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誠也沒想到自己會將事情搞砸,更加沒想到的是,雖然平時聶樂言看上去總是一副很隨意很溫和的樣子,結果誰知道在這件事上竟會如此敏感,僅憑那一點點細枝末節的線索,便能猜出他與程浩的關係,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一路開到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熟稔地找了個露天停車的位置,然後嚴誠下了車,走進旁邊的一扇小門。


    雖然燈光幽暗,可幾乎是剛剛推門而入,便還是一眼就看見坐在吧台邊上的那個身影。


    那個穿著淺灰色襯衫的年輕男人正微微仰著頭,目光放在懸掛在上方的電視屏幕上,清俊的臉上麵無表情,隻有神色中帶了一點點輕微的倦意,卻又似乎看得十分專注。而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兩個女孩子正在歡快地交談,眼神卻若有若無地往他的方向瞟了好幾次,似乎對這個陌生而又英俊的異性十分感興趣。


    嚴誠看到不由覺得好笑,幾步走過去,順勢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轉頭招呼酒保:“老樣子。”


    “來了。”程浩這才收回視線,低頭去看手表,“這麽晚,加班?”


    嚴誠不由得苦笑一聲:“不是。”先喝了口酒仿佛潤了潤嗓子,才說:“我今天幹了件特別蠢的事。”


    “什麽事?”


    他搖頭,“你一定不會想要知道的。”


    “為什麽?”程浩轉過身拿了自己的杯子,索性就將手肘支在吧台上,揚眉道:“根據我的記憶,自從十年前你向當時咱們班的班花表白被拒之後,你就再沒做過什麽傻事了。”


    “這是損我還是誇我呢?”嚴誠想了想,終於還是說:“我剛才和聶樂言在一起。”


    似乎微微愣了一下,程浩不說話,隻是淡淡地抿了一口酒杯中的琥珀色液體。


    “更準確地說,是我特意去找她,還帶了兩張歌劇票。”嚴誠仿佛無限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後就露了餡。”


    那個喝著酒的清俊男子終於側過頭來再度看向他,卻忍不住皺眉道:“什麽意思?”


    “也沒什麽好說的,總之就是被她知道了咱倆的關係,然後一氣之下頭也不回就走了,大概覺得我是個騙子吧。其實確實是我不對,我一開始就動機不純,可是說實在的……”停頓半刻,嚴誠朝自己的好友看了一眼,才又說:“可我是真的好奇,隻是想要更加近一點的接觸她,然後看一看她與周曉璐到底有多相像。”


    場中的射燈不知何時陡然亮起來,回旋著往四處角落裏掃了個來回,或許是光線的原因,程浩的臉色在一刹那變得有些蒼白,嚴誠知道自己終究還是不該輕易提起那個名字,於是將手往他肩上一搭,不輕不重的力度,隨後仰脖喝掉剩下的半杯伏特加,聲音裏仿佛帶著幾分唏噓:“其實她這人挺有意思的。”


    程浩自然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誰,卻不接話,麵無表情地揮開對方的手,隻說:“結賬。”順手去掏錢包,結果被嚴誠攔住:“我再坐一會兒,等下一起付了。”


    也沒表示什麽異議,程浩隻是撈起放在一旁的大衣,轉身離開。


    誰知還沒走到門口,突然就看見迎麵過來的一個女人,在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女人停住腳步,微微“咦”了一聲。


    因為隔著近,這聲音清晰分明地傳進程浩的耳朵裏,他轉過頭,隻見對方仔細地看了他半晌,忽然說:“你還記得我嗎?”


    他的記性一向不錯,當然記得她,是那個過去和聶樂言形影不離的女生。


    於是微微點頭:“秦少珍?”


    “果然是你呀,程浩!”畫了個煙熏妝的秦少珍顯得很吃驚,也不知道是因為偶然遇見他,還是因為能被他一眼認出來。


    她又說:“好像大四畢業以後就沒見過你了。”


    “我曾經在外麵待了一陣子,半年前才回來。”避開醉得腳步踉蹌的客人,仿佛下意識一般,他的視線在她的附近微微略過,可是連一個熟悉的身影都沒看到,於是又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問:“這幾年過得還好嗎?”


    其實他們並無深交,之間唯一的維係恐怕也隻有一個聶樂言而已。聽他這樣出於禮貌性質的詢問,秦少珍卻還是笑道:“還不錯。”停了停又說:“大家都不錯。”


    這樣意有所指,他哪裏會聽不出來?可也隻是回以一個淡淡的笑容,“那就好。”


    她又問:“你一個人?就要走了嗎?”


