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


    分手的事終於還是被林家父母知道了。


    其實林諾也並沒想要隱瞞,於是等有一天林母隨意問起:“咦,怎麽最近周末都不出去約會?”時,她低低“哦”了一聲,翻著手裏的偵探小說,平靜地說:“分了。”


    林母一開始竟然沒反應過來,仔細觀察女兒的臉色,愈加懷疑自己的聽力,不由得直直問:“分?分什麽?”


    “分手。”林諾放下書,去倒了杯水,遞給尚未消化信息的林母。


    接下來,便是一陣詢問。


    不知怎麽的,林諾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成熟了不少,當年緊挽著一個人的手臂貼近在那人懷裏的時候,情深意濃,又何曾想像過有一天也能平心靜氣地談論曾經愛過的人。


    也會心痛,但已能控製。


    在林家,子女戀愛一向自由,林母雖然覺得徐止安確實不錯,可也明白有些事是勉強不來的,隻能喟歎:“真可惜,畢竟都談了這麽些年。”又想到另一層,於是問:“那麽那個姓江的男人呢?”


    他?林諾低垂下眼睫,布藝沙發的一角上印著大朵大朵盛放的花,不知名,顏色也素淡,卻又仿佛開得異常燦爛熱鬧。


    一如江允正的生活,想必也是這樣喧鬧繁華。


    這段日子,他似乎漸漸忙碌起來,在公司裏待的時間少了,卻經常見諸於報紙雜誌或者電視新聞之內。大多配有照片,大幅而清晰,或坐或站,眼神清亮依舊,身形修長而清俊。


    倘若是正正經經的新聞,那麽便多半與融江的發展動向有關。他接受采訪時說的話並不多,看似不是一個十分配合媒體的對象,可卻又偏偏字字精準,句句切中關鍵,且語速平穩聲音中隱約透著自然的堅定力量,令旁人不得不心生歎服。


    林諾也是從這樣的新聞裏才得知,公司最近將與政府合作對城北進行舊城改造,而就在前幾日,林父也撚著報紙,與電話裏的朋友閑聊時不無感歎:“……江允正,後生可畏呀。”


    當時林諾正在一旁看書,不禁猛地抬起頭,正瞥見報紙上他的一幀照片,雖然隔得有些遠,但仍看得到那半側著的身影,似乎反倒比現實中更瘦了些。


    還有那些八卦新聞小道消息,傳播速度異常的快。她這才知道,原來除去葉希央,他的身邊也還會出現別的女人。不知是怎麽了,好像之前自己一直生活在一個封閉的世界裏,明明也翻雜誌看新聞,卻很少看到江允正的消息;然而不知從何時起,突然鋪天蓋地,連出現在他身邊的肥環燕瘦們也沾了光,一個個在鏡頭下綻放美麗的笑容。


    這些女人,無一不風情萬種,陪著江允正出席各種商務應酬的場合,順便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起初,林諾聽到或看到,並不以為意。可是一兩次後,竟然心裏起了一點異樣的感覺,忽然就想起徐止安在分手前某日說過的話,不禁去想,江允正的生活裏究竟有沒有女人?又有多少個女人?想這些的時候,除了好奇之外,似乎還有別的情緒在升騰醞釀。可是很快,就連自己也發覺這樣不對,便立刻把這種想法扼止在幼苗狀態,一麵告訴自己:關我什麽事呀?彼此非親非故,何必去操這份閑心!


