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入了雲台觀,早有小道士出來迎接,幫忙安頓寧良和白福敬兩人,而陳摶則顧不上洗塵,徑直奔後院齋室而去。


    齋室之中,一位青衣老者正在等候。


    “白雲先生別來無恙否!?”陳摶一進門,那人便匆匆從座位上起來行禮。


    “承蒙韓緣主掛念,一切安好!”陳摶拱手行禮,看向了來人身側哪個四五歲的小姑娘,“這位是?”


    “哦,這是小女韓雨霏。來,霏兒,見過白雲先生。”


    名叫韓雨霏的小姑娘生的清秀,隻是臉色略顯蒼白,小手捂著口鼻不時地咳嗽,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正上下打量著陳摶,長長的睫毛隨著忽閃忽閃的眼睛上下眨著,頗顯靈動。


    聽聞父親的話,她忙施了一個萬福,“霏兒見過白雲先生。”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哈哈!好名字,好名字!可惜……身患隱疾,恐怕已經有十多日了吧。”


    “先生真神仙也!”來人忙拱手再拜,“熙載此次前來,一來是為感謝先生前番為我唐室指點迷津,二來便是為小女求醫!”


    “韓緣主知道,我並不是為了你南唐。”


    “熙載了然,先生是為天下蒼生計。但終究,還是令我唐國祚得以保留。熙載謝過先生高義。”


    來人是南唐重臣韓熙載。顯德初年,大周軍隊進攻淮南,南唐皇帝李璟派其弟齊王李景達為諸道兵馬元帥,以陳覺為監軍使,率大軍抵禦後周軍。韓熙載素知陳覺誌大才疏,忌賢妒能,上疏堅決反對。李璟猜忌李景達,固執己見,導致南唐大敗。隻好割讓淮南十四州,稱臣納貢。


    後周世宗郭榮想要一鼓作氣,拿下南唐。韓熙載作為議和使臣,行至大周境內,偶遇遊曆的陳摶。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臨別前陳摶留下一個錦囊,交代說:“若事不成,可啟開看。”當時韓熙載並沒有在意。


    韓數次求見郭榮,但郭態度一度堅決:若南唐要降,需效仿安樂公(劉禪)之事,李璟入朝為質,周軍全麵入駐南唐境內。韓熙載自然不能答應,情急之下想起了陳摶所贈錦囊,打開一看,錦帛紙上僅書“契丹”二字,登時大悟。遂再次求見郭榮,力陳大周北方邊境之敵契丹、北漢,言明利害,終於使得郭榮鬆口,答應議和。


    陳摶為韓雨霖號了脈,“令愛並無大礙,隻是傷寒罷了。”


    韓有八子四女,韓雨霏是他五十五歲那年偏室所生,老來得女異常寵愛,隻是十日前忽然生了怪病:夜裏發熱,白天無事。


    韓熙載找了很多醫生看,有的醫生按照傷寒治,有的醫生作熱病治,症狀偶有緩解,但始終反複。幾日前的一天晚上,竟然發熱到驚厥。韓熙載這才害怕了,忽然想起陳摶也曾在華陰一代行醫救助百姓,百姓對其素有“神仙“之稱呼。這才不顧自己年邁,借著感謝陳摶為由,帶著韓雨霖前來求醫。


    隻是聽得陳摶說“隻是傷寒”,心裏不免犯嘀咕,莫非這位“老神仙”,也是徒有虛名?


    像是看穿了韓熙載的心思,陳摶“哈哈”一笑道:“韓緣主切莫慌亂。令愛所得之病,表麵看的確隻是傷寒,但實則是外寒內熱之症。此前醫生,是否有涼藥為其解表,而後令愛便多涎而喜睡?”


    “正是。”


    “也有醫生用鐵粉丸為其下涎,反而病情更重,甚至發熱驚厥?”


    “正是……先生真是神仙也!請先生救救小女吧!”韓熙載說著拉著女兒雨霏就要下跪。


    陳摶忙上前攙扶,“韓緣主快快請起。令愛之病看似複雜,實際倒也簡單。止渴治痰、退熱清裏,各類藥材隻需服用時間、藥量控製好,幾日便可痊愈。”


    話說寧良被小道士帶去廂房安排好住處,閑來無事便在這雲台觀遊蕩起來,一會兒功夫便逛到了這齋房外。聽到屋裏師父陳摶的聲音,便好奇地趴在窗外偷聽。


    聽到陳摶說起韓雨霖的病情,稍有現代醫學常識的寧良便想起,這不正是後世常見的“風熱感冒”嗎?自己前世春秋季節也常得這病,先是上火,嗓子發炎,然後就是流鼻涕,發燒都很少,吃點藥就能好;當然,如果發炎嚴重,免不了吃些抗生素之類的消炎藥。


    看來這古代,真是什麽病都能要人命啊!


