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一戰,捍月軍卻敵揚威,將瓦刺蠻子驅出近千裏,朝廷記功嘉獎,人心昂揚,戌軍駐回邊城,暫得一陣太平日。


    相夏至住進護國侯的府第。她雖是女子,但在軍中與各人交好,明朗利落,不作女兒態,破陣逐敵,眾人心服口服。況且護國侯交友向來不與世俗論,邀入府中暫住,倒也沒人說什麽。


    相夏至近來心情也不錯,因為前幾天侯府裏多了一名嬌客,使得她每日不僅除了英俊男子可以欣賞外,又有了賞心悅目的貌美佳人來怡情養性,愉悅心境,何況偶爾還會有小小的……呃,樂子可瞧。


    衛廚子步履匆匆地經過中庭時,被她及時叫住。


    “小衛,你昨晚去了哪裏?我想吃點消夜都見不到你人影。”


    “噓噓,小聲點。”他忙衝過來,做賊心虛地四處張望,“侯爺不在?”


    相夏至盯著他的袍子,似笑非笑,“終於栽進去了。”


    “什麽?”


    她手一指,“衣衫不整,徹夜未歸,侯爺知道,你就要糟啦。”


    衛廚子隨著她手指往自己身上一瞥,立刻手忙腳亂地整理衣袍,慌道:“你別跟侯爺說,我受了教訓,下回再也不敢了,我一定長記性。”


    “教訓?”她詫異揚眉,“什麽話,我以為你去尋歡作樂。”


    “尋歡作樂?我是那種人嗎?”他惱叫一聲。


    “小聲些,你想叫來侯爺不成?”


    衛廚子忙放低聲,“侯爺本來警告我不要老往絳歡閣跑,我也知道秦樓楚館不是什麽好地方,但本以為是去教那些個廚子燒燒菜,誰知道張參軍他們聯合了閣裏的姑娘們整我,昨晚硬是把我灌醉了,所以我就、我就……”


    “醉臥美人鄉,夢裏佳人笑。”


    “說得真文雅。”他咕噥一句,憤憤地握拳,“我去教人燒萊,卻被人當菜吃掉了,怎不叫我悔恨難當……你還笑!”


    相夏至悶笑一陣,安慰地拍他肩頭,“算了,你年紀也不小了,偶爾開開葷也算不得什麽。”


    “你倒開通,將來你相公偶爾去開葷,看你還有沒有這樣大度。”衛廚子撇嘴,“不過你離那一天恐怕還遠得很。”


    她笑道:“那不一樣,有了家室的人,自當對妻兒負責,我還是比較欣賞潔身自好的人。”頓了一下,她不滿地瞥他,“我剛才是寬慰你,你居然不識好歹反過來影射我嫁不出,罰你做頓好的補償我。”


    “你本來就是老姑娘,自己不嫁還怕人說,看看你,又不是在軍裏,還穿著男裝晃來晃去,那個史姑娘一定還不知道你是個女人,小心她對你有意思,你不要戲弄人家。”


    “我沒戲弄她,穿男裝是為出入活動方便,何況她心儀的是侯爺,可惜侯爺無意,不然倒是一對英雄美人,天作之合。”


    衛廚子憐憫而明晰地看著她,“相夏至,你真是沒心沒肺!”


    “你怎麽罵我?好呀,對長上無禮,罰做兩頓。”


    “就知道吃。”他沒好氣地道,想了一想,笑嘻嘻地湊過來,“居士,你知道嗎?侯爺他……咳咳!”


    她退了半步,“有話就直說,不用靠那麽近,還有,你笑得很奸詐,想打什麽鬼主意?”


