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匡胤的軍隊於正月初三的午後,便已經完全控製了汴梁城,大軍對城中百姓秋毫無犯,對百官、公卿、宗師也隻是監視或軟禁,並無侵淩。


    唯有老將韓通率眾抵抗,韓通及手下親兵護衛一百六十三人,全部戰死於大內宣德門前。韓老將軍的發妻上吊自殺,兒子韓微攜曹王熙讓出逃……


    這時範質等人才知道當時不辨軍情真假,就倉促遣將是上了趙匡胤的大當,哪有什麽契丹北漢聯軍,都是趙匡胤自導自演的鬧劇。但如今已無可奈何,趙匡胤又讓趙普來談條件,“城內秋毫無犯,百官各司其職,勳貴概不侵淩”,於是丞相範質和一幹重臣,隻得率百官聽命。


    顯德七年,正月初四,大內崇元殿。翰林學士陶穀拿出一篇事先準備好的禪代詔書,宣布宗訓禪位。


    趙匡胤正式登皇帝位,時年三十四歲。參與“陳橋兵變”的文臣武將均有封賞嘉獎,其他百官也有賞賜。因趙匡胤在後周時,任歸德軍節度使的藩鎮所在地是宋州(今河南商丘),遂以宋為國號,仍定都汴梁,改元“建隆”,史稱“北宋”。


    趙匡胤又下詔改封宗訓為鄭王,賜予“丹書鐵券”,符太後為周太後,移母子二人居房州。紀王熙謹被潘美收養,蘄王熙誨被老臣盧琰收養。


    至此,由一代梟雄郭威開創,又由一代雄主郭榮(柴榮)發揚光大的大周朝廷,因為郭榮的早逝,而被趙匡胤所篡,壽終正寢。


    話分兩頭。


    在黃河岸邊弄丟了曹王熙讓,也就是寧良,韓托和史泰慌了。


    兩人艱難地躲過了追殺,趁著夜色逃到黃河岸邊的一戶人家,一位獨居的鰥夫老農好心收留了他倆。


    兩人身上都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往外滲著鮮血。史泰後背有一道傷口尤為嚴重,透過被劈爛的衣服看,深可見骨。


    在黃河岸邊時,一名兵士的刀眼看就要劈到韓托的後腦,被史泰一個滕移格擋開,而自己後背,被另外一個兵士狠狠劈了一刀。雖然史泰躲得快,但還是被那刀劈中,雖不至於命喪當場,但如果得不到及時處理,恐怕身隕也是遲早的事了。


    老農似乎對這樣的場麵已經見怪不怪了,安頓兩人住進了柴房的一個地窖,又嫻熟地拿出金瘡藥,給韓托和寧良處理傷口,上藥。


    看著兩人詫異的眼神,老農尷尬一笑說:“老漢我一個人住在這黃河邊上,這些年迎來過往的,盡能夠碰上像你們這樣的人。有受傷掉隊的兵娃子,有被強盜追殺的富商,有還有被官府追殺的大俠……”


    “但凡躲到我這裏的,除了那殺人越貨的強盜,其餘的我是來者不拒,能幫著救一個是一個。曾經有個兵娃子,剛十五歲,肚子受了刀傷,腸子都快流出來了,那真的是硬抗啊,也沒有什麽藥可用,就在那一直喊疼,最後也沒扛過去。死的那個慘呦……”


    “後來,老漢我就備下了這金瘡藥,想著有受傷的人,這玩意兒興許還能保上一命。”


    “還別說,陸陸續續的,在老漢我這地窖躲過的人,沒有一雙手也有一個巴掌了。老漢我是個鰥夫,一個人住慣了,但我就是不忍心看著這些人就這麽死掉啊!哎!這亂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是個頭啊!”


    聽著老農絮絮叨叨的話,韓托和史泰都沉默了。戰場廝殺,一來為功名利祿,二來為忠君報國。兩人誰也不曾想過,會在這黃河岸邊遇見這樣一位老農,如此淳樸善良,他可能不懂什麽家國情懷,甚至也不圖什麽功成名就,但他仍然屢次救人。


    隻因為——不忍心。


    這個世道,因為簡簡單單“不忍心”三個字行此大善的,又能有幾個?


    忽然,韓托一個激靈彈了起來,牽扯到傷口,疼得他呲牙咧嘴,“有追兵,幾十個人,朝著咱這院子來了。”


    “你咋知道?”老農好奇問道。


    韓托少有地靦腆一笑,“老伯,我從小耳朵就靈,剛貼著牆聽到的。”


    “哦哦,你這還真是厲害。那老漢我趕緊出去應付!”


