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托和史泰在黃河岸邊的老農家匆匆告別時,寧良在一處破房子裏緩緩醒來。


    視線漸漸清晰,映入眼簾的是不遠處一堆不大的篝火,火苗在這乍暖還寒的春夜裏微微跳動著,環顧四周良久,寧良沒有發現周圍有其他什麽人。


    顧不上疑惑什麽,自己渾身上下一陣陣酸痛襲來,磨出血泡的屁股更是疼的他差點叫出聲來。身下鋪著的幹草已經被自己身上的汗水浸透了,有幹草鑽進衣服裏,更是一陣刺撓。於是寧良掙紮想要起來,卻發現手腳都是軟的,根本使不上力氣。


    “你醒了?”一個聲音淡淡地在黑暗中響起。


    “你是誰?”寧良問,“這是在哪?”


    那人緩緩從黑暗中走出來,“小友不記得貧道了?”一位老道士從黑暗處走來,篝火的光線映在他的臉上,隻見他麵色紅潤,看麵相也就是四五十年紀,但須發皆白,又讓人覺得恍惚像是七八十歲的老翁。


    “是你?”寧良一眼便認出了眼前的老道士,“陳摶?啊不,陳老神仙!”


    “哈哈!小友,一別多年,別來無恙否?”


    顯德三年,還叫宗讓的寧良一歲,在大內花園中嬉戲的寧良曾有幸見過陳摶一麵。


    那年陳摶逢世宗皇帝召見,問以點化金銀的法術,陳摶回答說:“陛下為四海之主,應當以致力治國為念,怎麽留意黃白方術這樣的事情呢?”周世宗沒有責怪他,還任命他為諫議大夫,但陳摶堅決辭謝。


    耐不住世宗皇帝盛情,陳摶在大內居住了約一個月。閑來散步,在大內花園中偶遇了寧良。陳摶盯著寧良看了半晌,歎道:“不凡啊,不凡!你我有緣,日後必能再見!“說罷便哈哈大笑著離開了。


    寧良心裏還嘀咕,這可比當時長得像賈樂瑩的女神仙更像是神仙,白胡子白頭發白道袍,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於是詢問身邊人他是誰,身邊太監說是陳摶,是皇帝請來的老神仙,讓他做官他不做如何如何雲雲。


    當時寧良內心還在琢磨誰是陳摶,猛地反應過來,這才把這位老道士和曆史上那位赫赫有名的道教老神仙——“陳摶老祖”對上了號。陳摶,第一個公開八卦太極圖的人,第一個公開河圖洛書的人,第一個公開辟穀睡眠術的人,第一個公開傳授麵相的人……


    一眾光環籠罩,神仙之名遠播。


    韓托和史泰與追兵在黃河岸邊激戰時,一個兵士衝著寧良襲來,寧良慌忙硬撐著想要起身逃跑,不料還沒跑兩步,被河灘上的一塊石頭絆倒在地,眼前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來,便在這處破房子裏了。這麽篤定說是破房子,是因為抬頭便能看到一彎蛾眉新月,還有滿天的星光,正如黃河岸邊那位老農看到的一樣。


    “是你救了我?”


    陳摶不置可否,“這裏有胡餅和水,先吃。”


    說著陳摶遞來了半張胡餅,一個水囊。寧良奪過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慢點吃,別噎著。”


    “啊嗚……老……老神仙……這是仙餅吧,怎麽……怎麽這麽好吃。”


    陳摶撫著胡須,“哈哈“大笑道:“你這小友,有趣,有趣啊!”


    “人事可憑,天道不爽。小友既生在皇家,又長在盛世,可喜,可賀啊!”


    寧良心中一個激靈,傳說陳摶可以預知未來,莫非……“老神仙怎麽知道宋朝是盛世呢?”


    “哈哈哈哈!”陳摶撫須大笑,“趙匡胤立國號為‘宋’,也不過是今晨之事,小友又一路逃亡,怎知那趙氏朝廷,年號是‘宋’呢?”


    “我……”寧良一時語塞,瞬間冷汗冒了出來,心說莫非他看出來我是從現代社會穿越而來?這個秘密,可隻有自己知道,從未對別人講起,怎麽會……


    像是猜到了寧良內心所想,陳摶緊接著說道:“小友莫慌,老道所說的盛世,並不是‘宋’這個盛世!”


    陳摶越說“不慌”,寧良心裏越是慌得要命。還那“盛世”不是這“盛世”,更是讓寧良確信他看破了自己的身份。慌?何止是慌,就差想好怎麽“滅口”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看寧良一臉迷茫地看著自己,陳摶不禁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罷了罷了!小友既是過客,又是看客,有的是時間慢慢悟這老君的真言。”


    這句話寧良倒是聽明白了,震驚之餘,也沒有心思理會,麵前這位老神仙是如何看穿自己這個“時空過客”的,直把陳摶當作真的神仙,問道:“老神仙,我當如何自處?”