    “咦,有那麽明顯嗎?我以為我已經很努力笑得嚴肅了。”他壓低聲音,“我是想說,實際上,侯爺還是一隻童子雞。啊!居士,你不用太驚訝,侯爺就是你口中潔身自好的人哪。”


    相夏至哭笑不得,“小衛,你還真是很有三姑六婆的天分,這種事你都清楚。”


    “我明白你不是在誇我,但我認為有必要關心一下兄長的身心狀況,不僅在飲食上,那是我分內的事,我想侯爺的精神和身體上也需要舒緩一下,陰陽平衡,是老祖宗歸納出的至理箴言。”


    “你和侯爺的閑話已經滿天飛了。”


    “那是假的,掩人耳目!二哥才沒有那種癖好,是為推拒朝裏結黨聯姻,還有譬如像上次那個要纏著他以身相許的誰家姑娘來著?這不是重要,重要的是從軍的男人生活太枯燥,偶爾調劑一下才不會在月圓之夜變成禽獸,況且我都已經破身了,二哥一把年紀卻還是隻童子雞就太說不過去了,所以我要想一個辦法……哈哈哈,居士,你的眼神有點怪,是不是心裏不太舒服?”


    “我心裏不舒服?是有一點,誰有你這樣的小弟,心裏都不會太舒服,你很無聊。”她假笑,“你想什麽鬼點子,侯爺知道了看會不會揭你的皮。”


    衛廚子笑容不變,卻笑得她渾身冷颼颼,“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


    “那倒是。”


    “況且,我知道史姑娘對侯爺有心,侯爺躲得很頭大,你在一旁看笑話也看得很樂,但是看久了總會膩,不如換一種樂子瞧瞧?”


    相夏至被挑起興趣,“說來聽聽。”


    衛廚子興奮地搓搓手,“哪,我到絳歡閣接一位姑娘來,放到侯爺床上,你說美色當前,他能不能把持得住?當然,事先灌他一點酒才有效。”


    她不由唾棄他,“小衛,這是老招數了吧,你從前不是提過曾經用過這一招?結果侯爺把那位姑娘送出去,將你剝了衣裳塞進被裏,從此侯爺有特殊癖好的傳聞才弄得全軍皆知,你不長記性也要長腦子好吧!”


    衛廚子漲紅臉,“那次是我辦得草率,這回一定能成。”


    相夏至轉身要走,“你自己去送死,不要拖我下水。”眼睛瞄到中庭門口,正有一道窈窕身影娉婷而來,迅速向衛廚子擺擺手,“史姑娘來了,一定想要見侯爺,我領她去,又有樂子可瞧,你忙自己的事去。”


    衛廚子氣得跳腳,“相夏至,你沒心沒肺!太沒心沒肺了——”


    “又罵我,罰做三頓。走開,到一邊去,別擋著路。”她笑容可掬,迎上一臉嬌羞的美麗女子,“史姑娘,是不是找侯爺?”


    “相居士知道侯爺在哪兒?”女子臉上現出一絲雀躍之情,隨即很好地遮掩住,斂眉垂眸,果然是大家閨秀的風範。


    “自然,史姑娘請跟我來。”相夏至已經有點樂不可支了。邊城偏遠荒涼,常有罪臣家眷流放至此。一些女眷原本嬌弱,吃不消勞役之苦,望月憫其無辜,便釋她們投親靠友,無依無靠者則安排其在邊城住下,做些活計度日。上次她見被釋女眷中,這位史姑娘伶仃一人,煞是可憐,又貌美易遭人欺,便做主將其留在侯府。這算不得什麽大事,望月也由得她找個人做伴,結果史姑娘對他一見傾心,愛慕之情流露無遺,望月無意,避之惟恐不及,倒讓她撿了當熱鬧看。


    到了書房,望月開門,瞧見史姑娘在相夏至身後,不由大是頭疼,捉了她低聲斥道:“你怎麽也學雲天給我添亂?”


    “哪裏有?侯爺說笑了。”她一臉無辜,“我跟史姑娘解釋您不打算娶妻,可人家堅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有什麽辦法。唔,我也想看看金石是怎樣被感化開的。”


    望月瞥了她一眼,隨手從架上撿了本書塞給她,“那好,你就在這兒等著看吧。”


    “呃……侯爺,我想我就不打擾了。”


    他扯住她,要笑不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我相交,應當共同進退。”


    相夏至微掙,“侯爺,我在這兒不大合適,衛廚子做了好料,等我去吃。”


    “我一會叫人拿過來。”望月掌心一按,她便被壓在椅中,“看書!”


