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角力


    因為上周末加了班,於是林諾挑了一天調休,留在家裏陪許妙聲看影牒。兩個人窩在沙發上一整天,連午餐都是直接叫了外賣進來,披薩的盒子敞開來擺在茶幾上,許妙聲心滿意足地歎道:“真希望天天都過這樣的日子……”


    屏幕裏正緩緩出著片尾字幕,林諾的手機響起來,原來是修車廠通知她去拿車。


    許妙聲說:“這個時間?加班加點的,效率還挺高嘛。”


    林諾換了衣服,窗外早已是夜幕低垂,便問:“和我一起去?順便在外麵吃飯吧。”


    等到兩人都已經出了門進了電梯,許妙聲卻突然接到單位通知,需要臨時替班。結果,林諾隻好自己打車去了修理廠。


    車子就停在那裏,已經完全看不出曾經碰撞過的痕跡。


    她道謝,修車的老師傅拿布擦了手,走過來說:“下次開車要小心啊。”又將鑰匙交給她,“你開著在附近轉兩圈,看看還有沒有需要調整的。”


    她點頭,剛剛拉開車門,不遠處卻忽然有燈光閃了閃。


    是明亮的車燈。


    原來那裏還停著一輛車,她剛才過來的時候並沒有太注意,這時才終於看清楚了,不禁停下所有的動作。


    可是,隨後從那車上下來的人卻隻有徐助理,遠遠就朝她招呼:“鑰匙給我,我來試。”


    她握住門把手,問:“為什麽?”想了想,覺得不對,於是又問:“這麽巧,你怎麽也在這裏?”


    徐助理不敢直說自己專程在這裏等她,前兩回幾乎次次都是不歡而散,雖然江允正明裏不說,可他心情不好卻也是不爭的事實,沉著一張臉若有所思的樣子,仿佛能將周圍的空氣一並凝固起來。


    林諾卻也不等他回答,自顧自就打開門坐進去,車窗降下來,她一擺手:“你回去吧。”心裏明鏡似的清晰,才愈發覺得無奈,同時又有一些慌亂,實在不明白江允正想幹什麽。


    徐助理像是早有所料,歎了口氣拿出手機,摁了兩個鍵遞過去,說:“別讓我為難了,你還是自己和他說吧。”


    長長的等待音響了很久,久到林諾幾乎就要以為電話無法接通的時候,才終於聽到那頭傳來低低的一聲:“喂。”


    那樣清晰,尾音仿佛在耳邊回蕩了很久卻仍舊散不開。她不禁停了一下,才說:“是我。”


    那邊不說話,似乎沒想到會是她,聽筒裏隻餘下略微粗重不穩的呼吸聲。


    她又說:“車子的事情,謝謝你的幫忙。但是現在還是讓徐助理回去吧。”


    修車廠的後院寬敞平整,四周的角上各立著高高的一杆照明燈,也許是時間長了,其中一盞已經有些壞了,時亮時暗的不停閃爍,可燈罩邊仍然圍繞著不少夏季夜晚的小飛蟲和蛾子。


    有那麽一下子,正好電話裏也沒有別的聲音,林諾便似乎盯著那裏出了神。


    這些撲火的小生命,隻為了那一點點不切實際的溫暖與光亮,究竟是愚蠢抑或是勇敢?又或者,隻怪誘惑太大,使它們無法拒絕。


    過了一會兒,她垂下眼睛,說:“以後你都不要管我了,好不好?讓我們就像過去的兩年裏一樣,好不好?”