    況且,其實自從去他家的那晚之後,他便沒有再在私人問題上主動找過她。談人事助理職位的那次,也是他們最接近的一次,她可以看見他眼睛裏淺淺的笑意,卻也覺得,他似乎已經放棄了。


    或許這才是正常的。憑什麽他江允正要追著一個青澀的小菜鳥不放?她與陪著他出席各大場合的女伴們截然不同,更何況,她也隻是一時激起了他的保護欲罷了。


    而任何欲望,都終有消退的一天。


    可林諾不知道的是,自己在想著這些的時候,江允正也正想到她。


    酒會仍在進行中,他卻忽然失了興致,放下酒杯往外走。而他身邊的女伴雖然還沒盡興,此時卻也小鳥依人般順從地跟上。


    到了車邊,江允正說:“王小姐,你住在哪兒,我送你回去。”其實隻是前一次接受采訪時認識的主播,兩人並不太熟,今天恰好又在酒會上相遇,便被某位中間人再次介紹了一番,末了還別有用意地將她交由他“負責”。礙於那位介紹人的麵子,江允正隻能將紳士風度發揚到底。


    對方對他卻已有了些好感,於是主動提議:“我請江總吃宵夜,如何?”


    江允正卻一搖頭,抬腕看了看表,說:“抱歉,一會兒還有事。”


    難得被拒絕,已小有名氣的女主持臉上也有些尷尬,但一想來日方長,便點頭鑽進車內,報了地址。


    江允正也坐進去,黑色的轎車匯入流光溢彩的車河之中。


    等到下車時,美女主持攏了攏半搭在肩上的流蘇披肩,轉過身看向倚在車邊的江允正,笑道:“不用送了,江總您回去吧。”


    江允正點點頭,身體卻沒動,顯然是要目送她。


    她看著沉沉夜色中的他,隻覺得在此之前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一雙眼睛,明明這樣黑卻又明亮奪目,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竟然不經意地微微紅了臉頰。畢竟還很年輕,平日在鏡頭前端莊大方,此時終究還是難免流露出女孩子特有的姿態,抿出唇邊兩個小小的笑窩,半回身擺了擺手,清聲道:“有空聯係,拜拜。”


    她高高綰著發,露出一段頸脖,在路燈的映照下,顯得雪白異常,煥發著年輕美好的光澤。


    江允正淡淡瞥了一眼,點頭說:“再見。”直至坐回車內,他這才握著方向盤半閉上眼睛。


    那個主持人,他連名字都沒有記住,卻因為剛才無意的一瞥,竟讓他想起幾個月前在公司電梯前見到的另一個女孩子。


    那時仍是盛夏,大廈外驕陽似火,林諾就站在他的旁邊,穿著v領的雪紡,頸上的掛飾白如羊脂,卻也更加襯得她的肌膚瑩潤如玉,仿似一片清涼。


    過了一會兒,江允正睜開眼睛,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踩下油門將車開了出去。他以為這段日子將會是個緩衝和冷卻,卻沒想到,以往的一切反而日複一日,越來越清晰起來。有時候不經意間,竟然還能想起那雙黑白分明如寶石般的眼睛,就連她笑起來眼角彎彎的樣子竟也仿佛近在眼前。


    十一月中下旬,林諾同李經理一起出差去北方。


    行政部主管人事的其實就是李經理本人,因此林諾正經算來是他的助手,按照行程安排,與另外一個同事一共三人前往哈爾濱開展招聘工作。


    林母替她收拾行李,特意往包裏塞了新買的羽絨服,電視上正播著天氣預報,林諾關注了一會兒,不由咋舌:“不會吧!這麽冷?”


    “到了就把厚外套裹起來,可別給我生病。”這是女兒第一次出差,林母叮囑了半天,是因為又想到林諾小的時候,體質比一般小朋友差很多,幾乎三天兩頭就要打針吃藥。


    雖然年歲漸長之後,一切似乎又好了起來,與多數同齡人一樣健康活潑,但畢竟此次出遠門是前往寒冷的東北,她難免多操了一份心。


    林諾卻不在乎,擺擺手:“知道了。”轉頭便拿著手機給許思思發短信。


    許思思說:“這也值得興奮?倒是別忘了在哈工大多拍些照片回來給我看。”這是有緣故的。許思思高中時的初戀男友便是去了那所著名的工科大學,雖然兩人自從高中畢業分手後就沒再聯係過,形同陌路,可少女時代的那段記憶總是難忘的,如今早已談不上傷痛,有了機會,反而想要了解對方四年來生活著的環境。


