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假


    抵達村的時候,已經接近正午。


    陽光熾烈,但海邊終究要比城市裏涼爽許多,迎麵而來的風裏帶著鹹鹹的潮濕氣息。包裹住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


    安排好了房間,又略作修整,一眾人等才聚在餐廳吃飯。


    說是餐廳,其實是半開放的木屋,並沒有窗子,三麵全是低低的圍欄,因為半懸在海灣邊的淺水中,一眼望去,便是無邊蔚藍的海。


    許思思眼睛發亮,拿出相機來拍照。


    早在出發之前,林諾見到她的這個寶貝就曾咋舌:“你什麽時候也成了專業人士了?”她雖然不太懂,但一般人都隻用輕薄的數碼相機,而且越便攜越好,恨不得薄得像張卡片可以放進皮夾裏。然而這一架,掂在手中仿佛捧著一塊實心磚,幾乎可以用來自衛。


    “前一個男朋友送的,算是分手禮物了。”許思思說出這話的時候,似乎是完全不以為意的神情,“他才真是專業的,我在國外那會兒偷師不少呢。”


    林諾卻不禁有些怔忡,當初那個遭逢失戀打擊,在酒吧裏喝醉酒的女生,看來也隻能成為回憶了。


    果然許思思的相機剛一亮出來,便吸引了某些人的目光。同行的也有電視台裏的專業攝影記者,看她有模有樣地找角度取景,隻當她是行家,很快就有年輕的男士上前去攀談交流。


    林諾餓得很,一心等著上菜,無意之中回過頭才發現相談甚歡的二人,便去拉許妙聲的手臂,問:“有沒有覺得思思這次回來,和以前不太相同了?”


    “情傷吧。”也許是覺得沒必要避忌,許妙聲直接道:“因為不想再受傷害,所以對待愛情的態度有了改變,我做節目的時候遇過很多這樣的例子,挺正常的。”想了想,又似乎有所感觸:“或許真的不能太認真。有些女人就是傻,相信一輩子的矢誌不渝,到頭來盡是血淋淋的事實擺在眼前,然後才知道,其實男人的眼光遠比她們想像之中更寬廣,真可謂拿得起放得下。”


    林諾隻聽得一愣一愣的,從沒想到感情豐富的許妙聲竟然也有這樣理智而現實的看法。


    王婧是傍晚時分才到的。


    當時她們正在室內打乒乓球,林諾無意中從窗口望出去,便看見幾台大大小小的車從路邊駛過,迎著天邊的霞光,緩緩拐進停車場。


    她視力向來好,大巴車身上的標誌看得分明,此時不禁心頭一跳,轉回頭來問:“晚上的篝火晚會,是不是還有其他人參加?”


    “對,也是王婧安排的,事前還神秘得很。怎麽,已經來了嗎?”許妙聲放下拍子走過去,林諾點頭:“是的。”有一刹那,心裏恍惚至極,但所謂的讚助人,卻已經是那樣的清晰明了。


    王婧下了車,並不急於往住處走,而是四周環顧一番,笑道:“我前年來玩的時候,環境還沒有現在這樣好。”


    江允正看她一眼,隻是淡淡地問:“既然以前來過,怎麽興致還這麽高?”遙遠的海平麵上,夕陽西下,將他的白色t恤鍍上一層極淡的金色光芒。


    “台裏很久沒有組織集體活動,難得這次大家一起出來。”她與他並肩走,踩在沙灘上,腳下軟綿綿的,一步一步輕輕下陷,如同此刻的心,無從控製。其實她沒說實話,真正令她興致高昂的,隻有他。


    當初因為重感冒病著,有一段時間幾乎失聲,後來稍微好轉一些她便忍不住打電話過去,與江允正的助理講了兩句,當天晚上收到花與水果籃,卡名上是他的名字,還有一行簡短的字:祝早日康複。


    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其實她知道,這些都不可能是他親自準備的,因為事後他甚至連一個慰問的電話都沒有打過來。


    一切都隻是禮數,客套生疏得令人心酸。


    原來她陪著他出席公眾場合,與人應酬談笑風生,卻終究隻不過是他的女伴,帶著濃濃的商業性質。


    僅此而已。


    有那麽一段時間,兩個人自然而然就斷了聯係,她也幾乎死心。年紀輕輕便小有成就,又有才有貌,身邊根本不乏追求者,她也有自己的驕傲。


    可是滿腔熱情付出去了,便再也難以收回來,最後還是忍不住,找了個機會再次接近了他。


    那天幾位報社的朋友要去融江采訪,她也跟著去了。江允正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裏,眉目沉靜,偶爾目光不經意地掃過來,便仿佛有電流貫穿全身。


    於是采訪過後她主動請他吃飯,最後自然還是他買單,可似乎就這麽輕易的,聯係得又再度頻繁起來。


    他對她仍是淡淡的,雖然從來不缺紳士風度,但更多時候卻是漫不經心。然而這樣的他卻仿佛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引得她壯烈撲火,義無返顧。


    融江建築公司的員工陸續在渡假酒店登記入住,他們稍稍晚了一步,走到前台的時候廳堂裏幾乎空無一人。


    江允正要了兩間房,王婧接過鑰匙,問:“吃完飯之後的篝火晚會,你參不參加?或者我們自己到海邊走走?”


    “再說吧。”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然後便拿出手機來打電話。


    酒店裏沒有電梯,她默不作聲地跟著一同走樓梯,聽見他向助理交待公事,似乎工作繁忙,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處理。


    一直走到房間外麵仍舊沒有掛斷電話,她擺了擺手無聲地道再見,然後開門進屋。


    心裏實在不懂,既然這樣忙,當初為何又要答應陪她一道來玩?


    其實他也不總是疏冷淡漠,偶爾也會流露出溫柔和體貼來。就因為次數極少,所以留下的印象猶為深刻。


    就像那天,當時他們剛剛打完壁球,衝了涼之後就在壁球館內的餐廳吃飯。她穿著普通休閑的衣服,臉上也沒化妝,濕漉漉的頭發披散下來,氣息清新自然地像個在校的女學生。


    報刊架上擺著旅遊雜誌,她拿了一本隨意翻了翻,然後就說:“這麽熱的天,真想到涼快的地方玩兩天。”


    江允正坐在對麵問:“想去哪裏?”