    她以為自己這樣說他會生氣,可是並沒有,江允正隻是說:“讓小徐聽電話。”


    她依言將手機遞回去,然後發動了車子,一踩油門,駛出了停車的後院。


    師傅將動平衡做得很好,一路開起來非常順手,甚至好像比剛買來時更加好開。在附近繞了兩圈,路況恰好不錯,不過三四分鍾她便將車開了回來。


    夏季的夜晚,從前燈裏射出來的兩道光束明亮而又清晰,幾乎能夠看見細小的灰塵在光裏浮動。


    她卻盯著院子的中心突然眯起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腳下下意識地鬆了油門去踩刹車。車子猛地停下來,帶起零星塵土。


    她解開安全帶,兩三個人已經迎了上來,其中一人一把將車門打開,修長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臂,指尖和掌心都有一些涼,微微施了力道將她拖出來。


    江允正一言不發地拉著她,直到將她塞進自己的車子裏,才說:“你的車待會兒讓小徐開回去,就停你家樓下,現在我有話跟你說。”


    林諾沒想到他竟然會過來,還在猶自發愣也壓根沒想到抵抗,偏偏他的動作又極快,掛了擋踩了油門,車子便揚塵而去,自己的那台車隻能在後視鏡裏縮成一個紅色的小點。


    一路疾馳,兩邊的街景飛快地從視線中掠過。


    江允正開來的是輛跑車,底盤極低,速度快起來,仿佛是貼著地在飛駛。林諾過去從沒見過這車,也不太習慣這種車速,莫名有些害怕,下意識地將安全帶抓得緊緊的。


    好不容易在江邊停下來,她這才鬆了口氣,江允正已經收了頂篷降下車窗,微醺的夜風襲來仿佛還夾雜著隱隱的水氣,十分涼爽。


    隔岸是絢爛的輝煌燈火,偶爾有輪船從江上緩緩駛過,悠長的汽笛聲飄過來,在水麵上久久回蕩。


    這樣的夜晚寧靜美好,林諾忽然暫時忘記了初衷,忍不住仰起頭去看天上的星星。


    平時城市的中心高樓林立,連天空都是灰色的,鮮少有今天這樣的景象。頭頂上便是深黑無邊的夜幕,嵌於其上的萬千星子密密麻麻,奇異的璀璨奪目。


    她想找銀河,因為小時候常聽人說起,自己卻一次都沒有真正看到過。可是今夜的星光太密,密到仿佛整個天空就是一整片的銀河,浩蕩得無邊無際。


    直到脖子有些酸了,她才低下頭來,卻不期然地對上江允正的目光。就著路燈,可以看見他眼底細小的血絲,她想起之前電話裏濁重的呼吸聲,便問:“你喝酒了?”


    他說:“嗯,剛才有個應酬。”


    “那怎麽還能開車?而且還開得這麽快!”


    他覺得好笑,輕輕地抬起唇角,“這話應該我說你才對。你的車是誰買了送你的,居然也不練熟了再上路。聽說是為了躲避行人而被追尾?開車注意力不集中怎麽行?我看你以後還是坐出租更安全。”


    他的聲音因為微薄的酒意而變得更加低沉醇厚,仿似從胸腔裏發出來,嗡嗡地震動人心。林諾胸口一緊,出事故的時候自己確實精神渙散,隻因為滿眼都是他的影子。


    她勉強笑了一下,轉過頭不再看他,隻是說:“以後我會注意的。可是,不能因噎廢食啊,如果不去練習,恐怕這輩子都不會開車。”停了一下,她的語調緩下來,一雙烏黑的眼睛裏映著燈光,閃爍著微亮的光彩:“就像我和你。當初那樣被你寵著,我也曾經以為就離不開你了。可是後來呢?事實證明,沒有你我也是可以的。最初離開你的那段時間,雖然也很難過,但一切總是會好起來的。你原來說分手後再也不要見麵,我現在才發現你的決定是對的——好像你所有的決定都是對的一樣——兩年多的時間,不見麵、也沒有任何聯係,是真的可以讓人漸漸地習慣一種新的生活,可以……”她歪了歪頭,思索著後麵的話,所以停了停。


