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吃了些晚飯,寧良躺在客棧的床上,韓托守在靠門口的圓桌旁,死活不肯上床睡覺。


    寧良很累。


    五歲孩童的身體機能,今日裏裏外外徒步走了約莫十多裏的路程。而且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亂七八糟的念頭也太多,久久不能入眠。


    顧不上感慨前世今生,雖然那些糾纏在自己腦袋裏揮之不去,但如今急需考慮的是當前的局勢。很顯然,汴梁城已經被趙匡胤的人控製了,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便是這一兩日的事情了。對曆史不算熟絡的寧良,隻記得小說《水滸傳》中的小旋風柴進是後周皇族後裔,還持有北宋朝廷頒發的“丹書鐵券”,這麽看來,趙匡胤應該對後周皇室待遇不差,至少沒有斬盡殺絕。


    但是二世為人的寧良不想也不敢冒這個險。還是要想辦法逃出汴梁城去,投奔師父韓通的老友麟州防禦史楊重勳也好,靠自己這幾年積攢的錢財自謀出路也好,甚至到隴西投奔自己的三個舅舅(前文交代過,寧良的外公,太尉符彥卿兼任華州節度使,三個兒子在華州軍中任職),也總好過在這汴梁城中任人宰割。


    那麽如今最棘手的,便是如何逃出汴梁城去。


    寧良的外公太尉符彥卿,在汴梁內雖然沒有什麽勢力,但作為太尉,親兵護衛應該也還有不少,簽發一個什麽手令之類應該也沒有太大問題。但是如此人物,想必也會早被趙匡胤的人監視起來了,恐怕希望渺茫。


    自己的老師,右仆射(副宰相)王溥,官居要職,應該也能簽出各種手令,但身為文官,手中沒有一兵一卒,能倚靠的東西有限。最重要的是雖然和自己師徒相稱,也僅是平時上課教授一下四書五經,私下交流並算不上多,對於王溥的政治傾向,寧良並算不上了解。


    至於宮裏的皇帝哥哥,自己的後母符太後,還有兩個年齡更小的弟弟,恐怕是無暇顧及了。此前寧良也曾和哥哥還有符太後提過,要他們小心趙匡胤,但是說的隱晦,符太後並沒有當回事,隻當是孩童戲言。哪怕是朝堂上趙匡胤力主出兵,符太後也以為隻是趙是想要多謀一些權勢罷了……


    窗外的細雨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打在屋頂上發出“沙沙”的聲音,順著房簷滴落在地上,不密集但規律的“啪嗒”聲不絕於耳。待寧良入眠,已經是五更天了(淩晨四點鍾前後)。


    像是打了一個瞌睡,一個激靈,寧良睜開眼,窗外天色已經微亮。


    “韓大哥,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估摸著已經是辰時了(早上八點)。”韓托顯然一夜未睡,眼睛熬的通紅。


    寧良猛地坐起身來,“快走,我們快走!”


    “出城嗎?”


    “恐怕已經出不去了,汴梁城應該已經是隻能進不能出了。”


    韓托一愣,未及多想,隻聽寧良接著說:“勞煩韓大哥出門打聽一下現在城門的情況。”


    經過昨日的事,韓托對寧良佩服得五體投地,什麽也沒問,閃身出門打聽情況去了。


    不多時,韓托回到客棧房間,探頭看是否有人跟蹤,謹慎地關上門,推上門閂。


    “不出公子所料,城門緊閉,出不了城了。”


    “說什麽原因了嗎?”


    “說是……說是曹王殿下失蹤,城裏四處搜捕綁匪呢……”韓托表情顯得有些尷尬。


    沒想到自己反而成了叛軍戒嚴的借口,寧良不由地苦笑一下。現如今自己和韓托兩人,一大一小,一“綁匪”一曹王,目標過於明顯,怕是想要出城,隻能試試昨晚自己想到的門路了。“走,我們先去太尉府,再想辦法出城。”


    下得樓來,和掌櫃的結過店錢,隻推脫出去試試看能不能出城,也不顧掌櫃的阻攔,兩人便消失在細雨中。


    “哎,這倆娃子,怕是繼續住下去付不起店錢了。現在外麵戒嚴,出城怕是出不去了。這倆娃子,不都跟他們說了不要他們錢了嗎,還執意要走。怕是抹不開麵子?!還是家教好啊,不想占我的便宜。也不知道要去哪捱上一夜?哎……可憐的娃子啊!”掌櫃的一個人坐在櫃台裏自說自話,絮絮叨叨,看著兩人遠去的方向出神,自行腦補著兩人的去向。


    寧良和韓托出得門來,避開官兵,沿著小巷疾行。不多時,來到一處氣魄雄渾的府邸,門口的一對石獅子肅立雨中,十二簇鬃發彰顯著府邸主人的身份——正是當朝一品大員,太尉符彥卿的府邸。


    躲在一旁看著門前守衛森嚴的侍衛,寧良和韓托並不敢貿然上前。


    “公子,我去探一探?”


