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茶館裏幽靜溫暖,灰白的牆壁上掛滿了舊時的黑白照片,一幀一幀大大小小地錯落在四周圍,或許是光線原因,仿佛相框上都蒙著一層灰撲撲的塵芥,再加上那一點點氤氳的香氣,隻令人恍惚覺得時光在倒流。


    可是,倘若時光真能倒流該有多好。


    聶樂言想,那樣的話,自己或許就能夠重新選擇,或許那次五一的黃山之遊她就不會參加,那麽此後的一切也就不會如此辛苦。


    事到如今,她是真的覺得累了,那些過往的情愫已經將她纏繞得太久,她隻身困在其中,進退兩難。明明知道前麵並沒有希望,卻還是無法掙脫出來。


    也許秦少珍曾經說的那句話是對的,她說,因為得不到,所以才會如此心心念念不能忘懷。


    她確實從來沒有得到過程浩的心,恐怕一分一秒都沒有。


    聶樂言覺得自己二十年來從未像那個時候那樣卑微過,麵對著那個英俊的、看似有些倨傲的男生,自己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隻是默默地愛著他。


    這是多麽難以理解的事——她從來不缺別人的愛慕,卻獨獨死心塌地地愛上了他。


    而他和她最為親密的一次舉動,也就是那次生日聚會散席之後,在空無一人的食堂裏,頭頂的日光燈如同舞台謝幕般次第暗下去,他在交疊的光影中幾乎吻到她。


    幾乎吻到。


    或許是一時的把持不定,又或許隻是酒精在作祟,總之那天過後的他們多少都覺得有些尷尬。


    學校裏的時光如流水般快速逝去,隻因為每一天都在重複著同樣的幾件事情,上課,吃飯,完成作業,然後睡覺。單調而枯燥,卻又逃避不了。


    而他們的關係也同樣逃不了避不開,於是就那樣不近不遠地僵持著,仿佛那天的一切隻不過是場夢境,醒來之後誰都知道那不是真實的,所以誰都不願再提起。


    那段日子裏,聶樂言才終於知道什麽才叫真正的如履薄冰。她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腳踏得重了,便會將他們之間那層薄薄的維係盡數打破。


    偶爾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她甚至感到有些絕望,絕望於自己前所未有的卑微,絕望於自己耐心無比的等待,完全隻是因為心中還存在著小小的希冀,如同幽幽火苗般那樣微小的一簇,但卻遲遲不能熄滅。


    她以為,總有一天可以等來柳暗花明的時候。


    她並不知道自己早已經陷入情中,一步一步地深陷,根本無力自拔。


    大四的時候,聶樂言因為家中出了一點事,曾經離校差不多一周的時間,回來之後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而且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她的情緒變得十分低沉。可是恰逢最後一段忙碌的時光,論文、選擇研究生導師、就業壓力,一樁樁接踵而來,似乎不讓人有喘息的機會。


    聶樂言早就選擇留在本校讀研,與她恰恰相反,程浩的選擇則是同市的另一所高校。


    那幾乎算是和z大對立的學校了,兩家經常被放在一起相提並論外加相互比較,各自的老師學生之間也似乎都憋著一股勁,總是不肯輸給對方。


    其實實力也差不多,尤其是在土木工程與建築設計方麵,一直互相抗衡。隻不過,兩所高校之間相隔了十萬八千裏,一個在市東一個在市西,坐汽車來往幾乎需要一個小時。


    畢業前夕,是一撥又一撥數不完的聚餐和集會,在這群人的眼中,六月末的校園裏仿佛再也容不下別的東西,有的隻是夏季的炎熱、即將走出校門的豪情以及離別時的傷感。


    後來也不知是誰提議的,一群人去了鄰市的海邊露營,幾乎與大一時去黃山的成員差不多,奇跡般的有始有終。


    那晚大家都喝高了,啤酒罐零零落落地散亂在沙灘上,仰頭便能看見璀璨的群星閃爍明滅,嵌在絲絨幕布般的夜空裏,顯得高遠而又遼闊。


    城市裏早已經有多年不能見到這樣的景象,這時候看起來原來是這麽美。有人搖搖晃晃地回到帳篷裏去睡覺,有人則幹脆就地躺下來,聶樂言也抱膝坐著,海浪呼啦啦拂上來又退回去,那一層白色的泡沫連成一線遠遠地延伸開去,仿佛一直連到無邊的盡頭。


    她獨自坐了很長時間,一直都在發呆。


    其實整個晚上她說過的話少之又少,旁人都在唱歌、遊戲、互訴離別的心聲,就隻有她,好像突然對苦澀的啤酒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所以現在頭有些暈,被風一吹隻覺得更加沉,而且一陣陣泛著冷意。