    林諾應承著,真把數碼相機帶上,又聽林母說了兩句,便倒下睡了。


    等到了哈爾濱,才知道是真的冷,零下十幾度的氣溫,林諾自幼生長在南方,非常不能適應,即使早已裹上厚重的羽絨衣,仍舊覺得冰冷的空氣透過每一個毛孔鑽進血液裏,椎心刺骨。


    李經理在一旁說話,嘴裏嗬出大團大團的白霧,“這兩天可能要下雪。”


    林諾不是沒見過雪,小時候隨父母旅遊,特意選在冬季來北方,在酒店附近的公園裏堆雪人,兩隻小手凍得通紅僵硬,卻還玩得不亦樂乎。


    同行的另一個同事也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在c城最冷的日子裏也是短裙長靴的時尚打扮,此時卻連臉都仿佛僵住了,好半天才說:“雪?我還沒見過雪呢。”聲音微微顫抖,眼睛卻甚是明亮。


    坐在車裏的時候,沒事閑聊,也不知是誰先提起了江允正,林諾便不經意地問:“他最近很忙吧?”仿佛是無比自然的,話出口之後才愣了愣,所幸旁人並沒注意到她對他過於隨便的稱謂,李經理點頭道:“現在人應該在北京,前兩天就去了。不過在走之前,也對我們這此出行有過交待。”說到這裏停下來,貌似不經意地轉頭看她了一眼。


    林諾與他的視線正好對上,總覺得這道眼神多少有些意味不明,自己先是一怔,可李經理早已麵色如常地別開眼去,她又不禁懷疑是否自己多心,隻因為提到了江允正,便似是作賊心虛般,總覺得旁人也窺見了這個秘密。


    宣講活動幾乎耗掉了整個下午,等到傍晚回酒店的時候,果然下起雪來。


    三人吃了飯,同行的女同事便嚷著要去出去走走,林諾拗不過她,隻好陪著一起。散步出去,才發現雪勢已經然轉大,從空中旋轉急速落下,仿佛簌簌有聲。


    兩個年輕女孩一時起了興致,套上帽子手挽手走在雪夜裏,不緊不慢的腳步,也不在乎匆忙的路人投來的眼光。


    酒店附近一帶燈光夜景做得極好,雖然因為天冷早已開不了噴泉,但四周色彩繽紛的低矮路燈依舊幽幽亮著,朦朧得仿佛罩著一層霧氣。


    林諾已有十來年沒見過這樣大的雪,一旁的女同事更加不用提,兩雙靴子踩在地上咯吱作響,兩人沿街走了一段,也不知是誰起的頭,腳步漸行漸快,最後竟然小跑起來。


    林諾的大半張臉被圍巾裹住,可迎著風,仍舊冷得入骨。然而她卻覺得開心,似乎很長時間沒有這樣放縱過,吸進去的空氣冰涼,卻能衝散鬱結在胸腔裏很久的心事,一切都在奔跑之中淡忘。


    這裏沒有工作的喜怒哀樂,也沒有徐止安和江允正,天空地曠,雪片倏忽落下,仰頭便是深沉的黑夜,寧靜得令人心顫。


    這一刻,四周冷冽異常,她卻由衷的放鬆。


    隻是回到酒店睡下之後沒多久,她猛地醒過來,隻覺得口渴,伸出手去要拿水杯,卻激靈靈打了個顫。


    明明室內暖氣充足,可她仍覺得冷,待到坐起身,才發現頭重腳輕。


    打開床頭燈的時候,同事在旁邊的床上不大安穩地翻了個身,似乎是下意識地躲避光源。她想了想,又將燈關上,摸黑爬起來。


    幸好牆角還有夜燈,不甚明亮的瑩綠色。她將旅行包拎過去,翻了一陣,這才想起臨出發之前已將林母準備的小藥盒丟了出來,當時還頗為不屑,認為並無多大用處,此時卻不禁想,此番回去恐怕挨罵是難免的了。


