渡的新房,絕不用油麻地一粒土、一根草。


    反正在油麻地也無太多的事可做,他索性*將全部的心思與精力用在了這座房子的建築上。他要用全部的時間加上全部的積蓄,在油麻地以外的這塊地方,建築一座這一帶最出色*的房屋。他要讓這座房屋告訴世人:邱子東從此不再做一個油麻地人了,他要在另一塊土地上逍遙一番、瀟灑一番、痛快一番。他賦予了這座房屋無限的含義,其中包括對杜元潮形象的貶損:杜元潮不容人,他邱子東是被逼無奈,隻好舉家遷走。


    動土的那一天,就有人將這一消息轉告給了杜元潮。杜元潮聽罷,半天沒有說話。此後許多天,他也沒有對這件事發表任何看法,仿佛這件事情純屬一個捕風捉影的謠傳。


    邱子東也不張揚,日夜為這座房屋的建成而操勞著。


    大約是在牆砌到一人多高時,這天,天開始下起雨來。起先以為下一陣,這雨就會停住,那些幹活的木工、泥瓦工暫時都跑到附近樹下躲雨去了。但這雨就是不肯停下,並漸漸大了起來,不一會兒樹葉就再也擋不住雨了,那些木工與泥瓦工隻好倉皇跑到鎮子後麵的一座廢棄的倉庫裏去躲雨。可人剛剛進了倉庫,一些木工與泥瓦工們正於心中暗暗歡喜這天下午可以不幹活時,雨卻齊刷刷一下停住不下了。他們沒有立即返回工地,就在倉房裏靜靜地等雨。左等右等,也沒有等到雨,隻等到一個明晃晃的太陽。他們沒有理由再在倉房裏歇下去,隻好打著哈欠,懶洋洋地走出倉房,走到工地上。木工們、泥瓦工們又磨蹭了一陣,想起中午邱子東家的一頓好飯菜,心中有愧,便又各自進入了自己的工作。這裏,眾人剛剛找回幹活的感覺,那太陽又鬼鬼祟祟地藏進了烏雲,幹活的人不時地觀望一下這片陰*沉沉的天空,心就懸著。懸著懸著,就有雨點掉了下來,先稀後密,先細後粗,先小後大。幹活的人想堅持著不撤,但那雨卻又發潑起來,逼得他們再次放下手裏的活而逃入那座倉房。


    四堵半截牆,被雨洗刷著。


    眾人在倉房裏歇著,有的打盹,有的木然望著外麵的雨以及雨中的樹或吃力地飛翔著的鳥。當疲乏襲上全身,慵懶漫上心頭時,那雨卻又齊刷刷地停住了,接下來雲開日出,陽光普照大地。他們不想再被那雨戲弄,堅持著守在倉房裏。然而,天就硬是一派晴朗。


    邱子東出現在工地上。


    倉房裏有人看到了他,就連忙將其他正在瞌睡中的人叫醒。眾人哈欠連天地出了倉房,仰臉望望幹幹淨淨的天空,心裏很生氣:“狗日的天,要下你就痛快地下,要停你就徹底地停,別像女人來事似的說來就來,說停就停!”


    其中有個老者說:“這雨叫半吊子雨,瞧著吧,還不知道要折騰多少天呢。”


    眾人趕到工地,見邱子東臉色*不快,便趕緊幹活。


    邱子東掏出一包好煙,一半熱情一半冷漠地給每人分了一根之後,因要去河邊買木頭,就走了。


    邱子東的身影剛消失,天就又下起雨來。


    這一回,幹活的人就跟天賭氣不撤,任由雨淋去。


    雨卻比人有耐心,你不撤就不撤唄,不撤,我就下,下,下個不停。


    眾人的衣服都淋濕了,雨卻還在固執地下,沒有絲毫罷休的意思。風一吹,個個都覺得身上往心裏涼,烏了的嘴唇不住地顫抖。


    木匠說:“這雨中的木工活,是做不得的,門窗走了形,休要責怪我們。”


    泥瓦工說:“一邊砌一邊下,這牆是難得結實的。”


    大師傅看看天,估摸著現在已在一天的哪一刻上,過了一會兒說:“今天就幹到這兒吧。”


    眾人便紛紛撤離了工地。


    前腳撤,後腳天又放晴了。


    走到半路上的這些木工、泥瓦工不知道是回工地上呢還是繼續往家走,或是放慢了腳步,或是停住了腳步。最後,大師傅作出了決定:回家。大師傅說出這個決定之後,緊接著罵了一句:“狗日的天!”


    一行人走在路上時,正巧遇到邱子東往工地上走,當時,太陽暖烘烘的還有老高,於是一個個都很尷尬。


    邱子東沒有說什麽,隻是冷著臉。


    此後,天就一直晴著,晴到晚上,晴到第二天早晨。


    早上,木工、泥瓦工以及小工,一二十人,照例空著肚子走出家門,走到邱子東家吃早飯。邱子東一心想著房屋早一點兒蓋起來,不讓家人吝嗇,一天三頓都實實在在。眾人也直將肚子吃得結結實實,才搖搖晃晃地往工地上走。


    邱子東雙手抱拳,說道:“拜托了。”


    眾人抬頭望望天,都說:“今天是個好天氣。”


    那位老者小聲如自語:“不一定。半吊子天,一半吊子起來,十天半個月也還是個半吊子。”


    此後一天,天忽晴忽雨地捉弄了人一天:一幹活就下雨,一撤離天就晴,你挺著幹,那雨就沒完沒了,你挺著不幹,那天就陽光萬丈。一天下來,牆隻增高一磚,但人跑來跑去的卻也很勞累。不住地想著吃了人家的,卻不見活兒,一個個心情都不好。晚上,一行人來到邱子東家,雖說飯菜如往常一樣的好,一樣的早早擺上了,但,一個個不時地瞟一眼主人的臉色*,吃得很沉悶,滿屋裏就隻有一片吧唧聲。


    接下來一連三天,情況都大致如此。


    想想一天三頓一二十人的吃喝並還要給人工資,如此巨大的開銷讓負擔沉重的邱子東不得不作出決定:停工三天,等天徹底地明白了,再複工。


    以後的三天,卻一天比一天的晴朗。


    邱子東很惱火:再停工兩天。


    接下來的兩天,依然風和日麗。


    邱子東想這半吊子天總算有定數了,就派人通知木工、泥瓦工以及小工複工。


    複工這一天,早晨的天氣確實令人歡欣鼓舞。


    但等眾人都到了工地剛將活接上時,天則又舊病複發了,陰*陽怪氣、反複無常地折騰著這些木工、泥瓦工與小工們。


    第二天,天照樣的淘氣折騰人。


    在雨中跑來跑去的眾人覺得白吃白喝了邱子東家的,眼見著一天一天地過去,那房屋非但不見進展反麵被雨淋得爛糟糟的,心裏很是不安。大師傅對邱子東說:“邱鎮長,要麽再停工幾天?”


