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從戲館裏走出來的時候,她還意猶未盡:“……真可惜,今天演的是武鬆打虎。”


    “那你不還照樣看得津津有味?”


    “你不懂!”她瞥他一眼,從暗處走出來,眸中猶如盛著瀲灩的波光,“你一定沒看過《大明宮詞》。”


    他果然皺眉:“那是什麽東西?”


    “一部電視劇,噯,說了你也不會理解的。”


    不就是電視劇嗎,能有多高深?


    歧視對這電視的內容一點也不好奇,隻不過是她的態度讓江煜楓頗受打擊,於是到了賓館之後,他似乎還不肯罷休,又問:“那部電視劇是講什麽的?”


    聶樂言正準備去洗澡,拿著毛巾愣了愣:“那部電視劇?”


    “《大明宮詞》。”所幸他的記憶力還不錯。


    聶樂言笑了笑,故意說:“在我電腦裏麵存著呢,你可以自己去看。”說完“啪”的一下關上了浴室的推拉門。


    江煜楓當然不會去看她的電腦,他從小就幾乎沒看過什麽連續劇,小的時候是坐不住,到後來長大了,對此也就更加沒有興趣。


    所以一直等到她洗完澡出來,他就半躺在床上,說:“把劇情說來聽聽。”


    她卻不無訝異地看著他,那副表情仿佛活見鬼。


    “怎麽?”有人明顯不悅地挑挑眉,“有什麽問題嗎?”


    “當然沒有,你想聽哪段?”反正時間還早得很,就看在他陪了自己一整天的分上,說個故事給他聽吧。


    不過聶樂言有預感,恐怕這個故事很快就會被他嗤之以鼻。


    “從頭說起。”他讓出一半的位置給她,“我想知道,究竟什麽電視劇是我不能理解的。”


    原來他記恨的是這個。


    一瞬間,她隻覺得好笑,這個男人有時候深沉得可怕,可有的時候卻又像個孩子,為了一點點小事斤斤計較。


    其實她也隻是隨口說說的,因為從皮影戲館裏走出來的時候又冷又餓,心裏隻想快點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哪裏還有力氣、心思和他討論劇情?


    所以隨口搪塞他,想不到他竟然一直耿耿於懷。


    “《大明宮詞》講的是太平公主的故事,李少紅拍的,就是那個最近正籌拍新版《紅樓夢》的女導演。”


    她在床邊坐下來,從太平的朝堂降生,說到她看父皇與表姐賀蘭演的皮影戲,其間的曖昧或許那時年少的太平並不懂得,然後又講到元宵節的長安街頭遇見那個改變她此後一生命運的英俊男人。


    揭開麵具的那一刹那,精靈般的周迅臉上猶有淚痕,楚楚可憐。


    薛紹說:小姐,你認錯人了吧。


    他微微的笑,眉目如遠山般俊朗,一雙眼睛裏仿佛含著化不開的幽幽春水。


    那是聶樂言最喜歡的一個鏡頭,曾經反反複複看了好多遍。原來人生就是這樣奇妙,隻是短短的一瞬間,卻能牽動甚至改變一輩子。


    太平與這個英俊男人的糾纏,仿佛從昆侖奴麵具被揭開的那一刻就注定開始了。


    可是江煜楓卻打斷她說:“這是騙小女孩的電視吧。”


    “難道你不相信一見鍾情?”


    他沒回答她,隻是問:“這裏麵的皮影戲演的也是武鬆打虎?”


    這麽沒有情趣,她被他氣得簡直失去語言:“當然不是,是采桑女。”


    “野花迎風飄擺,好像是在傾訴衷腸;綠草萋萋抖動,如無盡的纏綿依戀;初綠的柳枝輕拂悠悠碧水,攪亂了苦心柔情蕩漾。為什麽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遠行的丈夫卻年年不見音訊……?”


    “等一下!”他忍無可忍地再次打斷她。


    “怎麽了?”


    “這麽拗口的台詞,你是怎麽記下來的?”


    “背的。”她說,“當年特意背的。是不是很文藝腔?”


    “很矯情。”他毫不客氣地一針見血。


    她終於有點惱羞成怒:“是你自己要聽的!”


    “可我沒想到是這麽矯情的電視劇。”他上下打量她,“你當年的品味很有問題啊。”


    “嗯。”她靜下來,作勢認真地想了想,突然讚同地點頭,“如果沒有問題,又怎麽會看上你呢?”