    腳下是地毯,林諾穿著酒店的拖鞋,蹲了一會兒隻覺得連腿都有些軟,隻得扶住額頭一步一挨地回到床上躺著。


    淩晨便發起燒來,早上勉強起了床,同事見她一張臉雪白得像鬼,不住地內疚。


    林諾就想起小時候,有一次半夜發高熱,也是在冬天。當時住在祖父家,身上裹了兩床棉被仍覺得冷,手心腳心裏卻是滾燙的。最後還是掙紮著爬起來,被祖父母用自己行車載著去附近的醫院。


    一路上黑黝黝的一片,連路燈都沒有,她坐在車後座上顛簸著,難受得幾乎要吐出來。


    那時是在小鎮裏,醫療條件並不算太好。按理說她那個年紀又在高燒中,很多事應該記不清了,可是偏偏那一次,連醫院長廊上昏黃的燈光都仿佛烙在記憶裏,有一點點淒涼的味道。


    針頭紮進手背的時候,倏地一涼,她當場扁著嘴哭起來。其實並非有多痛,隻是無端覺得委屈,又似乎自憐。空蕩蕩的注射室裏,隻有自己一個病人,雖然祖父祖母都陪在身邊,可她還是覺得孤單,異常想念爸爸媽媽。


    那一病來得又急又凶,斷斷續續拖了半個月才漸漸好起來。再後來,她便被接回父母身邊住,卻怎麽都忘不了那一個寒冷的夜晚,心理脆弱得仿佛真的不堪一擊。


    所以,當李經理建議送她去醫院打針的時候,她擺擺手拒絕,“買藥吃就行了。”並且,為自己耽誤了公事感到萬分慚愧。


    一周的行程剛剛過半的時候,她開始咳嗽,咳得驚天動地,並且原本退了的熱度再次襲來,來勢洶洶。


    同事倒了溫水給她,她伸手要接,隻覺得右邊肋骨下忽然劇烈地疼痛,幾乎令她喘不過氣來。


    送到醫院,才知道已經轉為肺炎,醫生麵無表情地說:“要住院觀察兩天。”


    她有些暈,半靠在同事的肩上任人扶著走,隱約聽見有人在耳邊說了句什麽,似乎有些焦急無奈。


    萬萬沒想到第一次出公差就搞到這樣狼狽,躺在床上,林諾隻得一個勁地道歉。


    李經理安慰她:“好好休息,女孩子到這種地方,體質稍差一點的當然會受不了。別說你了,我都有些感冒呢。”完了又笑笑:“等回去請你吃好吃的,補一補。”


    看著他的笑臉,林諾隻覺得異常溫暖,便逐漸安下心來接受治療。


    其實遠不止住院兩天,肺部的炎症一時間消退不下,半夜偶爾也還有低燒的現象,雖然也在逐漸好轉,但林諾心裏著急,隻因為很快他們便要返回c城。


    幾乎就要去辦出院手續了,還是李經理說:“再住一兩天吧,這樣子回去萬一更加嚴重起來怎麽辦?”


    林諾想了想:“那你們先走吧,我到時候自己回去。”又問:“請假的手續回去再補,可以麽?”


    李經理笑起來:“當然沒問題。”又詳細問過醫生,確定並無大礙後,這才叮囑了一番離開。


    大雪自那夜之後一連持續了幾天,到如今雖然天已放晴,可有些地方仍有很厚的積雪未消。


    病區後是大片的人工湖,此時也早已結了冰。林諾的病房視野極佳,幾乎將整塊休閑區收於眼底,湖邊數條長椅上覆著白雪,有探病的小孩子溜出來玩,頑皮地去踢小鬆樹,細碎的冰雪便撲簌簌落下來,灑滿一地。


    她望著外麵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又去翻同事特意買來的雜誌,可總覺得意興闌珊。在這個美麗的冰城裏,自己獨自待在病房內,總覺得孤零零得難受。