    她將雜誌推過去,手指一點:“這裏!你看,多漂亮啊!”說著抬起頭來望著他笑。


    她的眼睛本來大而烏黑,可是笑的時候卻總是彎彎的,裏麵閃動著盈盈細碎的光。以前剛入行的時候前輩們就時常說她,明明是走知性主持路線的,怎麽一笑起來就好像稚氣未脫,純真得像個孩子……


    江允正看著她,目光不禁微微一動,她卻沒有察覺,接著說:“從這裏開車過去,也隻需要兩三個小時,到那邊可以燒烤,可以租快艇出海,還有浮潛呢!可就是費用高了些,如果台裏的同事一起去,不知道領導會不會同意撥出經費。”


    “那就由我讚助,怎麽樣?”江允正輕輕笑道。


    她略微詫異地抬眉,隻覺得他今天的情緒似乎特別好,眉目舒展,墨色的眼底如有柔和的光,不經意地在流動。


    過去他從沒用這樣的神情看過她,從來沒有。


    王婧心裏不禁一蕩,然後反應很快地應下來:“好啊。”歪著頭仍是笑:“那你有沒有空和我一起去?”撒嬌般的語氣,隻覺得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稍縱即逝,而且心裏也是真的快樂,笑容愈發飛揚灑脫。


    金色的陽光穿過一側的玻璃照射進來,她從他的眼底看見自己的倒影,在那一刻,她發覺他似乎有些恍惚,嘴角的線條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隻是點頭說:“好,陪你。”聲音溫和的似有蠱惑人心的魔咒,寵溺的氣息有一瞬間無限蔓延,幾乎能令人就此沉醉。


    吃晚飯的時候,許妙聲瞟了幾眼那些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像是突然想起來一般,問:“你和他們以前是同事?”


    林諾喝著飲料搖頭:“他們是建築公司,不在一起上班,隻能算是半個同事。”事實上,那滿滿兩桌,沒有一張熟麵孔。


    不過這樣最好。正因為彼此不認識,不知道根底,所以才避免了某些尷尬。她這樣想著,已經似有所感地抬起頭來,看著從門口走進來的一男一女。


    她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很坦然,可是直到心口不可遏止地微微痛了一下,這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確確實實是在嫉妒。


    原來在分手之後,看見他的身邊站著其他的女人,竟會是這種滋味。


    林諾突然覺得雙眼幹澀。以往就算盯住電腦數小時一動不動,也決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好像所有水份都在瞬間流失蒸發掉,眼睛疼痛異常。


    可是仍舊不願移開目光!


    明明覺得刺目,明明這麽痛,卻還是不願意將視線移開。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什麽、又或者是在考驗什麽,反正隻是直直地盯著前方。


    就在她輕輕咬住牙根,在桌子下麵交握了雙手的同時,江允正終於望了過來。


    這時候的林諾卻反倒像是突然泄了氣,失去了所有對視的勇氣,匆匆轉過頭去,盡管表麵裝得若無其事,可心裏也知道自己有多狼狽。


    她看見他眼底一閃而逝的驚訝,同時卻也看見王婧如花的笑靨。


    是呀,誰能想得到,竟在這個地方以這種情形相遇。


    中午許妙聲的話言猶在耳,原來這個世上確實沒有矢誌不渝。至少,她沒碰上。


    雖然不在同一張桌上吃飯,可這並不能使她好過一點。林諾看著滿桌的生猛海鮮,早已失去了胃口,可又不想這就樣半途退席,反倒像是理虧怕了他。


    明明不是她的錯,她想,雖然那天晚上對他說的那番話連她自己都覺得過份囂張。


    ……回到我身邊吧。


    高高的星空之下,他的聲音那樣低,仿佛還帶著微醺的酒香,醇厚誘人。當時她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拒絕他?明明那樣辛苦費力,曾經以為那就是極致的疼痛。


    然而此刻才知道,原來那時還不夠痛,隻因為那時還沒有失去。


    因為人多,餐廳裏十分熱鬧,可她卻覺得靜,寂靜得仿佛隻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一下一下,逐漸緩慢。像是有一根堅韌的絲線,一圈圈地纏繞上來,迫得她無法呼吸。


    許妙聲也是頭一次親眼見到江允正,隻覺得這是一個傳說中的人,不禁遠遠地多看了兩眼。


    進了餐廳之後,王婧倒是和台裏其他的同事一起坐,與江允正隔了一張桌子,可單隻剛才出場的短短幾分鍾,就足以讓在場眾人看得心知肚明。


    原來是他一擲千金隻為博紅顏一笑?她心下微微惻然,又去看林諾,可是後者一徑垂著視線,明顯心不在焉。


    與許思思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覺得這種時候最好保持沉默,於是各懷心事地默默低頭吃菜。


    太陽下山之後,海邊的溫度明顯降下來,畢竟已經入秋,鹹濕的風裏甚至帶著些許涼意。


    此次融江建築公司前來渡假的多是年輕人,其中又以男性居多,就連林諾唯一熟悉的趙佳都沒出現。而電視台裏美女多,兩撥年輕人湊在一起,倒真有聯誼的意味。


    林諾不禁想起大學的時候,男女生也是這樣,隻是比現在多了一些青澀和尷尬。


    其實這樣的活動也挺有意思,遠離城市的喧囂,席地而坐,身下的細沙潔白,帶著白天殘留的餘溫。


    仰頭便是黑夜和星光,海麵深藍沒有盡頭,有人特意帶了吉他來獻唱,是質樸的民謠曲風,嗓音竟真和許巍有幾分相似。


    林諾盯著火光發呆,那簇橙黃溫暖的火焰劈嚦啪啦地跳躍著,似乎所有人的麵孔都變得晃動而模糊。


    包括江允正。


    其實她是真的沒想到他竟然也會參加這種晚會。


    原以為好不容易能夠不再見他,可以喘口氣,誰知他又如影隨形地出現了——與王婧一道,簡直像在刻意報複。可是林諾卻心裏明白,這不是報複。江允正是從來不屑於做這種事情的。


    大家圍了一個圈,此刻他就坐在她對麵,隔得遠,中間又有篝火,幾乎看不清他的臉。


    她也不想去看,隻是撈起地上的聽裝啤酒仰頭灌了幾大口。


    微澀的液體滑入喉中,帶著輕微的灼熱和刺痛。林諾想,她一定是風吹多了所以感冒了,否則又怎會這樣難受?


    後來有人提議玩遊戲,是真心話大冒險。多麽老套的遊戲,一群成年人卻玩得不亦樂乎。


    所有人都是愉快的,她也隻好跟著笑。


    一個接一個地擊鼓傳花,有好幾次都輪到她。其實她一向都很玩得開,從不扭捏作態,興致來了總能迅速與人打成一片,所以從前在學校裏與男女同學的關係都非常好。


    可是現在,她卻隻覺得尷尬,旁人提出的要求稍有過份,便一概不想理會和順從。


    有人說:“挑在場任何一位男士與他合唱情歌一首吧!”


    眾人熱烈鼓掌,還有吉他伴奏,可她還是拒絕。當著江允正的麵,她難堪萬分。明明他從頭到尾都沒看她一眼,可她還是覺得他目光灼灼,身體都要被燒出兩個洞來。


    最後實在拗不過,林諾說:“我是音盲,各位高抬貴手,用喝酒作為彌補怎麽樣?”不等其他人反應,已經咕咚咕咚灌下去。末了將空易拉罐翻轉過來晃了晃,討巧而又無辜地笑。


    後來幾乎次次輪到她,便都用這個方法,許思思在一旁看不過,拉住她:“別喝了!”