    “媽的個逼!人跟我作對,天也跟我作對!”邱子東這些日子情緒惡劣,並有點兒失控。


    他將煙蒂扔在爛泥裏,說:“不停!”他倒要看看這混蛋的天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眾人見邱子東一副與天較勁的樣子,感到有點好笑。


    邱子東腳蹬一雙高筒雨靴,手舉一把黑布雨傘,整天廝守在工地上。


    那雨說來就來,並專門是在木工、泥瓦工進入工作狀態時來;說停就停,並專門是在木工、泥瓦工們歇在倉房時停。


    雨來了,邱子東也不去躲雨,而是舉著傘,一動不動地站在工地上,樣子像一顆在雨中生長的巨形黑蘑菇。


    眾人見他不走,便也堅持著。那雨似乎就很生氣,瓢潑般傾瀉下來,從頭上急匆匆地流下來,迷住雙眼,搞得人什麽也看不見,使這種堅持變成一番純粹的徒然。


    邱子東隻好高叫著:“撤!撤!”


    眾人撤去。


    邱子東卻還蠻橫地挺立於雨中。那雨很想殺殺他的脾氣,就越發地肆虐。這布傘也就能遮擋細雨,哪裏經得住如此大雨,傘外大雨滂沱,傘內也是淋漓不止,早就將邱子東淋成了一個水人兒。他人本就清瘦,這些日子的操勞,便越發的瘦,而經雨一淋,衣服全都緊貼在身上,便瘦削得讓人可憐了。


    他像木樁插*在了地裏。


    雨水一時來不及流走,積蓄起來,淹沒了他的雙腳。


    後來,雨終於變小,變成↓∠贛輟H四隻燕子從油菜花田飛過來,不知這位舉著雨傘的人為何物,低矮地繞著他飛翔著。


    見雨將息,他這才從泥水中走出,走到倉房裏:“諸位師傅,天不下雨了。”


    眾人打著哈欠,縮頭聳肩地走向工地。


    幹不一會兒,雨再度來臨,先是雨絲的飄落,不一會兒就是粗大沉重的大雨點兒撲簌撲簌地往下掉,等到滿世界一片雨霧茫茫滿眼囫圇時,邱子東隻好用已經沙啞的喉嚨大叫:“撤!撤!”


    經過幾番折騰之後,本來心裏就不舒暢的眾人,就有點兒不樂意了:一會兒讓幹,一會兒讓撤,天折騰人,人也折騰人!一個個情緒開始變得壞起來。


    邱子東情緒更壞,他開始挑那些木工、泥瓦工的毛病了,說牆砌歪了,說活幹得太粗,口氣生硬,有時還閉著眼睛朝人吼叫,搞得眾人都不愉快。


    他舉著黑傘,整天立於工地之上,這使眾人感到很壓抑,很心煩。


    這天下午,雙方終於開仗了。發生衝突的直接原因是邱子東將一段已砌好的牆三下兩下扳倒了,理由是牆不正。大師傅不幹了,問:“你為什麽把牆扳倒?”


    邱子東說:“歪了。”


    “憑什麽說歪了?”


    “眼一瞄就知道歪了!”


    “我說不歪!”


    “都歪到爪哇去了,還不歪!你們算什麽泥瓦匠!”


    “都是拉了線砌的,不可能歪!”


    牆已被扳了,所以到底歪不歪就無法確定。大師傅就抓住這個理:誰讓你把牆先扳了,現在沒有根據了,歪與不歪,也不能是你說了算。


    最後,邱子東火了:“不想幹了,就滾蛋!”


    大師傅對其他師傅與徒弟們說:“收拾東西!”


    局麵不可收拾之際,幸虧是那個老者出麵打圓場,才使雙方的火氣平息下來。


    再下雨時,眾人死也不肯離開工地,任雨猖獗,任邱子東大叫“撤”,就是不撤。他們縮成一團,或蹲在地上,或蹲在腳手架上。


    邱子東也不喊叫,扔掉雨傘,也縮成一團蹲在雨地裏。


    眾人覺得對不住邱子東,邱子東更覺得對不住眾人。


    附近的一棵老死的樹上,落了十幾隻被雨淋濕了羽毛的烏鴉,也都縮成一團,紋絲不動。


    邱子東低頭呆呆地看著地麵上由雨水積成的細流在眼前匆匆流過……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建築。


    天終於徹底地好了起來,但因為雨的緣故,使邱子東麵臨著一番窘迫:所剩資金已再也無法購買全部的房頂材料了,現在,他隻有四堵牆———那牆倒是很高,青一色*的青磚,且又是實牆,很氣派也很漂亮。


    邱子東本是東借西借才湊夠建房所需資金的,現在出現如此大的缺口,已再也無法開口向人借錢了———借錢已經使他丟盡了麵子。


    眾人隻好停工待料。


    黃昏裏,邱子東站在四堵高牆之中,仰望玫瑰色*的三月天空,心中卻是一片荒草淒淒。


    他長久地立在那裏,直到天色*暗淡下來,才往油麻地走。一路上,他隻想一件事:如何向父親邱半村開口說拆掉老房子。他現在隻有這一條路可走了:拆掉老房子,用老房子的材料作新房子的房頂材料。這並不是原先的計劃———原先的計劃是讓老房子留在油麻地。他要讓這座老房子永遠地矗立在油麻地鎮上,但卻一年四季人去房空。他要讓這座房子成為杜元潮心中永遠的痛。


    他走到了家門口,但並沒有立即進家門,而是在外麵站著,打量著這座老房子。


    這座老房子是祖上傳下來的,現在看上去雖然舊了,但依然可以看出它往日的風光。寬而高大,無一虛處,處處實實在在,一副銅牆鐵壁的樣子,處處訴說著這房主當年的實力。


    那年,邱半村因木排大崩潰而傾家蕩產時,就隻守住了這一座空屋。


    邱子東借著微弱的光,依稀看到了瓦壟裏的瓦花和早已開始剝蝕的牆磚。


    他清楚地知道,這座老房子若由它就這般支撐著,大概還會支撐漫長一段歲月,而一旦拆掉它,大概也就能落下一些木料與磚瓦,其餘則都將成為廢物。


    他走進屋裏,昏暗的燈光下,他看到了父親那雙因中風而變得有點差異的眼睛。他覺得自從父親中風之後,這雙眼睛雖然是定定地看人睹物,但卻是比原先的亮,亮得發賊,讓人有點兒害怕。他避開了父親的眼睛,低頭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邱子東的老婆已經在桌上擺好飯菜。


    邱半村一隻胳膊垂掛著,一隻胳膊彎曲在胸前,搖晃著走到桌前,費力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沒有立即去吃飯,而是看著邱子東,那時的邱子東蓬首垢麵,容顏憔悴。


    邱子東說:“吃飯吧吃飯吧。”


    邱半村顫顫抖抖地端起碗,盡管竭力想穩住顫抖,碗裏的粥還是溢出了一些,米湯就順著他的手指縫流淌下來,滴在了桌麵上。


    邱子東的老婆一聲不吭用擦桌布將其擦去,並將擦桌布放在了桌子的一角。


    邱半村喝著粥,不時地從嘴角流出。他感覺到了,就用衣袖去擦。那衣袖因為多次被米湯菜汁所浸染,風幹後,便油亮亮的硬邦邦的。


    風燭殘年。


    邱子東本來打算在飯桌上向邱半村說拆房之事的,但他放棄了。他想,如果此時說出此事,父親手中的碗準會跌落在地。


    這天,邱子東一夜未眠。他實在不知道究竟如何向父親開口,他邱家祖祖輩輩生活在油麻地,這裏有他家的房產,有他家的田地,有他家的祖墳,有他家的幸福與苦難,有他家成敗枯榮的曆史,還有他家的百般的愛與百般的恨。對於行將就木的父親來說,遷出油麻地,就等於是將他往死裏更送一程。


    第二天,又是一個特別的好天氣。


    飯後,邱子東終於向邱半村開口了:“我想把這房子拆了。”


    那時,邱半村正拄著拐棍立於院中看柿子樹上剛結出的青果。他似乎沒有聽見兒子的聲音。


    “我想把這房子拆了!”