    其實隻有那麽幾秒鍾,又或者更加短暫,她卻在自己重新開口之前聽見他說:“回到我身邊吧。”聲音那樣低,仿佛被風一吹就散了。


    她一愣,轉過臉去,看見他微微抿住的嘴角,線條那麽清晰,還有那雙眼睛,漆黑明亮而又平靜,一絲波瀾都沒有,裏麵倒映著她小小的影像。


    他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麽?她努力地想。甚至懷疑是否是自己的幻覺。


    怎麽可能?江允正怎麽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從來斬釘截鐵的他,從來不曾回頭的他。


    所以,一定是她的幻覺……因為過於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所以才會產生的幻覺。


    她暗自笑了一下,若無其事地重新轉過身去看江麵上粼粼的波光。


    隻是下一刻,下巴便被扳住,迫使她不得不與他四目相對。就在那一瞬間,她仿佛看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惱怒和難堪。


    “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江允正是真的有點咬牙切齒,看著那張無辜的臉,幾乎想要一把掐死她。


    她這才完完全全地怔住了。


    原來,不是幻覺。


    她搖搖頭,像是突然醒悟過來,才又再咬住嘴唇點頭。


    扣住她下巴的手指微微鬆了些。


    “聽見了。”她停了停,“可是,不要。”


    他一皺眉:“你說什麽?”


    她笑了一下。明明說出來的話像是利刃,在割著自己的心,可她還是笑著說:“我不要回到你的身邊。”


    因為他的陡然用力,下巴上微微吃痛,她覺就快要支撐不住,眼中酸澀難當,最終還是頹然地放任自己的淚水湧上來,薄薄地覆蓋住視線,連他的臉都變得模糊起來。


    在朦朧的淚光中,兩個人都安靜下來,可她卻突然開始後悔。這份悔意起先隻如一線遊絲,與自己的理智相互纏繞,後來卻漸漸洶湧起來,幾乎勢無可擋,隻是忽然想要抓住些什麽,挽回些什麽,於是不禁問:“如果我同意呢?如果我同意,你又願意給我什麽?”


    “你想要的一切,”他停頓了一下,漆如點墨的眼睛微微閃了閃,她的心卻慢慢下沉,替他把話接下去:“除了婚姻,對嗎?”


    仿佛方才湧上來的希望又全部轟然退下,來得快,消失得更快,整個世界空虛得隻剩下一直以來的清醒。


    她隔著淚光看他,隻覺得他殘忍,又覺得心酸,忽然不想再裝得多麽成熟冷靜,而隻是想要任性狂妄一次。她撥開他的手,明明氣極卻強自笑道:“也就是說,你要我做你的情人?”


    江允正皺眉,顯然不喜歡聽見她這樣形容自己。


    她揚著眉梢,倒像是有些許得意,繼續說:“看來,你是真的愛我了?!說實話,我是真沒想到竟然會有這麽一天,你也會要求一個已經成為過去時的女人重新回到你身邊。愛情就是這樣,誰先低頭誰就輸了,至少現在證明,相比起來,似乎是你更加需要我。可是,我是有條件的,如果你不肯為我做出改變,那麽我永遠都不會答應你。”


    她說完便推開車門下了車。江邊風大,她不禁微微瑟縮了一下,倒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接觸到江允正的目光。


    那樣沉冷的眼神,仿佛有寒意滲出來。


    其實心裏明白,那一番話和自己的高姿態應該已經激怒了他。可是,他卻突然笑了一下,輕輕的,更像是無限嘲諷,下一刻,銀色的跑車快速啟動,挾著特有的引擎轟鳴聲,絕塵而去。


    最終林諾還是攔了輛出租車回家,又從公寓管理員那裏拿回了車鑰匙。許妙聲還沒回來,屋子裏黑漆漆的,她摸索著直接回到臥室去打電話。


    今天恰好是許思思學成回國的前夜,她好像終於抓住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將事情完完整整地說了一遍。


    許思思聽完,驚訝:“江允正是什麽反應?”