    後來連手臂膝蓋都漸漸僵掉,她才下意識地動了動,誰知轉過頭,卻正好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程浩就在她的斜後方,其實離得並不遠,可是她之前一直沒有發覺。


    而他好像也沒有看見她,隻是一個人躺在沙灘上,雙手交疊在腦後,一條長腿曲起來,也不知道睡著了沒有,整個姿態顯得懶散而隨意。


    她想,他應該也是喝多了吧,所以才會這樣。因為平時的程浩,更多流露於人前的則是自製和嚴謹。


    最後她還是站了起來,潔白的細沙從身上簌簌滑落,仿佛這幾年的光陰,那麽快,那麽突然,一轉眼就已經全部消逝掉,想要伸手抓住卻都來不及。


    突然便在某一個時刻心生淒惶,好像終於意識到有些東西即將離自己遠去,從此以後,不論是千山萬水抑或是咫尺之遙,那些人和事終究還是離開了她。


    聶樂言低著頭一步步地走過去,幼沙沒過了腳趾,明明並不沉,可是卻又仿佛有千斤重,壓得她沒辦法走得更快。


    然而就在這片浩朗的星空下,在海浪有節奏的衝刷聲中,她終於還是走到他的麵前。


    她垂下視線,堪堪對上那雙深褐色的眼眸,裏麵倒是一派清朗,甚至看不出曾經沾過酒精的模樣。


    原來他並沒有睡著。


    她像是被他清醒的狀態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其實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這樣走了過來,稍稍靜默了一會,她還是選擇屈膝跪坐下來,一言不發,隻是定定地盯住前方那片深藍色的海,目光遙遠,似乎沒有焦距。


    隻不過是換了個位置,她又重新開始發呆,就坐在他的旁邊。


    不遠處還有熒熒的一點火光,也許是哪位同學的電筒或手機,那樣微弱,閃了閃便又忽然滅下去。


    隱約還可以聽見說話的聲音,從帳篷那邊傳過來,極其細微,夾雜在浪花聲中,悄然而迅速地隱沒在這個漆黑的夜裏。


    這一切都是屬於海邊夜晚的安寧靜謐,讓人不忍心去輕易打破它。


    可是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還是輕緩地開口說:“你不困麽?”


    程浩早已經坐了起來,幾乎與她並排,大概就差了幾十公分遠,周圍並沒有別的人,隻有他們兩個,他側過頭稍微看了看她,“不困,你呢?”


    她卻仍是一動不動,因為最近瘦了很多,下巴愈發顯得尖,從側麵看上去輪廓單薄,竟然隱約有幾分脆弱的味道。


    烏黑的發絲被海風吹拂得有些淩亂,她也不管不顧,隻是說:“很想睡,但是睡不著……”聲音忽又漸漸低下去,其實就連臉龐都一並低下去,深埋進臂彎之間,所以聽起來悶悶的,倒更像是自言自語:“……再過兩天就畢業了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喟歎什麽,隻覺得身體裏空虛得發緊,而且聲音那麽小,然而他卻還是聽清了,接道:“是的,時間過得很快。”


    仿佛隻是隨口說說罷了,可是她的心頭突然一動,像是被人輕觸了一下,在那樣柔軟脆弱的組織上,有人用尖尖的指甲戳了戳,或許力氣並不大,但立刻引來一片酸澀酥麻的疼痛。


    她是真的覺得疼,胸口一陣一陣地緊縮,難受得喘不過氣來,直覺地張開嘴巴呼吸,結果灌進鹹濕的海風,仿佛嗆人,嗆得她幾乎就要落淚。


    原來時間過得這麽快,一眨眼的工夫,幾年,甚至十幾年便匆匆而過。明明有成千上萬個日夜呢,可為什麽還是覺得短暫,還是覺得不夠用。那些曾經最美好的東西,開始逐個離她遠去,原來自己什麽都留不住,唯一能夠抓住的也隻有虛幻而可憐的回憶。


    微微緩了緩,其實眼眶裏頭還有溫熱的感覺,但是她的聲音已經十分正常,又問:“還有沒有啤酒?”


    程浩似乎愣了一下,才說:“你還想喝?”


    “嗯。”她理所當然地看他,“不行麽?”眼睛在夜光下如同星子一般閃亮。


    他沒表示什麽異議,隻是再度深深地看她一眼,拍拍手站起身來。


    原以為方才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早就已經喝得差不多了,結果最後也不知道程浩從哪裏真的又找出兩罐啤酒來。


    她仍坐在原地,抱著膝蓋,仰頭看他從遠處走回來。


    “就剩這些了,”程浩在她身邊坐下,遞出一罐,“給。”


    她伸手去接,無意中與他的指尖相碰,隻見他又微微皺眉,“你冷不冷?”