    相夏至暗咒,望月竟點了她穴道,簡直是勝之不武,太卑鄙了,衛廚子捉弄他也活該!憤憤然了一會兒,又不由愉悅起來,等到史姑娘向他噓寒問暖,大表關切時,她就來火上燒袖,想他也不會明著點她啞穴。


    正自高興時,卻見望月不知跟史姑娘說了些什麽,史姑娘竟一臉泫然欲泣地奪門而出,不禁訝然,“侯爺,您同她說些什麽?”


    望月優雅地踱回來,微笑著看她,“我直接向她表明態度,請她原諒。”


    相夏至立時泄了氣,“果然是多情女子鐵腸漢,侯爺怎麽可以拒絕得這樣直白,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


    “我懂得憐香惜玉,好讓你繼續在一旁煽風點火,看我熱鬧?”


    她幹笑,“侯爺,嘿嘿,侯爺這是說哪裏話。”


    “總之,你沒懷好心思,我清楚!罰你陪我看兩個時辰的書,求饒無用。”


    “侯爺,您說話的語氣越來越親切了,簡直拿我當衛廚子。”


    望月淡淡看她一眼,“我當你是家人,不好嗎?”


    相夏至不敢再說,他的脾氣很好,極少發怒,但對她,常會有莫名其妙的不悅。不知是惱她言行還是什麽的,但又抑著不發作。而多數時候,確是待她之厚還要勝過對衛廚子,才使得她常常與他玩笑得忘了形,不較分寸。


    靜了一會兒,她又咦咦哎哎起來,抗議自己穴道被製坐得不舒服,望月被她擾得無奈,隻好給她解穴,她便溜去他的塌上,無視女子矜持儀態,東倒西歪地看書。看累了,就倚榻懶懶睡去。


    書房裏溢著嫋嫋的書香,淡淡的墨香,還有她身上幽幽的溫軟的氣息,一塘十裏荷花香的清逸。


    望月久久地站在榻前,靜靜地看她,歎氣——


    ***——


    夜稍微有點黑,但無礙於牆角的她觀察房裏動靜的決心,不是她幸災樂禍,實在是衛廚子太蠢,空城計都不能用兩回,難道美人計就可以?笑話!


    那絳歡閣的姑娘已經被趕出門去,下麵就是衛廚子被炮轟的好戲,她不是有偷窺狂,隻有一點小小的好奇,一點點而已。


    躡手躡腳地靠近房門,房裏很靜,沒什麽聲響。她不禁有些納悶,方才她縮在牆角,聽得一聲門響,應該是來驗收成果的衛廚子被拖了進去。但既然沒有慘叫,該就不是挨皮肉之苦,難道像上次對她時一樣點了衛廚子穴道?不會罰他看書,十有八九會罰他打把式蹲樁……唔,如果又被剝了衣裳,她還是不要偷瞄得好,免得回去會吐。


    不過,太靜了,她真是有一點點點點的好奇。


    耳朵悄悄貼在門上,身體稍往前傾,重心剛移了過去,就驀地被一股力拖進房門。


    接著便聽得房裏望月帶笑的一聲叱:“雲天,你果然來偷瞧!”之後便是“嗤嗤”一陣布料被劍氣劃破的聲響,相夏至來不及驚呼,立即又被一道大力卷起掉在床上,才“哎喲”地叫了出來。


    聽了她的聲音,望月一愕一驚,“怎麽是你?雲天呢?”


    相夏至忙往被裏鑽,“你別過來!”死小衛,她算栽了,明天一定要去撕了他!


    望月立即後退,又轉過身,尷尬道:“我不知道是你。”所以手下沒有留情,劍氣劃過,她現在身上應該連塊碎布也沒有——全在方才一卷一拋中掃光了。


    她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悶聲抱怨:“侯爺,衛廚子老招數,您也老招數,不會換點新花樣?”果然是一脈相承的死腦筋,還牽連無辜的她。


    望月去櫃裏摸了一套衣袍擲到床上,“你不來瞧熱鬧,怎會殃及到你身上?雲天搞鬼,少不了你也知道。”


    她摸索著穿衣,見黑暗裏望月模糊而挺拔的背影,心裏雖不自在卻並不怕。穿到中途,仍是伸手放下床帷,床裏床外,隔成兩個空間。


    不由暗暗奇怪,衛廚子怎會沒來?依他愛鬧的性子,必應來看個究竟。


    正想著,忽聽得大力拍門聲,然後響起衛廚子似模似樣的關切詢問:“侯爺,您房裏有聲音,是不是有老鼠鑽進去?我幫您趕出來。”


    她暗咒,原來她才是死小衛要驗收的成果,要死了他!