    她愣了一下,笑:“氣壞了唄。”不禁又想起他臨走時那個諷刺意味極濃的笑容,心裏竟然微微刺痛。


    許思思說:“也對。你以那樣的態度對他,恐怕是前所未有。但凡驕傲一點的男人,都會受不了的。”停了停卻又問:“可是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很糟。”她幾乎不假思索便說:“……思思,隻怕現在我已經有點後悔了。剛才我竟然還在江邊等了一小會兒,明知他不大可能回頭,可還是想要等一等。你說,我這樣子是不是在自找苦吃?”


    電話那端傳來低不可聞的歎氣聲,過了一下才問:“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呢?”


    “不知道。”她用手指繞著電話線,一下一下,心裏真是的難受。明明那樣愛卻又不敢接近,隻因為看不見希望和歸宿——一個或許旁人看來無所謂,但她卻一個堅信的歸宿。


    她從來不是太理智的人,但也總還是明白,江允正怕是不會再來找她了,卻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會不禁去想,如果當時就那麽答應了呢?


    其實一直在動搖。


    如果剛才他再將車開回來,結局又會是怎樣,竟然連她自己也不能肯定。


    掛電話之前,門口正好傳來響動,林諾說:“你堂姐回來了。”話剛落音,果然便聽見許妙聲在叫:“要不要去宵夜?”


    她與許思思道了再見,又約好到時候去接機,這才走出房間。


    兩個人去喝粥,正宗的潮汕砂鍋粥店,生意鼎沸,居然到了要拚桌的地步。


    林諾正自東張西望,便聽見有人叫她,順著聲音方向隻見一個人揚著手,臉上笑意盎然瀟灑。


    她微訝,隨即攜同了許妙聲一道走過去。


    池銳親自站起來為她們拉開椅子,一邊笑道:“最近都在忙些什麽呢?也沒想到叫一班老同事出來聚聚!”


    許妙聲最愛鮮蝦粥,於是點了整整一大鍋,轉頭正要問林諾的意見,卻見她表情有些奇怪。


    “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林諾問,卻是對著池銳身邊的女孩子說話。


    “師姐。”對方脆生生地叫道,臉頰上顯出深深的酒窩。


    林諾立刻就記起來了,竟然是當年去z大招生時遇見的小師妹。隻是後來這個女生的麵試流程由建築公司的人事部門直接負責,自己也就無從得知她最終是否得以進入融江工作。


    “哦!對了,你們還是校友吧。真是巧得很!”池銳訝異之餘也不由笑著介紹:“林諾,這是趙佳,我女朋友。”


    女朋友……林諾細細看著趙佳,其實仍記得當年在z大,她是怎樣表達對徐止安的崇拜之情的。


    那是一個小女生,對高高在上的仰望的對象,毫不掩示的傾慕。


    可如今單論性格而言,池銳與徐止安,卻又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眼見前麵這兩人不自覺地表現出甜蜜與親近,她在心裏不免喟歎,笑道:“做公司情侶的感覺是不是很好?”


    池銳卻說:“我們可是很低調的,雖說公司沒有明令禁止員工內部戀愛,但廣而告之也沒什麽意義不是?況且,平時上班隔了十萬八千裏,也隻有這個時候才能出來一起吃點東西。”


    可是林諾想,這種事情又怎麽瞞得住呢?再如何刻意小心,也總會露出蛛絲馬跡來。就比如當年自己和徐止安,在酒店門口牽著手便正好被江允正看見。


    倒是後來與江允正在一起了,她也有心不公開,怕影響不好,可他卻仿佛不在乎,當著眾人的麵親自開車接送,態度明朗得令她心生甜蜜。


    趙佳性格爽朗,許妙聲也不差,四個人坐在一起很快便熟起來。


    閑聊之間,池銳隨口問:“丁小君你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


    “聽說她找了男朋友,快要結婚了。”


    “聽說?”林諾奇怪道,“你們不都在同一個部門裏上班?”