    “沒事,你放心。”


    她自忖平時酒量不差,此時更像是豁出去一般,毫無顧忌地喝,卻沒想到很快便頭暈目眩。她心裏覺得奇怪,難道這就叫酒入愁腸?想想又覺得太過文藝腔,連自己都快受不了,於是搖搖頭。


    隻是這一搖,頭越發地暈,幾乎就要吐出來,可仍強自撐著,眼中盡是迷離的光。


    似乎是火光,又像是因為強忍著不適而湧出的淚光,模模糊糊交織成一片,什麽都看不清,一切都在扭曲。


    那邊王婧還在說:“……許妙聲的那個朋友酒量很好啊,而且人也挺有意思的。”隔著一定的距離,林諾的臉在火光之外忽明忽暗,看得不是很清晰,可她總覺得眼熟,費力想了半天,卻又記不起之前曾在哪裏見過。


    江允正聽了,隻是低低地“哼”了一聲,目光飄過去,臉色卻越發陰沉。


    王婧沒太在意,過了一會兒晚會就散了,眾人紛紛回去休息,她也說:“走吧。”


    海浪一層一層悄無聲息地卷上岸來,已經是深夜,潮濕的海風將皮膚吹得發涼。江允正往斜後方的不遠處看了一眼,這才轉身朝酒店走去。


    36


    林諾在原地站了一下,搖搖頭說:“我沒事。”隻是有點暈,腳下又是柔軟的細沙,踩上去虛虛實實的。


    許家兩姐妹仍不放心,一左一右緊緊地挽著,看樣子是想將她攙回去。


    她無奈地笑起來,抽出手臂撫住額頭,說:“你們先回去,我想在這裏吹吹風。”


    許思思首先說:“不行!喝了這麽多,還不趕快回床上躺著!”


    許妙聲接道:“會著涼的。看看你的手,冷成什麽樣了!”


    林諾歎口氣,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毛孔都舒張開來,身體確實覺得冷,但就這樣站在海邊,酒氣反而散了許多。於是不想回到室內,況且也睡不著,最終沒法子,迫不得已在原地甩了甩胳膊又轉了兩圈以示自己無礙,好歹才終於將那兩人送走。


    “有事情就打電話。”走出很遠,許思思回過頭比了個手勢。


    她笑著揮手:“知道了。”聲音並太大,因為實在覺得累,旁人一離開仿佛就連微笑都變得吃力。


    直到她們的身影繞過一排低矮的灌木,確定已經走遠之後,林諾才慢慢地蹲了下來。


    對麵的渡假酒店燈火通明,她眯起眼睛仰麵看過去,那一扇扇陸續亮起燈光的窗戶,其中哪一扇是屬於他的?


    抑或是,屬於他們倆的?


    她忽然不願再想,那種細密的痛覺又回來了,纏繞在胸口——原來酒精並不能麻醉一切。


    天空黑沉沉的,隻有零散的星光,背後就是沉深的海,夜裏看去實在有點恐怖,似乎與天相接,無窮無盡沒有邊界,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她將臉埋進雙臂之間,忽然覺得天寬海闊,卻偏偏沒有自己可是依歸的地方。


    也不知就這樣蹲了多久,反正站起來的時候腿已經麻了,她一時沒有防備,順勢跪了下去。幸好是沙灘,膝蓋隨之微微往下陷,並不覺得痛。


    身後突然傳來陌生的聲音:“你也沒去休息?”


    林諾回過頭,見到同樣陌生的一張臉,那人手上還拎著一隻袋子,看樣子挺沉。


    “是不是剛才喝多了?”那人笑起來,右頰邊現出一個深深的酒窩,頓時顯得可親了不少。他顯然記得她,所以才會這樣問。


    林諾抿著嘴角點點頭,幹脆轉身坐下來,問:“你是哪一邊的?電視台?還是融江?”又去看那隻塑料袋,“這裏麵裝的是酒?”


    “融江建築。”那人揚了揚手,挑眉:“怎麽,你還能喝?”


    其實不能,可她今夜隻想放肆一回,於是拍拍身邊的位子說:“我請你坐,你請我喝酒,怎麽樣?”


    他被逗笑了,挨著坐下來,遞了一聽啤酒過去,說:“給。”


    兩個陌生人,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就這樣並排坐在海灘上,誰也不說話,前方幾乎是一片靜謐的沉黑。


    這個男人麵貌並不十分英俊,但喝酒的姿態卻是難得的漂亮,有一種隨性的灑脫。林諾微微側過頭看他,想不到在這個深夜裏還有人與自己為伴。


    “你是因為開心還是難過?”他突然問,眼睛望著遠方。


    她一怔,頭暈得更加厲害,有些口齒不清:“難過。你呢?”


    誰知他笑了一下,轉過臉來半真半假的語氣:“我是酒鬼。”說著便伸手過來要搶她的酒。


    “幹嘛?”她連忙側身避開,卻發現動作變得遲緩。


    “你這樣對身體不好。”


    她皺起眉,而後又突然“哧哧”笑起來:“你不單是酒鬼,而且還是小氣鬼!”樣子倒真像正在表達不滿的小女孩。


    “你醉了。”他似乎哭笑不得,可終究還是收回手去。


    林諾也覺得自己是真的醉了,眼前的一切都晃動得厲害,嘩嘩的海浪聲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模糊不清。


    耳邊盡是嗡嗡的聲響,鋪天蓋地,思維也已經遲鈍,可她竟然還記得一件事,伸手指了指地上那幾隻空的易拉罐,低低地說:“等下你收拾……”她是已經沒有力氣了,隻想立刻倒下去。


    沙灘細軟,她困倦得想睡,所以還沒等旁邊的人反應過來,她便真的向後麵重重靠倒。


    幾乎是同時,隱約有什麽聲音在身後響起來,似乎有人在說話,低低的,更像是自言自語,好像還有些凶狠。


    林諾用了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被人從後麵穩穩地抱住。她覺得暈眩,睜開眼睛什麽也看不清,隻知道那個懷抱堅實而又溫暖。


    有某種渴切的想念從心底模糊地升起來,雙手不自覺地就攀上去,她不去看對方的臉,隻是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無比安心地沉浸在熟悉的氣息裏。


    她喝了酒,身體本來就有些失溫,又吹了這麽久的風,雙臂的皮膚冰涼。江允正的手才碰上去,就不禁皺起眉,幾乎有咬牙切齒的衝動,“胡鬧。”他說,卻發現她的神誌顯然已經不怎麽清醒,便轉頭去看在場的另一個人。


    韓劍見到這個情形,也著實愣了一下,然後才叫道:“江總。”


    江允正看了看他,又向沙地上七淩八亂散落著的空酒罐掃了一眼,二話不說便將林諾打橫抱了起來。


    “江總。”韓劍也跟著站起身,猶豫了一下,問:“需不需要我幫忙?”