    床帷被驀地掀開,她差點跳起來,一隻大掌按住她的口,雄健的手臂撈起她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她拖下床,下一瞬間,腦裏一眩,已身在房梁間男子溫厚的懷裏。


    衛廚子興奮地蹋門進房,“侯爺,我進來了!”


    梁上的她冷笑,明日她一定要在死小衛的房裏設個八卦陣,困死這個遭雷劈的小混蛋!


    “咦,人哪去了?”衛廚子困惑地搔搔頭,“我明明見她進來了,難道憑空消失?怪了,二哥也不在。”


    相夏至暗自慶幸,幸好望月的武功夠高,機敏警惕,反應極快,才沒讓她曝了光,日日看他樂子,關鍵時刻還是要靠他庇護,羞愧啊羞愧!


    她倉促著衣,衫袍半掩,顛三倒四,此刻正感覺肩頭的衣料逐漸往下滑,可是她不敢動,衛廚子的耳朵不遲鈍,一個細微的聲響都會叫他發覺,她栽便栽了,絕不能讓這小子撿現成的熱鬧看。


    腰間扶持她的手掌很君子地一動不動,滾燙的熱度透過單薄的衣衫熨在肌膚上,有些炙人。她的心跳忽而劇烈起來,透過空間震在耳膜內,響得讓她以為下麵的衛廚子都能夠清楚聽到。


    一陣冷風掠過,吹得衛廚子汗毛直豎,“難道有什麽古怪?相居士擅奇門遁甲,莫不是在這兒設了什麽機關?”他賊頭賊腦四處張望,卻不敢點燈,順風摸去,才發覺一側牆上有扇窗子虛掩。他頓時沮喪地垂下頭,扼腕不已,“難為我動作這麽快捷,還是給這兩人溜了,白費心思!”


    他無精打采地晃了出去,未了還在門檻上用力踹上一腳以泄恨,再“砰”地掩上門。


    房裏很靜,靜得隻能聽見她的心跳,她悶咳了兩聲,捂著她口的手掌才撒開。


    她喘了一口氣,“我怎麽聽不到你心跳?”不自覺伸手往前探,不意卻觸到溫熱的胸膛,趕緊縮回手。


    “不要亂動。”他沉聲道。


    她隻好不動,連呼吸也屏得極細微,又過了一陣子,她有點悄悄地問:“我們不下去嗎?”


    望月低應一聲,才攬著她躍下來。


    一落地,她腿一軟,差點向後跌去,望月及時一扯,她又“砰”地撞到他身上,悶哼一聲,卻不敢痛叫出口。


    “你也會心虛?”


    她吸了口氣,“我也是好麵子的,侯爺一個人看到就算了,不用再多出誰來嘲笑我。”她蠢,居然會中小衛這種圈套!


    “我……沒看到什麽。”


    她順水推舟,“就是,房裏這麽黑。”手扯扯他的衫子,原來他穿了睡袍,嚇了她一跳,還以為……不用想了,定是她狼狽得多,“我下回一定不要這麽好奇,城牆失火,殃及池魚。”雖然她應算是被人放火的城牆。


    他的語氣有點怪,“你好奇?”


    相夏至立即澄清:“我以為侯爺絕不會上衛廚子的當,所以倒黴的一定是他,我好奇侯爺會有什麽好創意懲戒他,沒想到仍是老法子。”


    望月低低笑了一聲,“我難得跟他鬧次玩笑,居然弄錯了人。”


    “這個玩笑可真是玩到徹底,貽笑大方。”她自嘲,又道,“侯爺,我現在站得穩了,咳,您看……這個?”