    短短的幾日,就如同脫離塵世跑去了世外桃源,雖然偶爾還是會針鋒相對,但更多時候兩個人的相處還是比較愉快的。


    隻是在最好臨離開烏鎮的時候,江煜楓卻突然患上了感冒。


    “你現在的身體素質怎麽這麽差?”一邊倒開水,聶樂言還不忘鄙夷一下。


    因為記得以前正式交往的那兩年裏,他生病的次數少之又少,就連噴嚏都不打一個,頂多是偶爾清晨起來嗓子有些低啞,那也多半是前一天喝了酒的緣故。所以那個時候,每當她一感冒鼻塞,就分外嫉妒他的好身體。


    江煜楓懶懶地坐在沙發裏,很安心地享受著她的照顧,從她手裏接過水杯和藥片,這才抬起眼皮睨她:“難道你忘了,昨天是誰把衣服脫下來給你擋雨?”


    “我看是江少爺你年紀大了吧,所以才經不起這一點風吹雨打。哎,我說,平時可要多多注意鍛煉身體啊。”


    話雖這樣說,但聶樂言心裏其實是很清楚的,在這種季節裏淋一場雨,該是多麽的不好受。


    昨晚遊船遊到一半的時候就開始突降大雨,一直到他們上了岸,卻還是沒有停雨的趨勢。雨中古鎮的景色固然是別有一番風味,但是回到住處的時候兩個人的身上都已經變得濕嗒嗒的。


    尤其是江煜楓,因為脫了大衣用來擋在她的頭上,所以身上濕的更加徹底。


    聽見他說話的聲音微微暗啞,她看他一眼,又倒了勺止咳糖漿出來:“給,喝了它。”


    他卻略一皺眉,很快便露出有點嫌惡的表情:“這就是你感謝我的方式?”


    她當然知道,他一向最討厭這種甜稠黏膩的東西,平時連糖都不曾多吃,更何況是這種東西。


    可她還是忍不住挑起唇角笑道:“是的,多謝你昨天的大公無私,反正買都買了,不吃多可惜。”


    “不要。”他推開她的手。


    “不準拒絕。”


    “我又沒咳嗽,為什麽要喝這玩意?”


    “你很快就會咳的。”不知道為什麽,難得看他這樣別扭的樣子,竟讓她覺得十分有趣。


    他卻眼角斜斜地看她,不冷不熱地說:“你這是在咒我嗎?”


    “我這是在關心你。”她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停了停,仿佛在哄著正上幼兒園的小朋友,和聲和氣地,“快喝吧。”


    他沉著嘴角,愈加堅定:“我說了,不喝。”


    最後僵持不下,她仿佛有點泄氣:“……怎麽伺候個人也這麽難?”


    “因為你不真心。”一眼就看穿她陰暗內心的江煜楓冷冷地哼道。


    被他一語拆穿,聶樂言竟然也不臉紅,隻是將手裏的東西一放,說:“那好吧,從現在開始,我們各顧各的,省得你老擺出一副我在藥裏下毒的樣子。”


    說完就要起身離開,結果沒走出兩步便又被他從後頭拽住。他的手掌裏帶著滾燙的溫度,堪堪貼住她。


    “你怎麽這麽小氣?”他皺一皺眉,隨即又微微笑起來,“打算上哪兒去?”


    “再去開個房間。”


    “這張床足夠大。”


    聶樂言微微一窘:‘誰說一定要和你睡一張床了?”現在這種關係不正常,很不正常。


    “可是我一個人,萬一半夜要是病得更重怎麽辦?”


    “……”


    原來達到某種境界之後,就連小小的感冒都能被當做要脅的手段……


    其實她倒真的有些不放心,因為他的手心熱得嚇人,於是又去民宿老板那裏借了體溫計,拿回來給他測體溫。


    “你以前是護士專業的嗎?”他笑著問。


    她都懶得理他。


    測完之後迎著光去看那根小小的水銀柱,卻被他一把奪過去:“你也太小題大做了吧,有什麽好看的。”


    真是狗咬呂洞賓!


    她幹脆將體溫計的盒子也一並塞給他:“那你自己還給老板去。”


    他一動不動,隻是看著她笑:“你突然這樣關心我,真讓人感動。”


    她愣了一下,不由訕笑:“……可我根本就沒聽出感動的意思來。”看著那雙深黑明亮的眼睛,忽又狐疑道:“你到底是不是在裝病?怎麽看上去比平時更加有精神?”


    其實他過了沒多久便睡著了。


    也不知道是體力不支,還是吃了藥的緣故,隻在床上躺了不過十來分鍾,他就漸漸睡著了。就連中飯都不願起來吃,她叫他,他卻隻是含糊地“嗯”一聲,然後翻個身又沉沉地睡過去。


    最後沒辦法,聶樂言隻好獨自在外麵吃了碗麵條,回來之後又忍不住拿起藥盒研究了一下,其實就是普通的白加黑,可是廣告裏宣傳的藥效在江煜楓的身上似乎完全起到了反效果——他吃的明明是白片,卻還是一副睡不夠的樣子。


    多奇怪!


