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晨,你讓我很感興趣。”他半倚在床頭,目光仿佛一張鋪天蓋地的細密的網,聲色平淡地提出邀請:“做我的女人。”


    從沒有什麽時候會像這一刻這樣令人震驚和尷尬。


    時光仿佛影片倒放,閃爍間便退回到多年以前的某個夏天,在一片巍巍的蔭影下,夕陽將天際染成耀眼的桔色,她將好友的情書遞出去,結果卻遭遇了令人愕然的表白。


    或者也不該算是表白,因為對方那樣的身份,誰知道有沒有真心?


    明明是兩件不同的事,也不知道為什麽就這樣聯係到了一起。


    方晨最後一言不發,又許是根本找不到語言索性閉上嘴,隻是連下頜的線條都緊繃著,麵無表情地瞪了韓睿一眼,便轉身離開現場。


    是真的逃離,連腳步都是倉惶的。同時,仿佛可以聽見自己的血液在身體裏急速竄動的聲音。


    然而,她卻知道,並非是因為心動。


    接下來的一整晚,方晨睡得並不怎麽好。


    意料之中的,她再一次夢見了陸夕。


    其實因為最近突發事件太多,晚上幾乎都很少做夢了,可是今天她又夢到陸夕。並且和以往不同的是,這個夢境居然十分清晰,猶如一段又一段不能連貫的電影膠片,在睡夢裏不斷地重放。


    二十一歲的陸夕就像是一朵枯萎凋零的白色玫瑰,安靜而蒼白地躺在冰冷的床上。身後是烏黑濃密的長發,或許是沾染上了冰凍的霧氣,正如濕漉的海藻般散落開來,有種動人心魄的美麗。


    也不知道為什麽,其實比起最後一次回家的時候,她瘦了許多,躺在那裏的身體越發顯得纖細瘦弱。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已經沒有了呼吸,她看起來卻仍舊美得令人心驚。


    那張遞過驗屍報告的手很白,分明就是白種人,手背上還浮著淡藍色的血管。


    夢中的自己仿佛突然變成了一個旁觀者,自上而下冷靜地看著父母悲痛欲絕的麵孔,又看到桌邊的少女站起來,嘴巴一張一合,正在同那位嚴肅的官員講話。


    可是聽不清在說些什麽。神智猶如飄浮在半空中,正處在另外一個空間裏,有光有色,卻偏偏沒有聲音。


    那份薄薄的文件即使在夢裏也有著極真實的質感,被少女緊緊地捏在手中,每寸每分都帶著燙手的熱度。


    想要將它丟開,可是手指似乎劇烈痙攣,一動都不能動。


    然後畫麵卻又突然迅速轉換,來到紐約市區的一間小小的公寓裏。


    白色牆壁,淺黃色的窗簾,書籍和畫冊幾乎擺滿了整間屋子,其實像極了家中的某間臥室,可又不盡相同。


    她走到桌邊拂到一手厚厚的灰塵。


    這下仿佛又變成了有聲電影,因為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問:“……姐姐搬走了很久了嗎?”也隻有在夢裏,她才會叫得這樣乖巧。


    其實早從十六歲起,她就叛逆地不肯再這樣稱呼陸夕。


    可是這句話卻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因為屋子裏突然就隻剩下她一個人。她茫然地環顧四周,本該在旁邊收拾東西的爸爸和媽媽早已經不知去向。


    可她好像並不急著找他們,隻是又開口叫了兩聲陸夕的名字。


    結果依舊沒人回答。


    隻有微風掀動薄紗窗簾,在窗邊揚起安靜寂寞的弧線。


    屋子裏靜得連一絲聲音都沒有,她突然覺得害怕和慌張——陸夕去哪兒了?這樣多的書畫,沙發上還有她平時穿的衣服。可是,人呢?


    她想去找她,可是站在那兒卻移動不了腳步,身體似乎被牢牢地禁錮住,背後抵著的竟是堅硬結實的牆壁。


    這個時候,周圍的光線轉瞬間暗下來,她努力睜大眼睛去看,一時間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隻知道麵前有高大的陰影正在一步步地迫近,她用力掙紮,但很可惜,也隻能隱約看清對方的輪廓。


    那樣英挺俊美,同時又是那樣的冷厲清冽,猶如古希臘最完美的男性雕塑,冰冷得不像話。


    終於,那個人還是在她的麵前停了下來,其實他什麽也沒做,連一絲聲音都沒發出來,可她竟然會覺得熟悉——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竟然十分熟悉,伴隨著一陣急促的惶惑,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的手指卻是熱的,以某種不容抗拒的姿態撫上她的臉頰,即使在夢裏也有著奇異真實的觸感,一寸一寸幾乎要讓她的皮膚點燃焚化。


    最後她終於聽見他開口說話了,完美的薄唇微哂,聲息清冷,可是趕在他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方晨就強迫自己猛地睜開了眼睛!


    ……


    她成功了。


    終於從夢中清醒過來。


    睜開眼睛的一刹那,偌大的臥室裏隻能聽見自己急促而不受壓製的呼吸聲。


    方晨愣了一下便撫著額頭坐起身,觸手竟然是一片濕滑的涼意。她呆了一下,其實就連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害怕什麽,隻不過是一個夢,卻讓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至於最後出現在夢境裏的那個人是誰,方晨承認自己有些自欺欺人了,但還是不願意讓自己去仔細回想,隻是再一次將精神力集中在陸夕出事後他們一家人趕去美國的情景。


    那份驗屍報告上的每個單詞她都認識,每句話也都知道意思,可偏偏就是不能理解。


    遭遇黑幫火拚,在酒吧的混亂場麵裏誤中流彈,不治身亡。


    這就是陸夕的死因。


    可是,這該是多麽小的概率?


    向來文靜淑女的陸夕,又怎麽可能卷入到那樣混亂不堪的場麵裏?


    雖然報告已經出來了,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地寫在那裏,就算在夢境裏也是那樣清晰確鑿,並且加蓋著最官方最權威的印章。然而,她就是不相信。也根本沒有辦法讓自己相信。


    後來她的心理醫生陳澤如問:“你究竟是不相信陸夕的死亡原因,還是根本就不願相信她已經去世這個事實?”很顯然,她的懷疑動機遭到了專業人士的猜測和質疑。


    方晨肯定地回答說:“前者。”


    “為什麽呢?要知道,概率小並不代表一定不會發生。”心理醫生繼續循循善誘。


    “……或許是直覺。”想了半天,她最終也隻能給出這個毫無說服力的答案,也許就連自己都不太確定了。


    果然,陳澤如聽了以後隻是搖搖頭,語調平靜而懇切:“目前你最需要的是給自己定一個期限。超過這個期限之後,你就要讓這件事情徹底成為過去,不能被它長久地影響到自己的生活。明白嗎?”


    “可是我需要查證。”那個時候的她簡直是出乎意料的固執。


    “要怎麽查?陸夕的死亡原因屬於正常範圍之內。如果你堅持要在這一點上鑽牛角尖,恐怕以後還會引出更多的心理問題。”陳澤如勸道:“方晨,事情已經過去這麽久,你應該學會接受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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