    “不用。”江允正沒回頭,直接朝前方光亮處走去。


    韓劍站在原地,隻覺得江允正的動作異常小心溫柔,而林諾的雙手亦輕輕揪住他胸前的衣襟,似乎是安心的依賴,於是心中頓時明了。


    等到二人走遠,他獨自喝掉剩下的酒,又收拾了一番才離開。


    仿佛過了很久,林諾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在輕輕地震動,簡直沒完沒了震得她頭疼,終於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下,極不情願地醒過來。


    燈光明亮,她微微眯起眼睛,沒好氣地問:“你在幹嘛!”


    “上樓梯。”回應她的是沒有起伏的聲音。


    她“哼”了一聲,心裏更加氣,隱約想到電梯這個詞,可是又懶得再說話。把身體再度往裏縮了縮,正打算再睡一覺,突然大腦便像被閃電擊中,電光石火之間,好像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跳了出來。


    ——雖然所有感官都慢了好幾拍,但此刻她終究還是想起來了!


    猛地睜開迷蒙的眼睛,林諾仰起頭去看,那人的臉就在她的頭頂上方,麵無表情,隻是好看的下巴上有緊繃的線條。


    “是你……”她像是這才恍然大悟,很迷惑地微微皺著眉,有些無辜的樣子,聲音裏帶著莫名的驚詫。


    卻引得江允正更加不悅:“否則你以為是誰?”


    他突然停住腳步,左手一鬆,林諾整個人便往下墜。


    因為毫無預兆,她雙腿發軟幾乎就要摔倒,隻好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他的衣服。其實江允正的右手仍舊摟著她,兩個人就這樣維持著奇怪姿勢。


    即使意識到抱著自己的人是他,林諾卻還是沒有清醒過來,酒精幾乎讓她的大腦完全停止運作。如今半趴在他的身上,鼻端飄過的盡是熟悉的氣息,腦子裏暈暈乎乎的一片空白,心中卻突然覺得哀慟。


    其實這時候也無法多作思考,隻是不願抬起頭來,不願離開,仿佛一切隻是下意識,仿佛隻有此刻才終於安穩滿足。


    “到了。”他卻在她的頭頂說。


    真討厭!她想。手卻拽得更加緊,先是搖頭,臉埋在他的胸前,呼吸都有點不順暢了。等了好一會兒,才又慢慢騰出一隻手來胡亂地去摸口袋。


    “……咦。”摸了半天,她突然皺起眉低下頭,四處看了看,小聲嘀咕:“沒有……”


    江允正默不作聲地看著,因為知道她在找什麽,所以更加肯定她已經醉了。


    她將口袋翻出來,又在地板上尋了一通,才好像終於確定了一般,仰起臉來嘻嘻一笑:“鑰匙不見了。”


    其實是當初就沒帶出來,因為口袋淺怕在沙灘上弄丟了,所以特意不帶的。


    隻愣了愣,毫無預兆的,她便突然就轉過身,揚手去敲門板。


    夜深人靜,幾乎所有人都睡了,她站不穩也根本不去控製力道,所以手掌拍在木門上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在空蕩蕩的走廊裏徘徊。


    江允正連忙上前一步,一手還扶在她的肩上,另一隻手伸出去想要阻攔。誰知她卻突然停住了,似乎終於想到什麽一般,轉過頭來小聲說:“……她們都睡了。”聲音極輕,臉上卻帶著無辜的笑意,潔白的牙齒咬住下唇,好像做錯事的孩子那樣小心翼翼。


    江允正終於歎了口氣,手上微一用力,將她拉入自己的懷裏,然後伸出手去開門。


    門鎖“哢嗒”一聲響了,林諾應聲回過頭,愣了幾秒,烏黑的眼睛裏滿是迷惑。


    “我不知道你住在哪一間。”江允正說,然後才又突然想到,其實在這個狀態下,根本無需向她解釋。


    果然林諾隻是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便順著他的力道,腳步不穩地走進去。


    這是一個套房,門口到臥室還有一定的距離。林諾踉蹌地走了幾步,才忽然發現不對勁。


    明明都已經思維遲鈍,可還是覺得環境陌生,於是仰起臉來問:“這是哪兒?”


    “我的房間。”


    她的腳步猛地一頓,隻是呆呆地:“你的房間?”


    “對。”江允正想,那個韓劍真是罪該萬死!明知道她已經醉了,竟然還讓她繼續喝酒!


    其實這時已經走到臥室門口,他隻想將她快些送上床去睡覺,誰知腳下剛一移動,便見她伸出手牢牢扳住門框。


    一副不肯再走的模樣,那樣用力,連指節都泛白了,仿佛誓死不從。


    他火大地問:“你幹嘛?”


    “我要回家!”她忘了這裏是海邊,忘了他們是來渡假的,一心隻想著,不能待在他的家裏。


    雖然暈沉,但還是想著不能和他住在一起。


    “今晚不回家,你就睡這裏。”


    “不要!”


    “林諾!”


    “不要!”她猛地搖了一下頭,然後立刻暈得想吐,隻好抵在門框上不動彈。


    江允正咬了咬牙,最後說了一遍:“去睡覺!”


    “我不要待在這裏……”她聲音低低緩緩地兀自堅持著,因為胃裏難受幹脆閉起眼睛,所以看不見他幾乎氣極發白的臉孔。


    她輕輕地呢喃:“……江允正,你讓我走……”


    開了燈,房間裏光線充足明亮,她的麵色緋紅,沉重的呼吸裏也盡是酒氣。其實心裏很清楚,這個時候根本不應該與她計較,可是當江允正看見那雙緊緊扣住門框的手時,心頭仍是狠狠一震,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利刃擊中,出離的憤怒和另一種莫名的情緒迅速湧上來。


    明明這樣醉了,明明已經不清醒,可她卻還記著要離開他!


    他突然不再說話,隻是用力一根一根扳開她的手指,任憑她呻吟著抗議呼痛也絲毫不為所動。他將她抱起來,不顧她的掙紮大步走進臥室,直接把她丟到床上。也許床墊並不柔軟,因為她幾乎立刻就皺起眉頭,可是他也隻是居高臨下地看著,臉色陰沉。


    林諾終於稍微清醒了一些,因為疼痛的關係。


    她睜開眼睛,也不知是暈還是疼,整個人都是懵,太陽穴劇烈地跳動,急促地一下一下,好像血管都快要炸開來。


    江允正就立在床邊,修長的陰影投下來,唇角緊緊抿著,線條冷厲。


    她雖然視線模糊,卻也知道他在生氣,可就是不明白是為了什麽,然而下一刻便聽見他冷冷地開口,“林諾,你把自己當成什麽人了?”微微停了停,明明胸中怒氣翻湧,這時卻反而輕笑了一下,其實更像是冷哼,他說:“別以為我就真的離不開你了。”


    最後門“哐當”一聲被關上,過了許久,仍似有回音在屋裏環繞,可見用了多大的力。


    林諾震了震,頭疼欲裂,什麽都反應不過來。不明白他在氣什麽,更加不明白他在說什麽,隻知道薄薄的被子柔軟而又溫暖,她下意識地擁住,闔眼睡過去。


    一覺便睡到天亮。


    她是被渴醒的,翻身下來想倒水喝,迷迷糊糊走了兩步,才終於醒悟過來,不由得愣在當場。


    這裏不是她的房間!