    邱半村歪過頭來望著邱子東。


    “那邊的房子還缺房頂。”


    邱半村沒有說什麽,拄著拐杖轉身向屋子裏走去。


    邱子東跟在父親的身後。


    邱半村艱難地跨過門檻後,再往前走了幾步,忽然搖晃不止,還未等邱子東走上前來將他扶住,就已撲倒在地。


    邱子東與老婆將邱半村扶起時,他的嘴角吐著白沫,撞破的麵頰正流著濃稠的紫黑色*的血。他被扶到床上躺下後,嘴巴始終緊閉著一言不發。


    邱子東百般無奈地走出家門,又走向那個隻有四堵高牆的工地。


    太陽暖烘烘地照著大地,到處是花,到處是綠生生的草木,油菜花上飛舞著成群的蜂蝶。


    邱子東就這樣,帶著一顆冰涼的、無助的卻又是躁動不安的心,走在漫天流淌的春光裏。


    他又站到了四堵牆的中間,那時,他覺得自己是一頭被囚禁的困獸。


    回到家中,他撲通跪在了父親的榻前。


    邱半村卻一直麵向牆壁。


    邱子東就一直低頭跪著。


    窗外,院子裏的柿子樹上,布穀鳥兒在枝頭上宛轉不停。


    邱半村終於將臉轉過來,那時,從天窗中照射下來的一束明亮的陽光正照射在邱子東的頭上。他看到兒子的頭發是枯澀的,並且有了少許白發,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邱子東望著父親說:“我不離開油麻地,就永無出頭之日。”


    邱半村閉著雙眼,仿佛在回憶往事。過了很久,說:“拆吧……”


    兩行冰涼的淚水,順著邱子東的鼻梁匆匆流下。


    隻一天的工夫,邱家的房子就不複存在了。


    這一天,有許多油麻地人在圍觀。拆房子的人是默默地拆,圍觀的人是默默地看,隻有牆倒塌的轟響、瓦片落地的粉碎之聲、木板折斷時的哢吧之響。老屋多塵埃,倒塌時,土灰拂拂揚揚,幾乎遮蔽了半個天空。圍觀的人就站在不遠處,對這灰塵視若無睹。隨著灰塵的濃淡以及風的大小,那些人在塵霧中忽隱忽顯。


    這一天,整個油麻地都處在無語狀態。


    傍晚,邱家幾代繁華所僅剩的一絲痕跡,也在長空歸鴉的叫喊中灰飛煙滅。


    這一天,杜元潮卻在湖上逍遙了一天。


    船、采芹、蒼蒼莽莽的蘆葦、遊魚、飛鳥、清澈的水、和煦的風,這是天外之天。


    杜元潮迷戀上了船、蘆葦與水。采芹似乎也是喜歡這片水。當杜元潮駕著木船,沿著一條少有行船的水路,向大湖的深處行去時,她有一種鳥兒遇上清風、草木遇到陽光的喜悅。


    她坐在船頭上,任由湖上吹來的風掀動她的衣角、弄亂她的頭發。而當她想到不久杜元潮會像瘋子一般向她撲過來、將她壓在身下時,她的臉就會在清風裏一陣陣發燙。當杜元潮在她的身上顛簸,船在水麵上搖晃,她會有一種眩暈感,而這種感覺會使她靈魂出竅,與雲水相融為一體。一切結束之後,她會用清水將自己洗得幹幹淨淨,也會將杜元潮洗得幹幹淨淨。


    她從杜元潮安靜而滿足的眼神中感覺到,那時的杜元潮不僅僅是一種肉體的愜意,更是靈魂的愜意。她覺得這一時刻的杜元潮,像一個嬰兒。


    船停在無人的蘆葦叢中。


    一如往常的欲火,一如往常的衝動,一如往常的愛撫與猛烈撞擊,一如往常的撕心裂肺、酣暢淋漓、四肢顫抖,一如往常大潮退去時的完美無缺的無心機與安靜。


    已近初夏,太陽已經很有力氣。二人稍感疲倦,將自己攤放在船板上,不著一絲,完全地暴露在太陽底下。湖上有風,吹過時,四周蘆葦不住地起伏,水上波紋追逐著波紋,他們的毛發則也像細草般被風壓倒或是微微顫動。


    最後一次,半途中,采芹不知被什麽所觸動,說:“邱子東要搬出油麻地,你知道嗎?”


    杜元潮一下子興致全無,勉強了幾下,就滑落在了采芹的身邊,望著雲朵奔走的天空。


    今天,采芹不知被什麽心思所糾纏,也不去哄它和他,隻是躺在那兒,也望著雲朵奔走的天空。她覺得那雲朵有的像羊,有的像牛,有的像狗,有的像雞。


    倒是杜元潮自己過了一陣,又瘋狂起來,這回真是瘋狂,躍馬揮戈式的瘋狂。


    采芹有點兒吃驚,一邊將他緊緊箍住,一邊不住地問:“你怎麽啦?你怎麽啦?”


    木船在水上大幅度地搖晃著,仿佛要將它傾覆於水中一般……


    這天晚上,月色*甚好,遍地如水銀瀉地般地亮。


    杜元潮走出油麻地,走上了葉家渡的土地。他穿過一片樹林,跨過兩座小橋,走過一片田野,便看到了邱子東那座還未建成的新屋。他長時間地站在一棵大樹的陰*影裏,一直望著。夜色*中,這幢房子雖然還未加頂,但已經顯得有點兒咄咄逼人了。它無聲地矗立在天幕下,給杜元潮形成巨大的壓力。這壓力使他感到胸悶,仿佛肺部塞滿了棉絮。


    夜漸深,他離開時,一句話在心中轟然炸響:他爛也得爛在油麻地!


    早晨起來,朱荻窪又來報告:“杜書記,葉家渡的那幫婦女,又來我們桑田裏偷桑葉了。”


    杜元潮頭不抬地說道:“不就是幾片桑葉嗎?讓她們偷去就是了,何必那麽小氣?”


    “已經偷了好幾天了。”


    “這我知道。”


    朱荻窪路過桑田時,就見葉家渡的那些婦女正肆無忌憚地偷桑葉。前兩天,她們見有人過來,還知道往桑田深處跑或是進入附近的蘆葦叢裏躲一躲呢!膽竟越偷越大了。他想跳進桑田去追趕她們,但想到杜元潮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心裏說:我憑什麽著急呢!