    “不行,老伯。這樣豈不是要連累你!?我們還是趕緊自行逃命吧!”史泰眉頭緊皺著也想要站起來,努力了幾下發現自己早已虛脫到了極點,連站都站不起來。


    “不礙事,不礙事。”老農揮手示意史泰坐下,“老漢我有經驗,放心吧!”


    說著,老農顫顫巍巍打開地窖的門出去了,又小心翼翼拿柴禾把入口遮住,這才出了柴房,站在柴房門口,望著天上的一彎蛾眉新月和漫天的星光,出神。


    老農院裏養了一條大黃狗,應該也早就聽到了門外遠處的動靜,“汪汪汪”叫個不停。


    不多時,“咣咣咣”的敲門聲響,“開門——官府搜查欽犯,開門——”


    老農知道是追兵來了,也不作聲,等那敲門聲又響了一陣,這才扯著嗓子喊了一句:“誰啊——”


    然後又把柴房的門打開又關上,“嘎吱——”故意製造出關門開門的聲音,然後慢悠悠地走向院門,邊開門還邊嘟囔:“誰啊,這大半夜的,他娘的還讓不讓人睡覺。”


    開得門來,一把明晃晃的橫刀便架在的老農的脖子上,“老頭,你他媽的罵罵咧咧的罵誰呢?這麽墨跡,難道你院子裏藏了欽犯了?”


    “混賬,把刀收了。說話不能客氣點嗎?”一個校尉從隊伍後麵走出來,冰冷的眼神讓剛才舉刀的兵士脖子一縮,忙收刀退下。


    “恩公,是我。”那校尉竟對著老農做了一揖。


    老農借著兵士們手中火把的微光,眯眼看了那校尉半晌。隻見那校尉二十多歲年紀,麵容清秀,單看長相一點不像是軍旅之人,但眉毛上方有著一道深紅色的豎向刀疤,一直延伸到璞頭裏,像是在提醒著別人,這是一位久經戰陣的軍人。


    “哦!是你啊!”老農終於是想起了他,多年前那校尉曾是個密探,回汴梁送情報時被人截殺,曾在此躲避。那校尉臉上的刀疤就是那時候留下,也是那時候被老農的金瘡藥救下的。歸隊後,因功晉升校尉。


    “是我,恩公!”校尉又做了一揖,“恩公在上,本當行大禮。然今日甲胄在身,又是公事,恩公恕罪了!”


    “哈哈哈,不礙事,不礙事。”這還是頭回再次見到自己救過的人,老漢高興的合不攏嘴,一點也沒有作偽的意思,“你小子出息了!這是當官升職了啊!就是這疤瘌還是留下了,嗯……也不算醜。怎麽樣,娶媳婦了嗎?娃多大了?”


    麵對老農連珠炮一樣的問題,校尉不由一陣苦笑,“恩公,今天我們來是搜查朝廷欽犯的,是公事。改天,改天我再來跟您敘舊。”


    “哦哦哦。你看我這老漢,一激動耽誤你們正事了。”


    “那恩公,可見到兩個人?身上有傷,然後一人身高約……”


    “沒有沒有。”沒等校尉說完,老農便急著打斷,“我老漢這年都是一個人過的。今天破五,中午還是一個人吃的餃子。哎……老漢命苦喲……”


    “老頭,我們校尉問你什麽你便答什麽。別老扯這些沒用的……”說話的是之前那個兵士,見校尉又惡狠狠回頭盯著自己,忙收聲躲回隊伍裏不再吱聲。


    “恩公,我們……我們要搜一下院子。”校尉有些不好意思。


    “啊?搜院子啊?那就搜唄?”老農一臉的不在乎。


    “好,恩公。那我們搜啦?”校尉有些不確定的語氣,低聲道:“柴房……柴房也搜了啊。”


    “哈哈哈!”老農大笑一聲,“官府要搜老漢的房子,老漢哪敢吱聲。請各位官老爺進院!”


    校尉不再贅言,揮手示意眾兵士進院搜查,校尉自己則踱著步子,走近了那件柴房,隨手開門,“嘎吱——”


    躲在地窖裏的韓托和史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緊握著橫刀不敢呼吸,在想著怎麽在死之前拉上幾個墊背的。


    校尉進了柴房,站在門口良久沒動。這正是當年他躲藏的地方,望著一堆柴禾,他知道那柴禾堆後麵有著一個地窖。


    正當校尉想得出神,一個兵士從後麵跑了進來,就要對柴房徹底翻查,“不用查了!我已經查過了,這裏沒有!”兵士也未多想,應“諾”出門而去。


    院子不大,一刻鍾不到便搜查完畢,並未發現什麽可疑之處。兵士們紛紛在院中集合,等著校尉下令離去。


    “恩公。”校尉再作了一揖,“我們告辭了!”