    池銳搖頭,“早調走了。就在你辭職之後沒多久,她也被派到外省分公司去了。”


    林諾露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喝著粥說:“哦,我都不知道。”


    “當然啦,你們原來就不怎麽對盤嘛。”


    她抬起眼睛,不禁笑起來:“胡說!你怎麽知道的?”


    “女人之間的暗潮洶湧太明顯。我們其實都知道吧,隻是不願說出來罷了。”


    這時趙佳插進話來:“那個丁小君我倒隻見過一兩次,沒什麽印象,但是給人的感覺就不怎麽樣。”她還是小孩子心性,由於對林諾頗有好感,於是下意識地偏幫她。可是很快臉上便被捏了捏,隻見池銳在一旁哂道:“自相矛盾!既然沒印象,那還談什麽感覺?不許說人壞話!”


    她倒是很配合地嘟起嘴點頭,十分無辜的樣子,眼睛圓圓的真仿佛洋娃娃一般,大家都被她逗得笑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池銳才又說:“據說她那男朋友也是我們公司的。”


    這倒是大出意料之外,林諾也不免好奇起來:“誰?我認識的?”


    “不知道。隻是聽說罷了,我也沒見過。上回聽有人提起名字來,我也給忘了。”


    在座的三個女人不約而同一起露出無趣而可惜的神色,很明顯,又少了一條勉強可以算作八卦的談資。


    歲月的力量


    過了幾天,竟然接到徐止安的電話。


    他說:“一起出來聚聚。”他的號碼早就換了,是外地的,落在屏幕上隻是一長串陌生的數字。


    可他顯然仍舊保留著她的號。


    林諾想了想,隻覺得這樣主動的態度與上一次碰麵之時大相徑庭,但她終究還是同意了,當下就約定了時間和地點。


    也隻是單純心思地想,分手之後總還是可以做朋友的吧。無論如何,畢竟是曾經珍貴的東西,而現在,她也仍然珍惜它。


    當天,她特意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一會兒,但是剛進門,卻見徐止安已然坐在了位子上,閑閑地擺弄著手機。


    她走過去坐下說:“我遲到了嗎?”


    徐止安這才抬起頭來,英俊的臉上劃過極淡的笑容,“沒有,是我早了。”一切如常。沒有譏諷,也沒有冷語相向,平靜得好像從來不曾發生過什麽。


    其實以前在學校裏也是這樣,盡管其他事情多半是林諾在遷就著他,但凡是約會,他總是會比她早到一些。


    那時他慣穿白色的衣服,身材又高挑,等在約會的地點十分引人注目,確實算得上玉樹臨風。


    晚餐吃的是日本料理,城中招牌最響的店。


    過去他們從沒一起來過這種地方,所以徐止安並不知道,其實林諾很不喜歡芥末的味道。倒是他自己,仿佛一切都是那樣的熟稔,舉止得當得幾乎無可挑剔。


    和室裏,燈就懸在頭頂,是溫暖而柔和的黃,照在他上衣胸前小小的土星標誌上,她不自覺地停下來看他。


    這樣的徐止安,隻讓人覺得熟悉卻又陌生。


    過了一下,他才仿佛終於察覺到她的注視,微微抬眉問:“怎麽了?”


    她飛快地搖頭,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隻是問:“以後都不走了麽?”