    他反應過來,忙放開手,“是了,你快整好衣衫回房去,還有,下回不要跟著雲天一塊胡鬧。”


    “我沒胡鬧,隻是湊興看熱鬧而已。”她小聲嘀咕一句,——地整理衣襟,“侯爺,您想出別的方法懲治衛廚子沒有?”順便替她出口惡氣,她沒有心思精力搞什麽報複,想想都嫌麻煩。


    望月沉默一陣,“有。”


    “哦。”她隨口說道,“如果有趣,別忘叫我一聲。”


    果然死性不改!他無奈地搖頭,“沒有什麽有趣的,倒是也有你一份。”


    她立刻抗議:“侯爺,這不關我的事。”


    望月沒理她,微微仰首,眼神穿過屋脊,遙望茫茫蒼穹,“我要罰他離開邊關。”


    她的手頓住,“這個懲治重了些。”


    “我遣他回鄉,是早就決定的,他來了四五年,是該回去的時候了。”他悵然地歎,“有的人,想回也回不得。”


    “侯爺可以辭官。”


    望月啞然失笑,“居士說得好輕鬆,哪裏有這麽容易。”


    她隔著黑暗尋找他的視線,“放不下便說放不下,何必找借口。”


    尋到的視線燃著光芒,堅定不移,“是,我是放不下,家業有人承繼,我很放心;但邊關也要有人來守,邊城百姓與軍中兵士幾十萬人,這個擔子總要有人來扛。”


    “大明江山不是靠一人撐起的。”


    “朝廷有心抗敵,有人效命,我就能走;無人可依,就由我來擔。”


    他答得傲氣,讓她無話可說,隻得暗歎:“侯爺說懲治也有我一份,就是說我也得走了?”


    又是一陣沉默,才聽得他輕輕道:“我接到急信,說老王爺病重,我要在近期內趕回京城,你……”他像是很猶豫,很少見他這樣吞吞吐吐,“你、你是想……”


    相夏至心一跳,忙道:“唉,我離家這麽久,早該回去的,念在與侯爺交情,才暫在府上打擾,眼下侯爺回京,我這個食客也享受到頭,該識趣告辭了。”


    這句話頓時像一盆冷水,將望月半吞半吐的話澆了回去。他心緒翻騰,想說什麽,卻又無從開口,最終隻得歎了一聲:“你打算幾時啟程?我送你。”——


    ***——


    雖然風有些蕭瑟,場麵有些冷清,但相夏至已經非常滿意。就算沒有曠野放歌的灑脫,縱馬飛奔的豪情,這樣平平淡淡的送別,總比衛廚子被強迫離軍時淒風苦雨,像個被遺棄的孩子也似的抱著護國侯大哭的恐怖場景好得多。


    本來張參軍一幹送行人等在帳外準備最後再與衛廚子笑鬧一番,偷瞄到裏麵情形後,各自偷咽口唾沫後悄悄溜回去,當做從不知道軍裏曾有過衛廚子這個人。


    很好笑,可是她知道望月笑不出。親人離別,從此相隔萬裏,兩地遙望,誰能笑得出來?


    但是,此刻輪到她啟程,卻不能不笑。


    她微笑道:“侯爺,您不用送了,商隊有護衛保鑣,帶著我一道不會出岔子,您回吧,景大人還等著呢。”


    “我沒有應他較量,他愛等便等。”他堅持,“我送你過山口。”


    商隊在前頭一行浩浩蕩蕩,兩人跟在後慢慢踱行。相夏至心中微歎,上次也是要走,甚至不惜利用敵陣困他傷他,後來卻因他一場劍舞、一個笑容而暫留。她向來易感於一刹那的怦動,常常興致起而忘形,可過後也更能冷靜思量。在邊城暫住的日子悠遊而閑適,望月待她極厚,但是,該走還是要走,他的身邊,不可留。


    山徑兩旁招展著無數不知名的黃色小花,在風裏搖搖曳曳,分外絢麗,溫暖的色調看得人心頭和煦舒服,反倒感受不到離別的帳然。


    望月看了她一眼,正想開口,不知從哪裏響起一陣山歌,豪壯麗深情,由粗嘎的嗓子唱出,格外纏綿——


    好酒陣前喝,


    黃花十裏歌。


    馬奔遭日月,


    快走踏山河。


    問誰家兒郎,


    幹嗎把臉遮,


    妹子要走了,


    哥來送送車……


    相夏至“哧”地笑了出來,手半掩口,覷向望月,見他麵上不甚自在,不由更是難以自禁,半扶了他的肩,笑得渾身微顫。直到被指節扣在額上,才“哎呀”一聲很努力地止了笑。


    她忽地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上,攤到望月麵前。


    他不解,“幹什麽?”