    寧良輕輕搖頭,“再等等。”


    不多時,隻見太尉府門打開一條縫隙,從裏麵走出一個小廝,撐著油紙傘,提著菜籃子像是要出門買菜的樣子。守衛頭領見狀,伸手去攔。雙方像是發生了爭吵的樣子,小廝要出門,侍衛不讓,於是小廝奪步就要往外闖,隻見那頭領瞬時拔出儀刀,橫在小廝麵前。小廝見刀已出鞘,不再爭辯,灰溜溜地回去關上了門。


    “看來,太尉府也被控製了。”經過昨天的事,韓托總算是明白了不少,“而且和曹王府一樣,周邊有著不少密探。”


    “哎,是啊。”寧良歎氣,“走吧!去王溥的府邸看看。”


    “遵命,公子。隻是……隻是王相的府邸,恐怕也是這種情況吧?!”


    “是啊,希望渺茫。”寧良眉頭緊皺,“不過,不試試,怎麽會知道!?”


    王溥的府邸離太尉府並不遠,穿過兩條巷子便到,而且門前的守衛顯然沒有太尉府多。寧良和韓托躲在暗處觀察力一陣,發現相府的人,倒是進出自如。


    “公子,我去通報。”


    “不必了,這裏也被控製了。”


    “啊?怎麽會?”韓托有些詫異,“我看門口的守衛並無什麽異常啊,而且周邊也沒有發現什麽密探。”


    “韓大哥,你注意看這些護衛的靴子。”


    “靴子?靴子有什麽問題?”韓托有些莫名其妙,“嘶——這是禁軍的靴子樣式。”


    “是不是禁軍靴子的式樣我不太清楚,平時我也沒有特別留意觀察過。但是我剛才注意看了太尉府門口的護衛,這些相府門口的護衛,穿的靴子竟然和太尉府那些護衛一樣,所以我覺得有問題。”


    “公子英明。”韓托由衷地佩服這位方才五歲的少年皇子,“各府的護衛都是自己府上的私兵,怎麽可能都穿著禁軍的靴子。”


    “而且你注意看門樓房簷下守衛的靴子,雖然上麵有泥垢,但顯然幹涸已久。一般護衛都是辰時(早八點)換值,到現在不到一個時辰,怎麽會幹燥得這麽快?”


    “沒錯,顯然他們依舊在這裏值守很久了。有可能,已經一整夜了。”


    “對,韓大哥。如果各個大臣府邸都要控製,顯然他們的人手是不太夠的。”寧良壓低聲音道,“韓大哥,你再確認一下,周邊是否有密探?”


    “我仔細查看過了,確實沒有。”時常再軍中充做斥候的韓托,這點自信還是有的。


    “好!那我們尋一處沒人值守的院牆,翻牆!”


    “遵命,公子。”


    兩人兜兜轉轉,找到王溥府邸後牆一處偏僻的小巷,憑借韓托的身手,十息之數,兩人便翻牆而入,來到府邸後院。


    雨還在下,“沙沙”的細雨聲很好地掩蓋了兩人的動靜。


    王溥府邸,書房。王溥端坐條案後,奮筆疾書,寫著什麽東西。


    “吱呀”一聲,書房的門從外打開,閃進兩個身影。


    王溥像是沒有注意到一樣並沒有停下來,又匆匆寫了幾筆,隨後拿起案頭的紐印,重重地蓋在一帖關牒上。


    進來的兩人正是寧良和韓托,寧良仔細看那方紐印,發現竟然是官印的的形製,不由地有些錯愕,腦海中瞬間鑽出無數個念頭。周製,官印當置放於府衙,不可帶回私宅。雖然有些官員圖方便並不嚴格遵守,但畢竟是少數。如今王溥在自己家中持用官印,莫非……


    “來了!?”王溥也不抬頭,像是跟老朋友說話,然後拿起那張剛用完印的關牒,輕輕吹了吹未幹透的油墨。


    “見過老師。”寧良鄭重地作揖行禮,“老師早知道我們會來?”