    “明天回杭州。”他看她一眼,為她斟滿酒杯。


    原來是辭行。


    小小的青綠色瓷杯,她舉起來,因為酒很滿,所以不得不略帶著一點小心翼翼。液體還是輕輕地晃動了幾下,燈光映在其中破碎迷離。


    他看著她,一飲而盡。


    一切都恍如隔世。


    曾經也熱戀過甜蜜過,如今卻隻是麵對麵坐著,如同店內縈繞著的絲竹音樂一般,不溫不火的平靜,隻是聊些無關痛癢的話題。


    即使有過隱痛,也仿佛是真的都已經過去了。


    其實兩個人的酒量都不錯,這樣的清酒自是不在話下,喝得多了也不至於醉倒。


    最後從店裏走出來,林諾的心情頗佳,夜裏起了一點點風,極輕地吹在臉上,這才發覺自己的雙頰已有些發熱。


    扭過頭去看徐止安,他喝得比她多,此時不過眼角眉梢添了幾分酒意春色。


    今夜林諾是真的高興。畢竟曾是那麽親密的彼此,倘若最終成為陌路,留下的恐怕也隻有唏噓歎喟。


    可是,現在這個問題似乎不存在了。盡管大家十分有默契地對於那段往事避而不談,但終歸是和平而友好的,她幾乎已經要忘記那日去理發時碰麵的場景,那樣疏離客套隻仿佛當她是陌生人的徐止安,明明與眼前和自己並肩走著的年輕男人完全兩樣。


    而她寧願相信,現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徐止安一路將她送回家,到了樓下,她說:“明天路上小心,代我向徐伯母問好。”其實還有一些話要說,隻是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能夠做到這一步的相處,她應該心滿意足。時間的力量總是偉大的,在不經意之間慢慢地將一切磨平。當年他目光冰冷拂袖而去,如今不也能夠重新溫和地談笑了嗎?


    所以她想,以後會更加好吧。這個她至今仍很珍惜著的人,她終於不至於徹底失去他。


    他們就站在大廈近旁的路燈下,因為喝了酒的緣故,愈發稱得林諾一雙眼睛烏黑明亮,眼波欲流。


    徐止安突然不作聲,慢慢上前一步,隻是盯著她。


    他高她半個頭,站在麵前姿態閑適,可她卻陡然覺得怪異起來。隻因為兩人的距離太近,近到似乎彼此的呼吸都在空氣裏交織。


    還有他此時的眼神,晦暗幽深,即使隔了這麽久,她也不可能忘得掉,那幾乎是一種本能,一眼便能看透它背後的含義。


    心裏猶自一驚,可麵上還是若無其事地笑了笑,稍稍往後退了一小步,她朝他擺手:“回去吧,晚安。”


    徐止安仍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露出一個極輕的微笑,看在林諾眼裏竟像帶了些許玩世不恭的味道。


    她一怔,那種陌生的感覺又回來了,卻聽見他說:“晚安。”然後便頭也不回地攔車離去。


    直到回到家裏,林諾仍處在困擾之中。


    許妙聲早已從陽台上走進來,迎麵就問:“老實交待,那個男人是誰?”


    她這才回過神來,坦然答:“以前的男朋友。”一邊轉進臥室去拿換洗衣服準備洗澡。


    許妙聲卻不依不饒地追問:“難道他就是你說的那個曾經很愛的人?”


    曾經很愛的人……


    她在門邊停了一下,幾乎沒有多想便點了頭。


    確實,在徐止安之前,她並沒有愛上過任何一個男生。他,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


    兩個人一道,走過了青春歲月中幾乎是最美好的一段旅途。


    盡管那個時候多半是自己在一徑地主動追逐和靠近,盡管有過挫敗和受傷的感覺,可回想起來仍覺得幸福滿足,似乎真的是痛並快樂著。


    那時候,心裏仿佛篤定了一個好的結局,又或許根本沒去考慮結局的問題,隻是憑著一股少年時的熱情和衝動,勇往直前。


    然而輪到江允正,情形卻截然相反——越是貼近和深入,便越覺得惶惶不安,好像因為太珍貴,所以總害怕最終還是會失去。


    今夜,她終於還是將所有的事情一一說了出來,真像講故事一樣。


    許妙聲聽完後過了半晌才說:“可是,和徐止安的初戀不也一樣很珍貴嗎?那個時候的你,怎麽就不知道擔憂呢?”