    她與許思思還有許妙聲住的是三人間,可現在這裏明顯隻有一張床,而且是一張寬大的雙人床。


    按住隱隱作痛的額角,昨夜的記憶一點點慢慢浮上來,雖然零碎,但勉強還是拚湊出一段事實——她昨晚是被江允正帶回來的!


    她終於記起來,似乎是他將自己一路抱進酒店,進屋之後兩人還爭執了一陣。可是爭什麽?她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隱約隻記得手指很疼,背脊也疼,當然,頭更疼。


    後來,他好像發了脾氣,將門摔得震天響。


    那麽,再然後呢?


    她努力地想,可最終浮現出來的卻是王婧的臉。明明不熟悉,過去也從未打過交道,可突然就想起那張臉。


    伴在江允正的身邊,笑語如花,明媚璀璨……


    搖了搖頭,很快地阻止自己繼續徒勞的回憶,她打開門走出去。


    客廳的窗戶沒有關上,更沒有拉窗簾,所以陽光肆無忌憚地照射進來,晃眼的淡金色,伴著遠處起伏的海潮聲,仿佛真的遠離塵囂回歸自然。


    海邊溫差大,早晚異常涼爽,此時地板也是冰的,林諾赤腳站著,卻一動不動。


    有一刹那,她望著那個睡著了的人,心裏莫名一鬆。


    原來他在這裏。


    江允正就窩在沙發上,連毯子都沒蓋,也沒有枕頭,修長的身體似乎受到局限,微微蜷縮著,眉目卻很安靜。


    她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慢慢靠過去,隻見他穿了件短袖t恤,手臂交叉著放在胸前。


    會不會冷?她想,然後便不自覺地伸出手去。


    隻是輕輕地碰了碰,隻一下子就移開了,因為害怕吵醒他。看著他此刻睡得如此沉靜,林諾隻覺得安心,同時也覺得放心,好像終於可以放肆地看他,而不用顧忌什麽。


    想了想,她回臥室將被子抱出來,那上麵還有自己的餘溫,剛剛蹲下正想替他蓋上,他卻突然醒過來。


    房間裏光線透亮,可她還是不禁呆了呆,似乎那雙深秀漆黑的眼睛才是真正的光源。


    江允正其實早就醒了,就在臥室門板傳來響動的那一刻。他隻是不想睜眼,不想理她,可是誰知道她竟然會來試探他的體溫。


    微微溫熱的指腹貼在皮膚上,縱使短得隻有一瞬間,卻仍像可以燎原的星火,讓他渾身都莫名地熱起來。


    他坐起來,麵無表情地看她一眼,然後便自顧自地往浴室走。


    林諾抱著被子,隻覺得尷尬,想了想,最終還是說:“那……我先走了。”


    而他卻隻是垂下眼睛拿餘光略微掃了她一眼,連腳步都不曾停頓。


    回去之後,自然免不了被狠狠訓了一頓。


    許妙聲說:“我的姑奶奶,知不知道昨夜我們有多擔心?還以為你被海水卷走了。”


    林諾陪著笑臉,隻能連聲道:“對不起……”


    “幸好江允正在大堂總台那邊留了言,我們後來接到通知,才不至於真的滿世界找你去!”許思思氣歸氣,可還是將浴衣遞過去,說:“快去衝個澡吧,看看你這副慘樣!”


    確實慘,而且狼狽。


    衣褲上全是褶皺,頭發也糾結在一起,更別提浮腫的臉了。


    林諾站在鏡子前看了看自己的模樣,突然想到早晨江允正的目光,一時間連自己都覺得哭笑不得。


    原來,她就這樣抱住被子蹲在剛剛睡醒的他麵前,毫無儀態可言,實在大殺風景。也難怪,他連一眼都不願意多看她。


    直到吃完早飯,許思思才像終於忍不住似的,問:“你知不知道江允正走了?一早帶著王婧一起,好像開車先離開了。”


    林諾怔了一下,才說:“哦,是麽。”從窗口望去,停車場裏他的車果然已經不見了蹤影。


    “昨晚到底是怎麽回事?”許思思刻意壓低了聲音:“你們兩個……沒怎麽樣吧?”


    林諾正喝著水,差點一口噴出來,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她:“當然沒有!”再看一旁的許妙聲,竟然也是一臉懷疑的樣子。


    她不禁無力起來,曾經的情侶,在一方醉酒之後共處一夜,其中的過程與結果也難免令人有所遐想。


    可是,江允正是絕對不會先低頭的,所以,什麽事情都不可能發生。


    許思思歎口氣:“我都被你們弄糊塗了。這究竟是唱的哪出啊?你怎麽會和他在一起,又在他的房裏住了一晚?那麽王婧呢?她去哪兒了?”


    林諾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傻,麵對這些問題,她竟連一個答案都給不出。


    三更半夜,江允正去海邊做什麽?


    況且,一直與他同進同出的王婧,從昨晚直到今天清晨,竟然根本不曾露麵。


    “我當時醉了,記不清了。不過,反正什麽都沒發生。”最後她隻能這麽說,連自己都覺得缺乏說服力。


    果然,許思思與許妙聲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挑眉,不置可否。


    江允正將車開回市區之後,隨口問:“你在哪裏下?”


    柏油馬路反射著強烈的陽光,觸眼都是白花花的一片,王婧原本一直望著窗外有些走神,這時聽見聲音回過頭來,短促地“啊”了一聲,才反問:“不一起吃飯?”


    “我中午還有事情。”


    她側頭,看著他明晰的臉部輪廓,突然心中一動,異常懷念起那天壁球館裏的他。


    就像小時候第一次吃到糖果,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一種東西是那樣的甜,一直甜到心裏去,於是之後就常常惦念著,一顆接一顆地剝開糖紙含進嘴裏。


    曾經一度,她嗜甜如命,後來是因為工作關係害怕身形走樣,才不得不稍有忌口。可是現在,她發現自己似乎再度上了癮——隻不過,讓她上癮的早已經不是糖果,而是來自於江允正的溫柔和寵溺。


    盡管從頭到尾,僅有那麽一次而已,卻已經足夠讓她沉迷。


    所以在下車之前,王婧還是帶了點期待地問:“那麽晚上呢?你有沒有空?”