    “侯爺,我要走了,您不在臨別前贈我點什麽以作紀念嗎?”


    望月沒料到她竟突然跟他討東西,一時頗為意外,想了想,也不知該怎麽回答。


    相夏至便自行做主,在他身上搜了一搜,摸出一隻笛子,笑道:“這個送我吧。”


    他看著那支老舊的笛,笛身略見斑駁,留下歲月的痕跡,那不是買的,是很久以前托人從揚州捎來的一竿翠竹,閑時削製成笛,幽幽吹賦,伴了他許多年寂然時光。


    點了點頭,他輕聲應:“嗯,送你。”


    說了這幾個字後,他就不再說話,相夏至也不引他開口,兩人默默走著,踏過嫩黃的小花,踩在微顯荒涼的商道上,相夏至偷瞧他,他在瞧一地的綠。


    很快到了山口,南下的商隊要加快腳程,有人在前頭遙遙地喊:“相居士,上車吧——”


    她應了一聲,笑容如常,“侯爺,我走了。”


    望月深深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她開始往前趕,疾行幾步,又一回頭,想再道一句“保重”之類的話時,看見望月的眼,心突地一跳,立即轉回去,跑向商隊。


    望月凝視著她的背影,終是沒有開口——


    ***——


    又是月圓,夜涼如水,篝火熊熊燃起,舟車勞頓的商旅們圍坐成群,談笑風生,忘盡一天的疲累。


    惟有她在人群之外,孑身一人,站在樹下出神。


    凝眸看向手中那一管碧綠,想著什麽。


    是誰栽它成竹,是誰削它成笛,是誰鑽它出孔,又是誰在邊關滄桑千年的月下,涼涼地吹?


    從塞北到京城,遙迢千裏,戰袍飛揚如旌旗,縱然豪邁不減,凜傲如昔,怕也是一身倦意,滿麵風塵。


    又怎麽樣呢?她既選擇故作不知,還牽掛什麽。


    這一趟出門,果真是不該的……


    人群裏有人在喚她:“相居士,你再不過來,你的烤肉就要被盛大叔偷吃光啦!”


    她趕緊回頭叫道:“不要偷吃我的烤肉!”忙急匆匆將竹笛向懷裏一揣,迅速去搶救她的晚飯。


    粗壯的盛大叔一張笑臉紅通通,“小李要不這樣喊,你還不過來,等一會兒大家都歇了,就你一人才開始吃飯。”


    她笑了一笑,撕下一片肉送人口中。


    “相居士,護國侯親自送你哎,你……來頭不小吧?”小李好奇地端詳她。


    “朋友而已。”她應得含糊,唔……肉有點硬,烤過頭了,還好沒焦。


    “朋友哦,嗬嗬。”憨厚的小夥子不疑有他,“能跟護國侯交上朋友,那很了不起哎。”


    她用力咀嚼,“哪裏哪裏。”吐出去算不算暴殄天物?


    “居士,你快到家了吧?”有人插進來問。


    “還要三兩天。”她盯著手中烤肉,無限懷念起衛廚子的好手藝。


    “那還遠呢。”


    “不算什麽。”誰會嫌回家的路遠?


    “不如回頭吧。”


    哎?她詫異抬頭,看見不知何時擠到人群裏的漢子,不由愕然。


    “你好。”他露齒一笑,非常和善。


    “你好。”她也微笑,“景大人,您怎麽會在這兒?”


    他伸出兩根手指,“我整整追了你兩天。”


    “景大人有急事?”商隊走了六天,他居然兩天就趕上來!


    “是,護國侯請我接你回去。”


    她起身,“景大人請這邊說話。”


    兩人離了火堆,走到一邊去,景千裏迫不及待道:“護國侯跟我說,他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親自告訴你,但京城那邊催得太急,他來不及趕來,所以托我接你上京。”


    “哦。是這樣、”她有禮地笑著,看了景千裏好半天,“景大人,這種話連三歲娃娃都不會信的,我看起來有那麽蠢嗎?”


