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曹王熙讓和將軍韓通之子韓微,或者說如今的寧良和韓托,快步走在汴梁城的街道上。


    天上蒙蒙的細雨似乎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饒是兩人穿了蓑衣,戴了鬥笠,也被浸濕了裏麵的衣服,腳下濺起的雨水,更是濕透了鞋子和褲腿。


    韓托把風,寧良順利地從清風樓後巷的一棵老槐樹下,挖出了一小箱子的金銀珠寶,拿到盤纏的兩人腳步匆匆,奔著汴梁城的西城門,也就是梁門而去。


    因為是雨天,而清風樓離梁門也不算近,寧良走的又慢,雖然路上韓托一再要求背著他走,但寧良始終沒有同意。加上道路濕滑,耽誤了不少功夫。


    路上不時地遇到巡邏的甲士,相比以往的汴梁城,顯得戒備森嚴了許多。


    兩人走到梁門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沉,約莫著已經是未正(約下午三點多鍾,未時,未初是下午一點到兩點,未正是下午兩點到三點)時分,但顯然還沒有到關城門的時候。


    大周律,申正關城門(約下午四點到五點)。而此時,梁門已經緊閉。守城的兵士根本不聽要出城的百姓們的抱怨,粗暴地驅趕著人群。


    躲在不遠處望著門口守備森嚴的兵士,寧良和韓托兩人有些絕望。


    顯然,這又是趙匡胤提前布置好的安排。


    按照曆史記載,趙匡胤是被屬下所逼迫,無奈黃袍加身。但是作為一個現代人的寧良,顯然對這一點從來都是嗤之以鼻的,如今眼見這番情景,更是印證了自己內心的猜想。趙匡胤的黃袍加身,就是一場預謀已久的反叛。


    “殿下。”韓托緊握了一下寧良的手,“啊,不。公子,我們恐怕是出不去了。”


    對於陣前刀劍更為熟悉的韓托,顯然對於這種陣仗卻不擅長,寧良能感受到韓托的手心裏已經沁出了冷汗。如果隻是韓托自己,全身披掛,再有一匹馬,想要出城,對陣眼前看守城門的十數名兵士,或許還能有勝算:十息之內,砍倒城門洞前這些兵士,趁著城樓上的兵士來不及反應,打開城門,馳馬而去。


    如今帶著寧良這個五歲的孩童,根本沒有一搏之力。


    寧良反手緊握了一下韓托的手,“韓大哥,別慌。我們先回城裏,找地方藏起來,等明日再找機會出城。”


    韓托有些不可思議地回頭看向這位才剛剛五歲的小寧良,不知道這個五歲的孩童為何似乎反而比自己要更鎮定。心說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輕輕地點了點頭。


    韓托帶著寧良,或者說是寧良帶著韓托,回身往著城裏走去。


    寧良一路上也不說話,隻是緊緊拽著韓托的手快步走著,五歲的孩童,走路的速度卻也不慢,甚至韓托偶爾都要快走幾步才能趕上他的小碎步。


    “去哪裏?”韓托忍不住出生問道。


    “找……找個……找個客棧,投宿。”寧良氣喘籲籲回答道。


    “那為什麽這麽匆忙?”韓通不解。


    “宵……宵禁。”


    像是回應寧良的話,一隊身著細鱗甲的禁軍直直迎麵而來,隨行的有一個府衙的衙役,“咣——咣咣——”敲著銅鑼,扯著嗓子喊道:“宵禁啦!街上行人速速回家!”


    街上行人紛紛避讓這隊禁軍,然後匆匆往家中行去。


    “奇怪?平日裏哪怕是宵禁,也得是戌初(約晚七點),現在才剛未時,這是……”


    顧不上理會喃喃自語的韓托,寧良拉著他緊走幾步,混進人群,又拐了幾個街道,終於見到一個正月初還開著門的客棧,閃身便走了進去。


    原本正月十五之前,這些客棧、酒樓什麽也都不開門做生意的。隻是這家客棧老板是外地人,如今兵荒馬亂的,老家又離著北漢邊境不遠,便索性舉家搬到汴梁謀生,以店為家。自家又沒有什麽親戚好走動,加上又有一些來汴梁走親戚的百姓,晚上趕不及出城,又不方便在親戚家住宿,這些人便會來客棧投宿,這客棧的老板便索性開門做起了生意。


    “店家,我們投宿。”寧良衝著櫃台裏的掌櫃說道。


    原本客人投宿並沒有什麽稀奇,隻是掌櫃的打量著這一大一小兩人,說話張羅的竟是小孩,有些詫異,“好嘞客官。客官這是走親還是訪友啊?”一邊不著痕跡地掃了一眼韓托背上的行囊,除了鼓鼓囊囊的像是衣物以外,三尺長的條狀物顯然是刀之類的武器了。


    掌櫃的不由得有些警覺,雖然說來的都是客,但是作為客棧這類商家,有異常情況也是要及時報告官府的,否則一旦有事,被官府扣一頂知情不報的帽子也是很嚴重的。“還有你這小娃子倒是有趣的緊,小娃娃幾歲了?還有,你家大人咋不說話?”