    “小友既從盛世而來,自當知道盛世之可貴。而又要從當今這亂世中到盛世去,自然當知道盛世之難為。無為而無不為,小友任重而道遠啊!”


    “老神仙就不要取笑我了。盛世亂世的,我還不都是隨波逐流!?敢問老神仙,我究竟該何去何從?”


    “你一歲時候我便說過,你我有緣。既然有緣,如果你不嫌棄,就拜我這個老道做個師父罷!你想學什麽?周易?八卦?太極?河圖洛書?辟穀?相麵?”見寧良依舊一臉的迷茫,外加多了幾分疑惑,陳摶有些不確定地問:“莫非和你那父親一樣,想要學的是黃白之術?”


    奈何寧良並不知道所謂“黃白之術”是什麽,否則的話他一定跳起來舉手表示要學,一定要學,而且是拚命學,狠命學,夜以繼日地學。點石成金的能力,豈是一個經過現代社會價值觀熏陶的寧良可以拒絕的誘惑?


    “錢能解決的事,就不是事。錢雖然不是萬能的,但是沒有錢萬萬不能……”曾經的寧良對這些話嗤之以鼻,但前世的他深受打擊,如今二世為人,他又豈能重蹈覆轍?


    然而,事實是寧良當真不知道“黃白之術”是什麽。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小九九,猶豫再三,有些不確定地再次問道:“那個……那個老神仙,當道士?能娶媳婦嗎?”


    聽寧良猶豫半天就是糾結這個,饒是修為驚人的陳摶也忍不住一陣無語,心態垮掉。如果用現代的話講,腦門處都冒出了幾條黑線,“可……可以……不是,你就糾結這個嗎?”


    “啊!?”寧良一臉的理所當然,“不然我還能糾結什麽?!我都還沒有結過婚呢!”


    “你才五歲,就天天尋思這些,真是……不是,你不糾結一些別的?”陳摶難得皺了皺眉頭。


    “糾結什麽?”


    “糾結一下要學什麽啊?!我告訴你,這些可都是多少人想要學都求不來的!”陳摶的眉毛皺的更深了。


    “啊?那我就隨隨便便學點啥唄。不是,老神仙,是我在問您問題……我是真的很關心,就是當道士——到底能不能結婚?”


    陳摶不再答話,盯著寧良足足有幾十個呼吸的時間。


    “哈哈!哈哈哈哈!小友果然真性情!”陳傳老祖仰天大笑,“你這個徒弟,我收定了!有趣!有趣!當真是有趣啊!”


    眼看老神仙一直笑,寧良也急了。“那到底能不能啊?!”


    “能,能,能!老道我也是曾結婚生子的。”陳摶皺著眉頭說道,“你的身份不便,恐怕需要改一個化名。既收你為徒,不如,我來給你取一個……”


    “別別別,老神仙。我自己取過了!”


    “哦?有意思!你自己取的什麽?”


    “寧良。”寧良當然不會告訴陳摶這是自己後世的姓名,“生逢亂世,寧為良人。我隻願不做什麽虧心的事情,又可以活得很好就可以啦!”


    “寧良……寧為良人?”陳摶咂摸著這名字,“哈哈,不錯,不錯。遵從本心,從心之名啊!”


    “呃……老神仙,從心,豈不是個‘慫‘字?我可一點都不慫!”


    本是無心之語,但陳摶稍一細想這“從心”二字,便知道了這其中的機鋒,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一個寧良,以後你便是我的徒弟了,就別再叫我‘老神仙’了!叫我師父就可以了!”


    “我如今在這中原遊曆,估計還要月餘,你先跟在我身邊。待日後回華山,我再給你傳度!”


    “什麽是傳度?”


    “立誓戒,傳予度世之法。說白了,傳度之後,你才是我真正的弟子,你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道士。”


    “呃……立誓戒……道士……道士,真能結婚嗎?”


    饒是陳摶這麽仙風道骨的老神仙,也被寧良弄得哭笑不得,又要保持自己的風度,幹脆歎口氣不再搭茬兒,“天不早了,你也快些睡吧!明天一早,我帶你去陽武,去縣城待幾天,我去訪一故交,你也好好休息一陣。”


    言罷,不待寧良反應便轉身便走。


    眼睛已經逐漸適應了黑暗的寧良,趁著篝火和星光依稀看到,那位剛收自己為徒的老神仙,飄然在對麵牆角一處幹草堆上躺下,右手托腮,便是要睡了。


    寧良這才想起,自己稀裏糊塗認下了這位神仙師父,竟然還沒有行什麽“拜師禮“之類,更是連”師父“都沒有叫上一句,於是低聲喊道:“師父——師父——”