    葉家渡的婦女,將臉藏在桑葉的後麵,瞧著朱荻窪走路的模樣,咯咯咯地偷著樂。


    朱荻窪都聽到了,小聲地罵了一句:“一群騷娘們,欠日!”


    葉家渡沒有油坊,也沒有磚窯,但葉家渡差不多家家養蠶。養蠶歸養蠶,卻懶得種桑。


    到了蠶晝夜吃桑、整個葉家渡都能聽見沙沙之聲時,葉家渡的桑就不夠用了。但葉家渡的人不慌:葉家渡沒桑,周圍的村子有桑,偷桑便是了。偷得的桑也是桑。每逢到了這個季節,葉家渡的女人們就變得鬼鬼祟祟的,目光很不老實,手腳很不幹淨。她們或是單獨行事,或是三五成群地到鄰近葉家渡的地方去察看去偷桑葉。不僅偷公家桑田裏的,還偷私人家桑樹上的。膽小一點兒的,等夜深人靜時借著月色*去偷,或者幹脆摸黑去偷。因為伸手不見五指,采摘完全是憑感覺,這樣的偷,很糟蹋桑樹和桑葉,倒更加讓人怨恨。膽大一點兒的,就光天化日之下偷。偷時,有分工,有作挖野菜狀站崗放哨的,有偷的。碰到有人在走動,那桑葉好得又特別撩人時,就派出一兩個人去纏住那人拉呱胡聊,其餘的人就呼呼啦啦地風卷殘雲般將那些大好的桑葉一片不剩地摘了去。但惟一可以原諒的是,她們不采摘還未能采摘的嫩桑。這算作是葉家渡采桑女的采桑道德也行,算作是為了下一次有桑可偷也行。她們有許多逃避人檢查的辦法,最慣用的方法就是將挖野菜與偷桑葉結合起來。見有人時,就挖野菜,見無人時就偷桑葉。往回走時,將桑葉放在大籃子的下麵,上麵敷衍了些野菜。而其中一兩個人的大籃子裏也許都是野菜。有人起了疑心過來盤問時,她們就都一口咬定是挖野菜的。如果這個人固執著一定要弄一個水落石出,那個籃中裝滿野菜的人,就將籃子捧到這個人麵前:“你翻!你翻!”這個人一翻,全是野菜,就頓時蒙了,而此時,所有的婦女就一擁而上,指著這個人的鼻子說他誣陷了她們這些清白的葉家渡婦女。這個人隻好賠禮,趕緊逃之夭夭。


    每逢這個季節,葉家渡周邊地方上的人,見到葉家渡的婦女挎著籃子到處走動時,就會不出聲地站在一處用眼睛盯著她們。


    往常,葉家渡的婦女一般情況下,是不到油麻地偷桑葉的,因為她們都知道杜元潮對油麻地一草一木的吝嗇,一旦發現他人順了去或偷了去,那是絕不會輕饒的。今年,隻是來試一試,未曾想到,油麻地的人,並沒有表現出特別警惕和特別在意的樣子。油麻地有大片的好桑田,那桑葉才叫桑葉,又嫩又大地招人喜歡。葉家渡的采桑女見到這樣的桑葉,眼中滿是喜悅的光芒,采摘時手都有點兒發抖。一連幾天過去了,她們也沒有看到油麻地緊張起來,仿佛那桑田不是油麻地的,而本就是葉家渡的。葉家渡的婦女很高興,甚至大大方方蹲下來在桑田脫褲子撒尿,甚至一邊用那好看的手形采摘桑葉一邊低聲哼唱小調兒,一派田家樂的風情。


    本來不敢到油麻地偷桑的,聽說油麻地今年對桑田管得非常的鬆懈,也都轉向了油麻地。


    她們一邊采摘一邊納悶:油麻地是怎麽了?


    其中一個詭秘地說:“杜元潮的心思隻在程采芹身上。”


    聽到的人忙回頭張望著四周有沒有人。


    “別瞎說。”


    “不是瞎說。天底下,能有什麽事瞞住人呢。”


    最後,這些娘們在竊竊私語中歸到一個結論上:杜元潮日那小寡婦日昏頭了!


    日昏頭了好。她們一個個都希望杜元潮能夠日昏了頭。


    杜元潮仿佛聽到了她們的聲音,暗地裏笑笑。


    這天,與往常也沒有什麽不一樣,還是那片天空,還是那輪太陽,空氣一如既往的清新,草木一如既往地生長,油麻地的桑田也一如既往的安靜,讓葉家渡的偷桑女一如既往地感到心情寬鬆。她們就像出入於自家菜園裏一般,心安理得地采摘著生長於油麻地的土地上、靠油麻地人心血與汗水灌溉與滋潤而生長的桑葉。那才是真正的桑葉,綠而嫩,太陽光下一照,似乎能看見汁水在細細的葉脈中流淌。葉家渡的蠶,日夜不歇地吃著油麻地的桑葉,在一天一天地長大,也讓葉家渡的人一天一天地看到收獲的希望。


    她們穿得幹幹淨淨的,像走親戚一般,滿臉的喜悅。


    她們根本就沒有覺察出今天的異常。


    從昨天夜間開始,油麻地就開始計劃了。杜元潮將幾個最靠得住的隊長以及民兵的頭目叫到家中,說:“這桑葉讓葉家渡的女人們偷了這麽多天了,也該有個說法了!”眾人都認為是該有個說法了。他們喝著杜元潮親自為他們泡的茶,抽著杜元潮扔過來的煙,紛紛發表自己的意見。在杜元潮的引導之下,一個抓捕方案拂曉之前就形成了。天一亮,這些人根據夜間商量確定下的名單,不以廣播通知的方式,而是以口頭通知的方式,將四五十名民兵召集到鎮委會的大院裏。這些民兵一律為年輕男性*,身強力壯,血氣方剛,如狼似虎。人到齊之後,鎮委會的大門就關上了。這時,杜元潮從辦公室裏走了出來,他將近來葉家渡婦女肆無忌憚、目中無人、猖狂至極地偷采油麻地的桑葉的情況作了一個回顧,然後慢慢地將話題引領到這一點上:葉家渡的女人也太不將油麻地的人放在眼裏了!於是群情激奮。接下來,杜元潮讓民兵營長公布了抓捕計劃。這個計劃十分詳盡,有多少個可以逃竄的路口,有多少座可以跨越的橋梁,都由誰去把守,怎麽突然包圍桑田,又由哪些人撲入桑田擒拿,都一一落實到了人頭。


    想一想捉住一個會得十個工分,想一想馬上麵對的是一些年輕媳婦和一些十七八歲的花姑娘,這一院子的男人,兩眼發亮,心抖抖的。他們恨不能立即就衝出大門,衝向田野。但杜元潮看了一下手表,很沉著地說:“還不到時候。”說罷,轉身進辦公室看報去了。