    “有一點。”她蠻不在乎,就要去扣易拉罐,結果手上的啤酒突然又被一把奪走。


    程浩的目光裏帶著點審視的意味,慢慢說:“你是不是已經醉了?”


    她反問他:“你覺得像嗎?”其實就連自己都分不清是不是真的醉了,因為頭很昏,可是心裏卻又仿佛很清楚。


    她知道自己此刻正身處何地,知道兩天之後就要領畢業證,也知道畢業之後他和她即將分隔在這個城市的東西兩地,更加知道,從小最疼愛自己的姥爺已於二十四天前溘然長逝,而她站在冰冷陰暗的靈堂裏,身體裏的水份好像突然都被吸幹了,最終隻能怔怔地發著呆,一邊不停地想,明明隻是少了一個人,為什麽卻如同失落了一整片世界?


    她想不明白,所以隻能發呆。


    看,她連一個月前的事都能記得如此清楚,又怎麽會醉呢?


    那兩罐啤酒被孤零零地擱置在程浩的身邊,她開始有點耍賴,仍是笑:“給我吧。”


    他堅持說:“你醉了。”同時輕輕擋開她伸過去的手。


    她又說:“我渴。”


    他卻反倒笑了笑,無比耐心:“酒不解渴。”借著夜色,那對琉璃般的眸子裏仿佛可以反射出微弱的星光,她在那裏麵看見自己的倒影,那樣小,那樣朦朧,好像隨時都會消失掉。


    這就是她愛的人。


    原來她早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


    最後她突然靜下來,似乎終於妥協,不再吵著要酒喝,隻是微微仰著臉看他,若有所思。


    大約被她盯得不大自在,可是程浩並沒有躲開,藏青色的t恤在微風中輕輕擺動,那雙眼眸裏仍舊是一片清明沉靜的夜色。


    她就那樣望著他,忽然說:“我覺得頭暈。”


    或許是她的神色太過認真,一點都不像開玩笑的樣子,他愣了愣,便說:“那就回去睡覺吧。”帳篷就在不遠處,他想要伸出手拉她,結果她卻又說:“讓我靠一下可不可以?”


    她從來沒有用過這樣卑微的語氣對人說話,近乎乞求,在這深沉的黑夜裏,聲息低弱得似乎被風一吹便會化掉。


    她定定地看著他,“就一會兒,可不可以?”


    ……


    他的肩膀上有他的體溫,帶著分明的暖意,又仿佛有清新的海水氣息,兩者交疊纏繞在一起,一陣又一陣向她襲卷而來。


    她有點恍惚,突然就想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靠在他身上的時候,那天她崴了腳,明明還可以勉強走路的,可是他卻執意要背她,於是兩個人在學校的偏僻小道上,有意無意地回避著認識的同學,慢慢地走著。


    那時候他的身上也是這樣溫暖,肩膀寬寬的,似乎讓人很有安全感,從後頭可以看見他烏黑柔軟的短發,而她隻是天真地依偎著他,然後想,如果可以天長地久就好了……


    直到此時,才知道自己有多麽幼稚。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是可以天長地久的,根本沒有。


    不知道就這樣靠了多久,久到聶樂言都要以為自己快要睡著了,然後她感覺到程浩動了動,他大概是累了,這麽久,或許連手臂都已經僵掉,可是她卻不想動,一動都不想動。她感覺到他的手指極輕地拂上她的臉頰,卻又轉瞬移開,或許隻是為了替她拂開一絲被風吹亂的頭發,又或許是想要確定她是否真的睡著了。


    身上的氣力仿佛都在方才的那一瞬間被抽得一幹二淨,她閉著眼睛想,就這一回,就放縱自己這一回吧,以後也許就要各奔前程了,而她自始至終都無法將這份感情宣泄於口。


    她喜歡了他三年多,卻始終沒辦法說出口。


    隻因為他不愛她。


    隻因為她聽見他輕輕地歎了聲,在海潮無盡的湧動中極低地說了句:“對不起。”


    所以她能夠確定,他是真的不愛她。


    她還是一動不動,他以為她睡著了,他終於還是向她說了對不起。


    可是,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呢?他並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所謂愛情,無非不過是一個人的事。


    他並沒有對不起她,他隻是不愛她。


    直到這一刻,她想,終於可以死心了吧。


    即使不知道原因,即使不知道他為什麽不能愛上她,但她還是覺得自己可以徹底死心了。


    因為有的時候她對他的了解,已經超乎了任何人的想象,包括她自己。


    倘若可以的話,一切早就已經該開始。


    可是並沒有。


    所以,她終於可以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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