    林諾思索半天,仍是得不到答案。


    最終她想,或許,這就是江允正和徐止安的區別吧。


    許妙聲從此便知道了林諾的故事,自然也就對故事中的兩個男主角興趣盎然。她在電台做一檔情感類談話節目,與政界商界並無太多交往,隻覺得隱約聽過江允正的名字,有些耳熟,卻又一時想不起是在哪裏聽到的。


    對於這種堪稱旺盛的好奇心,林諾也不以為意,知道她與許思思是堂姐妹,性格上也頗為相似,同樣的爽郎利落,從來不習慣掩飾情緒。


    她喜歡與這種性格的女人交往,又恰逢許思思最近也終於回了國,三個人便更是常常湊在一起,消磨空閑時光,日子過得飛快。


    徐止安乘飛機離開的那天,林諾沒有去機場送行。其實前一晚的氣氛一直都很好,隻除了公寓樓下他突然流露出來的曖昧眼神。


    隻有短暫的幾秒鍾,隨後便又一切恢複如常,所以林諾選擇相信那隻不過是酒後一時的不清醒罷了。


    徐止安是上午九點半的飛機,當時公司裏正在開行政會議,她關了手機,會後又要接待前來觀察的某部門領導,跟進跟出,忙得團團轉。


    一直等到下午時分,才終於在公共休息區的小沙發上坐下來歇口氣,這時前台的小姑娘直直衝她走過來,笑靨如花,後頭還跟著一個人。


    那個穿藍色襯衣的年輕男孩懷裏倒真的抱著一捧花,如雪的潔白幾乎將半個身子淹沒,穿過長長的過道一路行來,猶如一片移動的雲。


    起初林諾沒在意,直到來人在前麵站定,她才怔了怔。


    負責前台接待的玲玲已經笑嘻嘻地說:“林副經理,花店送花來了。”


    其實平時公司裏的氣氛輕鬆活躍,一幫年輕的女同事之間又相處得十分融洽,彼此都隻稱呼對方的英文名字,充分貫徹了平等隨性的管理理念,也隻有在玩笑調侃的時候,才會這樣故作正經地將職位一並叫出來。


    而林諾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倒確實時常感念在融江工作的那段經曆——曾經融江集團的人事主管,那便是一張暢通無阻的通行證,當初來這裏麵試的時候也一樣,幾乎被當場拍板簽下來。


    而此刻,玲玲的臉上帶著明顯的笑意,往旁邊一讓,花店的員工便將花遞上前去。周圍的同事早已一齊看過來,林諾草草簽了個名,就去找卡片。


    可是,沒有!除了花,其他什麽信息都沒有。


    倒是那個送花來的員工不大好意思地說:“林小姐,實在很抱歉。原本是客人一大早訂了就吩咐送過來的,可是登記的時候出了點差錯,現在才給您送來,我們感到非常抱歉。為了彌補我們店裏的過失,送您一張店長親自發放的貴賓卡,今後您來買花,一率八折優惠。”說完,將一張金燦燦的卡交到林諾手上。


    林諾不禁問:“是哪位客人?”


    “對不起,客戶的資料是保密的。”對方善意地笑了笑。


    “……沒關係,謝謝。”她微微皺起眉,那人跟著玲玲走出門去,旁邊已經有同事圍過來,隻聽有人問:“這是什麽花啊?”


    “海芋。”她答。


    一個年輕的文員拍了拍手,指著叫道:“啊!對了!我記得以前有一部韓劇,裏麵女主角喜歡的就是這種花,對不對?”


    林諾點點頭,旁邊立刻有人接道:“倒也挺新鮮的,一般都是玫瑰百合之類,以前還真沒見人送過這麽一大捧海芋的。”又問:“是不是男朋友送的?”