    這些人猶如困獸,在院子裏到處走動。一些不走動的,或坐在廊下,或倚在牆上,微閉雙眼,想像著即將發生的事情:小媳婦或大姑娘跑了,追!撲倒!壓上去!死死地壓上去!就這麽壓住!壓住!壓她一輩子!……直想得渾身發熱,像打擺子一般渾身哆嗦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杜元潮再次從辦公室裏走出,將一個煙蒂扔在地上,然後用鞋後跟撚了撚,說:“可以出發了。”


    大門打開,人便放了出去。


    這些人分幾路,神兵天將般突然出現在了田野上。當葉家渡的偷桑女覺察出動靜時,桑田四麵的田埂上,早已經都站了人。隔不多遠站一個,不密也不稀,恰如一張大網。路口,橋頭,則是重兵把守。她們知道遇上了大麻煩,就一個個鑽向桑田深處,將自己潛伏起來。


    一時間,桑田靜如墳場。


    田埂上,油麻地的男人們各自堅守在自己的位置上,顯得很有耐心。


    葉家渡的女人們被這種寂靜壓得喘不過氣來,很想從桑田深處向外突圍,但被一個歲數大的女人製止了。


    一個女人憋不住想撒尿,就爬到一棵桑樹的背後,解開褲帶蹲了下來,於是,就響起了潑剌潑剌的尿聲。這尿聲既使葉家渡的女人們想笑,又使她們感到心煩。


    還未等這個女人將尿撒完,十幾個油麻地的男人們就跳進了桑田。他們像一群獵狗,朝桑田深處輕盈而又急促地跑去。


    撒尿的女人看見了他們,大叫一聲“來人了”,立即提起褲子,一邊跑一邊係褲帶。


    這群女人就像一群藏在草叢中的兔子被驚起,向四麵八方逃竄。


    油麻地的男人們很有興趣地看著這些慌慌張張的葉家渡的女人們,其中有人叫道:“娘們,站住!你們是逃不了的!”有人哈哈大笑。


    這些女人們的逃竄是毫無章法的,完全是一群沒頭的蒼蠅。


    跑在最前麵的一個男人,已經抓住了跑在最後麵的一個女人,並順利地將她撲倒壓住。


    她在他的身體下掙紮著,他則用有力的雙手很容易地就將她的雙臂壓住使她不能亂抓亂揪。


    他望著她那張因為跑動與惱羞而變得紅紅的臉:“逃?往哪裏逃?”說著便將自己的胸膛低垂下來,壓上了她凸凹不平的柔軟胸膛。


    女人閉上眼睛竭力扭動著身體。


    後麵上來一個男人,朝這個壓在女人身上的男人的屁股踢了一腳:“狗日的,別欺負人!”


    壓在女人身上的男人說:“誰欺負她了?她想逃!”


    不一會兒,差不多每個男人都有了自己追擊的目標,桑田便成了獵場。


    女人的身影,男人的身影,在桑樹間閃動著,讓人眼花繚亂。


    被抓住的女人,或是悶聲不響地掙紮,或是發出尖叫,或是破口大罵,或是哭泣。她們有的被壓在男人的身體下麵,有的被揪住衣領被抵在桑樹的樹幹上,有的被雙手反剪蹲在地上。


    還有女人在逃跑,自然還會有男人在追擊。


    有幾個女人跑出了桑田,跳上了田埂,但田埂上早有男人在守候著她們,未等她們站穩,就將她們一一捉住了。


    還是有幾個女人突出重圍,往葉家渡方向跑去了。


    沒有獲得獵物的男人們,便朝她們追去。


    一個女人見無法從橋上通過,毫不猶豫地跳入河裏。


    追上的兩三個男人就站在岸上觀望著。過不一會兒,其中的一個縱身一躍,紮入水中,浮出水麵後,揮動雙臂向那女人遊去。遊了一陣,他用雙手抓住了女人的雙腿。女人喝了幾口水,扭過身體,用雙手向他潑水。他很惱火,鬆開女人的雙腿,繼而向前猛一躥,又捉住了她的雙手。女人掙紮了一陣,終於如一條用盡了力氣的魚,不再動彈了,男人就將她順理成章地摟進懷裏。


    被摟住的是個姑娘,隨著水波的流動,她的衣服被掀起,露出白白的腹部,那肚臍眼在水中顯得大而清晰,岸上的男人們看傻了。


    最終,還是有兩個女人逃脫了,其餘被一一捉住扭送到了油麻地鎮委會大院,並將她們全都關押了起來。


    消息很快傳到了葉家渡。


    葉家渡的人就去找顧遜貴,求他去油麻地交涉,將被關押的葉家渡的女人們領回葉家渡。顧遜貴沒有不答應也沒有答應,說讓他想一想,便不知躲藏到什麽地方去了。他與杜元潮之間,不僅是隔膜與冷淡,還有敵視。杜元潮的油麻地始終在擠壓他顧遜貴的葉家渡。事情不論大小,哪怕是計劃生育控製女人的生養,油麻地都不讓葉家渡。每逢上麵開會,他與杜元潮碰到一起,也就是點一點頭,或是說兩句酸溜溜帶刺的話兒。現在讓他為了葉家渡的女人偷采油麻地的桑葉被抓而去向杜元潮低三下四,心中就梗著。


    葉家渡的女人就隻能被關押在油麻地了。


    葉家渡的人很憤怒,尤其是葉家渡的男人們,然而這種憤怒是毫無底氣的:畢竟是葉家渡的女人偷采了人家油麻地的桑葉。憤怒了一陣之後,男人們就開始罵這些女人,罵她們膽太大,太貪婪,太不將人家油麻地人放在眼裏。說著說著,屁股竟坐到油麻地一邊去了,覺得油麻地抓這些“娘兒們”抓得實在有理。他們一個個作出絕不營救的樣子。“讓人家油麻地將她們一個個地關著!”“關個幾天,這些婊子養的就能老實了!”


    葉家渡的蠶寶寶們開始哭泣了———到了傍晚,它們沒有桑葉可吃了。正是它們“上山”之前食量最大卻又不可有一刻缺桑的時刻。它們在席子上爬著,翹起腦袋、四處尋覓著桑葉。往常,采桑的一律是女人們,男人們是全然不管的。現在看到如此情狀,葉家渡的男人們顯得完全束手無策。他們想肩起女人們一時擱下的擔子,但一個個都又顯得十分的無能。


    這些隻知在這個季節裏抽煙喝酒玩牌耍錢的男人們,甚至都不知道桑樹長在何處。


    天黑時,孩子們哭泣了。在那些被關押的女人裏頭,有許多人是孩子的母親,甚至還有幾個是嬰兒的母親。往常,一到天黑,這些母親就會像一隻老母雞般將自己的孩子叫回家中或抱到懷裏。這些孩子在白天時似乎並不十分在意母親,到處玩耍,嬰兒也可以由他人抱著到處走動,但一旦天黑下來之後,就隻知道找母親,其他什麽人也不要,特別是那些還在喝奶的嬰兒。這天晚上,葉家渡到處是孩子的哭聲。他們“媽媽,媽媽”地叫著,不肯吃飯,也不肯睡覺。老人們就一個勁兒地哄著,說媽媽很快就會回來的。有些孩子相信,有些孩子不相信。相信的,就一邊抽抽搭搭地吃飯,不相信的就看也不看晚飯,隻管用力地哭鬧。那幾個嬰兒,更將尖利的哭聲不間斷地向夜空裏傳播開去。