    韓托剛要答話,腰間卻被寧良狠狠擰了一把,疼的他差點叫出聲來,真不知道這小小孩童,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手勁。


    “店家叔叔說笑了,我五歲啦。我哥哥是個啞巴。”生怕韓托說錯話的寧良一個“啞巴”封死了他的嘴,又像是想起來什麽傷心事,竟然哭了起來,“嗚嗚嗚——店家叔叔有所不知,我們兄弟二人父親是當兵的,在北征契丹的時候死了,去年母親又生病去世了。這才來汴梁投奔我們二舅。不料今日剛到汴梁,打聽之下,才發現二舅家搬出城外郊區去住了。本來想要趁著關城門之前出城,許能再天黑前趕到城外二舅家。不料城門封了,街上又宵禁……嗚嗚嗚——”


    掌櫃的一下子被眼前孩童的嗚咽和悲慘經曆勾起了同情心,也勾起了自己的傷心往事。這些年戰火紛飛,自己老家地處晉州,正是大周和北漢的交界處,自己的不少族人、親朋都死於戰火;自己的一個小兒子,前年媳婦帶著來汴梁投奔自己的路上,餓死了;自己的大兒子去年被征去當兵,如今也是杳無音訊,恐怕早已經死在戰場上了……而他自己,若不是身有殘疾,恐怕也被征去當兵了。


    “娃子啊,啥也不說了。都是苦命人啊,來來來,我給你們哥倆找間幹淨點的房間。這住店錢,你們手頭富裕就少給點,手頭要是緊張,就不用給了。”說著,掌櫃的從櫃台後起身,一瘸一拐地出來,帶兩人張羅房間去了。


    寧良和韓托對視一眼,緊跟上去。“店家叔叔您放心,住店錢我們一文錢都不會少的。我們兄弟倆雖然身上沒多少錢,但是做人的骨氣還是有的,這是父親在世的時候教我們的。”


    “哎,小娃子真懂事。我那小娃子要是還活著,恐怕也該有你這麽大了。哎……”說著掌櫃的帶著兩人上樓,找了一間窗戶朝著街道的房間,安頓兩人住下,詢問兩人是否需要什麽吃食,又吩咐小二幫兩人端熱水洗臉,這才從房間裏退出。


    看店家出了房門,韓托忙迫不及待跪地行禮,壓低了聲音:“殿下,屬下知錯,險些讓殿下於險境之中。”韓托是有點楞,可是一點都不傻,這幾次三番下來,城門的封閉,街道的宵禁,客棧掌櫃的懷疑,無一不險些暴露身份。而寧良似乎處處可以料到先機,一一化解。反倒是自己,雖然久經戰陣,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韓大哥快起,不要再叫我殿下了。”寧良扶起韓托,低聲道,“哎,如果我所料不差,大周朝廷傾覆,就在這一兩日了。隻希望老百姓們,不要再受苦了。”


    韓托不知道寧良來自未來,知道曆史走向,而且實際已經三十多歲,而他不符合年齡的成熟和沉著冷靜,也讓韓托感到詫異,“遵命,公子。我隻是不明白,您是如何知道城門要提前關閉?如何知道要宵禁的?”


    “城門要提前關閉,我並不知道。隻是今日我去你家路上,便明顯察覺到路上巡邏的兵士多了,而且還多了不少禁軍,我怕遲則生變,所以想要快些出城。”


    “而宵禁,既然城門這麽早就關閉了,顯然也會提前宵禁了。這汴梁城,一定是要有大事發生了!”


    “那掌櫃的……”


    “你想問我為什麽不讓你說話,又賣慘蒙騙掌櫃的對嗎?”


    韓托重重地點點頭。


    “很簡單,咱們這時候投店本就可疑,街上巡邏的兵士又增加了,而當時我看到掌櫃的看著你包裹裏的刀,麵色有變化,甚至不著痕跡地朝著店小二使眼色了。”


    “使眼色?我怎麽沒有注意到?那掌櫃的,竟然是想要報官不成?”