    “唉,被你看出來了,我就知道靠說是不行的。”他遺憾地搖了搖頭,眼裏閃著企圖的光芒。


    相夏至警覺地退了一步,“景大人,您該不會是想……”


    景千裏掰了掰指節,歎了口氣,“沒錯,就是如居士所猜的那樣,一模一樣!”


    “砰!”——


    ***——


    王府裏一片死寂,處處是黑白二色,麻衣布幡,沒有法壇誦經,也沒有號啕震天,隻有一人守在靈前,沉默如山。


    七七已過,一切歸於平靜,所有喧鬧紛擾都已停歇,偌大一座王府,靜得如同一座墳墓。


    他凝視著靈牌上的名諱,久久不動。


    信上原寫著病重,但他知道不是極危急,不會要求他從邊城趕回。老王爺是硬脾氣,向來為大局不顧自身,他雖不是王爺親子,卻在這一點上承襲了同樣作風,隻是他心底有處太過柔軟的地方,使得他更重情重義。


    他可以為邊關舍生忘死,但不是向皇族效命,而是一半為無辜百姓,一半為親人友朋,邊疆太平,山河穩固,他心裏牽念的人才能有平穩寧靜的日子過。


    他們過得好,才不枉他離家二十載,苦守邊關千百個日夜。


    但終究是遲了一步,當他風塵仆仆趕回時,老王爺已猝然長逝,連最後一麵也沒見上,隻有滿府白幡,一室靈堂。


    老王爺膝下無兒,便由他來披麻戴孝,夜夜守在靈柩前,有時一陣恍惚,倘若有一天他戰死沙場,誰為他安葬,誰為他守靈,誰能在長滿青草的墓前,為他奠一杯水酒?


    他不由淡淡笑了一笑,他在想什麽生前身後事,空白嗟歎!戰死沙場便馬革裹屍,就地黃土掩埋,既注定要過的寂寞日子,實在不該這樣多思愁慮。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仆從恭謹地在身後請示:“侯爺,廚房送了午膳來,您吃些東西吧。”


    他微帶倦意,“我不餓,拿下去吧。”


    “可是,您上一餐也沒有吃。”


    “我不想吃……”


    忽地響起-個雄渾的聲音,“你若餓得兩腿發軟,怎麽和我較量?”


    背後風起,一個人向他衝過去,他沒有回頭,反手一扣,卻極輕易地扣住一條手臂,他愕然轉頭,對上一張苦瓜臉。


    相夏至苦著臉打招呼:“侯爺,我絕不是自願要來的。純屬被逼,您千萬要替我主持公道。”


    “在邊城你不和我較量,起先說戰事緊,沒有閑暇,打完仗你又說公務繁忙。你為她送行,我等了整整一天,姓望的,你說話到底算不算?”景千裏踏進門檻,手指一指相夏至,“我現在又接了她來,你安了心,總該跟我較量了吧。”


    她不平指控:“接我?景大人,您是擄我來的!”


    “誰讓你不跟我走?”


    相夏至氣結,“二位相較武藝,與我何幹!”她是無辜的啊,卻千裏迢迢被劫持到京城,天理何在!


    景千裏扯出一個凶惡的笑,“怎麽不相幹,姓望的再推托,嘿!”他手中鋼刀一比,點到她眼前,“我就拿你開刀。”


    “這……”她就說做官的沒有講道理的,他們要比武關她什麽事?


    “好了。”望月深吸一口氣,“景大人,這裏是靈堂,麻煩大人收起兵刃。”


    景千裏一凜,“是,景某冒犯了。”他收了刀,恭敬地上前,在案前行了禮,上了香,看向望月,“眼下是不大適宜,這樣,我再等三個月,三個月後,我再登門。”


    說完,他大步離去。


    相夏至輕輕籲了口氣,喃道:“這個蠻夫,倒也知進退,通情理。”隻是劫她一事就很不通情理,大大的不通!“侯爺……”


    望月疲累地搖搖頭,“我叫人給你預備房間。”


    “呃,我……”


    他靜靜瞧她,“既然來了,就先住一陣子吧。”


    相夏至看著他一身孝服,白得刺眼,竟說不出一個“不”字。


    “好。”她微歎。


    但沒料到,這一住,便是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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