    “寧良,偷聽夠了沒有?”陳摶的聲音悠悠在從齋室傳來。


    寧良聽到師父喊自己,有些尷尬地閃身進屋,摸著頭“嘿嘿”傻笑著。


    “去把你火龍師兄叫來,安頓這位雨霖小姑娘先去休息。你也跟著去幫忙照顧,我和這韓緣主還有話談。”


    “遵命。”寧良有些莫名其妙,心說怎麽還給自己安排個差事,也不敢嘀咕什麽,連忙去找火龍真人去了。


    寧良找了半天,問了幾個小道士,才找到火龍真人,領他過來帶韓雨霖安頓休息。剛要走,又被師父叫住,寫了一張方子,交代他找觀中道士去丹房取藥。好不容易陪著道士小師哥抓了藥,又被師父陳摶支使著去煎藥。剛傳完話,又讓他去火房找人燒熱水……一頓忙活下來,已經是傍晚了。


    上華山的第一天,就被使喚來使喚去,但寧良絲毫不敢有什麽怨言,隻是因為本就對著雲台觀不熟悉,來回跑了不少冤枉路,累得癱坐在回廊的條凳上穿著粗氣。


    恰逢師父陳摶領著韓熙載往雨霖暫住的廂房去,看到寧良又叫住了他:“跟我們走,寧良。有些事情,需要你做。”


    “啊……師父,我這折騰了一下午了,晚飯都沒吃……”


    “先生,我看這位小居士著實累的夠嗆,不如讓其他人……”雖然關乎女兒性命,但韓熙載看著滿臉是汗的寧良也有些於心不忍。


    “哎,非他不可。”陳摶歎道,“令愛雖然服了我的藥,恐有反複,需得有人照料。觀中道士都是成年男子,九天宮的道姑一時又請不過來,隻有他一人是孩童,所以,非他不可。”


    言罷,也不待兩人反應,匆匆而去。按時辰,小女孩雨霖應該已經開始發熱了,而連續十來日夜間發熱,病,已經不能再拖了。


    韓熙載朝寧良拱手一禮算是感謝,寧良忙回禮。二人也不多說話,匆匆跟上陳摶。


    寧良來自現代,心理年齡按說已經三十多歲,自然不會耍小孩子脾氣喊餓哭累,加上這是治病救人,秉性良善的他更是不願耽擱。一時間小短腿竟然走的飛快,竟是不落兩個成年人分毫,待走到廂房時,自己已經是氣喘籲籲,手扶著門框,腿直打哆嗦。


    火龍真人聽得有人進來,從病床前起身朝眾人行禮,“師父,韓小緣主服了您的藥,已經入睡,隻是天色入夜,已經開始發熱。”


    陳摶徑直上前,手搭在雨霖額頭上試了下溫度,“嗯,藥還未完全起效。火龍,命人燒的熱水已經準備好了吧!”


    “已經備下了,師父。”


    “好,讓火房一刻鍾端過來一盆熱水來。”陳摶吩咐道,“韓緣主,火龍,我等暫且房外等候。寧良,接下來兩個時辰,你需要用熱水,幫這位雨霖小姑娘,擦身子,降溫。”


    “擦身子!?”


    “擦身子!?”


    寧良和韓熙載幾乎是異口同聲。


    當世雖然還未被程朱理學荼毒,但畢竟男女有別,所以陳摶會這樣安排。


    剛才韓熙載還在疑惑,為何陳摶會說觀中其他人不方便照料女兒,非要找寧良過來。隻是寧良雖然是個孩童,但畢竟也是個男孩,這讓愛女如命的韓熙載有些別扭。自己上?雖然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但還是那個問題,男女有別……哎,這次出門怎麽那麽粗心大意,隻顧著怕耽誤行程,就帶了幾個小廝,竟然是一個丫鬟老媽子都沒帶……


    寧良心裏也是五味雜陳,治病救人自己自然責無旁貸,也知道師父的辦法是可行的:這是利用熱水揮發快的原理進行物理降溫。自己雖然是個三十多歲的成熟靈魂,但絕對沒有什麽特殊嗜好,會對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產生什麽邪念。但……總感覺哪裏怪怪的……師父陳摶剛才說,沒有時間去請道姑,可為什麽不一開始就派人去請?


    怎麽……感覺……這是在給自己……創造什麽機會?或者說,撮合什麽?


    眾人從屋裏出去時,師父陳摶似經意似不經意地回頭看了寧良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說話:“喂,小子,照顧好你未來的媳婦!”


    那眼神仿佛化作一道清晰的聲音在自己耳旁響起,宛若實質。


    寧良努力搖搖頭才讓自己清醒下來,心說這老頭,又整什麽幺蛾子。幻覺,幻覺。邪術,邪術。


    摒棄雜念的寧良看著躺在床上的小女孩,五官長得清秀,閉上眼睛顯得睫毛更長,臉上泛著不健康的紅色,提示著寧良,她在發熱。此刻,隻有一個念頭,救人。


    寧良手有些抖,輕輕褪去女孩的衣衫,準備用熱毛巾幫她擦拭身子。


    暗自歎口氣,拿起了泡在熱水裏的毛巾,“啊——燙死了!”竟是一把將毛巾丟回到木盆中。五歲孩童的手當然還稚嫩,沒有注意的寧良手上登時被燙出了一排泡。


    “裏麵什麽情況!”是韓熙載焦急的聲音從屋外響起。


    “啊……啊……沒事。水太燙了!”