    傍晚吃了飯,她躺下閉上眼睛,忽然想念起c城的很多人和事,可是手機近在手邊她卻不肯去撥任何一個號碼。遠隔千裏,除去擔心,他們恐怕也是愛莫能助。


    甚至至今,連林父林母都不知道她住進了異地的醫院。


    許是過於寂寞,想著想著竟然真睡了過去。


    等到林諾再次醒來,是因為聽見了細微的動靜。


    她停了幾秒,才慢慢睜開眼睛,想必是護士替她關了燈,此刻隻餘下從窗戶外透進的微亮的光。


    然而,正是借著這份微弱的光線,她看見了立在不遠處的身影。


    修長而高挑。


    他背對著她,似乎穿著黑色的高領毛衣,正將脫下來的大衣掛上角落的立式衣架。


    清白的月光恰好漏進來,照在他的腳邊,如流瀉了一地的水銀。


    她靜靜地看著那人良久,仿佛仍舊不可置信。在那一刹那,似乎有某種情緒在胸口瞬間湧動起來,喉頭卻有些僵硬,末了,終究還是抑製不住,低低呼了聲。


    他聽見聲音,立刻轉過頭,用漆黑明亮的眼睛望向她,竟然淡淡地笑了笑:“醒了?”


    陷落


    林諾隻懂得呆呆地望著,半天才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江允正不答她,隻是走上前來,伸手往她的額角輕輕覆上去。


    因為剛剛進門的緣故,他的手指微涼,可是林諾卻覺得仿佛有一股熱流從額前迅速蔓延開來,直通到四肢百骸,到最後甚至連心底都在輕顫。


    江允正當然不知她的感受,隻是微挑起唇角,顯得有些滿意:“不燒了。”然後又說:“很晚了,繼續睡吧。”


    他說話的時候微微俯著身子,恰好站在床與窗口之間,光線被他擋去了大半,可在這樣的昏暗之中,林諾還是能夠清楚看見他的臉,這才發現他好像將頭發剪短了些,一雙眼睛也因此顯得更加清亮有神。


    帶著來不及消化的震驚和疑問,她哪裏還能睡得著,索性自己伸手按亮了壁燈。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閉了閉眼,待到適應了突然而來的亮光,江允正已然直起了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病床上的人。


    也許是因為這次生病,一張臉比在c城的時候明顯瘦下去,她的膚色原本就是象牙色,此時更加顯得憔悴蒼白,卻意外地襯得一雙大眼睛愈發烏黑沉靜。被子蓋至頸部,長長的頭發散落在淡藍色的枕套上,一向活潑開朗如陽光溪水般明麗的她,在這一刻竟然有麽點楚楚可憐的味道。


    他靜靜地看著她,心裏某個地方不期然地變得柔軟起來,他不動聲色地垂了垂眼睫,往後退了兩步,找到椅子姿態隨意地坐下去。


    而林諾在這樣的注視下早已變得不自在,所以他一退開,自己立刻坐起來,末了還不忘順帶將被子拉高,一直遮到下巴。


    病房內暖氣充足,江允正瞥到她的小動作,不由一挑眉峰,問:“很冷?”其實他是故意的,心裏頭隻覺得她可愛,忽然就想逗逗她。


    果然,她的臉可疑地一紅。單薄的病號服下空空如也,在他麵前,隻是下意識地想要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


    江允正一身黑衣黑褲坐在沙發椅裏,身體舒展眉目清朗,明明剛從飛機上下來,臉上卻殊無倦色。


    她看著他,拉住被單搖了搖頭,然後才問:“你怎麽會來?不是去北京了麽?”


    “我不來,難道讓你一個人待在醫院裏?”他仍是挑眉,仿佛說得理所當然。


    她竟然被他反問得一時語塞,有些尷尬地低了低頭,半晌才像忽然想到一般,又問:“我出差之前,你是不是給李經理交待了什麽?”


    他稍一垂視線,想了想,才輕描談寫地說:“我隻是讓他在途中對你們女同事多加照顧。”


    她聽了,點點頭,不再作聲。


    其實知道不全是這樣的。


    那日她雖病得昏沉,可還是聽見了李經理說的話。當時他的聲音低低的:“真要命,你這一病,我在江總那邊也不知該怎麽交待了。”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和她打趣。


    江允正又坐了一會兒,見她歪著頭,像是有了些許困意,便站起來去拿大衣。


    她卻立刻抬起眼睛,問:“你去哪兒?”