    於是她又走到床邊觀察他。


    作業的一場雨在清晨時分就已經停了,此刻雲層裏竟然露出久違的陽光,那一點淡白的金色透過古樸鏤花的窗欞照進來,恰巧停在床邊,空氣裏細小的塵芥便在這些光柱中打著旋。


    他似乎睡得更沉了,枕在雪白的枕頭上,眉宇平靜舒展。


    因為最近剪短了頭發,那張臉的輪廓在充足的光線下愈加顯得清晰分明。此刻那雙狹長深黑的眼睛安靜地閉著,又直又挺的鼻子下麵是薄薄的嘴唇,唇角弧度優美,其實就連下巴的線條也極為漂亮,即使睡著了依舊英俊異常,也難怪平日裏秦少珍總花癡他的長相,更難怪他總是招桃花。


    其實不想管他,可到底還是沒能忍住。聶樂言在床邊坐下來,想了想,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覆在他的額頭上。


    誰知這一下,竟然將他吵醒了。


    他突然皺了皺眉,隨即微微睜開眼睛。方才睡得並不大好,大概和藥效沒有關係,他隻是覺得累。最近一段時間似乎尤其覺得累。之前是親自領著專家組考察投資項目,然後又經過一番冗長的心理戰才簽下這份令他滿意的合同,緊接著卻又連氣都沒喘一口便陪著聶樂言來烏鎮。


    雖說是旅遊,但事實上他對這裏壓根沒什麽興趣,他不像她,像個長不大的小女生一樣,心裏總是裝著那麽多文藝的憧憬和期待,甚至可以對著一麵古老陳舊的牆壁驚歎半晌。


    這些江南的城鎮,對他來說每一個都長著相似的麵孔,絲毫沒有驚奇之處。


    可是那些在他眼中十分普通的東西,倒了她那兒卻仿佛有著令人欣喜的魔力,讓她流連忘返,愛不釋手。


    而在這裏唯一能讓他流連的,其實隻有她。


    她立在小橋流水邊歎息的樣子,她坐在戲院裏聚精會神地看著皮影戲的樣子,甚至她忘乎所以地盡情穿梭在每一條不知名的深巷中的那些腳步,所有的一切井然統統都讓他覺得格外美好。


    他知道她玩得不亦樂乎,甚至都不想離開了,因為這裏簡直就是像天堂一樣。


    其實他也不想走,因為這幾日對於他來說,竟然也像活在天堂裏。


    聶樂言有些窘迫,根本不知道為什麽這人一醒過來就用這副表情盯著她看,目光深晦變幻,仿佛正在思索些什麽。


    置身於古樸整潔的室內,她的身體有一半正沐浴在清冷但透亮的陽光中,照得烏黑的劉海都閃閃發亮,臉上肌膚卻依舊白皙柔軟,如同某種成熟了的新鮮水果,由於房間裏暖氣的溫度,臉頰邊還隱約洇著極淡的一點粉紅。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駐留,兩個人相距不過咫尺,難得的安寧靜切。


    過了一會,她才下意識地解釋說:“我隻是想看看你發燒沒有。”一邊收回手去。


    江煜楓“嗯”了聲,之前皺緊的眉心這才慢慢舒展開,很快便坐起來不懷好意地盯著她笑:“真是此地無銀。其實我懷疑,你剛才是不是想趁我睡著了,要借機占我便宜。”


    她一愣,不由咬牙切齒:“……去死!”


    “你怎麽老是咒我?”他的眼裏還帶著笑,但那樣子又仿佛有點無辜,結果不等她答話,卻忽然伸出手來拉住她。


    “過來。”


    “……幹嗎?”


    “過來讓我抱一下。”


    看他眯著眼睛漫步著地低笑,她卻不禁大窘:“……你是不是燒糊塗了?”身體下意識地往後一仰,看著他的眼神如同再看怪物。


    “不要這樣煞風景好不好?”見她不肯動,江煜楓隻得自己主動傾身,不由分說將她擁進懷裏。


    ……


    她的呼吸陷在她的發間,仿佛聞到熟悉的香味,那樣清淡而悠遠的花草香,連同著她柔軟溫暖的氣息,令人不忍輕易放手。


    她略略掙紮了一下,因為覺得這樣的情況實在詭異,過去他都很少這樣抱她,這樣長的時間,一動不動,其實他的力量並不大,可她竟然會覺得呼吸困難。不但呼吸困難,似乎連腦子裏也嗡嗡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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