    咬咬牙,寧良嚐試再次從木盆中拿出毛巾,一邊拿一邊兩隻手來回倒騰。正要往雨霖身上擦拭,又想起了什麽,輕輕把毛巾中浸透的水分擰出來一些。毛巾中藏著的熱水更是燙的厲害,寧良皺著眉沒有再喊,生怕門外的韓熙載又以為怎麽了。


    寧良小心翼翼地為韓雨霖擦拭身子降溫,擦拭完之後趕忙用毯子幫她蓋上怕她著涼。一刻鍾到,會有道士進來換水。如是者八次,已經兩個時辰過去了。


    一直等在門外的眾人進來,陳摶用手試了試雨霖的額頭,又號了她的脈搏,“已經不發熱了,說明藥效已經上來了。現在外寒已祛,需要治內熱了。寧良你去休息,火龍,讓人把煎好的第二劑藥端過來吧!”


    寧良癱坐一邊,“師父……我沒事,就是……有點餓。我就……就在這吧,萬一還有什麽需要我的。”


    “哎呦,我把這事兒忘了。火龍你順帶給這小子帶點吃的過來。”


    火龍領命而去。韓熙載對著陳摶和寧良二人千恩萬謝,隻是看著寧良的眼神有些複雜,怎麽說呢,感激中帶著點……恨意。寧良著實已經累垮了,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眼神,如果他注意到了,肯定會特別熟悉這種眼神——那種時常出現後世電視劇中,父親看自己家女兒身邊的壞小子的眼神。


    陳摶在一旁輕撫胡須,笑而不語。


    一夜無話。


    第二日一早天未亮,寧良還躺在自己房間呼呼大睡,便被門外的敲門聲喊醒了。


    “起床啦!吃早飯了!”是大師兄火龍真人的聲音。


    頂著一千個不願意一萬個不想起從被窩中爬起來,寧良胡亂披著衣服就去開門。


    一開門,門外站著的,除了火龍真人,還有韓熙載和女兒韓雨霖。


    “寧小居士高義,老夫特帶小女前來拜謝。”說著韓熙載便是躬身拱手一禮。


    “啊……沒有,沒事……沒關係……”頭一次被人這樣真心感謝的寧良顯然有些不知所措,慌亂地整理自己還未穿戴整齊的衣服。


    “謝謝寧哥哥。”小雨霖病情顯然已經好轉,不咳嗽了,臉上也有了血色。


    “啊……那個……你好點了嗎?”


    “好多了,還要謝謝寧哥哥照顧。”小雨霖臉上揚起笑容,燦爛無邪,“隻是寧哥哥,你的手上,怎麽那麽多水泡?”


    “啊……不礙事,不礙事,隻是不小心燙了一下。”寧良忙往身後藏自己的雙手。


    “謝……謝謝寧哥哥。”雨霖年齡雖小,但腦子聰明的緊,已經想到定然是昨夜為自己擦拭身子時候被熱水燙的,一時間感動得眼睛中竟有淚珠打轉。自己的父母雖然也都對自己愛護有加,但畢竟是官宦之家,都是丫鬟老媽子忙碌,從不曾這樣貼身照顧。


    昨夜雨霖雖然昏睡,但迷迷糊糊之間還是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是自己當時半睡半醒之間,也有些害羞,隻得閉眼裝睡。如今想起昨晚的情形,雖然四五歲的她還沒有男女之防的意識,但莫名的還是有些臉頰發燙。


    “咳咳。”出聲的是火龍真人,“韓緣主今日便要帶女兒離開,所以特意前來向你道謝。寧良,你洗把臉,我們一起用過早飯,便送韓緣主一行下山。”


    “啊?今日就要下山啊!?”


    “國事繁忙,老夫容不得耽擱啊。好在令師已經為小女開好了藥物,隻待回去靜養了。寧小居士,老夫再次謝過了。”原本這些話不需要跟寧良說的,隻是寧良怎麽也算是自己女兒的救命恩人,韓熙載便一臉鄭重地向寧良解釋道。


    正當寧良撓著頭不知道說些什麽的時候,陳摶從遠處來了,“寧良,道法自然。該相遇的人,自然還會相遇。”


    “啊……我又沒說……”


    “韓緣主,我們快去用齋飯吧。”說著,陳摶笑盈盈看了一眼手足無措的寧良,引眾人往齋房去了。


    吃過早飯,送別了韓熙載一行,陳摶帶著寧良佇立山間。雲霧繚繞在華山的各個峰巒之間,恍若仙境。朝陽已經升起,從雲朵間穿過,陽光斑駁地灑在山間,不斷變換著形狀。


    陳摶背對寧良,“接下來的十年,你,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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