    眼看沒有回應,又提高了聲音,“師父——師父——”


    還是沒有回應。


    寧良忍不住緩緩爬起來,躡手躡腳走到陳摶麵前,正要再次喊,忽然發現,這位陳摶的呼吸,緩慢悠長且均勻,閉著雙目,竟然好像是已經沉沉睡著了。


    搖搖頭,不忍心繼續打攪老神仙師父睡覺,寧良隻得回自己的幹草堆躺下,半晌無眠……


    第二日,陳摶果真帶著寧良去往了陽武縣訪友,在一處客棧住了下來。


    說是訪友,但並不見陳摶出門,每日裏就躺在客棧的房間裏睡覺。飯食也都是每日店小二送到房間門口,再由寧良端進來。這哪像是來訪友的,倒像是專程來這裏當“宅男”的。


    陳摶每日隻進食兩餐,而且吃的極少。也很少和寧良說話,扔給寧良一本《易經》,便隻顧自己睡覺了。


    寧良哪裏看得懂這個,當初自己的老師王溥教自己時候,四書五經也就堪堪粗略學完四書,《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都是在王溥冰冷麵孔的注視中死記硬背下來的,根本不解其中深意。而五經中,《詩經》中很多詩句倒是在後世的語文課本中出現過,“閱讀並背誦全文”的力量還是很強大的,因此寧良倒也算熟讀。但其餘四經,《尚書》、《禮記》、《易經》、《春秋》,真的是完全陌生。


    因此當陳摶扔給他一本《易經》,自己去睡覺時,寧良簡直時想死的心都有了,要不是怕跑上街被官府的人抓去,恐怕早就溜之大吉了!


    這幾日每日白天就隻能盯著這本《易經》發呆,或者看上一頁便直打盹,趴在桌子上睡著,或者索性把書一扔,托著下巴觀察自己這位神仙師傅睡覺。


    自己這位神仙師父的睡眠質量是真的好到了極點,雖然也不打鼾,也不磨牙,更不夢遊,但每次隻要一睡著,便是寧良折騰出再大的動靜,甚至大喊大叫,也是雷打不動。


    佩服之餘,不由得使勁檢索自己前世匱乏的曆史知識,依稀記得自己這位神仙師父,好像是有名的“睡仙”,便也不大驚小怪了。


    不像是自己,每到夜裏就失眠。雖然身體才五歲,可思想,已經實打實的三十五歲了!後世生活了三十年,有十多年是在熬夜中度過的,哪那麽容易就改變。


    轉眼,已經在這陽武呆了已經十天。寧良原本透支的虛弱身體逐漸緩了過來,隻是內心煎熬簡直讓他不堪忍受,心說終於知道住監獄時什麽滋味了。


    陳摶在第十天的時候自己出了一趟門,帶回了一些消息。


    這十天,汴梁城發生了很多大事。關於朝廷的,關於前朝小皇帝、太後還有皇子們的,寧良聽到稍覺心安,但心裏並沒有太大的波瀾。雖然曆史知識匱乏,但大的曆史脈絡和軌跡寧良還是知道的,所以他並不覺得意外。


    而寧良更關心的,是陳摶口中的所謂“小事”,尤其是韓托和史泰的消息。兩人最後的消息,是從那位黃河岸邊的老農家中逃走,再之後,便再也不知道兩人的行蹤了。


    而之所以陳摶能夠知道這個消息,是因為當晚搜查老農家的校尉,被人舉報徇私放走欽犯,於是朝廷派人迅速抓了兩人。當天校尉和老農的頭便都被砍了下來,掛在黃河北岸渡口示眾,罪名是窩藏欽犯,意圖謀反。一時間給生活在黃河岸邊的百姓們,提供了很多的談資。甚至有好事的說書人,把老農和校尉的故事改編成評書在街頭演義,但很快被官府抓起來,治了個“謠言惑眾、蠱惑人心”的罪名。


    老農救人一生,終究沒有辦法自救。


    可歎,可悲!歎的是老農善良一生,死得淒慘!悲的是這時代,竟不能讓一個好人善終!


    後來,老農和校尉的頭,半夜被人盜走。官府追查了幾天也沒有什麽結果,便也隻能不了了之。


    數月之後,黃河渡口的岸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座不大的河神祠。據說這河神祠供奉的是一位大善的河神,護佑來往商客平安順利,護佑黃河兩岸的百姓風調雨順,非常的靈驗。周邊百姓,過往商客,紛紛前來祭拜,一時間這河神祠風頭無兩。


    至於那河神祠是何人所立,供奉的又是哪路河神,便沒有人說得清楚了。


    河神不知是哪路河神,活神仙卻知道是哪位活神仙。


    寧良的活神仙師父陳摶,等了十來天要訪的“友人”,終於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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