    被關押的葉家渡的女人,天黑之後,也一樣惦記著自己的孩子。那幾個還在奶孩子的女人,更是牽腸掛肚。當奶水滲出濕透了胸襟時,她們哭了起來,並拍打著緊閉著的大門,嚷嚷著放她們出去。


    無人理睬。


    於是,這些饑腸轆轆的女人就開始大罵油麻地的人。罵著罵著覺得自己理虧,便轉而開始罵葉家渡的男人,罵他們無用,罵他們沒有心肝。“這些逼養的,都不說來救我們!”她們從籠統地抽象地罵葉家渡的男人,逐步轉向對每一個具體的男人的咒罵。先是各自罵自己的男人,後是互相罵對方的男人。“你家那狗日的,不是個東西!”“你家的那狗日的,也不是個東西!”結論是:葉家渡的男人都不是東西。


    她們沒有想到,高傲的、好麵子的葉家渡的男人,此時此刻正在蠶與孩子的哭泣中煎熬。他們中,已有人悄悄到油麻地探過動靜,但都沒有聲張。他們怕被油麻地的人看到而遭到奚落與挖苦。他們不知道如何解救這些被關押的女人。他們都希望顧遜貴能夠出麵,但顧遜貴自從消失後就再也沒有露麵。他們知道顧遜貴與杜元潮不和,但還是罵了顧遜貴。


    這天晚上的月亮,是一等的好月亮,自從爬上樹梢後,大地便幾乎如白天一般明朗。天藍絲絲的,幹淨得像河,而河也藍絲絲的,幹淨得像天。十步開外,能看見柳絲在晚風中舞動,河上行過遠方的船,那風帆是白色*的還是褐色*的,站在岸邊看得清清楚楚。幾裏地以外的村落,在天底下呈現出清晰可辨的輪廓。


    邱子東隻管沉浸於房屋即將落成的美好的感覺之中。晚飯後,他獨自一人走出那個在老房子的舊址上臨時搭建的窩棚,沐浴著牛奶一般的月光,走過香氣洋溢的田野,來到了那座很快就要竣工的房屋前。


    這是一座大房子,在月光下,越發顯大。因為還沒有屋頂,已經砌成的高牆在天幕下,猶如巍峨的城垛。


    邱子東仰望高牆的頂端時,看到一朵雲彩正滑過尖尖的頂端,心中頓時有了一番衝動。


    這些日子,他不分晝夜地在為這座房子奔波。萬念俱灰,就隻剩下這座房子。他要蓋一座大房子,在油麻地以外的地方!這些天,當年邱家的大少爺,竟親自搬磚搬瓦,常常搞得自己滿身泥跡斑斑,加之許多天不理發不刮胡子了,樣子很像囚犯———一個在逃的囚犯。他似乎很喜歡這個形象。他常以這副形象走動在油麻地鎮那條長街上。他覺得,這副形象向油麻地人傳達了許多他想傳達的信息,有一種悲壯感,又有一種嘲諷之後的得意。他憔悴著,但心卻興奮著。他想著明天———離開油麻地之後的明天。每逢想起,他就會有一種雲開日出、柳暗花明的大衝動與大喜悅。


    當然也有酸楚,甚至是刻骨銘心的酸楚。這種酸楚會因為他忽然想到老屋的毀滅而陡然加強。他將永遠記住老屋的高牆在崩潰之前的形象:它似乎不肯倒下,竟傾斜著停滯在了時間裏,但最終還是在眾人的合力之下,向大地撲倒。在撲倒前的頃刻,它緩慢地瓦解,猶如一張笑靨,綻放出一片苦澀而慘然的笑容,隨著轟隆一聲,這笑容被濃煙般的灰塵所遮蔽。塵埃落定之後,那笑容卻好像依然綻放在天空下。每逢他想到這片笑靨,他的心便會微微顫抖。


    再過兩天就要上梁了。


    邱子東坐在大樹下,望著高牆在想:上梁時,一定要放足夠足夠響的鞭炮,要讓油麻地的人覺得這鞭炮聲就好似炸響在油麻地的上空!


    月亮好大,好亮。


    葉家渡的男人們一覺醒來,想起女人們還被關押在油麻地,覺得事情嚴重,覺得自己責任重大,覺得今天這一天不是一個尋常的日子。說什麽,也得借此機會做一回男人了。他們聚集在村頭,不再咒罵女人們———不光不咒罵,還誇獎與讚揚她們。“要說,她們真是好女人!”“沒有她們,哪來的葉家渡。”他們深情地回憶著女人們的辛勞、善良與聰慧。女人們的種種好處,便曆曆在目。聽著孩子的啼哭,他們無不感到心頭酸溜溜的。


    有人走出蠶房,說:“那些蠶開始打蔫了。”


    在孩子的哭泣聲中,他們也聽到了蠶的哭泣。


    葉家渡的男人們轉而開始一致仇恨起油麻地———油麻地所有的人,甚至是油麻地的一草一木。他們像被閘門閘住了的浪花四濺的洪流,在喧囂,在怒吼。有些人,已經將棍棒抓在手中。“狗日的油麻地,老子的婆娘偷了你們的桑葉,怎麽著吧?!”他們有一種要將油麻地打得稀裏嘩啦的衝動。


    而被關押的女人們,早在晨曦初照窗欞時,其忍耐就已經到了極限了。她們不住地拍打著大門。一批人手拍麻了,便再換上另一批。油麻地就是在這咚咚之聲中醒來的———醒來後才又想起油麻地還關押著葉家渡的女人。他們就在晨風中打著哈欠,三三兩兩地晃到鎮委會的大院門前。“這些騷娘兒們,偷人家東西還偷出理來了!”幾個睡了一夜覺而恢複了精力的男人,將臉貼在門縫上,衝那些女人們說一些讓自己也讓其他男人開心的話。女人們說:“油麻地的男人,一個個都不要臉!”其中一個對一個說騷話的男人說:“狗日的,你有種就進來日,這麽多人,日死你個雜種!”油麻地的男人們知道葉家渡的女人厲害,知趣地閉上嘴走到了一邊。


    女人們高叫:“叫杜元潮這狗日的過來!”


    朱荻窪來了,他沒有開玩笑,而是以一個幹部的口吻很正兒八經地說:“杜書記昨晚就進城開會了,讓我通知邱鎮長,讓他負責解決這件事,今天一早上,我就已經通知邱鎮長了。


    過一會兒,他大概就會來的,你們先別著急。”


    女人們暫時平靜了下來。


    然而邱子東卻遲遲沒有出現,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此事:就這麽放了她們?油麻地人不會幹的;就這麽關著吧,他日後又怎麽作為葉家渡的一戶人家?在這節骨眼上,他應當小心翼翼才是,於是便躲到一處,想拖延到杜元潮回來,由他本人收拾局麵去。


    女人們就隻惦記著邱子東的出現。


    “就是那個在我們葉家渡蓋房子的邱子東?”


    “就是他。”


    “這狗日的總該馬上放我們出去吧?”