    江允正笑了一下,一手拎著衣服,走到床邊伸出手腕給她看時間,說:“這麽晚了,你該早點休息。”


    “那你呢?”


    “回酒店住一晚,明早再來看你。”其實他的聲線一向偏冷,此時說出話來卻很是溫柔,仿佛是對著自己最為寵愛的人。


    這時的林諾是真的有些眩暈,似乎墜於迷霧之中,四周連方向都無法分辨,唯一清晰的隻有他的聲音和他的臉。


    她的視線微怔地落在他的嘴唇上。以前常聽人說,唇形長成這樣的人,大多薄情,所以直到現在她仍覺得不可置信,他竟然會特意趕來陪她。


    可事實是,他終究還是來了。


    在北國這樣寒冷的冬夜,因為他的到來,就連呼嘯而過的風中都仿佛帶著最溫暖的因子。


    讓人迷醉,甚至甘願一直沉淪下去。


    接下來的兩天,江允正果然時時都在醫院陪她。


    林諾起初並不覺得怎樣,後來漸漸發現,她的單人病房裏陡然熱鬧了起來,三兩個年輕的小護士們隔一段時間便進來一次,噓寒問暖,無比積極熱情。


    每到這時,她都會下意識地轉過臉去看,隻見江允正坐在窗邊的沙發椅裏,頭也不抬,低眉斂目地讀著財經雜誌,仿佛那些或熾熱或羞澀的目光都與他無關、都不曾在他的身上流連。


    林諾覺得好笑,無人的時候,禁不住打趣:“你是不是從小就習慣了?”忽然好奇他幼時的長相氣質,是否那時已然卓然出眾。


    江允正仍舊專心,連目光都未動,隻低低地“唔”一聲,竟然很能領會她沒頭沒腦的疑問。


    林諾卻不由得笑出聲來。


    她與他隔得近,仔細望著他平靜自若的眉目,心想竟有這樣的人,連驕傲都仿佛理所當然,讓人無法有所質疑或腹誹。


    少頃,江允正終於抬頭,與她的視線對上,忽地笑了一下:“不過,被你這樣盯著看,我倒真還不怎麽習慣。”半真半假的語氣,林諾卻從中聽出了調侃,他又正經起來,說:“剛才問過醫生,明天就可以辦出院手續。如果這樣立刻坐飛機,身體受不受得了?”


    “當然沒問題。”她立刻把頭搖得像潑郎鼓,同時有些歉疚地看他:“這幾天已經夠耽誤你時間的了。”


    江允正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起身倒了杯水遞過去,又將拿了小托盤裏的藥,說:“時間到了。”


    林諾半垂著眼睛咕咚咕咚地喝水,知道他就在一旁看她,心裏也不知是怎樣一種滋味。


    幾天下來,他都是這樣,記吃藥的時間反倒比她還要準;她病中忌口,他打了幾個電話,每餐便都有清淡又可口的飯菜被送來醫院,恰恰又全是她愛吃的;另外還有時尚雜誌和小說,已經在床頭的桌上堆得像小山一般。


    江允正似乎一直在盡量滿足她的要求。


    在此之前,她雖然一直知道他是紳士而有教養的,卻從沒想過他照顧起人來竟是這樣無微不至。


    有時候,心裏也不是沒有暗歎,如果哪個女人被江允正真心愛上,恐怕也該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吧。


    然而,不會是她。至少目前不會。


    林諾有自知之明,知道此刻他隻是由於某些原因而被自己吸引了,但絕對談不上愛。


    那是那樣深刻的感情,愛到深處恐怕是真的可以超越生和死。在與徐止安分手很長一時間之後,她才漸漸明白過來,原先也不是不愛,隻是愛得還不夠。


    四年的時間,全力投入,尚且不夠,又更何況她與江允正短短一年的相處呢。


    江允正見她兀自發呆,於是伸手將水杯接了回來,問:“在想什麽?”