    江允正先看手表,然後又看了看她,也不知在想些什麽,隻是沉默了一下才說:“下午再聯係。”


    仍舊是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她明明應該已經習慣了,可此時卻陡然灰心喪氣起來,甚至懷疑那天的自己是不是出了幻覺,才會以為見到了他不同以往的另一麵。


    然而解開安全帶之後,她還是主動傾身過去,親吻江允正的側臉:“我等你電話。”


    結果等了整整一個下午,都快在沙發上睡著了,江允正的電話才打進來。


    天已經黑下來,王婧換了身衣服,又精心化了妝,走出公寓的時候,遠遠的就看見他倚在車門邊抽煙,白色的輕煙在他的周圍輕輕散開來,仍舊是那種漫不經心的神態。


    身上的裙子是上個月去意大利出差時買的,第一次上身,襯得整個人曼妙輕盈。她有意在他麵前站定,希望得到讚揚,可他卻隻是淡淡地看她一眼,仿佛根本沒有在意,眼睛裏找不到絲毫驚喜的光芒。


    照例是去餐廳吃飯,然後又開車兜了一會兒風,王婧卻整個晚上悶悶不樂。她是再普通不過的女人,迷戀著江允正的同時,卻也是前所未有的缺乏安全感。


    這個男人,她愛,卻抓不住,似乎永遠不屬於她,若即若離,就連心思都不讓她看透。


    回到家時已經很晚了,她想了又想,最終還是開口問:“要不要上去?”其實她並不是開放型的女性,很多觀念甚至趨於傳統,可是麵對著江允正,幾乎破了無數次的例,這樣直接大膽的邀請還是第一次,她不禁覺得尷尬。


    然而還有更加尷尬的。江允正隻是看她一眼,輕輕地笑了一下:“不了。你早點休息。”


    臉上瞬間熱起來,可她也隻能強自跟著笑,隻覺得江允正此刻的笑容輕輕緩緩,卻不啻為一個不小的打擊。


    心裏有一個疑問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她怕一旦問了,就連現在的關係都會保不住。


    幾乎是同一時間,林諾洗完澡立刻躺上床。不知道為什麽,返回的途中覺得尤其的累,兩個多小時的車程,異常難熬。


    她靠在床上玩電腦,差不多兩天沒上網,msn和q上分別有人敲她。都是以前的同學和平時親近的朋友,她點開來看,然後一一回話過去。


    直到最後一個對話框彈出來,她仍沒在意,首先一眼瞥到的是對方發來的一個網址,順手就點開來。


    等待網頁加載的空隙,林諾才去看發信人的名字,這才結結實實地愣住了。


    徐止安!竟然是徐止安!


    她眨眨眼睛,幾乎就要懷疑自己的視力。可是那上麵,確實是他的名字,還是她當初親手修改的備注名稱。


    以前在校園網內不能用msn,所以qq才是最廣泛的聊天工具。在畢業之前,徐止安的號在她的好友欄裏一直是以“親愛的”這個稱呼存在的,後來分了手,有一次難得看見他在線,她看著那個名字心下黯然,就將它改回他的本名了。


    再後來,他的頭像總是灰色的,也不一定是不在線,隻不過是隱身罷了——她和他,都是隱身一族。


    這個頭像曾經沉寂了兩年多,卻在今夜重新亮起來。


    林諾看了看消息發出的時間,是周六上午十點多,那時她們正在前往渡假村的途中。而那個時候,他應該在休息在家吧。


    網頁刷出來,竟然是小吃網,屏幕上一幅幅的實拍照片,全是杭州城著名的小吃和菜肴。近距離的專業拍攝,食物色澤鮮美,甚至能看見緩緩升騰的熱氣。


    林諾原本就因為胃口不好,白天幾乎沒吃什麽東西,此刻看了網頁,不禁咽了咽口水,突然覺得肚子餓。


    像是望梅止渴,更像是自我折磨,林諾往下翻了兩三頁,終於忍不住狠狠地點了右上角的紅叉叉。心裏納悶,怎麽徐止安就突然發了這麽個網址過來?沒頭沒腦的,更像是發錯了對象。於是便隨手打了個問號過去,翻身下床煮泡麵吃。


    誰知徐止安竟然在線,不多會兒她再回來,居然收到他的回複,隻是問:好看麽?後麵帶了一個微笑的臉。


    她這才懷疑他是故意的。明明知道自己向來對美食懷有極大的熱情和衝動,此舉倒更像是故意引誘了。不禁又想起上次那束花,好像過去的他從沒像現在這樣主動過。


    徐止安仿佛能猜到她的心思,便又問:不高興了?我也隻是上網碰巧看到,順手發過去,不是故意要刺激你。


    她卻對此深表懷疑,因為熱騰騰的泡麵與之一比,簡直就是垃圾食品,令人毫無食欲。


    於是索性放下碗,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都是最正常普通的對話,沒有輕佻的語言,也沒有隱晦的曖昧,林諾邊聊邊想起上次許思思的猜測,總覺得不太可能。更主要的是,她不想妄自揣度對方的意圖,似乎那樣有些小人之心。


    直到快要下線,徐止安才說:下次有機會過來,我領你去吃好吃的。


    她重重地往床上一躺,因為是真的太困倦,終於可以不去想起江允正的臉,就這樣沉沉睡過去。


    一個禮拜後的周末回家,林母燒了一桌子的菜,林諾大呼浪費。


    “誰讓你十天半個月也不回來看看。”林父也是難得在家裏,笑嗬嗬地說,“你媽想你了。”


    “小沒良心的!”林母拿手指虛戳她的額頭。


    因為換成了齊劉海,車禍時留下的疤被嚴實地遮起來,可林諾還是不自覺地躲了躲,笑嘻嘻地抱住媽媽的胳膊詆諂媚地笑。


    林母覷她一眼,隻說:“怎麽弄了這種發型?不好看!也不怕捂出痱子來。”


    吃完午飯,林諾走進自己的臥室,發現整麵牆的書櫥空了一大半,便問:“媽,我的書呢?”


    林母說:“放在陽台上曬。擱了那麽久,又沒人看,我前些天隨便翻了翻,見都快長書蟲了。”


    白天陽光正好,確實是曬書的好日子。林諾笑著吐了吐舌頭,便蹲過去一本一本地翻了看。


    大多是小說,她以前買得很瘋狂,不論中外幾乎是一摞一摞地從書店往家裏抱。還有一些是小時候的讀物,竟然也全留著,因為向來愛惜的緣故,大部分都保存得非常好。


    一下子仿佛回到過去,甚至年紀更小一些的時候,放了學不出門,隻是窩在家裏看書。


    這時身後傳來林母的聲音:“那幾本也是你買回來的?好好的買那些做什麽?”