    “剛才和一個朋友坐了一下,正準備走。”


    她順著他的目光往後看,結果一眼便看見吧台處那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一手執著酒杯,一邊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


    她不由得再度表示驚奇地“咦”道:“那人是不是嚴誠?”複又看他,眼裏很快閃過捉摸不定的神色,“你們認識?”


    直到這一刻,秦少珍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也顧不得先回家卸妝換衣服,出了酒吧之後直接就朝聶樂言的住處奔去。


    門鈴響了很久都沒人來應,她又撥聶樂言的手機,等了五六下之後被接通,她便問:“你在哪裏?”


    “喝茶。”那道聲音聽起來平板單調,毫無起伏。


    秦少珍想了想,突然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結果倒是聶樂言先問:“有什麽事嗎?”


    她暗暗吸了口氣,終於還是說:“也沒什麽重要的,就是剛從酒吧出來,想到你家坐坐,誰知道你竟然不在。”


    大概聶樂言信以為真了,便在電話裏說:“那你再等等吧,我現在就回去了。”


    她卻立刻說:“算了算了。”其實自己的本來目的就不是來找她閑坐的,可是那些話到底還是很難這樣直接說出口,於是經過斟酌再斟酌之後,她故作輕巧地道:“你猜我剛才遇見誰了?居然是嚴誠噯!想不到他平時一本正經溫文爾雅的模樣,結果今天居然被我看見在酒吧裏和陌生女人亂搭訕!”


    電話那頭沒有聲息。


    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她隻好繼續不遺餘力地往姓嚴的身上抹黑:“這種男人真靠不住,表麵一套背後一套的。所以,我覺得下次他要是再約你,你還是不要理他了。最好也不要見他,幹幹脆脆地拒絕他吧,斷了他的希望!這種兩麵派的男人不行!”又問:“對了,他最近還有沒有約你見麵?”


    似乎隻有極細微的呼吸聲順著電波遠遠傳過來,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聶樂言不冷不熱地說:“今晚剛見過麵。”


    秦少珍不禁愣了一下,這才隱約覺得她的情緒有些不大對頭。


    果然隻聽見她接著說:“嚴誠的人品如何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他認識程浩。”她的聲音仿佛疲憊至極,遠遠地傳過來,竟然顯得有些飄渺不定,“……真巧,他和程浩認識,而且還是許多年的好朋友。”說完這句,聶樂言便不再吭聲,短暫的靜默之後,秦少珍歎口氣,也不再設法隱瞞,索性一邊往電梯裏走一邊坦白承認:“我也是今晚剛知道的,他們倆是朋友。而且,我還見到了他。”


    不等聶樂言開口,她繼續說:“樂言,這麽多年,他好像變了很多,又好像一點都沒變。”


    秦少珍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聶樂言不願去仔細揣摩,也不敢去揣摩。


    她花了那麽長的時間,甚至曾經那樣狠狠地下定決心,結果卻還是以失敗告終。以為什麽都有個盡頭,以為一切都會結束,可是到頭來才發現,有些情感如同生了根的樹,一直長在她的身體裏,不能拔,連碰一碰都覺得疼,那是一種連皮帶肉撕扯的疼痛。


    她何時變得如此執著?從小到大,被家裏上上下下寵溺著,被周圍眾人喜愛著,於是好東西多得數不勝數,幼年時候的玩具甚至有大半間屋子那麽多,她從來都是玩過了就扔在一旁,她從來不乏追求新鮮的興頭。


    唯獨這一次,唯獨這一個人。


    她竟然對他有了執念。


    初時那樣熱烈,最難過的時候仿佛整個人都被放在火上烹熬,反反複複,無休無止。一直到後來,終於逐漸冷卻下來,但依然淡忘不了。


    她忘不了他,盡管他不愛她,盡管她以為自己可以忘得了。


    可是很顯然,這個想法簡直錯得離譜。


    所以現在她幾乎連想都不敢想,隻是不斷地逼迫自己不去好奇多年之後的程浩究竟是何種模樣,逼迫自己忘掉他曾經在秦少珍的麵前活生生出現過的事實。


    她躺在床上一遍一遍不停地告訴自己,雖然今天發生這樣多的事,但是明天還是和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樣,並沒什麽改變。


    她和他,分散湮沒在這個城市的滾滾人流中,沒有機會擦肩而過,就像永遠不曾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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