    可是左等右等也沒有等到邱子東的出現。於是,這些沒頭腦的女人,在罵了一夜杜元潮之後,將派人捉住她們的杜元潮倒完全忘了,反而漸漸將仇恨轉移到邱子東身上。“狗日的邱子東,無情無義!”“他還有臉把房子建在我們葉家渡的地上!”“他媽的逼,把他房子拆了!”……


    二傻子聞到了一股濃烈的女人氣息,挺著槍,繞著鎮委會的大院,興奮而焦躁地轉著。


    將近中午,別人都散盡時,他還在不屈不撓地繞著鎮委會大院轉著。


    女人們聲嘶力竭地喊叫著。


    這喊叫聲銳利地刺激著二傻子,他呼哧呼哧地喘息著。不久,他將目光落在了那把鏽跡斑斑的大鎖上。他笑了起來———隨著笑,便有一串口水滴落了下來。他像是一個麵對迷宮的人終於發現了走進的機關而興奮不已。他去遠處找到了一塊石頭,然後穿過被正午的陽光強烈照耀著的廣場,重新回到鎮委會的大門口。


    他抓著石頭,朝鎖一下一下砸去。


    女人們立即安靜下來。


    咚!咚!咚!……


    女人們以為是葉家渡的男人們來砸鎖了,欣喜若狂地歡叫著。


    鎖被二傻子砸開了。他將砸壞的鎖摘下扔在地上,雙手將門打開向裏麵撲去,但卻被潮水一般向外湧來的女人們又頂了出來。他踉蹌了幾下,隻見女人們紛紛從他身邊跑過,留下一股讓他心醉神迷的氣味,統統跑掉了。


    葉家渡的女人們一口氣跑回到葉家渡的土地上,那時,葉家渡的男人們正豪氣十足地提著棍棒即將踏上油麻地的土地。一陰*一陽,兩支隊伍匯合了。一夜不見,如隔三秋,女人們一邊罵著男人們,一邊委屈地哭了。男人們笑笑,由她們罵去。罵夠了,哭夠了,她們回首望著陽光下的油麻地鎮,心中無比憤怒。


    這時,正好有幾個木匠與泥瓦匠從油麻地那邊過來往邱子東的新房工地上走。


    女人們一聲不吭,目光追隨著這些木匠與泥瓦匠。


    這些木匠與泥瓦匠走到工地,正準備幹活時,隻見幾十個女人瘋了一般向工地撲了過來。他們不知發生了什麽,一臉的困惑。


    葉家渡的男人們也一臉的困惑。


    臉色*憔悴的女人們穿過麥地,出現在了新屋麵前。她們望著馬上就要上梁的新屋,一個個咬著牙,胸脯如波浪一般起伏。


    木匠與泥瓦匠們不安地看著她們。


    歲數最大的那個女人說:“狗日的邱子東,竟把房子蓋到我們葉家渡來了!”


    “滾回你的油麻地去!”女人們將對油麻地的全部憤怒集中到了邱子東一人身上,集中到這座即將落成的房子上。


    歲數最大的那個女人爬上了腳手架,扳起第一塊磚頭,然後轉身一擲,將它擲進了附近的水塘中,濺起一片水花:“美得你!這是我們葉家渡的地方!”邊說邊扳磚頭,灰膏尚未凝固,扳起來十分容易。


    又有好幾個女人爬上了腳手架,將磚頭嘩啦嘩啦扳了下去。


    幾個木匠與泥水匠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目瞪口呆。


    葉家渡的男人們從幾個沒有立即跑向工地的女人嘴中得知女人們為什麽衝向工地的原因之後,一個個都來了脾氣。幾個女人將話說得沒頭沒腦,在這些男人們聽來,就是邱子東一人把著不放她們出來。“狗日的邱子東,不給你一點顏色*看看,你不認識葉家渡的爺們兒!”


    他們吼叫著抓著棍棒,十分狂暴地撲向了工地。他們要讓葉家渡的女人們看到:欺負葉家渡女人的人,絕沒有好下場!他們叫女人們一個個都從腳手架上下來站到一邊去,一切都由他們來解決,用不著她們動手———餓著肚子被關了一夜,已經夠辛苦的了。他們要讓女人們好好看著,他們是如何將這幢新房搗毀的,要讓她們解恨,要讓她們覺得她們的男人是天下最厲害的男人,要讓她們快活,要讓她們自豪,要讓她們一肚子的委屈在新房的倒塌中洗刷得幹幹淨淨。他們將女人們從腳手架上拉了下來、拽了下來或抱了下來,然後將她們轟趕到安全的地方站著。他們十幾個人一組,分別抱著已被桐油油得光亮亮的房梁,朝高牆一下一下地猛烈地撞擊著。


    木匠與泥瓦匠大聲喊叫著:“別!別!……”


    葉家渡的男人們像吃了藥似的,一個個眼珠暴凸,不管不顧地用木頭撞擊著高牆。


    他們本就不樂意邱子東在葉家渡的地麵上蓋房。現在不是不樂意的問題,而是極其憤怒。


    轟隆一聲響,一堵高牆倒下了,大部分磚頭斷裂,慘兮兮地露出新鮮的茬口。


    葉家渡的男人們決心再接再厲,於是又抱著木頭轉向另一堵高牆。


    一個年輕的木匠,一邊高叫著“不好”,一邊朝油麻地拚命跑去。


    四堵牆在猛烈的撞擊中都倒了下去,工地頓時成為廢墟。


    要在女人們麵前好好表現自己的男人們,便開始舉起磚頭,朝堆在一旁的瓦砸去。那瓦本是易碎之物,一塊磚頭落下,就有十幾片瓦被砸碎。


    女人們漸漸覺得這樣做似乎有點兒過分了,心裏不安起來,就勸男人們住手回家。


    紅了眼的男人們不依。


    直到傍晚,邱子東才被人找到。他趕到工地時,工地上就隻剩下幾個木匠與泥瓦匠麵無表情地蹲在廢墟旁,已不見葉家渡人的蹤影。死一般的沉寂。當他看到新房已經消失而隻剩下一堆破碎的磚瓦時,兩眼發黑,不是被人扶住,幾乎跌倒在地上。清醒過來時,他不相信他所看到的事實,還徒勞地尋找著———尋找著那座已經有了模樣的新房。大河上,幾根被葉家渡的男人們扔下的木頭,正在緩緩地向遠處漂流。


    邱子東搖晃著身體蹲了下去。他覺得自己仿佛被抽去了脊梁,再也無法支撐自己了。晚風漸大,涼氣侵入他的肌膚,隨之侵入他的心髒。他從未感到過自己的身體竟如此單薄與虛弱……


    油麻地若是碰上晴天,那可真是晴天。天藍得油汪汪的,柔軟的雲彩猶如閑散在草地上的綿羊,舒緩地移動著。那陽光純淨得仿佛是先穿過清澈的水爾後才灑向大地的。一連許多天,天天晴朗。由於這時溝河似網,經太陽一曬,水汽蒸發到天空裏,空氣濕潤得讓人愜意,而草木也活活潑潑地生長著。遊動不止的綠意,將一番隻有這片土地才有的生機顯示在莊稼地裏、河堤上、人家的屋前屋後……