    林諾這才回過神,順著手勢看過去,大陽台的角落上,幾本書攤開來擺在陽光下,書頁隨著風微微晃動。


    她目光一滯,湊過去慢慢拿起來。


    有兩本是健康食譜,剩下的一本是醫學保健書,內容都與養胃有關。翻開的那幾頁,恰好有紅筆做下的記號,不甚整齊地劃在文字下麵。書頁上有細小的灰塵,可是那朱砂紅依舊鮮豔,一如昨日。


    那些都是她親筆劃上去的。因為心裏愛著那個人,所以仔仔細細反複地讀,不厭其煩,甚至比上學念書時還要認真。


    然後跑去江允正家裏做菜給他吃,材料和調料嚴格按照食譜上說的來,簡直一絲不苟,並且樂此不疲。


    有時候她就直接穿著他的襯衣,連圍裙都不戴,高高挽起袖子動作熟稔得像個真正的廚師。可是江允正卻總是來搗亂,常常從後麵擁住她,靈活的手指在她的腰上來回摸挲挑逗。她怕癢,被逗得咯咯笑,忍不住躲開,時常一不小心就有油星濺到衣服上。都是那麽好的牌子,她覺得可惜,可是他卻滿不在乎,隻是低下頭來深深吻她……


    可是現在這些書,隻怕都用不著了。


    心下惻然,林諾輕輕撣了撣書上的灰塵,將它們重新攤開放好,然後站起來說:“我該走了,下午約了朋友看電影。”


    林母眼睛一亮:“男朋友?”


    “女的。”她失笑,“你這樣子,倒真像急著要把我推銷出去。”


    “二十六了,還小嗎?……”


    她連忙捂住耳朵,接下來的長篇大論幾乎可以倒背如流。


    臨走的時候,林母隨口提到:“你李阿姨有個外甥剛從國外留學回來,要不要介紹認識一下?”


    其實她也不知道是哪個李阿姨,卻想都不想地一口應下來:“好啊,你們安排吧。”


    林母反倒一愣,以為這樣爽快,其中又有鬼主意。


    她卻笑著說:“這一次我會努力的。”


    隻是突然覺得累。仿佛這樣的現狀,終於讓人心生疲憊。


    天氣漸漸轉涼之後,林諾被公司送去外地培訓,是職業管理人的進修課程,為期一周的時間。


    雖然課程枯燥且又孤身一人,但她自己頗會找樂子,下了課連酒店都不回,直接騎著車滿街閑逛。


    其實小時候是曾經到過這座城市的,跟著爸媽來遊玩,幾乎所有名勝景點都玩遍了。如今故地重遊,許多記憶都已經模糊,因此興致絲毫不減。


    自行車是租的,價格並不貴,她買了份地圖,又將從網上搜尋來的地名店名在圖上一一標出來,悠閑地慢慢逛過去。


    接到徐止安電話的時候,她正好騎得累了,停在樹下休息。正值金秋時分,傍晚的風將她的裙子吹得鼓起來,鮮妍明媚的棉布,如同盛開的繁花。


    “在做什麽?”徐止安問。


    她望著身後波光粼粼的湖麵,心情舒暢開闊,也沒問他為什麽突然打電話來,隻是隨口應道:“看風景。”


    徐止安似乎笑了一下,又說:“裙子那麽長,不怕卷進車輪裏去?”


    她頓時一怔,下意識地往四周圍看去。


    這個著名的旅遊城市,如此季節裏遊人如織,在她麵前來往穿梭,卻並沒有熟悉的麵孔。


    “站在那裏等我。”徐止安說完便掛了電話。


    原來剛才他在對麵的樓外樓上,此時穿過人群走過來,一見麵就皺眉:“怎麽來杭州也沒說一聲?”仿佛是真的責怪。


    林諾反倒有些歉疚,解釋說:“是來學習的,後天就走。我也怕你忙,總不能耽誤你工作吧。”其實來之前,不是沒有想過是否要通知他,可後來還是作罷。


    徐止安輕輕笑了笑,“這麽生疏見外。”但也不和她計較,又說:“帶你去吃飯,怎麽樣?”


    林諾倒真的是餓了,騎車在西湖邊遊蕩了兩個小時,看風景的時候不怎麽覺得,現在聽他一說,頓時饑腸轆轆。


    可還是不忘問一句:“你晚上沒事?”因為剛才他分明就是坐在酒樓上給她打電話。


    徐止安正拿著手機撥號,一邊走一邊說:“沒事。”


    仿佛是履行上次在網上的承諾,兩個人去吃正宗的杭幫菜,其實林諾嗜鹹辣,這樣清淡的菜色吃起來並沒多大的意思。


    席間徐止安的手機響起來,他低眉一連回了好幾條短信出去,林諾笑道:“女朋友?”可以用這樣輕鬆自在的語氣,證明她心裏是真的已經沒有他,於是他愣了一下,才平淡地說:“不是。”


    晚上分手之前,他說:“明天公司有一整天的會要開。”


    林諾連忙搖頭:“沒關係,你不用管我。”又不禁笑起來:“我又不是來渡假的。”


    他看著她,想了想,眼睛裏隱隱閃動著微光,“那就明晚再聚一聚。你後天不是就要走了麽,難得來一次。”


    她說:“好。”旋即又補充:“在不給你添麻煩的情況下。”


    徐止安淡淡一笑,眼神裏有莫名的情緒,“為什麽總對我這麽客氣。”伸出手輕輕扶住她的肩,拍了拍,“早點休息,晚安。”


    他的動作太快太突然,她一時沒避開,等到反應過來他已經收回手去,神色自然坦蕩,仿佛隻不過是最最平常的舉動。


    她垂下眼睛揮了揮手,轉身走進酒店。


    雖然是最後一天的課程,老師講得依舊認真,甚至比大學裏某些教授還要盡責,中途還不忘語言詼諧地調節氣氛,確實不枉那筆昂貴的培訓費用。


    到了傍晚,徐止安臨時有事,不得不打亂原先的安排。


    林諾隻在電話裏說:“沒關係呀,正好我今天有點累了,早點回去休息養足精神好趕明天的早班飛機。”


    誰知等到晚上七八點,徐止安卻親自趕到酒店,在樓下大堂裏等她。


    “我都差點睡著了。”她換了身衣服出來,笑著說,心裏覺得過意不去,不想過於麻煩他。


    徐止安說:“我們去喝茶,很好的環境,你應該會喜歡。”


    到了目的地,才知道環境確實好。一路由服務員領著,裏頭樹木蔥鬱,依山傍水的亭台樓閣,一派江南園林的古色古香。


    林諾卻隻是詫異:“就我們兩個人,有必要來這種地方嗎?”


    直到這時徐止安才說:“還有幾個朋友一道。”


    林諾心想,你的朋友我又不認識,坐在一起喝茶多沒意思。況且,四周圍的環境是這樣不露聲色的奢侈,一般人聚會哪裏會特意跑到這種地方來?


    “要不,我還是不去了吧。”她想著便停下來。


    徐止安卻看她一眼,輕笑了一下:“都是熟悉的,怕什麽。”同時伸手虛虛在她腰後一攬,帶著她往前走。


    哪裏是怕?不過是覺得別扭罷了。林諾忍不住側過頭看他,忽然覺得今晚的徐止安有些怪,早在來的途中,也沒聽他提起還有旁人一起聚會。


    服務員領著他們由曲折的小路進去,彎彎曲曲像走迷宮,終於到了包廂外,徐止安將她往身側一拉,敲了門抬腳走進去。


    包廂裏隻有三個人,三個倒都是她認識的,隻是在那一刻,她幾乎恨透了徐止安。


    怎麽可以就這樣若無其事地將她騙過來?