    “我等你們很久了。”說罷王溥放下手中的關牒,從條案後走出,鄭重跪伏在地,“殿下,老臣拜見殿下。”


    雖然還不知道王溥用意如何,寧良還是忙上前攙扶,“老師快快請起。”但王溥仍執拗地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竟是行起了三叩首的大禮。


    禮罷,王溥仍不起身,跪在地上說道:“殿下,老臣愧對朝廷,愧對先帝啊!原本老臣僅以為,那趙匡胤僅僅是為了爭權奪利,控製兵權。可昨日傍晚,一隊禁軍替換了臣府中的侍衛,我便知道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恐怕……恐怕……”


    “老師,快起來說話。”聽到王溥一番話的寧良稍稍放下心來,看來自己的老師並非是和趙匡胤串通的奸臣,忙再次上前扶他。


    王溥也不再推辭,站起身來,從條案上拿起關牒,“殿下,這是出城的文書,用的是尚書省的印。我不敢確定一定有用,但……但殿下可以試試。”說著,又從腰間摘下一枚玉佩,連同關牒一並交到寧良手中,“殿下可從封丘門(汴梁城北門)出城,封丘門的校尉李季是老臣的內侄,興許能幫上忙。”


    “老師,學生拜謝了。”說著寧良就要跪下,卻被王溥生生拉住。


    “殿下折煞老臣了。”王溥一臉愧色,“前日在朝堂上,是我疏忽大意,未能及時識破他們的陰謀,這才有此大禍。”


    “老師切莫自責,趙賊勢大,也定然是早有反意,怎麽能怪到老師頭上?”


    “殿下莫要再這麽說了。”雖然寧良有意為王溥開解,但他自己仍心中有愧,“昨日傍晚,我得到消息,殿下失蹤,老臣便知道殿下已經洞悉了他們的陰謀,早做打算了。臣的學生當中,屬殿下聰明伶俐,小小年紀便不同凡響。雖然我平日裏對你嚴厲,常苛責殿下不用心典籍,但殿下的聰慧睿智,老臣都看在眼裏。”


    “老師謬讚了。”


    “如今天將巨變,殿下既已料得先機,定要臥薪嚐膽,有朝一日複我大周社稷啊。”


    “老師,雖然你我交談不多,但您應該也了解我,我誌不在此。”


    王溥微微一愣,“罷了罷了。人各有誌,來日方長。恕老臣不能護送殿下了!宮裏還有陛下和太後,老臣不能阻止他們奪我大周河山,還是要回護先帝遺孤不受欺侮。”


    “老師一片苦心,我懂!”寧良一臉的真誠,雖然他是皇子,但是作為現代人的他,誰做皇帝,誰是正統,倒並不是很放在心上,“其實誰做皇帝,又有什麽關係呢?當今這亂世,戰火不斷,百姓流離失所,我皇兄年僅七歲,主少國疑,契丹、北漢、甚至大周的各路節度使想必都早已蠢蠢欲動。如果他趙匡胤能做一個好皇帝,能給天下百姓帶來安寧,老師就用心輔佐他,又有什麽關係呢?”


    王溥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這位學生,顯然對於如此離經叛道的言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他說了,但依舊有些震撼,“殿下高義,老臣受教了。”


    寧良也不再多說什麽,拱手行了一禮,就要轉身離去,不料卻又被王溥的聲音叫停了,“這位想必就是韓通將軍的公子,橐駝兒,韓微吧!”


    韓微,或者現在應該叫韓托,一直沒有說話,本已要跟著寧良離開,聽王溥喊自己,回身行禮,“正是。”


    “韓小將軍,殿下,就拜托你了。”


    “義不容辭。”


    “韓小將軍,韓老將軍他,恐怕,恐怕已經……”


    韓托聽聞父親的消息,瞬間呼吸急促了起來,“父親,父親他如何了?”哪怕是早已能猜到結局,但韓托依舊希望能有奇跡發生,依舊希望能從王溥口中,聽到一些不一樣的消息。


    “趙雖派人控製了我的府邸,但可能有所顧忌,並未限製我府上人的進出,因此我得以派出人手打探消息。”


    “昨日,老將軍率領百十號護院,又召集了數百名忠於陛下的禁軍侍衛,列陣於宣德門外(宮城南門)。趙匡胤手下部將王彥升,昨夜率領先鋒回京,與老將軍戰於宣德門。卯時,宣德門陷落。”


    “老將軍此時,恐怕已經……陣亡了。”


    饒是早有心理準備,聽到這個噩耗,韓托還是一個踉蹌險些倒在地上。


    屋外的雨,下的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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