    林諾猛地回過神,聳了聳肩,不知怎麽地竟然脫口而出:“隻是覺得這裏也挺好的。”


    “哪裏?醫院?”江允正啼笑皆非,手掌探向她的額頭:“是不是燒糊塗了?”


    她歪著頭躲,可還是觸到他的手心,幹燥溫暖,她有些尷尬,連忙改口:“我是說哈爾濱很好!冰雪覆蓋,多麽唯美浪漫!”


    “那要不要留下來玩兩天?”


    “不要。”她飛快地搖頭。這幾天他的電話非常多,他也不避諱地當著她的麵接,所以她能聽到多半是公事,想必很多事情等著回去處理。


    江允正卻像早料到她會拒絕,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又從口袋裏找出煙盒和打火機,才說:“我出去抽支煙再回來。”


    醫院長長的走道,盡頭半弧形的窗戶上結著白霜,外麵是的一片模糊而美麗的世界。


    當江允正倚在窗邊點火的時候,並不知道林諾也跟著下了床,軟棉棉的拖鞋踩在地上,悄無聲息。


    她扶住門框,從這個角度隻能看見江允正的半個側影,猩紅的火光在他修長的指間明滅,卻不知怎麽的,這火仿佛一並也點燃在她的心上,暖烘烘地撩撥,幾乎就要燒起來。


    她遠遠地望著他沉靜的眉目,忽然發覺近幾日他的笑容似乎尤其多,雖然大多都是淡淡的,可仍舊能看見清晰而澄澈的笑意從那雙漆如點墨的眼底滲出來,緩慢悠然,與他的溫柔嗬護並結成一縷強韌的絲線,一點一點,纏住她心裏的某一個部分。


    林諾不禁聯想到小時候看的西遊記裏的捆仙索——越是掙紮,便收得越緊。


    心知其實已經遲了,掙紮也是徒勞,因為已經陷落。


    也不知道就這樣看了多久,直到回過神來才驚覺自己的失常,林諾想要返回卻為時已晚,隻因為江允正已經轉頭看見了她。


    她一窘,隻見江允正立刻熄了煙大步過來,微微低頭問:“怎麽了?”


    其實他們之前隔了十來米的距離,江允正走過來的這段時間,足夠林諾回到床上,可是她卻沒有,雙腳仿佛被釘在原地,直到四目相望,她才略微尷尬地搖搖頭,抬著臉,近到幾乎能清晰望見他濃密的睫毛。


    那一瞬,像是中了邪,竟然移不開目光。


    是怎樣開始的,她已經記不起來;自己是否給了對方任何暗示,她也並不清楚。意識回歸的時候,江允正的手已然撫上了她的臉頰。


    耳邊是他微低的聲音:“你在住院,我不想被說成趁人之危。”


    林諾不大明白,微微皺眉,隻是連疑問還沒來得及表示,卻又聽見他輕笑出聲,下一秒整個人便被打橫抱了起來。


    林諾不禁低低地驚呼一聲,青草香混合著淡淡的煙味在鼻端縈繞,她略一猶豫,終於還是伸出手臂纏上了他的頸脖。


    如此動作,像是一種態度,更像是一個決定,她抬起頭清楚看見了江允正眼底閃爍的微光。


    自此,一切不言而喻。


    第二天晚上,飛機抵達c城的機場,林諾遠遠便望見前來接機的徐助理,腳步不免微一停頓,終究還是有些不自在。


    江允正麵色如常地側頭說:“等下先送你回家。”擁在她背後的手稍稍加了些力道,帶著她繼續向前。


    車子開到樓下,徐助理繞到後麵拿行李,林諾悄悄看他,竟然從頭到尾半分詫異之色都不曾表露。


    仿佛她一直都是江允正的女友,兩人相擁著走出機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這時江允正也已經下了車來,對她淡淡地笑了笑:“晚安。”


    與哈爾濱相比,此時此地的空氣都是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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