    她突然覺得無措,連手指都在微微顫抖,耳邊聽見他說:“江總,抱歉,我來晚了。”


    燈光如水,窗戶外麵就是池塘,似乎也有真正的水光幽幽反射進來,她低下頭真的有轉身欲走的衝動,卻被徐止安輕輕拖住了手腕。


    江允正幾乎在同一時間開口說:“坐。”


    一切像是一個巧合,又更像是一場陰謀。直到坐下來,林諾的腦子裏仍是懵的,反反複複隻想到一個詞。


    狹路相逢。


    原來歌詞裏唱得沒錯,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


    可是心口還是會痛,並不尖銳,隻是鈍鈍的,那雙眼睛深得如同一泓秋水,她卻連抬頭看一看的勇氣都沒有。


    明明已經接受了現實,卻仍是沒有勇氣去看,唯恐看清他眼裏的身影已確實換成了另一個人。


    徐止安就坐在旁邊,林諾心裏又痛又氣,卻執拗地不再看他一眼,隻是低著頭極安靜地飲茶。


    他們在談話,似是閑聊,氣氛頗為輕鬆,她打定主意充耳不聞,偏偏這時有人叫她,指明道姓。


    隻好抬起臉,望向那個人


    “林諾?真巧。”那個聲音湊到近旁帶著笑意,“那天從海邊回來,我還向妙聲打聽你呢。我叫王婧。”也許是閑著無聊,但又怕打擾到其他三個人的聊天,所以才刻意壓低了嗓音。


    林諾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電視上經常看到。”


    王婧又問:“你也是來出差的?想不到你和徐副經理也認識。”


    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情還有很多。她甚至想不到徐止安會將她帶到這裏來,三個人麵對麵,他究竟有什麽目的?


    三個男人還在延續著剛才晚餐時的話題,說起這邊分公司最近的業務,與江允正一同前來的張經理原來就是徐止安的上級,這回不無得意地說:“江總,我當初可沒看錯人啊。”


    江允正撣了撣煙灰,輕笑一下表示讚同。其實肯定和鼓勵的話,在晚飯的時候就已經說過了。這次他到杭州來,身邊隻帶了一個張經理,開完會之後又請分公司全體員工吃飯,席間重點提到表現突出的個人,其中就包括設計部門的副經理徐止安。


    當初公司的決定並沒有錯,他確實是個人才。


    想到這裏,江允正才微微側過目光,隻見林諾傾著身與王婧低聲交談,不時笑一下,烏黑的大眼睛裏浮動著細碎的光芒。


    可是她不看他。從頭到尾,幾乎沒有看過他一眼。


    而且,竟然是跟著徐止安一道來的,進門的時候她似乎想逃,徐止安的手便立刻拉住了她,那麽自然而然的舉動。


    他突然有些莫名的煩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吧。”


    自然沒人反對,王婧更是第一個拎著手袋準備站起來。她雖然一直與林諾說著話,可顯然心神還是在江允正的身上的。


    林諾沒作什麽表示,她原本就坐在靠近門的位置,於是首先走出去。


    身後有腳步聲追上來,她停都不停,直接往前走。幸好有服務員帶路,否則在這種地方還真有可能迷路。直到了大門口,麵前豁然開闊,才聽見徐止安在身旁說話:“我送你回去。”


    “不用。”想想又覺得氣不過,冷冷看他:“你什麽意思?”


    “什麽什麽意思?”他亦挑眉。


    說話間其餘三人也已經走了出來,車子就停在近前,江允正回頭看了看,徐止安已然搶先一步說:“我送她。”


    王婧笑道:“路上小心,再見!”


    車子遠遠的駛離,林諾閉了閉眼,心裏莫名難受,原來他就真的這樣將她留下了。


    帶著另一個人,頭也不回地上車離開,好像真的驗證了他上回說過的話。


    那天從渡假村回來之後,她一直想,想了很久,才終於記起來。那晚他站在床邊,無限嘲諷地說:“林諾,別以為我就真的離不開你了。”


    明明當時醉得糊塗,卻不知為何終究還是想起了這句話。


    原來這就是他的回應。因為她曾經高傲無比地說,他輸給了她,所以現在他用實際行動來反擊,為的就是要證明,她遠非自己想像中的那般重要。


    她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


    杭州城的風是涼的,林諾的手指仍在抖,一路沿街匆匆走著,連吸進肺裏的空氣都冰冷無比。


    徐止安的車亦步亦趨地跟著,她隻當作沒看見,目不斜視。


    跟了一段路,徐止安終於忍無可忍,掄了一把方向盤,猛地將車貼在路邊停下。


    “你在氣什麽?”他下了車,抓住林諾的胳膊。


    林諾簡直不可思議地回頭看他,“你是故意的對不對?明知江允正在場,還故意讓我也去。”


    “那又怎麽樣?”徐止安揚了揚眉,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林諾更加氣極,張了張嘴,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徐止安卻又說:“見他有那麽難嗎?我知道你們早就分了手,可是我和你不也一樣分了手?我們在一起三年多,你跟他卻隻有短短一年時間。為什麽現在可以和我做朋友,和他卻不行?你和我說話的時候那麽自然,怎麽就連多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她怔了怔,隻見他麵容冰冷,額前的黑發被風吹亂,眼睛裏因為盛大的怒意而變得明亮異常。


    “關你什麽事?!”仿佛被說到痛處,林諾突然用力甩開他的手,退了兩步,直直地看他,“難道這就是你的目的?今晚你就是想看看我對他的態度的如何?”


    她突然覺得荒謬無比,又好像之前的判斷全部都被推翻。原來,他仍舊沒有釋懷,仍舊沒有原諒她,所以才想看她尷尬出醜。


    根本沒有真心實意的朋友可作,一切都隻是自己太真。


    她氣得呼吸沉重,轉過身就走。誰知徐止安再度從後麵抓住她,力氣大得驚人,直接將她推到一旁。


    旁邊正好有家花店,已經打烊關門,因為缺少了燈光的照射,連玻璃牆都顯得黯淡。


    徐止安將林諾摁在那裏,也在喘氣,胸膛劇烈起伏,咬牙說:“我就是想讓你看看,如今江允正的身邊已經有了別的女人!那裏曾是屬於你的位置,可現在也已經被取代了!林諾,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說過的話?我說過,他有錢有地位,卻未必能給得了你一切!現在就是要讓你看清楚,自己做的決定是多麽可笑的錯誤!”


    林諾覺得肩膀疼,心裏某個角落更疼,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並不掙紮,隻是定定地看著憤怒的他,輕聲反問:“所以呢?”


    話音未了,他的吻便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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