    在如此風景之中,邱子東家的窩棚就顯得更加的淒涼。


    新屋已不可能再建,老屋也不可能再恢複,邱家能夠擁有的也就隻有這個窩棚和一些從葉家渡的工地上運回的碎磚爛瓦。


    沒有幾天時間,邱子東的背都似乎有點駝了,麵色*發枯,黯淡無光,眼睛裏也沒有了往日的自信與自傲,隻剩下了漠然與木訥。從前,他往人群中一站,立即就能與眾人區別開來,有一種鶴立雞群的超凡脫俗。他的形象,他的言談舉止,使所有油麻地的人深知,他固然是一個油麻地人,但絕非是一個一般的油麻地人。他們甚至沒有將他看成是他們這個群體中的一員,而用心悅誠服的目光仰望著他。與麵容可親、遇到長者更是親切的杜元潮相比,邱子東離他們似乎有點遙遠。這種感覺,部分來自於曆史:邱子東曾是富甲一方的邱家大少爺。


    而現在的邱子東,則是芝麻掉在芝麻裏,雞在雞群裏,與一般的油麻地人相比已看不出什麽區別了。從前,若來一個外鄉人,即使邱子東混雜在人群裏,人家也能一眼就辨別出他是油麻地的主人。而現在若來一個外鄉人,大概不會再特別注意到他了。


    一天的許多時間裏,邱子東就是背對著窩棚蹲在窩棚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樣子很像一隻守候在巢旁的鳥,而那巢是已遭風雨侵襲之後隨時都可能散架的危巢。


    這些日子,老態龍鍾的邱半村對兒子的態度十分的對立。他不與兒子說一句話,不是呆在黑暗的窩棚裏生悶氣,就是顫顫巍巍地站在窩棚前兩眼發直地望著油麻地的天空。如果兒子出現在他的麵前,他會不由自主地顫抖得更加厲害,並斜眼冷冷地看著兒子,渾濁的口水順著歪斜的口角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邱子東很麻木,並沒有覺察到父親的態度。


    這天,因為柴草有點潮濕,加之窩棚裏隻有一口沒有煙囪的灶,邱子東的老婆在燒火煮飯時,滿窩棚裏都是煙,嗆得邱半村連連咳嗽。邱子東的老婆勸了他半天,才總算將他勸了出去。走出低矮的窩棚後,他還在劇烈地咳嗽,而此時,邱子東出現了。他一下子不再咳嗽了,冷冷的目光卻隨著兒子身影的移動而移動著。當邱子東走過他的身邊時,他突然舉起了手中的拐杖———他本想將拐杖用力擊打在兒子頭上的,但拐杖卻顫抖著停在了空中。


    邱子東吃驚地望著邱半村。


    邱半村瞪著兒子,身體搖晃猶如立在浪頭上。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你個敗家子!……”拐杖從手中滑落下來,隨即身體在一陣搖晃之後撲倒在了邱子東的腳下。


    邱子東大聲叫著父親,立即俯身將邱半村抱了起來。他的老婆聞聲跑出窩棚,幫著他將邱半村抱到黑暗角落裏一張搖晃的床上。


    過了半天,邱半村才長歎一聲,漸漸清醒過來,但從此就再也不能下床了,而隻能靜靜地躺在黑暗裏聽風吹過窩棚時發出的嗚嗚之聲。


    邱子東又開始扛著獵槍打獵了,並且更加地癡迷。鎮委會開會時,他常常缺席。他對通知還是不通知他參加會議,顯得並不特別在意。有時,他會得到開會的通知,等到開會的時間到了,他竟扛著獵槍直接出現在會場上,那時,槍管上也許會掛一隻還在滴血的野兔或一隻野雞。他絲毫也不在乎油麻地老百姓的眼光,就這樣紮一根掛著藥葫蘆的寬腰帶,將褲管緊緊束起,肩扛一杆獵槍,走在田野上,走在村頭與村巷裏。


    當他走進林子的深處或是蘆葦蕩的深處時,則會立即跌入無邊的孤獨之境。那時,他會覺得天地之間荒無涯際,一切生命皆已逝去,就隻剩他孤家寡人喘息於灰白的天色*之下。一種絕望感會緊緊扼住他的喉嚨,使他氣喘不勻。此時,他會轉動身體,四下眺望,希望能有人的麵孔出現,哪怕是杜元潮。他的心中不再有仇恨,不再有一個仇敵,而隻有荒涼與虛空。


    這天,他因追一隻野兔而進入了蘆葦深處,當時天色*陰*沉,瘋狂生長的蘆葦遮天蔽日地將他重重圍住。他忽然覺得自己猶如一隻迷失的羔羊再也找不到出路,心不禁一陣驚悸。他放棄了那隻已經中槍的野兔,看著它一瘸一拐地朝一片草叢跑去。他兩腿發軟,隻好抱著槍在一座老墳前坐了下來。那隻野兔發覺身後不再有人追趕,也癱瘓在草叢邊,並掙紮著抬起腦袋朝這邊張望著。邱子東看到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那眼睛裏有無盡的哀怨,他的心禁不住一陣發抖。野兔緩過一點勁兒之後,終於鑽進草叢。在它最終消失於草叢之前,它再度抬起腦袋朝這邊張望了片刻。


    邱子東低垂著腦袋坐在老墳前,耳邊是蘆葉相摩而發出的沙沙之聲,這沙沙之聲單調而枯燥。


    黃昏時,他隱隱約約地聽到前村後舍呼雞喚牛的聲音,顯得呆滯的雙眼漸漸鼓脹起來。


    他將獵槍的槍管放到了下巴下,然後脫掉了鞋子。他活動了幾下似乎有點麻木的腳趾,心頭湧起一種滾燙的衝動。時間在蘆葦葉上走著,留下雨樣的聲音。


    當他意識到天真的下雨時,他早已被雨淋濕。


    他將槍管挪到了鼻子底下,聞到了一股嗆人的火藥味,咳嗽起來。


    閃電如遊蛇滑過天空,隨即便是一聲脆雷,震得大地微微顫抖。他猛地站了起來,當他轉身看到因雨水的潑澆而變為黑色*的老墳時,抓著槍倉皇逃出了蘆葦叢,臉上、胳膊上被鋒利的蘆葉劃了好幾道傷痕。


    走到鎮上,他遠遠看到了挺著大肚子的老婆正舉著一把破傘站在雨中。他不由得站住了,透過雨幕望著她,望著她的溜圓的肚子,他似乎第一回意識到了她的存在,也似乎第一回發現她已有孕在身了。他朝她大步走過:“這麽大的雨,你站在這兒幹什麽?!”他有點生氣,從她手中拿過雨傘,為她舉著,而將自己完全暴露在雨中。他一邊看著她的肚子,一邊與她往那座低矮的窩棚裏走去……


    雨天好沒有滋味,許多人正慵懶地圍著範瞎子,在鎮東頭一戶人家聽歌:功名萬裏忙如燕,斯文微如線。光陰*寸隙流如電,風霜兩鬢白如練。盡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見,至今寂寞彭澤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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