    “韓大哥一天勞累,沒看到也是正常。”寧良不願意打擊韓托,隨便編了個借口,“開客棧的,自然都和官府有些瓜葛。每日迎來送往的,人多且雜,如果發現什麽可疑人物不上報,可是要吃官司的。”


    “這狗店家,他敢!莫不是先穩住咱們,偷偷去報官了?!”說著,韓托便要去拿包裹中的刀,“看我不一刀劈了他!”


    “韓大哥且慢。那店家應該不會的,我編的借口沒有什麽紕漏。我相信,他信了我的話。”


    “為何這般篤定?”


    “因為直覺,因為表情,因為他也經曆過生離死別,因為——同理心。”


    “既然公子說不會,我便相信。”韓托顯然不知道“同理心”這個詞是什麽意思,臉上寫滿了疑惑,但是今日寧良表現出來的不同尋常的鎮靜和果斷讓他折服。


    後世銷售出身的寧良雖然不忍心騙人,但自然是個察言觀色的高手,最基礎的心理學知識也是懂的。雖然不得已騙了掌櫃的,但是明顯地能感受到掌櫃的是個苦命的老實人。哎,戰爭,終是害人不淺啊!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寧良望著窗外街道旁的柳樹,忍不住念起了一首流傳後世的詩歌,“師父派人種下的柳樹,已經發芽了……”


    無暇欽佩寧良文采的韓托,聽寧良提起父親,便想起了自己那剛剛懸梁自盡的母親,還有自己的父親,想要以百餘人力挽狂瀾,顯然……想到這些,韓托的眼神變得無比地沒落。


    “韓大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


    “無妨,無妨。父親常說‘男兒要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父親他若是……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沉默良久,韓托似要緩和這尷尬的氣氛,出生問道:“公子,不知道您為何要給自己改名寧良?”


    “哎!”寧良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


    “都說‘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亂世也好,盛世也罷,我並不願做什麽王侯,也不願意承受什麽江山社稷重托,更不願意做一條喪家之犬。寧良寧良,寧為良人。隻願天下太平,我們可以不違心地活著,活的很好,就好了!”


    “可父親說……”


    “師父說,要我舉義旗,興社稷對嗎?”


    韓托點頭。


    “大周的江山,是如何來的?”


    見韓托一臉的迷惘,寧良自顧自繼續說道:


    “大周的江山,也是太祖從漢隱帝那裏奪來的;而後漢,又是從後晉那奪來的;後晉,又是從後唐那裏奪來的;沙陀人的後唐,是從後梁那裏奪來的;而後梁,則是黃巢手下的大叛徒朱溫,從大唐那裏篡的;就連傳國幾百年的大唐,不也是李淵從自己表弟家搶的嗎?”


    “哼!禪讓?千年來騙人的把戲罷了!江山社稷?隻要百姓過的好,誰做皇帝不是做呢?”


    韓托雖然知道這些政事,但是出於對皇權的畏懼,至少從來不敢也沒有和人談論過這些,更不要提如今眼前這人還是實實在在的皇子了。因此當他從一個皇子的口中聽到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論,不由得有些驚詫地瞪大了雙眼。這位小寧良,還真是如父親說的那樣“離經叛道”啊!


    “韓大哥,如果您也打算讓我去恢複什麽‘江山社稷’,恐怕要讓您失望了。”


    “公子,我……”


    “但是韓大哥,如果您願意帶著我一起逃亡,我定然會拿您當大哥哥一樣對待。”說著,寧良拿過放在桌上的包裹,取出裏麵的小箱子,鄭重雙手遞到韓托手中,“韓大哥,這些金銀珠寶,就交由您保管,我們逃出汴梁以後,何去何從,都聽您的。”


    雖然寧良對韓托已足夠信任,但是必要的試探還是要有的。畢竟這麽大一筆財富,多數人見了都會眼紅。再有就是韓托身為武將,如果想要建功立業,自己這皇子的身份,恐怕是一杆絕對的好旗幟……


    韓托再遲鈍也明白了寧良前麵一番話,還有拿出箱子是什麽意思了。寧良無心政治,又拿出金銀以示坦誠,讓韓托瞬間熱淚盈眶。


    “公子,我韓托隻要有一口氣在,定會護得公子周全!”言罷,不待寧良反應,跪倒在地,從腰間抽出短匕,割下一縷頭發,“我韓托今日在此立誓,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如做出對不起公子之事,天誅地滅,不得好死。”(斷發立誓是古人表忠心的行為,見歐陽修《伶官傳序》,並不是動不動就斷指、割掌)


    “韓大哥何苦!”知道古人對身體發膚是如何重視的寧良不由得心頭一顫。


    “公子說寧為良人,屬下便寧為良仆。公子如果哪天改變主意,想要重拾江山,屬下也甘為馬前卒。公子,韓托這條命,是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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