    老農剛要回應,校尉伏到老農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恩公,咱家正屋開門的聲音,和柴房,不一樣。剛才我們進來之前,恩公是從柴房出來的吧?”


    老農驚得一身冷汗,當年這校尉幾乎身死,曾說過自己是做探子的,不料這幾年過去了,人還是這麽機警,單憑聲音就能發現……


    老農剛要否定,校尉又道:“恩公,速速讓那兩人離去,免得給您帶來殺身之禍!後麵還會有人來搜查,那可就不是像我這樣了。”


    又故意提高了聲音:“恩公保重!有什麽難處,隨時到汴梁城來找我!”


    老農深深地看了校尉一眼,拱拱手,想說什麽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隻得眼看著那校尉,帶著一眾兵士離開,快速消失在夜色裏。


    隻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個一開始被校尉訓斥的兵士,臨走時深深地朝柴房方向看了一眼……


    柴房地窖內的韓托和史泰自然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隻知道那隊兵士已經離去。不久老農回來地窖,匆匆和二人講述著剛才暗潮洶湧的一幕。


    不禁讓人感歎,種善因,得善果。生逢亂世,這位老農,救下那些人僅僅出自一顆質樸之心;而今日那校尉明明已經發現了不對,但終究是沒有說出來,也是感恩當年的救命之恩。


    韓托拿出了自己的包袱摸索著,掏出一貫“周元通寶”來,“老伯,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這裏有一吊銅錢,留給老伯補貼家用吧!”


    “這可使不得啊,老漢我衣食自足,哪有什麽用錢的地方。再說,再說我救你們,也不是為了錢啊!”


    “老伯切莫推辭,我們都是有錢人。我著包袱中還有,您要是不收,我心不安啊!”說著,韓托就要打開包袱證明給老農看自己有多“有錢”。


    “哎呀!你這是做什麽!快收起來!”老農忙伸手去攔韓托,“這娃子,財不露白不知道哇!罷了罷了!老漢我就先幫你保管,啥時候你再路過我這,我再還給你!”


    韓托是被老農的質樸無私感動的,聽老農說“財不露白”才後知後覺自己的失態,但也並不在意。自己隻給了老農一貫錢,一來是給得太多了還真怕給老農招來禍事,二來自己包袱中,除了這一貫錢,便隻有寧良當初,從汴梁城清風樓後巷,那棵老槐樹下挖出的小箱子了。箱子裏全是金銀珠寶,但那是寧良的錢,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


    想到寧良,韓托不由地內心一陣焦急,也不知道寧良現在是什麽情形了,是自己逃走了?還是被別人抓走了?一時間更加心煩意亂。


    “老伯,敢問您尊姓大名?”出聲的是史泰,“我等承蒙您搭救,但求您的名諱,他日我們避過風頭,定親自前來重謝您的大恩。”


    “哎呦,兩個娃子,老漢我是鄉野村夫,哪有什麽大名。不提也罷,不提也罷!”老農連連擺手,“說回來看我老漢的,沒有一雙手也有一巴掌了。”


    “每個被我救下的,都說會回來看我,到今天,回來看我的,也就是今天那個娃子。”


    “就是今天帶隊來搜查那個娃子。哎——”


    “這娃子也不是特意回來看老漢的……”絮絮叨叨說道最後,老農逐漸沒有了聲音,眼神中盡是一片落寞。


    其實老農也不是圖別人報恩,隻是幾十年一個人生活在這黃河岸邊,原來還有十幾戶鄰居作伴,因為戰亂的原因,有家破人亡的,有搬家的,逐漸的這個村落就沒落的剩下了老農一個人。


    這些年老農一個人在這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真的是又淒涼又孤寂。所以他願意救下每一個躲到他這裏的人,所以每一個被他救下的人說回來報恩,他都非常開心。但是等啊等啊,等來的依舊隻是一個又一個前來避難的新麵孔……


    看到老農沒落的眼神,韓托和史泰想要說些什麽安慰一下他,但嗓子裏都像是堵著什麽東西,發不出聲音。


    “哎!快走吧!”老農歎道,“你倆快走吧!那個帶兵的娃子說,還會有好幾撥人來找你們!也不知道你們這是得罪的什麽人。”


    韓托和史泰對視一眼,雙雙跪下鄭重磕了一個響頭。


    “快起,快起!你們這倆娃子,這是做甚!老漢我可當不起!”


    不再廢話,韓托和史泰起身就要往外走。


    “喂——娃子,把這金瘡藥拿上……路上,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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