    她笑了一下:“恐怕是哪個朋友和我開玩笑呢吧。看,連名卡都沒留,存心讓我猜謎。”話雖這樣說,其實心裏已經猜到八九分,隻是不能肯定。


    恰逢休息時段,一束花引來無數個話題,女士們更是從韓劇談到男朋友,再延伸至各種花的花語,林諾抽了一些出來分給同事,然後才抱著剩餘的回到自己的桌前。


    她拿出手機,想了想,還是給對方發了一條信息,問:平安抵達了嗎?


    過了不到半分鍾,信息便回傳過來,簡短的一行字:嗯。喜歡嗎?


    謝謝,她說。然後便清空了信箱,將手機丟回抽屜裏。


    許思思聽說之後便問:“他是不是想要重修舊好?”


    “不知道。”她搖搖頭,是真的不知道。


    戀愛開始的時候,說不清究竟是誰先追的誰,而接下來的時間裏,他也從沒送過一束花給她。這種浪漫,似乎原本就與他的天性相排斥。


    所以,林諾一時之間也有些懵了,這樣的行為模式,她太不熟悉,故而無從猜測他的態度和動機。


    隻是有一點終於能夠更加的肯定,那便是,現在徐止安真的已經不是當年的徐止安了。


    許妙聲為此特意上網搜索了一番,並將結果公布出來:白色的海芋是送給朋友的,花語象征著青春活力。


    她看了半天,突然說:“他該不會隻是想暗示你注意一下自己的黑眼圈吧?如果我看見舊情人有未老先衰的征兆,也一定會提醒他,畢竟也曾經代表了自己的眼光啊……”話沒說完,林諾已經惡狠狠地扔了個抱枕過去,她笑嘻嘻地接住,順手墊在腰後,上網搜尋最新大片去了,身後還傳來無力的辯解聲:“我隻是最近比較忙,睡得少。”


    確實,平時的生活工作已經足夠忙碌充實,並沒有給林諾太多的閑暇心情去不斷思索這個得不出結果的問題。


    況且,那之後的徐止安,也沒有更多的表示,仿佛一切又回到之前的狀態,在兩個城市,過兩種生活,互不相擾。


    雖說日子一天天過去,可c城的炎熱氣候卻不曾稍變,立了秋之後仍是豔陽高照,酷熱難當。


    許妙聲的單位組織了一次消暑活動,大家都笑稱這個提議來得有些晚了,可是有總勝於無,而且允許攜帶“家屬”以活絡氣氛,於是幾乎所有人都十分踴躍,興致昂然。


    活動時間定在周末,許妙聲拉了林諾和許思思,三人一道整裝出發。


    坐在大巴車裏,有人問:“咦,怎麽沒見著王婧?”


    “是啊,她這個最初發起人這時候倒不見蹤影了。”


    林諾轉過頭小聲問:“就是那個主持人王婧?”


    “對。”許妙聲戴著太陽鏡,從包裏摸出mp3,一邊擺弄耳機線一邊說:“倒還真是她一個人爭取來的福利呢,也算很了不起了。據內幕消息稱,這次活動由外單位全程讚助,台裏一分錢都不用出,也就拿自己的車來回接送兩趟,我們台長自然樂得做個現成的順水人情。”


    許思思順口問:“什麽單位這麽好?”又看了看行程安排表,笑道:“她的麵子可夠大的!是公司讚助吧?”


    許妙聲“嗯”了一聲,“具體是誰,那可就不知道了。”


    說話間,車子緩緩啟動。


    王婧平時在屏幕上露臉的頻率很高,所以林諾雖沒見過真人,但總還能記住她的臉,可是此時前後看了一圈,卻似乎沒有看見她的身影。


    車在市區裏繞了小半圈,終於開上高速,窗外陽光刺眼,林諾拉了窗簾閉目休息,不知不覺竟然睡過去。可在車上究竟睡得不是很好,迷迷糊糊之間聽見有人說話,像是在討論晚上的安排,其中一個聲音說:“篝火晚會的聯誼……”


    她實在覺得困,朝一旁側過頭去,隻想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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